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是在一个春天遇到的他。
很多时候我和芭啾不会呆在一个地方，这个童话世界是如此的宽广，我们常常慢慢悠悠从一个地方逛到另一处，我们会穿过一整个国家或者一片巨大的沙漠，看许多的风土人情结识许多的人，路过孤独的月亮和嘈杂的酒馆。
我和芭啾在各个童话国家的街道上散步时，会悄悄把树叶变成金币，然后买小饼干冰激凌甜甜圈小蛋糕……
我听见那句话的时候有一只蝴蝶从我面前飞过。后来我每每回想这一幕，却完全记不清蝴蝶的样子，即便我的眼睛一直追着它。
只记得他的声音，轻快、明亮，像春风。

“你在吃冰激凌吗？”他问。

1

我吓了一跳，可是四处张望却什么都没看见。我站在原地，小声问芭啾：“你刚刚听到有人说话了吗？”
芭啾紧紧抓住我的衣袖，小声回我：“听到了，小魔女，什么东西在说话？”
然后他笑了，他的笑声让我想起海边灿烂的阳光和蓬勃的海风，然后他又说了一遍：“你们在吃冰激凌吗？”
声音从我们头顶传来，我和芭啾猛地抬头，这才发现声音是从广场上这座等身雕像里传来的。
他是这么地精致漂亮，眼睛用最干净的蓝绿色宝石装点，宝剑上也缀着五颜六色的宝石，头顶王冠上的钻石折射出耀眼的光。

“雕像说话了！”芭啾惊恐地对我说，一瞬间尾巴都吓直了。
我被它惊慌失措的样子逗笑了：“不就一个会说话的雕像吗？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从没见过会说话的雕像啊！！”芭啾躲到我身后，趴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安抚地摸摸芭啾的头。然后他又笑了，他说：“其实除了你们，从前没有人能听见我说话。你们好，小魔女和她的跟宠，我是罗夏。”
芭啾的胆子在愤怒加持下一下子膨胀，随即不满地飞到他面前挥舞自己的小拳头，“我是英明神武的芭啾大人！才不是笨蛋小魔女的跟宠！”
旁边卖冰激凌的大叔看见芭啾对着雕像破口大骂乐呵呵地对我说：“你的小跟宠真精神。”
我也笑起来：“它其实是我朋友。”
芭啾气鼓鼓地飞回来咬了一大口冰激凌，决定先和罗夏停战，歇会再继续。

这会大叔没什么生意，开始和我们聊天。我坐在雕像下面的长椅上，他躺在自己带的躺椅上，天气很好，我看向远方的云，棉花糖一样飘动在蓝宝石一样的天空里，芭啾坐在我身旁津津有味地大口大口吃冰激凌，一边吃一边给雕像罗夏炫耀。
罗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瞟了一眼他，感觉那颗宝石眼睛似乎都要落下泪来。

“小姑娘你很喜欢这个雕像？”大叔看见我的眼神动作爽朗地问道。
“嗯……莫名有点在意。”我再度瞟了他一眼，罗夏安静下来，仔细听我们的对话。我有点不好意思，局促地应了一句。
“啊呀——这个雕像历史很久了，”大叔的声音里有着怀念，“这曾经是我们国家最引以为豪的人。只可惜现在大家都不在意了。”

2

大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来了生意，直到摊子上的所有东西都卖完他才闲下来，自然早就忘记和我讲了一半的话。
我没有再去问，只是挥挥手和他道了别。
突然地，我想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
或许是因为这里的人很友好，或许是因为这里的美食很合我和芭啾的口，又或许是因为听见罗夏的声音我的心脏就有些不太舒服，它变得不受我控制，跳动的比平常更猛，更快。
谁知道呢。

于是我问：“罗夏，附近有旅店吗？”
罗夏愉快地问我：“你是要在这里多留几天吗，小魔女？我正对面就是一家很不错的旅店。”

