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入暮春，天气燥热起来，庭前的草开始疯长，连带着小孩子也不安分，闹着他爷爷王一就要出去玩。王一无法，只得抱着咿咿呀呀的小孙子去园子里逛一逛。四月底的流沙总舵，刚刚经历了一场桃花雨，曾在枝头灿烂的花瓣们叠着彼此铺了一地，将宫径都染上了柔媚的粉色，而如今的枝头上，已坠满了将熟未熟的桃果。王一寻了一支竹竿，一手抱着小孙子，一手熟练地在枝条间穿梭，挑拣着桃子打下。孩子兴奋，挥舞着小手企图接住圆滚滚的果子。王一看看孙子，看看头顶繁盛的桃树冠，想起前几天正值花期的流沙总舵，宫径都挤满了纷纷攘攘的桃色，流露出些许当年郑国行宫的富丽。此处又在山上，困得春光长久，要到五月里，这桃树才会收敛起自己的艳形。不过到那时，池里的莲花便要接力抽条了，盛夏的满池红莲，只会比春天的流沙更美。
正想着如何用桃花瓣做些小食哄主子欢心，王一便看见自家婆娘着急忙慌地快步走来，说道：“刚来的消息，两位大人提前回来了，一个时辰内必到。咱们快些准备吧。”
王一是流沙的厨子。偌大个流沙，厨子其实不止他一个，平时大家的餐食也用不着他来费心。他只专门负责两个人的吃食。伺候主子这么多年，主子风餐露宿之后的第一顿喜欢吃什么，王一早在去膳房的路上便打好了草稿。接着便是选材，处理，烧火，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步骤。早在来流沙之前，他就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厨子了，而其实他开始伺候其中一位主子的时候，也并非是在流沙总舵。
当时的他将近而立之年，在新郑经营着一家小餐馆，虽然不在什么繁华地段，但因他手艺出众，积累了不少回头客，和妻子严氏两人小日子也是过的红红火火。谁知他的生意平白惹了管理那条街道的帮派眼红，因不肯高额上贡，一夕之间餐馆就被毁得干干净净。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时妻子严氏恰好生产，在帮派的高压之下，幼子几乎难以成活。王一那段时间几乎把头都要挠破了。突然之间，一个消息传来，说是宫里不日将会有一位小主子诞生，韩王正在为其满城寻找合适的乳母，可入住宫室，报酬丰厚。王家一家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狠狠地攀上了这个机会，甩脱了大麻烦，进了韩国最尊贵的所在。
公主诞生在红莲满池的时节。夏日炎炎，小婴儿脾胃弱，挑起食来，伺候的人换了不知道多少方法也哄不好。也是凑巧，一次严氏见怎么哄公主都不肯好好进食，怕被夫人责罚，便偷偷的拿丈夫哄儿子的点心给公主喂下，结果倒是受用的很。小公主与严氏在一起时都食欲大增的事不多久便传到了夫人耳朵里，唤严氏来一问，王一就从此留在膳房照顾小公主的饮食，直至现在。
“愣什么神呢！”严氏见丈夫切菜都快贴着自己手指了，赶紧在王一眼前打了个响指。王一才如梦方醒地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妻子，微微笑道：“玫瑰露好了，你先给赤练大人端去吧。晚膳随后就好。”
出了膳房往北边走，绕过春日里寂静的莲池，再过几个宫室，就到了赤练所居的院落。穿过抄手回廊，严氏便透着半合的轩窗看见红衣美人合衣歪在美人榻上休息。正纳闷大人怎么日头还未落就躺着休息呢，就听见红衣美人懒懒散散地说道：“妈妈进来吧。”
严氏端着黄花梨的托盘，盘上放着一只精致的小盅。赤练一见那小盅便欣喜地支起了身子：“我早想着这一口了。外面虽也有厉害的厨子，这玫瑰露，总没自家的好。”其实这么些年，赤练已经刻意修改了许多自己的饮食习惯，只这一样玫瑰露，从小吃惯，就连庖丁从噬牙狱归来后主动做的那一版都免不了她的挑剔。
严氏笑了笑。流沙总舵虽处在山中，消息却从不闭塞。外头的人是怎么说她面前的美人的，严氏心里一清二楚。什么心如毒蝎，什么杀人如麻，可她瞧着，面对自己喜爱的食物，赤练笑得与当年宫里娇宠的公主无二。
不过今日，赤练的笑容总是不达眼底，瞧着有些郁郁。严氏正想问问，就听赤练大人发了话：“今日晚膳另摆一桌吧，我就在自己院子里吃，不过去了。”
