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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新]鸟是谎言

作者 : He1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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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数16k)

对常人而言,命运难以窥探。那个孩子活泼得可称得上顽皮,预示着什么命运?那孩子专注于书本,平静不多发言,不显现任何抗拒意愿,彰显着什么未来?神殿祭司和意识迷离的预言者,总会说她们看见了命运在水中的倒影,但她们嘴里从没说出一句好话。你会在付出一切后狼狈死去,没有回报、没有价值、没有任何意义;甚至,你想救回的将彻底失去,你想保住的将与你永别:你会拼尽全力,然后你将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根据个人经验,一个人对命运的相信程度,是月相一般起起伏伏。意气风发时相信是自己掌控着它,落魄潦倒时相信是它掌控着自己。如果时间再拉长些,体验的起落变化再多些,就能看出这线条波动的规律了。于是更客观地去看待,将它当作一个好用的修饰表达吧。这是宿命的相会;这是命中注定的别离;我那么选择其实并不存在选择,这些全是我们已被写好的命运。
重复痛苦、毁灭与死亡之类词语的预言,散发着苦涩的无聊味道。从中翻出些异色的碎片来吧,文字游戏是种很好的打发无聊的方式。

不知道要等多久、会等来什么,他背靠住墙,触感冰凉粗糙,不干净、不爽快时时萦绕。闭上眼,回想最近在偏远地方读到一本偏离正统的著作,它对某段历史提出了新颖少有人知的看法。为打发这段时间,他想了许多事情,小时候研习魔法基础的记忆都给翻出来过了一遍。但所有这些思绪,发散片刻后全归于一处:一种他绝不喜欢的,印象深刻的气息,像是肆意泼洒开来,那份将你裹紧的温热永不消散,的血。
还是去回忆某些气味浓郁好认的药草吧,如何提纯精制有效成分,配合什么试剂能去除毒性。往记忆里扎得越深越好,因为地牢里憋闷浑浊的空气太叫人难受了。
脚步声。不止那三个守卫。地下光线昏暗,又隔着铁栅,而且他都懒得起身去看,又是哪位可怜人。怎么总能发生在他心情不佳的时候。他装作睡得沉,牢门的锁声响过,从微震的触感可以判断出,同室囚犯被一把推入,扑倒在地,对守卫的脏骂嘲讽也没回驳一句,爬起来的动作还摸摸索索的。
毕竟这里环境气息太浓厚,他又没有猎魔人那种好嗅觉。他睁一只眼,瞥过去。
……晚上好啊,命运。话说外边现在是晚上吗?
走廊里火把的光,弱得像再摇曳一下就会熄掉。他们谁都没开口,一片平静中,工藤看着黑羽慢慢往后挪,靠到另一面墙壁,坐下后摸了摸鼻尖,果然这里的气味还是让敏锐的人很糟心吧。
但完全没在看同室的另一个人。脑袋一直微小摇晃着四处望,又没在看任何东西,他还是很熟悉那对眼睛在黑暗里观察、搜寻与注视某物的样子。
哦,巫师明白了,视觉被法术封锁了。这家伙比自己还先见到这座城里的那位术士。
于是他思考片刻:自己该说点什么?淡淡的"好久不见"?似乎摆脱不掉讽刺意味。大声发泄一番?已经间隔太久,听着很奇怪,他现在也没那么激烈的情绪。他有多少时间可慢慢考虑周全?他注意到那双眼睛不再四处游荡,定在了他这个方向。对方看是看不见,听觉嗅觉还正常运作着,即使自己还没找到久别重逢的开场白。不过真安静啊,这家伙没在呼呼大睡,也没被割开喉咙,这么少言寡语予人清静,还是头一回……
然后他迅速地二次顿悟。绝对是张口没吐一句好话,把本地的术士瞬间惹毛了吧,他都不会考虑第二种可能性。所以你可知道我的忍耐限度有多高了。大概就是因此,他想下去,他们认为我这样一个平民,和看不见又无法出声的人是没法交流、于是密谋什么事的,就放心地把我们关一块了。
但那位术士能盘踞一方,绝对不弱,猎魔人只是受到了大幅度限制,没受什么伤——魔法上没任何痕迹,物理上,挨了半顿揍的样子——为什么他还被留着一条命?认出了他的身份打算利用?能有什么利用价值,都能做到这些,凭借一点别的法术完全可以直接带上床去吧,摈弃法术说不定更行,呸我在想什么。
算了。解除这些封锁只是挥挥手的事,但那样做会暴露巫师身份。在对上话之前,现在这样子可好欺负极了,感觉有很多债该趁机讨还了,虽然工藤还没想起具体的某件事,他爬起身,轻手轻脚靠过去,这会儿都要久违笑出来。黑羽肯定能听见他的行动但没给出反应,靠在墙下眼睛大半闭合,这么快就睡着了么,那也得掐着你的伤口让你疼醒了——
这一小阵被迫静默得都流露出无形委屈的表现,让猎魔人看起来威胁性颇无。所以,他也没有被铐着或绑着,凭借对气息流动与地面微震的感知,这状态没法与怪物或士兵正经战斗,但将近处一个所谓的普通人一把拽下来按紧在地,还是很简单的。
按住自己的双手,用力是工藤十分熟悉的不沉重,只要你想得清晰,这双手平时都在不遗余力地干些什么工作;脸迅速贴近下来——他也不是没料到,只是这会儿心情久违地飘飘然,并且确信不会有危险——但这真不是个好地方与好状况,他想马上出口制止。不过暂时盲眼的动物,只是极近地闻了闻他而已。
像是一种确认,他恍惚听见耳旁一声细微的舒气;在确认什么,他开玩笑地发个火,在内心驳斥,独占权吗?一点都不该去那么想,但那双眼睛持续着无用的努力、在虚空里寻觅一片身影的样子,唉,一侧脸颊还青了,唉,你赢了。全都是你自找你活该,可你还是真的看着可怜。