我和芭啾对罗夏道别后去吃了晚饭，旅店附近有很多美味的小餐馆，芭啾吃到肚子胀成球，几乎要飞不起来，最后是被我抱回去的。
它吃得太饱了，下午和罗夏吵架又耗费了大量精力，不一会便在床上呼呼大睡。
我给它盖好小被子后披上外套去了广场，夜深了，街道上的人零零星星散布在各处，我坐到雕像下的的长椅上，是我下午坐的那个位置。
“晚上好。”罗夏轻快的和我打了个招呼。
“晚上好。”我对他微笑。

“小家伙怎么没来？”
“它吃太饱了，下午和你吵架消耗太大，刚刚已经睡了。”我笑。
我抬头看天，街上路灯里生活的小精灵醒来了，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延伸的很远，和房子里的灯光一起把地面照亮。我抬头看天，星星格外的明亮，每一颗都能看得分明。我张张嘴又抿上唇，几次循环之后我才问出口：“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他似乎早就预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几乎没用思考便回答了我：“我们当然见过，在很久以前。”
我皱眉，第一眼看见他的雕像我就觉得有些熟悉，此时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我却迟疑了起来，因为我完全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
我想问更多的细节，可他只是笑，不再说了。

3


魔女的传说在这片大陆上流传，每个人从孩提时代就听大人讲魔女的传说，直到他们成为大人后再讲给自己的小孩，传说里讲，魔女和她的跟宠芭啾拯救了整个童话大陆，她是整片大陆上第一位魔女，她的魔法高深莫测，她善良温柔，守护着所有人。
罗夏当然也听过魔女的传说。
他是快乐王国的王子，在他诞生那日魔女曾来到过他的国家，并赠送了他一块心形的红宝石作为生辰礼。这块宝石几乎是被供了起来，就连罗夏本人也没触碰过几次。
终于有一天， 那是罗夏十四岁生日那天，他悄悄拿走了红宝石。
“无聊死了。”小罗夏把宝石塞到怀中，在跑出来的时候对着宴会厅比了个鬼脸。
他跑到花园里，钻过灌木之间的缝隙，来到他小小的秘密基地—— 一棵长势茂盛的矮树下。
这里光可以透进来，但是从外面很难看到里面，他蜷缩在这片狭小空间内。这会大家正在享受他的生日宴会，贵族们吃饱喝足后没完没了地跳舞，没人真正在意宴会的主角。罗夏逃出来很轻易。
他第一次细细欣赏这颗宝石，他把它举起来，阳光透过剔透的红色宝石落到他眼里，如此鲜艳漂亮的颜色。罗夏拿着这颗心形的红宝石，感觉自己捧住了一颗世界上最赤诚的心。

4


我常常来找罗夏聊天，他很高兴能有人和他交谈，过去的很多年只是他孤独地自言自语，偶尔有小鸟能听见他的声音，也只是被吓得扑腾飞走。
我问他你呆在这多久了，他笑了笑说记不清了。

我常常一待就是一天，芭啾不愿意陪我一起傻坐着，它自己跑去全城搜刮好吃的，遇到特别合口的还会给我各带一份回来。
只有没人的时候我俩会聊天，这是为了避免被当成神经病。有人来的时候我就安静靠到椅背上，听远处风吹动时树叶发出的哗哗声，像是陆地上的浪花声。
其实会驻足观赏停留的人并不多。
但渐渐地我也从这些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了一些这个国度，和这个雕像。
他们大声赞美他：你看！多么勇敢、多么伟大、多么美丽的快乐王子啊！
他们把他本人一笔带过，用最浓墨重彩的语言去赞美他身上的宝石和雕刻雕像的精湛手艺。
没有人知道他的灵魂被困在里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也根本不会关心。一个英雄只有壮烈赴死的那一刻才会被人们所称赞，在此之前他算不上英雄，在此之后他只是一个人们用来夸赞的符号。
但罗夏似乎并不在乎这些，他不关心别人怎么评价他，他更关心的是我手里的冰激凌好不好吃，街边的孩子快不快乐。

我问：“罗夏，你觉得孤独吗？”终年被困在这石头里，只能看这方寸间的事物。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扭头看他坚硬的侧脸，可以想象到他微笑的样子：“看着街上的人快乐我也会快乐。”