往常只要是用膳，王一都只用准备一桌，今日赤练要分席，卫庄那边也没什么动静，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严氏回去与王一一说，夫妻俩都觉得，两位主子怕是怄气了。严氏毕竟曾是赤练的乳娘，见她这些年跟着卫庄辛苦，很是心疼。卫庄的狠辣手段她可不是没有见识过，唯恐赤练惹恼了他吃亏。不过王一倒是没当回事，在流沙总舵这么些年，虽说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必须三缄其口，但人心总是雪亮的，卫庄到底待打小就由自己服侍的公主如何，他一清二楚。不说寻常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也不说当年韩宫侍从对守寡的公主与新大将军之间的隐秘猜测，就凭他来流沙之后对这两位大人的了解，指不定天一黑气就能消。
不过这次，他看走眼了。这气，当天没好，隔天没好，一连十天半个月，两人都是分席分寝，除非有汇报工作的必要，概不相见。就在连王一都开始调整食谱，增加清心火的膳食时，卫庄院里来人通报，主子要见他。
说起来，王一在流沙总舵当厨子的这些年，统共见卫庄的次数屈指可数。第一次，是在他来流沙的第一天。
当时新郑城破，王一带着妻儿，乘乱包了一些金银细软，租了马车就往东边逃去，期望能够躲开这场战争。马儿是喂饱了草的，撒开蹄子跑的飞快，仿佛也知道背后追来的东西不得了，一被追上就会没命。王一坐在驾驶位上，想起从宫中一路逃出来时看到的乱象，觉得孀居宫中的红莲公主应该是不在了。她若还在，遇上敌军，那是他更不敢去想的惨事。
王一的逃命之旅终结在离开新郑的第七日。那一天，他正同之前一样带着妻儿赶着车，盘算起去哪一国重新开个餐馆比较好，突然之间就有一队黑影从天而降，截了马车直接就带人上了流沙总舵，连一点反应时间都不给他，操作之连贯，让人误以为这样的事，这队人已经做过好多次了。接着他们一家就被安置在和膳房连着的跨院里，还被立马塞了准备晚膳的事务。晚膳就一点要求，要红莲公主爱吃的。
晚间撤了饭，他被召去见流沙主人。他偷偷瞄了一眼端坐上位的卫庄，依旧是黑衣白发，肃穆异常，叫人不敢大口呼吸。他听流沙主人的意思，大概就是，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流沙总舵他是待定了，主人和小公主的饮食他也是照顾定了，作为报偿，除了财物，流沙还会收留并保护他妻儿。王一哪里还有什么反抗的心思，连连点头，直说会负责好膳房的。
王一战战兢兢地回到了跨院后与自家媳妇说了这摊子事。这会子他回过劲来，才觉得流沙主人兼前韩国大将军与亡国公主的搭配怎么看怎么猫腻，且日理万机的流沙主人居然会在晚饭后特地留出一段时间来对他一个厨子耳提面命。难不成自己对自己的定位有误，其实已成冠绝七国，连流沙都敬重的名厨了？
严氏非常及时地摇摇头并打破了自家男人的幻想。原来她这段时间也没闲着，逛了逛总舵南边的仆人房，所见所闻总结而言就是，流沙主人把韩宫里伺候红莲公主的一班子人都劫来了，而且衣食住行的头头都被叫过去一番威逼利诱。这样操作的直接结果就是，除了地点从韩宫变成了流沙总舵，王一和严氏都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里经历的战乱逃的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全都是那帮韩宫里的老同事。更要命的是，流沙总舵本来就是郑国的行宫，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蕴含着王室的气息，这就更像旧韩宫了。
自此后王一就留在了流沙有钱又安全地当着厨子，严氏还是照旧服侍公主，噢不对，是赤练大人的起居，而儿子王玉领了照看花草的职务开始培植桃林，建造莲池。
究竟已经几年了？王一望着卫庄院子的屋檐一步一步走近，其实他自己也已经不记得了。总舵的生活一直很安稳，安稳的不像一个杀手组织的老巢。亦或者说，这样的安稳，是有人刻意为之，而他们，只是沾了红莲公主的光，生活在这一方平静的小天地里。