能引发人那种情绪体验,他觉得简直是种陷阱,好似女术士常用的某种香水:你看到她时会产生的体验,至少三分之一是那种物质的缘故。
“为什么我们能对话?”
“我有一点儿灵能天赋。这是心灵传声,别人也不会听见。”
“噢,你可真是多才多艺。”
“还想说话就少说两句。”
黑羽将徽章从脖子上取下来,握在手里,对话时它断断续续震动着,肉眼不明显。“我也没指望一个药剂师还能把开口的能力还给我啊。”
“……行了,我知道,你第一次见我就看出来我是巫师了,”活这么久,怎会没点看人的好眼睛,既然能活这么久,“然后你的明讥暗讽就没停过,除了吃饭睡觉时抽不出空闲。哪来那么大情绪。”
“大家都不喜欢巫师啊。但他们不喜欢也会多少保持表面恭敬,你们的地位算是不错了。”
“所以就是你那点比他们更深的偏见,让你做出了选择?”
“……唔。”
他快速打断沉默的延续,盯着靠坐在身旁,人如其名小孩一样把脸别了过去的家伙。“我没生气,至少现在没。也没怎么难过。‘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至永远’这种童话结局,我要是相信,都该见过两轮永远了。”到了现在,当初那份情绪好像已混合、溶解、蒸腾与萃取成了另一种物质,“我只觉得奇怪,搞不明白,于是不爽了好一阵子。一夜之后的不辞而别都好理解多了。你能讲出一个原因吗?”
黑羽顿了几秒。
“想想真是奇怪啊,像命运一样奇怪。明明我们一起经历了好多事,我跟你说的话已经多得超出对世上任何一个特定的人了,包括已死的那些人。”
“你大部分话都是废话,只是在重复表达一种情绪,以惹人不高兴的方式,也包括随时拿命运做靶子和幌子。”
“但我们还是对彼此一无所知。还不如地方官在床上揽着情妇哭诉的多。”
“……唔。”
“不过我也从不索求这个,”内心传导而来的声音放得轻快,“每个人有自己一份秘密。只要不是密谋着害我——这我还是知道的,相信着的——我都无权去管。有太多生存方式是不得已的,彼此之间应该保持一份尊重。”
闭着目前没用处的双眼,那毫不在意的表现,跟真的似的。“所以答案是‘我应该保持尊重’?听着仿佛一条神殿祭司的清修戒律。你大概对许多人保持过尊重。”
“我没说原因是那个啊。”
“哈?”
“我只是觉得带着一个‘明明能帮上大忙却始终藏着掖着,都搞不清楚他会用多少能力自保、要分多少心思去照顾才够’的人去干活太烦了,碍手碍脚。虽然也不是没好处,像是能得到点治疗即使只是可怜的学徒水准、以及——”
猎魔人的徽章就像被一靴子狠狠碾进了泥里一样,突发死寂了两分多钟。

“还是聊现在的要紧事吧。”
“行啊,那谁先说?”
“你先给我描述一下,扔你进来的那位。反正我的事也肯定与此相关——你说了什么活该被扔进来就不用复述了。”
“我可不会对那么漂亮的女性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即使那是位女术士。”
“这样啊。”巫师哼了一声。而我好像就没听过你几句好话?
“她也没对我露出什么明显的、可怕的兴趣。我确实应该改观一下对女术士们的看法了。”
“那你掉到这里来是走错了善良女术士提供的客房?”
“她还制止卫兵的粗暴行为,友好请我坐下,像对待一位普通访客一样,在她的住所里和她喝喝茶、聊聊天。然后,好像她问够了她想知道的事,就剥夺了她觉得应该剥夺的东西。最后唤回那些卫兵,送客。”
“你们聊了什么?而且你为什么被卫兵押去见女术士啊。”
“这还得从城门外说起……”在实际空间里,黑羽一阵清喉咙打断了寂静,“唉,刚才还想着进了城终于有顿好吃喝了。好渴啊,虽然我现在也没说一句话,但还是觉得心灵传声的喉咙都嘶哑了。”
“你不是刚喝了漂亮女术士倒的茶么?”
“我一口没敢碰,毕竟那是女术士。”
“你的行李被卸光了,我也是。”
“但你是巫师啊。我刚见人用过那种咒语,还给我做了一番开阔眼界的说明,那是来自哪座山脉的泉水,与哪种茶叶最契合。”
“啧。这里也没只杯子——好,你稍等。”
黑羽听见旁人小心地挪远了位置后,念起咒语。封闭的地牢里掀起一阵潮气浓重的风,空气一时清爽多了,他还没空感叹这是第一次见人不遮遮掩掩了——虽然严格来说也没看见——就立即,仿佛被楼上一位开窗倒洗澡水的旅店老板娘浇了个透。
“好好浇灌一下你干渴的心灵。”
又和河底卵石一样冰冷,他打了个喷嚏,“……你还是在生气吧。”
“呆在这种地方谁心情好得了。”
他只能捏捏自己的发丝,尝到几滴水。“这还是我不久前尝过的味道。在城外不远处的湖泊。”
“就地取材。”
“事情就从那里开始,”这里也没有能拿来擦拭的东西,他先随便抹抹脸,“有人委托我处理一下霸占在那里的水鬼。”
这位猎魔人一般不太愿意接水生怪物的委托,但想到有能力解决问题的人只剩他一个了,他迟疑过后还是会点头答应的。就多讲讲价。工藤想,很清楚,对他而言,水鬼远不是水里最有伤害性的东西。
“数量不多,没什么危险。完事后他们马上就去撒网了,很热情地说可以分我点渔获,我谢绝了。我没去注意的时候,他们捞上来一只古老罐子。满以为自己捞到了好东西,他们讨论着几句本地的神秘财宝传说,就要打开它。明明从陶瓷罐身到金属盖子上画满了各种符文,巫师的遗存物怎么可能是简单的宝藏啊。我急忙去制止,还没解释明白,争夺之中就给摔碎了。”
“摔碎了……好吧。然后?”
“碎片里冒出一团雾气,暗得像能让白天变成暗夜的雷雨云,聚集成一张巨脸。像一副正在恶毒诅咒着谁的苍老面容,比人类夸张几成的版本。其他人都被吓化了骨头,纷纷坐倒在地。不过它出现一瞬后就消失了,一点烟也没留下。他们可能看我还好好站着,于是认为是我威武的样子吓跑了鬼怪,更要塞给我一些额外报酬了……于是我马上溜了。”
“这些人对你还不错。可惜方向不对。”
“祝他们大丰收。但千万别出现在我晚餐桌上。”
“那你是挨的谁一顿揍?”
“城门口的卫兵。有人想抢我的东西。”
“卫兵你确实不能随便还手。这种事你还没经历够么,他们偶尔多收点过路费,我都一脸为难地给他们算了。”
“可是他想抢的是我的剑!马我都无所谓,反正每三个月至少换一匹。”
“……哦。”
“那柄剑!我都舍不得用,收得可严实了,平常只用随便弄到的另一柄。有个卫兵很懂剑,从露出的一小部分剑柄,就认出它不一般了,可恶。”
“你又不是收藏家,给你了为什么不用啊!”
“偶尔还是用的。当我觉得‘这头怪物还挺厉害,用这把剑砍倒了,可以回去和上一任主人炫耀’。”
“好,为你鼓掌,干得真不错,现在肯定已经挂别人家墙上了。哦,那个卫兵还活着么?”
“没命了……大概。”
“大概?”
“我也没随便还手。当时还在争吵的阶段,他回头大喊,呼唤更多同伴,我握紧剑柄,还没抽出,我们都准备好迈入下一阶段了;但他忽然……嗯,出了点状况。”
巫师看过去,讲述者的表情,显现出一点儿不可描述的复杂。“是怎么死的。”
“他的身体忽然扭曲成了一副,很古怪的样子。像是我以前在隐秘废墟里见过的,不知名的谁用挖掘出的尸体制造的怪物,但他身上没一点腐烂,所以看着就更古怪了。反正他抽搐了几秒后就完全不动,也不出声了。我觉得就算是我,扭成了那个姿势也活不成。就这样,我碰都没碰他,就成了驱使诅咒的邪恶罪犯。”