5
“小孩，你在里面干嘛呢！”
罗夏惊慌地看向发声的地方，就在他爬进来的入口处，出乎意料地，他看见了一只……像是小兔子又像一个小恶魔背后还有翅膀的神奇生物。
“芭啾，你吓到他了。”一个女孩蹲下一把把它揪了回去。
是魔女，魔女和她的跟宠芭啾。

小罗夏爬出来，夏日的阳光滚烫，照到他身上，心随着热量一起融化，融成粘稠的液体把手中的红宝石缠绕住。
她顺滑的的黑发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金光，小罗夏抬头看见她和芭啾正在拌嘴，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着谁。
阳光晃得罗夏什么都看不清，他整个人好像也和心一样融化了，变成水汽，蒸腾着向上飘，梦一样。
红宝石在他手中发烫。

终于魔女和芭啾吵完了，以魔女赔给芭啾三块巧克力蛋糕为结局。
“你在这干什么？”魔女终于想起他来，“宴会厅里面很多小蛋糕，你不吃吗？”
“我不喜欢跳舞。”小罗夏低下头，用鞋尖去踢脚边的小石子。
“我也不喜欢。”魔女小姐笑了，眼睛弯起
来露出一点黑曜石般的瞳仁，“我跳舞很烂的！”

罗夏邀请她来到自己的秘密基地，芭啾去宴会厅里拿小蛋糕。
两个人蜷缩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躲开外面炽烈的阳光。
魔女不像传说里那样严肃，她和任何一个小女孩一样，爱吃甜食，说话轻快爱笑，交谈间，看着魔女的笑容，罗夏却觉得自己好像依旧在被外面的骄阳炙烤着，脸红成一片，心跳也剧烈得不行。
他把宝石拿出来，想告诉她自己就是今日宴会的主角。
他将那颗心捧出来的时候魔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从哪找到的这么好看的红宝石？ ”

6


有时候我们谁也不说话，我闭上眼感受春风将我包裹起来的触感，温润，带着花香。
我知道罗夏就在这。

我是童话大陆里的第一位魔女，也是活得最久的一位。在我漫长的生命里，忘记了很多东西，它们就像风，从我脑海里穿过，不留痕迹，想要快乐的活下去就要学会遗忘，这是我的处事原则。
我睁开眼看向远处被风吹动的花圃，郁金香颤动着歪斜向风去的方向，突然地，我有种预感，这一瞬间会铭刻在我的生命里。

7


时间过得很快，春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夏天的时候我在广场那长椅上实在是坐不下去，所以只有清晨、傍晚和晚上会去。
清晨会给椅子铺上一层浅淡的水汽，我和罗夏打招呼的同时施展魔法让它迅速干燥。
最近我又翻出我那本厚得像砖头的魔法书，开始钻研高深的魔法，尽管这让我昏昏欲睡。其实我的法术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厉害，很多高深的法术我都不会，芭啾经常喊我“笨蛋小魔女”也是因为这个。
我想找到一个法术，一个能让罗夏离开这里的法术。我不可能一直在这里陪着他，至少我想让他自由。

“你在看什么？”罗夏问我。
“我在学习。”我一手挠着头一手来回翻动书页，广场上的风把我的发丝吹向他的方向，我抬起头看向他，他的宝石眼睛闪闪发光，我放轻了声音，“我想找到一个魔法，能让你离开这里。”
他又笑了，笑声散在风里。
罗夏好像总是那么快乐，哪怕他永远困于这方寸之间，他也能看见很多有趣的地方。他告诉我这里周三早上会有一个小摊，专门卖黏黏糖，吃完的人都说不了话，因为牙会被粘住好久，但大家都会笑得很开心；在街道的尽头有一户人家里有一个调皮的小男孩，经常翻墙去摘隔壁邻居的果子，每每被发现都会挨一顿训，可还是不改。
说这些的时候他笑得特别开心，甚至是有些洋洋自得的样子，你看，你不知道吧。
我想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和他一样了，快乐是他的人生准则，是他的代名词。
他应该在炽热的阳光下，在蓬勃的海风里扬起最热烈的笑，而不是困在这坚硬冰冷的石头里。