工藤想了想,感觉还得问些细节来确定这是怎么一回事。
“唉,虽然……但还多亏了那位女术士的指示,才没马上把我挂上绞刑架。”
“哎,她肯定是被你迷住了,就算你没那个心思,哪能收住随时随地的魅力散发……你就跟她说了这些?”
“她还问了一些细节。看她是想清楚了的样子,但没给我一句解释。”
那就省事多了。“她都问了些什么细节?不过你们之间私人感情的交流就不用复述了,我也对你的隐私保持尊重。”
“喂——”又一声响亮的喷嚏。
也是,这儿本来就毫不舒适,无可铺盖,巫师自己也不暖和,人家在阴冷的地下环境里又被自己泼了顿凉水。“坐这边来吧,多少干燥点。”他拍拍身旁地面。
湿透的布料黏在他手臂皮肤上,而发丝堆在他脖颈旁边,滴落的水都往他衣领里滑的时候,他想,果然不该因一时上涌的情绪使用法术。好像此时心灵传声的叙述,都真在一艘破漏进水、即将沉没的小舟上,但至少要将贵重货物抛上岸。真不好说彼此贴近,是变更暖了还是更凉了。
情绪降回平稳理性,他想他应该道个歉的。应该。一阵沉默。
“对不起。”他听耳旁说。
……他感到倚靠着自己的身躯打了个哆嗦。“你没那么容易生病的,对吧?”
“这个不用担心,不过我真想马上洗个热水澡。我现在肯定怎么瞧、怎么闻都差劲极了,真不是时候。又这么不是时候。”
“幸好你开不了口。”
“嗯?”
“事情就是这样。你再想想你刚说的,你和那个死者争吵时骂的最后一句。也不能怪你,谁在随口出脏的时候还会考虑‘这个行为要扭成什么姿势才能做到’?现实主义的骂言可毫无攻击力。”
“……她憋笑的样子……他们聊的难道不只是传说?童话故事,只有写故事的人才会去认真听吧?”
“你曾经四次跟我说‘那个只是传言,不存在那种怪物’或者‘实际上才不是那样’,一次说‘这个你没见过吧,你觉得它能分在哪个属,怎么往进化树图里塞?’没错,传说肯定与实际情况有差距,同时也肯定有来头。估计那位女术士也看出来了,你话太多难停下,不让你闭嘴会毁了她的计划。”

“……所以灯神还真的存在。”
“准确来说,那是气的界灵。说到类似的故事,沿海市镇也有:渔夫与瓶中魔鬼。那个故事更能体现这类存在的性格:它们不仅不会殷勤帮助你实现荣华富贵,也没有魔鬼在漫长等待中熬没的善意回馈。不得不听从人类命令,就够让它满腹长久愤怨了。许一个愿望能去掉一层它的枷锁,而它会强迫你赶紧解开剩余的束缚,好让它彻底恢复自由,摆脱人类,回自己的界域舒服呆着去。”
“什么都能实现?有许多事魔法也做不到吧,像是死者复活,修改历史?”
“它不是施法者,是魔力本身的聚合体。什么都能实现;但它讨厌人类,所以它会故意装作只能听懂你的字面意思,能扭曲就扭曲你的原本意愿。在所有故事里,贪婪的人都没好下场。”
“好吧。想洗个热水澡会有什么风险……被传送进热汤锅?”
“许完第二个愿望,它的束缚又少一道、力量大幅度恢复,会掐着你让你赶紧说完最后一个的。它不了解人类。它可不清楚用多大力气不致死。”
“唔。但是好像,就算拿回剑也对付不了它啊,一团气体的话。所以那位女术士,是想夺走剩下两个愿望?”
“她肯定也懂文字游戏的风险。我猜她有自己的打算,将聚合体的那份魔力化作己用。先让你没法随口浪费掉机会,然后让你也溜不出手心。再慢慢计划准备。贪婪的人……她长什么样?”
“我真对她没什么想法,首先也不敢。”
“我只是问问,看我认不认识。”
他听完描述,叹了沉重一口气。水分有些干了,他歪头倚靠过去,黑羽则同时抬起脸,算是互换了一个姿势。“你没喝她的茶真是太睿智了。”
“所以我终于通过成年自立的考验了?”
“让我休息一下,再考虑怎么应对。用这种方式说了这么多话,我也累。”
“那你不是完全可以——”
“闭嘴。”他闭上眼。沉默中听见,猎魔人取掉一只带银钉的护手,从他背后伸到另一侧,帮忙揉揉他头疼时的太阳穴。手指还有点湿漉漉,而且寻觅了半天准确位置。

“好久不见。”工藤淡淡说道。
女术士有丰富的掩饰自我的经验,她们完美外表的本质都是其中之一。大半遮掩之中,她眼睛还是稍稍一亮。“噢。我刚想去问问,那些士兵谈论的‘新手骑士一样的热血蠢货’,是不是也和骑士一样英俊。好久不见,——”
她刚要叫出口她熟知的姓名,看见熟人访客无声严肃警告她的表情;另瞥一眼站在巫师身旁,位置靠后两步的猎魔人。就没说下去。转而拿起酒瓶。“你们来得正好,这是此地领主酒窖里珍藏的最后一瓶陈酿了。”
没有回应,没友好交流慢慢叙旧的意思。她摆摆手,让被巫师威胁带他们俩过来的卫兵出去,滚远。打量几秒猎魔人,“你把眼睛还给他了。也是,难不成你们一路牵着小手走过来。”她活得更久,眼神更好,就算站在她面前的这两个人正保持着普通的站立距离,所有打扮、神情或动作,都没体现出一丝实际关系性质。她们也经常在轻度探知别人的想法,考虑其能否为自己所用。“那对眼睛真奇异,想想世上也仅此一对了,可真迷人;要是一直被它们注视着,我怕自己都要为他心软了。现在我又有些那种感觉了。你也有类似的感觉吧?”她对猎魔人眨眨眼。
工藤回头看他。他把脸转向另一边,默默表示会坚持住不再去看的。他并没有什么神秘能力,而女术士的眼睛能暗中传递出什么魔法影响,根本想不到,防不住,不敢想。
她视线回到能交谈的这一位脸上,紧盯着他,饮一口酒。“这里的酿造水平还不错,但我已经喝过最好的了。虽然后来也回去过那座城市几次,除了酒,那座浴场至今仍无处可比;却还是全都比不了往日回忆啊。背脊在浴池光滑湿润的石壁上摩擦的触感,回想起来都十分美妙。”
……巫师感到身旁另一个人的视线顿时直射向自己。他沉默一下,没多窘迫几秒,改换一副表情。“我还以为你会避免提起的,那么丢脸的事。”不管对方对此表现出的莫名,他继续说下去,“虽然对我而言也很丢脸。那次宴会上,我第一口就尝到酒味有点不对,但没多在意。大概想着‘也没关系,毕竟这是宴会’。还是当时太年轻,见识太少,不觉得自己还会受到这种觊觎。很可能我最终都不会注意到你的打算,要不是你太贪婪了。我几乎被你榨干了,然后被你扔在旅店里,躺了两个多星期。”
咳,现在换他将脸往另一边转了一点,赶在被某人视线烧穿之前讲完,“而且你留下了过于明显的创口,我还没力气马上用法术治疗。还有那些掉在房间角落里,你没收拾干净的器具。无意评价你的外貌:我见过一次猎魔人与吸血妖鸟干架,见他快被撕成三块,还是觉得你比那家伙都过分。虽然你那时还留着点善心,没抽干到让我丧命的程度,但是我们应该都学习过、都清楚,就算是蕴含独特魔力天赋的血,确实能在一些高等法术中当作素材;你想拿去做的事是不可能实现的。”他总算找回一点严肃气氛,抬眼回视女术士,“孩童的血、少女的血,同样不行。你只是在白费工夫,白费掉那些无辜家庭的希望。”
“确实。过去了这么久,我都没取得什么像样进展。但我也积累了不少失败经验。”女术士喝空了杯子,“你这时候冒出来反对、阻止我也无所谓,我本就打算不久后离开这里,这些蛊惑与收集毫无意义。不过既然又遇上你了;我应该节省一点试验你的血的,为此可懊悔了好几年。你有提到吸血妖鸟?我记得它只食用自己身体力行剖出的新鲜脏器。也许那些部分我也该好好做份研究。”
她的视线像晶亮的爪钩。但那些不光明正大念出咒语,背袭式的、或释放无色气体一样暗中奏效的法术,对了解它们也深知此处必然危险四伏的巫师,很难奏效。她读不到巫师内心有什么可趁的缝隙,而那位猎魔人,还在雕像一样发直盯着巫师的侧脸,脑子里只有单纯的傻乎乎的,一堆毫无利用价值的念头。
“现在都不用了,你有了天上掉下来的绝佳机会。两个愿望足够了,”巫师抬起手,掌中是一块明显一道裂缝的金属盖子,“用一句除掉所有碍事的人,再用一句达成你的目的。”
“我可不敢,”她微笑,“贪婪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不过我正是那样的人。我很任性,也有任性的资本,所以导致我比谁都贪婪。就算知道道路尽头没有好结局,我也会迈步跨过去,那所谓的应该遵守的界限。”那只手晃了晃示意,“你有认真了解过这部分本地传说么,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令那张端庄的脸终于变色,“那份束缚住无上权力的魔咒,就集中在这块盖子上。现在我要许愿了,或者说,诅咒。”
她来不及,也不可能封住一个早有准备高度警惕着她行动的巫师的嘴。“我的愿望是:让我面前这位早我一个世纪出生的女术士,最想实现的愿望,永远不会实现。”
金属盖发出强烈光芒,室内掀起一股小型飓风。伤害性不强,但严重地迷人眼睛、阻碍行动。女术士还想着多少要给点报复回击、带走点战利品,但努力睁眼望过去,还有个没用的家伙挡在巫师面前。
那你们就自己去承受被进一步释放的界灵的怒火吧;这件事绝对没完。她将不够优雅的表现收一收,在房间那一侧,迅速打开传送门溜走了。