厚重的魔法书里记载着许多高深的法术，比如返老还童、重造身躯，亦或是穿越时空。可是没有一个魔法可以让被困住的灵魂离开一个地方。
我去找过其他的魔女，可是她们也不清楚这样的魔法，在此之前也并没有人的灵魂被困在什么东西里，又或者是有，但是没人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我也常常在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和芭啾能听见？广场上那么多人，来来回回经过，为什么是我？

“罗夏，你觉得为什么只有我能听见你的声音？”我看着天边的星星，夜风带着不远处那条贯穿全城的河水的水汽扑到我脸上，敷上一股凉意。
他少见地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我，而是沉默了一会才笑：“我猜，因为我的心是你送我的。”
“胡说八道。”我翻了个白眼，听不懂他又在胡言乱语什么。

“噫——腻歪死了！”芭啾恰好飞过来，听见了我们这句对话，嫌弃地把小煎包丢给我。
我一把接住，定睛一看哀嚎道：“怎么又是脆脆玉米啵啵鱼煎包！我们已经吃了整整两周了！！我要抗议！”

8

冬天到了，我和罗夏一样都不喜欢冬天，太冷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寒冷的天气里发生的悲剧总是特别多。
一夜过去，罗夏总是会落一层霜，我想要给他擦一擦，可他太高了，我踮起脚也碰不到，最后只能用魔法融掉他身上的冰霜。
罗夏轻快的安慰我：“没关系，我又不会冷。”
我却觉得有些难过，我不喜欢看他身上落满冰霜。

真正让我们难过的是有调皮的男孩子的那户人家。有一天罗夏突然和我说：“很久没有看见过那个小男孩了。”
他目力所及也就这一块地方，有什么变化他都能第一时间察觉。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调皮的孩子的消失。
吃饭的时候我试探着向附近的老板娘提起：“最近很久没有见过街道最西边那户的小男孩了？”
老板娘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那孩子前段时间不小心落到捕鱼人开的冰洞里了，被救上来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夫妻俩花了大半辈子积蓄，拖了一周，最后也没把孩子救下来。”

罗夏得知后沉默了很久，天黑的时候他终于开口：“小魔女，你可不可以帮我取下我剑柄上的那颗蓝色宝石？”

“你要做什么，罗夏？”我皱起眉。

“在这里，我能看见那位母亲抱着她的孩子坐在窗前哭泣，一刻不停。”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地坠下去，带着残酷的尾调。片刻之后他平静地请求我：“小魔女，你能不能帮我把这颗宝石送给那户人家？他们比我更需要它。”

“罗夏……”我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低沉又不容置喙的语气打断。

“他们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

我用魔法取下那颗宝石，它即使经过风吹日晒也依然耀眼夺目。我穿过深夜的寒风，来到那家人的门口，从这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点里面的影子，那位母亲的声音已经嘶哑，她佝偻着背抱着她的孩子不放开，悲伤的哭声从窗缝门缝里涌出来，几乎要把我淹没。
我把宝石放在门口，敲了敲门便快速离开了。

从此罗夏的剑上少了最大最耀眼的一颗宝石，留下一个巨大的疤坑。

9


罗夏十八岁这天，邪恶的巫师突然降临，他嫉妒这个国家的快乐太多，因此降下诅咒。如果没有人在两年内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这个国家就会失去快乐，直至灭亡。
人们害怕极了，国王颁布了命令：能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的人可以得到万贯家财和爵位。
可一年过去了，没有人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大家的快乐在一点一点流失，快乐王国的生机就是快乐，没有快乐的王国将不复存在。邪恶的巫师恐吓了大部分魔女和巫师，他的法力高强，许多人无法反抗他。
也许传说中那位魔女可以，可是她行迹捉摸不定，没有人能找到她。

罗夏躺在床上，看着远处的天，云被风吹散，丝线一般散在天上。罗夏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它们像是命运的丝线，将每个人缠绕，勒住他的心脏和脖子。
他一向是不相信什么命运的，可是这一刻突然他冥冥之中有一种直觉，这是一个环。