确认她已经不在了,强光和气流全都散去。工藤收起装模作样的关键道具。
“这么老道的女术士也会轻易上当啊。”
“关键就在于她懂得太多,最清楚不被束缚的界灵有多难对付。其它事都无所谓,保命最要紧。”
“她能相信,所以你这句这么虚的愿望也真能实现?”
“我说过了,什么都可以实现,但以什么模样实现就很难说。或许是真的变更一种法则上的可能性,也或许只是让人往后的追求之路处处倒霉不顺。”
“还是很可怕。”黑羽往前走了两步,唉残留的好酒酒瓶与杯子都摔碎了,又是一地伴随液体流淌的碎片。“我现在就想赶紧拿回我那把剑,多少心里会安稳点。”
又一沉重坠物,无端砸得他的头往前一沉。他摸着发痛的地方回头看地上,认出剑鞘。然后抬起眼,巫师正瞪着他,脸上写着四个大字:难、以、置、信!
"我就应该让你继续闭着嘴!彻底!永远!"
呃啊,他刚张口,屋顶上传来骇人暴风的怒吼声,还勉强站着的桌椅都被震翻,整座失去主人的宅子开始剧烈晃动。他们一手抓紧彼此,一手拿住剑或撑住墙,但墙壁上裂缝在快速延伸。
"在它马上把我们都杀了之前说点什么!"
"啊?"
"最后一个愿望!"
"哦,让我想想。"
"想……随便说点什么,想要一盆洗澡水,一瓶美酒,都行,快点!"
"那怎么行,这可是什么都能实现的权力,我已经浪费掉珍贵的两个了!"
"你也要先有命享受权力!"
怒吼撕开了房顶,连带墙壁崩碎。巫师被紧抱住翻滚了几圈,避出会被砸瘪的范围。"拜托了,强大又善良的巫师先生,"躺在地上面对面,头被按在猎魔人肩膀上,他听见耳旁人不带一丝幽默地请求,"给我几分钟。我有重要的愿望,但我得想好怎么说。"
"……贪婪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知道,可我现在忽然想任性一次,即使知道这点。这得算你的错,是你说了你有多贪婪,是你给的希望。"
……好吧,工藤挣扎一下,示意黑羽先松开他,然后爬起来抬手打开一道传送门,"赶紧跑。"
"呃……"猎魔人盯着传送门,看起来希望能把它盯出裂缝自己碎掉。
"正面拦住这种怪物几分钟,对不起我做不到,除非你能请到那位当初把它关进罐子里的古代巫师。"他指指因它黯沉的天空,恢复大半力量的界灵,发出一声震破常人耳膜的怒吼,附近几座房子正在这份压力面前陆续败阵。
都这么说了,也没法根除黑羽的犹豫挪不动脚。他只好愤怒地一把拽住人衣领,回头直接往门里跳。

“……我真的讨厌传送门。”黑羽跪在地上,低头让人看不见脸,还是表现出副作用让他很不想动弹的郁闷样。
“你讨厌的一切救了你的命。”
“这是到哪了?”
“我没太注意。”至少不在另一座城市中,能减少些破坏。环境是林间,穿过清晨蒙蒙亮的雾气,巫师望了眼不远处繁华城镇的轮廓。哈……无论如何,那座浴场确实不错。下意识想到的,不是刚刚还有人梦想着舒适热水澡吗。“转移的距离不近。界灵也需要赶路,所以现在你有了你要的几分钟考虑时间。”
黑羽缓过气,舒服点坐在草地上,至少这儿空气清新多了,也没什么需要防范,暂时。他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弄丢了一切,但这次至少留下了一个人和一柄剑还在身旁,还挺完整。已经很幸运了。
“得知自己意外掌握了一份这么大权力,肯定会马上涌出一大堆想法啊。”
“你可掂量好自己说出口的每个字。”
“好难啊。要不你来吧,你也肯定有想实现的事吧。你也更懂界灵,以及文字游戏。我直接把你掂量完毕的话复述一遍算了。”
“……你自己刚说的你有重要的心愿,冒死都不愿随便浪费掉机会。别转眼又把责任推给我。”
“我很清楚我有多么渴望,但说不清渴望的具体是什么。现在的话,让我想想,也许我就想知道——”他学到了,及时捂上自己的嘴。
“我不读心都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是还要立贞洁誓言的德鲁伊吗?”
“我没在想这个……好吧,我是有点诧异,因为感觉你一直只是枚黑桃。虽然偶尔也会变成钻石,躺在我身下的时候。”
“我还比你多活,不清楚,但肯定至少二十年。而且这都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要是真被上次那只吸血妖鸟一爪子劈开胸口,得至少躺上两星期没法动,看你到时候会不会留下心理阴影。”
“除开长相,实际上没有怪物会比草药试炼和训练更可怕了。女术士则永远在讨论范围外。我只是想知道……”他再次闭上嘴,注意别让自己说出一个有效整句,“……但我不该许这种愿。对他人很不尊重。”
又来了。不再说话,只抬起那双眼睛看着你。那双能迷倒许多人、也能吓跑许多人的眼睛,这时没有什么情绪表现,像是通常的那些,喜悦的与不悦的,刻意的与诚恳的。现在只是繁星洒进水里,微风拂动,自然风景一样地存在着。可供考虑的时间不多了,他也能感觉到变化的风向里,自己的徽章正微微震动吧。
说着他应该保持尊重,永远保持住那份距离,但又注视着你,像是世上再也没什么值得注意、值得在意,值得为其许下愿望。
“你不需要许这个愿。”巫师叹气,“想知道的话,其实你张口问就可以了;但看来等你这一句得等到高塔自己塌掉。没什么好奇怪的,你也一样不会密谋害我或是利用,这我也知道,也相信着。没什么不能说的,想听练习法术掌控时一举炸飞学院仓库这种事吗,反正都是些什么时候的陈年旧事了。”停顿两秒去注视,“但不会白给。无聊的偏见,还有简直不可理喻的什么尊重,你得给我全丢干净。”

他们一个人坐在地上,随手拔了一片身旁草叶。另一个人站着,一同抬头望天,聚旋的乌云像一块污渍,漫开污染平静的天光。
"我一直觉得,所有人的命运都过于脆弱,"那根草在手套掌心被折成一团,"一旦伸手去碰触,它就会轻易折断,快速衰亡,像截枯枝。被腐血污染的土地上,屹立着一片死树林。能够实现任何愿望、故事结局幸福至永远,我从不相信。说那座小村庄已在前夜被饥饿的怪物砸咬啃食精光,我还没见到也马上信了。转头想想这真不理性。但当我在地窖找出一位脏兮兮衣服连血带破但还完整活着的小女孩,见到她哭到干涸的惊恐的脸,我还是会感到一丝无比实在的喜悦。我错了,可是太好了。"
它不会召来暴雨,但一记疾风,将旁边几棵树晃动的顶枝一同削平。吼声中他握紧自己的徽章,手都被它带着剧抖,要是等到那份力量径直砸过来,在自己被击碎前,它大概会先震碎。巫师一样勉强眼睛半睁,艰难地继续打量上空,看那神情,他说了他无力拦住,但他是那种明知结局也一定会伸出手,使出全力去扭折他人命运的人。
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
"我最后的愿望是,现在在这里的,一位不讨人喜欢的巫师,一位不讨人喜欢的猎魔人。我们能够,"巫师低头看他的这一瞬,毁灭一切前一瞬的飓风中与他对视,"得以幸终。"
你说命运是多么古怪脾气,我没有了对愿望的信仰,它便给我许愿的权力。我依然不信,我一点没当自己在提出要求,在驱使什么奴仆来执行我的命令。只是一刻之内虔诚的祈祷,一句话间全心全意的企盼,如婚礼誓词一样虚幻而真挚。实现或破裂到来,也只会是一切完结的时刻,在那之前,不洒礼花的天空恢复平静晴朗;谁都无从知晓命运真实模样。

"这种话挺奇怪的。"
"是吗,我来为你解释解释。"他们走在通往附近城镇的小路上,"首先是我:可没有一个猎魔人能躺在床榻上,讲完了遗愿再安详归西。死在幽暗的怪物巢穴里,或是变成几块沉入臭熏熏的沼泽,总之成为讨伐失败的怪物的美餐,这种事真能避免,可是一大行业传奇。再说你,”经过城门,黑羽转头看他,“热血难说,但仗着自己藏有施法能力,比平民更不易受损害,凡事看不惯就立即上去插一脚,你这正义感真像位骑士——把浪漫小说的塑造去掉,再把时间转回几十年前的话。品行高洁的骑士之死比候鸟飞得更快,你比我还需要祝福得多。"
“我们对骑士的偏见还挺统一的。就不能为活着的时候说句好话吗?”
“你反复警告我要注意字面含义。可能我想了一圈,觉得想到的说法都不会乖乖遂我愿吧;也可能我脑子转不动了。本来昨天进城就为了休整,还被这么一顿折腾。”他叹口气。
巫师停下了步伐,他跟着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到浴场的门上招牌。“那就泡个无处可比的热水澡吧;希望他们平常供应的酒水没掺什么东西。”