10

我给自己施了一个保暖咒，这样热气不会散逸，而是一直簇拥着我，使我一直保持温暖。可是风实在是有些大，即便施了法术，我依然会被冷风吹得时不时打个哆嗦。
罗夏在我第三次缩脖子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说：“我的小魔女，你回去吧，这太冷了。”
我有些生气，扭头对着他一字一顿：“我   不  回。”
我不想、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寒风里，这样太孤独了。我甚至都在想把这个雕像搬走的可能性有多大，然后有些恼怒他是这个城市的地标之一，消失的话会立马被发现。这件事一直提醒我，我不能独占他。

于是我不搭理他了，开始低头继续啃这本厚重的魔法书，并试图创造出把灵魂和雕像分离的魔法。

雪落到了我的书上。
先是一片，然后又一片，紧接着它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我抬起头来，看见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落到我睫毛上，又立马融化成水滴。风小了些，雪变成一个恒定的速度，水汽均匀地从遥远的天空上凝结成六角的花朵薄片降落。
短暂地浇灭了我内心的烦躁。

我的头上很快落了一小层雪，我把书合起来起身看向罗夏，他的身上也落了一层雪，洁白的，铺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
雕像的头发不会变白，我是不老的魔女，头发自然也不会变白。

可是此时此刻，我们被同一场雪覆盖，头上身上落了同一层白色。
我还是忍不住开了一个玩笑，我弯起眼睛问罗夏：“你看，我们这算不算共白头？”

11

既然开了这个头，就没法停下来了，罗夏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取下他的宝石，希望我把它们送给那些穷苦的人家。
“我一个雕像又不需要这些，给了他们，他们可以用来买炭买肉，过好很多的生活，小魔女，帮帮我吧——”
“你不要撒娇！我不吃这一套！”我第三百次在心里发誓不会帮他取下宝石。
“可是我是这个国家的王子，让我的子民快乐是我的责任，这也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了。”罗夏的声音低垂下来，像个可怜的小狗。
“……下不为例。”我第三百零一次心软。
我总是心软，拿他没办法。

他剑鞘上的宝石已经被取得差不多，上面坑坑洼洼全是留下的坑痕。
“罗夏，你变得不好看了。”我赌气地边啃芭啾给我带的包子边谴责他，希望他能对自己现在的状况有点自知之明。

芭啾围着他飞了一圈，“你秃了，罗夏。”

“？”罗夏顿了顿忍住了谴责芭啾的话，最后只是委委屈屈地问我：“那你不喜欢我了吗，小魔女？”

你们看，我拿他完全没办法。
我恼怒地咬了一口包子，恶狠狠的说：“对！”
不出所料，他笑得无比开心。“好的，我亲爱的小魔女。”

12


在诅咒时限还剩三个月的时候终于有人找到了解除的方法，它被记载在王国最古老的树的叶子上，只有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的照耀和第一滴落下的露水的灌溉才能显现出文字。
上面的文字简短又残酷：一颗快乐的心脏。
它被递到国王面前的时候国王勃然大怒，这是对他威严的极大挑衅。为了众人的快乐去杀死一个快乐的人，这显然违背了快乐王国的原则。
更何况这条件是如此苛刻，当一个人被杀死时如何快乐？

罗夏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证明这确实是解除诅咒的方法。这一个月以来，王国的人们和土地在渐渐地消失，也许某一天醒来以后你的邻居就不见了，也许你也消失在某一个夜晚。
有人想要以逃避睡眠来逃离消失的结局，他们聚集在一起，整夜不眠，可最后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和其他人清醒着消失。
他们消失的时候，身体会一点一点变得透明，声音也越来越小，直至彻底不见。

罗夏每日每夜抚摸他那颗心形的红宝石，现在已经无人在意它了，他很轻易地又将它拿到手。不知为何，每当抚摸它的时候，总会觉得像是在抚摸一颗心脏。

在他拿到它的第三天，他收拾好自己，把它放在心口的位置后出了门。
邪恶的巫师再度降临，他幸灾乐祸地来嘲笑国王：“你看，就算你们找到了解除诅咒的办法也根本做不到。”
国王无话可说，宫殿里的贵族们议论纷纷，声音像苍蝇，嗡嗡作响，却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惹得人心烦。