看来最近他过得还不错。几只水鬼确实奈何不了他,背上没有——没什么伤。不过转过来时,清晰可见右肩膀上多了一条疤痕,大概只能愈合到这程度了。要是有治疗法术在场及时处理一切,时间再长也不会留下这么多忠实记录时间的痕迹。你肯定没见过露出伤疤的巫师,穿得再少再透的女术士也不会,因为另一方面,他们会用幻术细致掩饰掉。
先只露出一半脸,在干净热水里默默泡了几分钟,吸收了足够的温暖安宁。“我对这里有种久远的熟悉感。”
“几十年过去,肯定改换了不少装潢。”巫师坐在浴池另一侧,开始倒酒。
“原来如此。想起来了,我确实在这里呆过一阵子。然后也很久没再回来。”
“如果你要问在这里发生的事的细节,那我还得先多喝点。”
“不不用。我就想知道……以后还得防范这种事吗。”黑羽凑近一点,从侧脸望到捏着高脚杯的手,然后那只手伸过来递给他一杯。
“像你往常一样去防着术士们就够了。”巫师叹口气,“他们想要的东西可多了,也许下一个遇到的就对解剖你有兴趣。”还是喝酒吧。
“你自己也没多喜欢术士。是经历了一轮理想与实际碰撞后的破灭么。”
“我没有选择。这得从至少几百年前说起了。顺带一提,”他说出自己的真名,姓氏自然让旁人愣了愣。“有很多情况我也没有完全掌握。总之在很久以前,巫师议会最高层的几位人物开始暗中策划,以他们在各位国王身边掌握的权力,操纵血脉的继承走向。他们想培育出天赋最强的术士,说是为了,有足够的力量避免预言里不久后会到来的世界毁灭。反正是那么宣称的。直到这项计划进行到了我父母那一代,”他也说了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更为著名,是不少小说与吟游诗人歌谣用不腻的素材,“他们拒绝听从宫廷巫师安排,虽然不知道原本的安排也是让他们俩结合。但他们各种的不配合,产生了太多巫师无法控制的因素,就导致:孩子出生了,但不是巫师想要的性别。”
“呃……”
巫师开始倒第二杯酒。“只能通过母系往下遗传,而且只传第一个孩子。所以巫师们几百年的辛勤耕耘,被他们一朝整完蛋了。他们不清楚内幕,吟游诗人也不清楚,但真厉害啊是不是。”
“也有魔法能改变性别吧。”
“有,但是……你从哪听说的?听你语气,不像只是听过谁胡编乱造。”
“我知道魔法还能做到好多事——你不知道女术士能把所谓的调情信函写得多让人寒毛倒竖。”
“……也能有所体会……咳。除了魔力天赋,施法还需要精准细致的操控力,稍有失误就会有很大偏离,过于自信会有很大风险。那些巫师要是能完美改回想要的性别,包括血脉组成,应该都能省掉那几百年吧,直接用法术塑造出想要的天选之子不就行了。他们气炸了,但要看到此为止的成果,也挺有利用价值的。”
热气腾腾之间沉默了片刻。
“我不知道他们是抢夺、胁迫或怎么做的。差不多二十年后我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父母,他们俩也让我别追究了。”
“毕竟追根究底对你往后的生活没好处啊。至少你们现在都生活得不错,”他握着空杯,听见一些更靠近的水声,“想见也能见面叙叙旧。”
“你脑子泡坏了?”收到工藤一瞪眼,但也在此情此景下变得有些迷离。
“啊,对不起。”但也让人怂了一头。
“我现在基本不回去。他们的故事到处流传,但很少提及我,更不存在这份后续。我的事知道的人很少,巫师内部完整知晓的都没几个,这对我也方便。现在的国王长相比我老得多,要去见面真互相称呼辈分也挺怪的……他们要是陷入什么危机,也可以通过特殊渠道发信件来找我帮忙。虽然我还没收到过。”
“那片国土一直挺和平的啊,相对其他地方就更是了。没有非得让巫师来解决的事,那些人就和你一样坚强自立。”
“我跑出来是他们过世以后。一夜间,像是做了什么不同于往常的梦,梦本身一丁点不记得了,只觉得绝不能继续留在那里了。跟着更上层的指令,继续为所处的这座宫廷服务,或说让这王国为巫师服务。忽然察觉自己对这种生活有多厌烦,偶尔走在街上看见普通人们的生活状态,会产生的烦躁心情。”
他陷入恍惚的空杯被另一只半满的杯子碰上,歪了歪。
“我对巫师没客气是成习惯了,面前又冒出一个时那部分思维就更活跃了。不是针对你怎么样。至少从第二天开始不是。”贴着一点儿肩膀的皮肤,猎魔人自己去拿酒瓶,给两个人倒。
“巫师不讨人喜欢也是事实,女术士则擅长靠法术获取他人迷恋。你态度那么差,和巫师有什么过节吗?……你不讲也可以,我知道肯定有这么件事,同时也已经过去了。”
“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虽然他的表现是一去回想就叹了沉重一口气,“除非我还得维护什么光辉形象。只是以前被一位女术士整得贼惨而已——噢我想起来了,就是发生在这座城市啊,所以我带着心理阴影好多年都没敢回来。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离开以后她还总给我写信,开始的几年内都又密集又可怕,仿佛魔法塑造的伯劳还在一直紧追我不舍。”
“写了些什么啊?”
巫师一脸很感兴趣的表情,让人看着不禁觉得……是在考虑学以致用……浴池都变寒冷了。
“我也没留着啊。”
“你不是刚说没什么不能说的吗?谁迷上你我是一点不意外,她对你使了些什么法术?你是怎么逃过女术士强取人心的计谋?你确实体质上的魔法抗性好一点,但又不懂高深的法术学问——出过什么究极洋相,让你不敢回来,怕被曾经目击现场的人,从城门口沿着大街一路耻笑到酒馆?”
黑羽确定对方喝醉了。

他支支吾吾了好一阵。
然后他也醉掉了。
“我谁都没招惹过啊,我只是拿钱办事,又不接杀人,更不会动她啊!可能以前心思是多点吧,但我对她可一点心思没有!她是很漂亮,而且绝对是故意的,一直让自己的优势弧线半隐半现!她都掌握这座繁华城市一半的男人了有没有够啊!我又不能充盈她的钱包,她也不会喜欢一颗狮鹫兽首丢她床上溅得到处是血吧!而且当时这里还有位糟糕的税务官,他抓着我说我在这里赚钱得交税,得把以前的全补交上了才能继续接委托!好啊那我要从哪一年开始补,你要按哪一年哪个版本的律法来跟我算这笔帐?什么脑子会认为猎魔人还有小金库储蓄可以打主意啊,我们每天都在挣下一顿的钱好吗!与其想靠我改善一丁点你们的财政状况,你怎么不去问那位女术士,她光是独门爱情灵药都有多畅销,虽然本质肯定就是那些差不多的药剂做点改动施点法术,绝对是的……”他往下躺,仿佛要用浴池里的水淹死自己算了,露出的眼睛对着雾气一瞪,咕噜咕噜一会儿后巫师听见无区别的心灵传声,“下次就算有条龙来把这座城烧光了我也不会管的,不,龙都可聪明了才不会做这种烂事……他都不愿帮我烧了那座城堡!”
大街上吟游诗人正在唱歌,角色用无人知晓的真名提不起观众兴趣,于是将悲惨的故事安在另外几个家喻户晓的名字身上。
“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
“对不起,都过了这么长时间,我还是很记仇。过了好长时间,在一个忘记名字的旅店听闻,名声那么大传闻这么广啊,原来他早都退休了,原来已经过世了。希望你是在家门口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脖子!是幸终的吧。”
巫师迷迷糊糊想着是不是热水加酒精的原因,猎魔人生理性质上的沉着都失效了。活络神经,有助于恢复年轻。
“几年后……不再收到信了?”
“最后几封信里,称呼‘亲爱的朋友’终于像是真情实意了。然后开始了更让人感觉无法逃离的战争……连巫师都被惊动,英勇地集合起来……决战发生的那座山,叫什么来着?”
“我知道,我在那里。”
“纷争终于结束,纪念碑都立了起来。我爬上山丘去看,碑文上最后一个献身者的名字,都快被献花埋掉了。明明术士都可以活很久,为什么?既然如此,被记载被广传已死去的人,就肯定还在某处精神地活着吧?今天又有哪位可怜人……已经被恶趣味的命运偷偷瞧上,又毫无自觉——命运就是这么脆弱……是真的……全都是的。”
逻辑完全被他踹进海里了。巫师闭上眼,感觉在用耳倾听一场梦,自我中心地将人旋进去。他不喜欢魔法混沌的一面,没深入研究过解梦术的学问。就像知道他讨厌这些无序性太强的事物,他总会在醒来时记得自己做了不寻常的梦,但不记得内容。同时,那些将深刻影响他今后的命运。
他能感知到的那份心思,离开了酒杯宴会,坐在月下的墓碑旁,沉默地观望河水流淌。
“你看这个。你以前问,我懒得解释……这是那场山顶的战役结束几个月后,我这里治不好的唯一痕迹。”他抬起身前的手臂。
猎魔人听他的凑过来看,避开对视地低下头,去凑近了看清楚。
去触摸。去亲吻。