“我愿意把我的心脏奉献出来，只要能解开诅咒。”一个镇定的，不容拒绝的声音传进来，回荡在大厅里。
是罗夏王子，他穿着他最整齐的衣服，带着惯常的笑走到邪恶的巫师面前，引起一片哗然。
对方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真的有人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随即发出一声嗤笑。

罗夏抚摸上自己心口，似乎是在感受自己心脏的脉动。他是这个国家的王子，他甘愿为了民众牺牲自己，这是他的责任。
夜晚的时候他有时会去街上，他穿过许多人，看见他的民众们几乎彻底失去了快乐。有次他经过一间房子，这家人燃起一盏小灯，父母抱着孩子绝望地等待这一夜的结果，罗夏经过他们的房子时听见绝望的、渐小的哭声，最后归于死寂的平静。这寂静像一把大力的手，把他的心拧住绞在一起。
那一刻他下定决心，如果能拯救他的子民，让他付出什么代价都无所谓。
于是他笑着说：“我子民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

唯一可惜的是，没有再见过她了。

13
我从来没问过罗夏是怎么死的。我想我大概也没机会了。

他身上的宝石越来越少，纵然这个国家的人许多都已经不太在意这座雕像，也无可避免的会被发现。因为他的宝剑上和皇冠上已经只剩坑坑洼洼的痕迹——宝石全被我取走了。
第一个发现的人没有告诉别人。我第二天清晨来到罗夏身边时，惊讶的发现他那双漂亮的蓝绿色宝石眼睛消失了。
“有人昨晚偷走了你的眼睛？！”我没有控制住我的音量。
罗夏的眼睛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它清澈、干净，像我见过的大海，十分美丽。
“我想他很需要这两块宝石。”罗夏安慰我，即便是现在他依然含着笑，“没关系的，我的小魔女。”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我看着他空空荡荡的眼窝，听见他满不在乎的语气，突然忍不住地想要哭。
我积攒的不满终于爆发：“罗夏！就算你只是一个雕像，也不能这么对待自己！”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便转身离开了。我想我需要冷静一下，他这样的不爱惜自己，也许和我一直惯着也有关系。
我不该答应他的请求的。

芭啾好奇地问我怎么这几天不去陪罗夏了，心情也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说话的时候它的小尾巴一晃一晃，我一把抓住：“太冷了不想去。”
它尖叫一声开始辱骂我：“笨蛋小魔女！！”然后抱着面前的一大盘小饼干愤怒转身飞到房间的另一角，不再搭理我了。
我露出这几天的第一个笑，然后它越来越淡，我的嘴角又重归于平静。

第三天的半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总隐隐觉得不安。我扭头看向芭啾，他在我旁边睡着，小肚皮都摊开，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它踢开了。我帮他重新盖好又掖上被角，然后披上衣服离开了房间。

今夜有大雪，鹅毛般的雪劈头盖脸地打在我脸上。
我的心跳不规律的乱蹦，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我有些想念罗夏，想他快乐的笑声，想他和我说话时温柔宠溺的语气。想起他还没有告诉我，我究竟什么时候见过他。

很奇怪，就在这时，在这个凉意刺骨的冬夜，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过雪地，我突然想起一个少年，在夏天，他捧着一颗心形的红宝石，蓝绿色的眼睛亮闪闪的，也像一对宝石。

我赶到广场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男人，踩在长椅上，他挥着巨大的铁斧，用力地砍向罗夏的胸口。
他的力气是那么大，动作是那么快，我甚至来不及眨眼睛，就看见了掉落下来的碎石。路灯里的小精灵被吓得乱飞，光一下变得比平时更加明亮，亮到我能清楚的看见碎成一块一块的石头。
它们从罗夏身上崩裂下来，有一块缓慢地滚到我的脚边。
我认出来这是罗夏心口的那块，上面有皇室的印章，罗夏曾经和我介绍过这个图案的来历。
“罗夏？”我颤抖着呼唤他。