所谓背脊在浴池光滑湿润的石壁上摩擦的触感。

“你要坚持说你不了解他?”
他能感到在场有几位正默默努力,读他的心。对同为术士的人用读心术会很费劲,说明他们已经顾不上保留这些力气与尊重。但试图用这种手段获取你想要的东西,他在不会被读到的地方想着,要是别各怀鬼胎,齐心协力一点,说不定真能成功。
“在旅途上,我可没有遇到谁都去读一遍的习惯。如果有人魔法天赋好,可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会本能地开始厌恶我。已经摘掉巫师称号,这只会给我带来不便。我当然对他一无所知了,”他摊开手,“完全想不到他会背叛我。他却很早就看出来我是巫师,很可能一开始就在做打算了。先搞好一点关系,再制造一份对他的亏欠,最终利用巫师的特权达到目的。即使现在一切确凿,他也付出生命的代价,我还是不愿接受他居然是这种本性。”

他很长时间里都一无所知。但他早就了解到了,自己可以放心对那个人说出一切。同时,绝不能提对等的要求。清楚稳定的心灵传声需要双方都有基本的魔法能力,而猎魔人导师只会教授法印那种低级把戏。
他很少使用读心术,但如果打算和谁同行不止一两天,总得探知一下底细。而猎魔人,他后来有段时间认为,可能是在对付女术士时积累了经验,也有变异来的那份敏锐,只是徽章都能帮他马上察觉。事情可能发生在两匹马走在路上,或床榻上入睡之前。谁都没说话,或伴随一些无关对白。他的暗地行为不会被戳穿,对方回应的方式是控制自己浮现出许多想法:一些主题不变的记忆,搏命战斗与讨价还价的故事太多太重复,让流淌一地的血都显现出无聊;一些平凡的,让看到的人不禁发笑或脸红的念头。仿佛一种默契的小娱乐。
对不起,你看再多,也只能看到这些配不上巫师高贵教养的东西。“这就是全部了。”那也不是个阴沉冷酷吝啬字词的人,话多起来又大多数不中听,让人只想再给封上嘴;而全是些汤上的浮沫。“别追根究底。”随漫长时间沉淀加固,没有攻击性的严防死守,让他没捕捉到任何明显的线索。但大概他的潜意识还是有所收获,是从所见所闻所触及,或是直接从命运那里。在得到一份残缺解释之前,那还是龙瞒着本人悄悄给他出的谜;他先在一趟舒适热水澡后,在怀抱里做了个梦。
他不喜欢魔法混沌的一面,没深入研究过解梦术的学问。普通人会说梦是现实碎片的投射,又说是预言未来,又说是内心世界的体现;在基本的解梦术介绍里,它是这一切的混合,你很难确定其中某个元素一定对应着什么。那跟没有又有什么区别?照顾他的这份不喜欢,他醒来都会完全忘掉梦到的东西,不用为它忧心忡忡。
回到梦里他就想了起来。在命运的拐点,决定离开某处之前,他做了类似的梦。又有些不同,仿佛梦境也会留下时间流逝的洗刷痕迹。照亮这狭窄梦境的只有从窗户投进的星月暗光。他看不清任何装饰细节,只下意识认为自己正身处某座城堡的一条走廊里。
他又感觉不到温暖,那也许是无数废弃的城堡之一。但别的看不清,至少窗户与房顶还完好,一切整齐,没有满是荒凉气味的冷风。抬起眼睛,看见走廊的尽头站着另一个人的轮廓。大小和旧梦中的不一样了,但又很熟悉,对于这种不算遥远不够亲密的距离。
他往前迈出一步。循着触感低头看。从没看清的地毯上铺满了雪,怪不得这么冷。但别忘了,梦境不遵守逻辑。忽然寒风大作,在天空显现出来能看清更多的时候,建筑坚实的一切都破碎了,从石墙与玻璃,到熄灭的灯烛与放置训练用剑的木架。
它们刚毁灭,就已铺上一层厚实肮脏的陈年积雪。这场梦第一段他梦见过。第二段也在一些年后梦见过。第三段是翻新的了。像被一只脚踹散沙堡,他又回到封闭的城堡走廊。它完整,终于温暖起来,暖意中充斥着新鲜的浓郁的刺鼻气味。成长了的幽灵掠过走廊尽头,血色从古老剑刃滑落。他只用眼睛就读到了什么,他往前迈步,又踩到了什么。
像是花纹印章,地毯上间距适宜地铺满了鸟。每一具尸体都十分完整,没有一片黑色羽毛凌乱散落。仿佛只是,全没熬过一场宁静的严冬。被世界执行了选择,仅此而已。
“鸟早就全部死绝了。能生存下来的只有谎言。”

有人笑了,“你听着就像已经迷恋上他了,你失去理性的时刻可不多见。”
“不,我只是不能接受我居然如此疏忽,看走了眼,被彻底算计。”他冷冷回答。“离开这里以后我遇到过大大小小的挫折,但这一次伤害我的自尊最深。结果他的不是我的手,我得为此遗憾到无法幸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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