可是没有人回应我。他没有回应我。

只有呼啸的风雪灌进我的嘴中，灌进我的鼻腔里，冷风对着我的眼睛冲刺，我的眼睛里好像溢出来什么，却又被冻住了。


14
我此刻从未有过的清醒。在我混沌的一生中，这是极少见的一刻，我的灵魂好像脱离了躯壳，脑海里的魔咒听话地罗列好供我挑选，我其实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人便已经被我制住了。
他回头看到我，惊慌地瞪大双眼：“魔…….魔女大人！”
“你太贪心了。”我夺过他手中的东西，缓缓地把它举起来对着光看，然后发现，是一颗红宝石做的心。
它本严丝合缝地安在雕像的心口，如今那里只剩下一个破碎的躯壳，像他坑坑洼洼的剑柄。
我也站到长椅上，站在椅背的最高处，我伸手去抚摸他的胸膛，石头太凉了，它在冬天存不下热量，只吸收寒气，把我的手冻得失去知觉。
我固执的想要把他的那颗心脏塞回去，一遍又一遍的呼喊他的名字：“罗夏。罗夏。”
可是那个热烈的灵魂呢？

我忽然觉得这像一场荒唐至极的梦。

15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感觉到炽烈的阳光在灼烫我。我突然出现在广场上，穿着一身格格不入的厚衣服，身上还落满了雪。
周围的人好奇地看我。我无视他们探寻的目光，扭头看向一旁，广场中心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没有长椅，没有破碎的雕像。

这是我第一次用穿越时空的魔法。我想要回到事情发生前，可是我突然不清楚现在是在何时了。这里没有罗夏，是否意味着他还没有死？
我一激灵，对自己使了个换装法术，从一身厚重的冬装换成了正合适的夏装。旁边的人们发出惊呼，他们交头接耳：“是魔女！”
我向皇宫跑去。我想要见到罗夏，想要去触摸他的身体，我希望他是柔软的，而不是坚硬的石头。

风从我耳边掠过，我跑着跑着突然想起来我和他真正的第一次见面。听说那是快乐王子的十四岁生日，我和芭啾准备混进去蹭吃蹭喝，可刚溜到花园里，芭啾就发现了草丛里闪过的一道红光。
小少年被它吓了一跳，他爬出来，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像昂贵的黄金。
他说他不喜欢跳舞。
此时我才发现自己有关他的记忆其实记得这么清楚，清楚到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我终于跑到皇宫的门口，这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毫不费力地就混入其中。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我听见他们说：“小王子生得可真好，国王陛下一早就给他起好了名字，罗夏，多么好听的名字。”

原来我来到了罗夏出生那年。那一切还有可以转圜的余地吗？我走进宫殿里，有侍卫拦住我，我亮明我的身份后轻而易举地走了进去，他跑去通报国王，趁着这一时间，我走到里面，有婴孩的哭泣声，它指引着我找到他。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吓了里面的侍女一跳，她们警惕地抱起罗夏，问我：“请问您是哪位大人？”
“我是魔女。”鬼使神差地，我举起手中的红宝石，“这是我给小王子准备的生辰礼。”
侍女们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罗夏本来在嚎啕大哭，听见我声音的那一刻却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睛看我，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喊叫。
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小小的，柔软的脸蛋，还有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忍不住露出一个笑。然后他也笑了。
我把宝石递给他，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他用天真的眼神看我，想要抚摸我的脸，我却忍不住地想要流泪。

这是一个环。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只有我能听到罗夏的声音。他说“我猜，因为我的心是你送我的。”
他没有说谎，他的灵魂附在了这颗宝石上，他早就猜到这是一个闭环。命运的丝线把我们两个缠绕在一起，从过去到现在，这是对于他来说我们的初遇，可对我来说却是将近故事的结尾。而现在，整个闭环终于达成。


那将来呢？

16

同一个时空不可能存在两个灵魂。我把宝石交到小罗夏手里时，我所熟知的那个罗夏的灵魂被挤压而出。
灵魂的触感是潮湿，温柔的，他一点一点擦去我的眼泪，我的眼泪融进他的灵魂里，变成璀璨的钻石。我们从宫殿出来，走过几百年前的长街，从夏天一直走回冬天。

芭啾已经醒了，它醒来发现罗夏的雕像被毁了，我也不在，吓得不知所措，只好在房间里乖乖等我。它边等边试着用魔法联络我，可是它召唤出的小蝙蝠找不到身处另一时空的我，只能原地打转撞墙。

芭啾看见我们，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尾音甚至带了点哭腔：“笨蛋小魔女——！你去哪了！吓死我了。”
“对不起……”我拍拍它，由着它打了我好几拳。
它打完我终于反应过来我身边的灵魂是谁：“罗夏？”
罗夏笑眯眯地给了它一个脑瓜蹦。


我们离开了这里，回到了我和芭啾的小屋，哦不——现在它叫我和罗夏芭啾的小屋了。
我啃的魔法书还是有用的，我用魔法重新给罗夏构造了一个身体。这大大方便了罗夏和芭啾打架。两个幼稚鬼对此很是满意。

17
死去的那一瞬间，身体会变得轻飘飘的，然后灵魂升起来，脱离身体。
罗夏的灵魂向上飘啊飘啊，当他飘到皇宫的屋顶上时，他往下看，看见被挖出心脏的自己，血从自己胸前涌出，流到身下，浸透了衣服又在地面上洇开。绽开一朵巨大的血花。
他的母亲冲过来抱住他，血迹把她的衣服染红，她不在意，眼泪变成一条小河和血液混在一起。国王，他的父亲依然坐在王座上，但是罗夏却比任何一刻看得都要清楚，父亲的手在颤抖，他的眼睛里含着泪。

他想去拥抱母亲，却从她身上穿过：“对不起……”
叮当一声，宝石从他怀里挣脱，掉在了地上，浸在血迹里，砸出一个小血花后它疯狂吸收地上的血液，颜色变得愈加鲜艳。罗夏伸手去触碰它，灵魂和血液一起被吸入进去。


罗夏王子的牺牲解除了诅咒，消失的人们在诅咒解除的那一刻都回来了。对于他们来说这段时间的消失好像只有一眨眼的工夫，有的人照常起床，有的人发现黑夜一下子变成了白天，断裂的时间提醒他们这一切真的发生过。而他们也真的失去了这位伟大的王子。
罗夏的雕像被放在中央广场的正中心，而那颗红宝石，作为他的心脏，被放置在了雕像的胸腔里。
民众们敬爱他，自发的献上宝石为他装饰，为他的剑上皇冠上镶嵌上如此多的美丽宝石。国王派人找到一块蓝绿色宝石，他命令工匠，在里面削下最澄澈的两块，打磨成了罗夏的眼睛。

罗夏醒过来的时候距离他死去已经过了一百年。当雕像是个很神奇的感受，他不能动，灵魂像一个核，缩在那颗红宝石心脏中，雕像成为一个媒介，让他得以重新观看这个世界。有很多人经过他，仰望他，他看见无数张老去的，年轻的，稚嫩的脸庞掠过，又顺着人群流走。

很久以后小魔女问他：你觉得孤独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怎么会不孤独呢？那么久，他只是沉默的看着人们三三两两簇成一团又一团，他们聚起又散去，里面没有他的亲人，也没有他的朋友，他们都消散在时间里了，可这些人，整个王国的人都和他有关，是他用生命救下的子民。
倘若再来一次，他确信，自己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所以他笑了，说：“看着街上的人快乐我也会快乐。”


百年倏忽而过。
那是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春日，罗夏感受到阳光落到他的眼睛里，折射出漂亮的颜色。他抬眼望去，看见了她。他们隔得这么远，罗夏却看得如此清楚，清楚到他的那颗红宝石心脏似乎也变成了真的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
他确信，她能够听见他的声音，命运的丝线冥冥之中早就将他们连起来，从过去到现在，再回到过去。
应该说什么呢？罗夏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了，她走到他面前，和很多年前一样，绸缎般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最后他终于开口，用一个最轻快的语气，再一次结识她：

“你在吃冰激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