王一进屋，发现除了卫庄，屋里还有一对男女，男子一身白衣，手边放着一把木剑，周身气息与卫庄说不出来的像，又不像。那女子穿着朴素，清冷疏离。
接着王一，就听着卫庄大人，不急不缓地朝他砸过去一个重磅消息。这个消息直接导致他回到跨院里还是脚步虚浮的，面对严氏询问的眼神，半天只嘟囔出一句：“大人让我再多照顾一位主子的膳食。”
严氏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新主子？是男是女？难不成小两口吵架，是有第三者插足？仿佛是感受到了自家媳妇滑坡的思维，王一及时开口：“是赤练大人怀小主子了，已经有三个月了。”
这场冷战说来也简单，一开始就是赤练发现自己怀孕了。身在流沙，她实在摸不准卫庄会对这个孩子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又到底对自己的孩子起了恻隐之心，便暗自做主，想瞒几个月先把胎坐稳了，可最后还是在孩子两个多月的时候因运功不起漏了馅。卫庄知道这个消息立马脸就黑了，也不说话，只马上把人安全地带回流沙总舵。赤练看他这幅模样，就“明白”这个孩子并不受自己父亲的待见。或许连带着她，在那人心里永远都只能是属下和不时的chuang # ban。孕中本就容易多思，想到这处，赤练更是越发郁郁，一时间也不愿再见孩子父亲。而那一厢，先是被赤练这一番完全不顾及自己性命的举动气到了。且不说身怀剧毒的身体要产子需经历多大的磨难，就说赤练瞒着卫庄这一举动，足以让她在执行不再适合她的任务时丧命。等到了总舵，卫庄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了赤练一开始不让他知道有这个孩子存在的原因，面色愈发阴沉，心中烦躁，一时又没有想好如何解开这个结，故也对她避之不见，一来二去，就成了冷战。
至于冷战是怎么结束的，王一和严氏是肯定不会知晓了，不过他们如今也没心思琢磨这些了。王一要跟着被请来专门照顾赤练和小主子的端木蓉学习药膳食谱，再把它们转化成符合赤练口味的膳食。严氏更是高兴地哪边是北都不知道了，心下盘算，这个孩子估计是雪夜后山汤泉赏梅那一次怀的，得赶紧去寻些好料子做小衣服小鞋子了，还得布置产房，准备稳婆，衣食住行都得更加精细，不行各部门得马上开个会……
王一听严氏喋喋不休地计划着，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哪需要她来操心这些，端看流沙主人把镜湖医仙接到流沙总舵长住的行动，便知道其他的一切他也计划好了，准备好了，且一定如当初把他们“请”到流沙时的作派一样，事无巨细，一定要亲自验看人和物。这样周全又无声的照顾，王一已不是第一次领悟。
其实有件事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到流沙的第一年，有天晚上，他突然感觉有点饿，想起来弄点夜宵吃。走到膳房，听见屋子里噼里啪啦一顿响，以为是进贼了，抄起大棍就冲进去。还没等他大喊一声“无耻小贼”，王一就看见月华如洗，流沙总舵的膳房之中，卫庄大人面无表情地抓着一只不停甩尾的活鱼，那声“无”字直接就卡回喉咙了，上上不去下下不来，把他憋的脸色通红，半晌吐出一句：“大人这么晚了来膳房，有何贵干？”
“你可知如何在野外把打到的猎物做得更容易下咽？”
于是那天王一大着胆子教了卫庄如何在野外处理鱼、山鸡等野味一晚上。王一也是后来听严氏描述旧日里红莲公主挑食的模样才明白过来，常年行走江湖的流沙主人哪需要这些，分明就是为了某个一时无法完全转变日常习惯的杀手公主。所以当第二天流沙众人发现菜单上多了很多烧烤不明所以的时候，王一早已摆出了一副勘破情爱的模样面对各种疑惑的眼神。别问，问就是流沙主人和杀手公主的神仙爱情故事。
其实有件事严氏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今年年初，下第一场雪的那天，雪压红梅，却怎么也遮不住它们的窈窕。她抱着八个月大的小孙子去雪地里看红梅，远远瞧见一个红色的倩影，走近了看发现是赤练。小孩子最喜欢亮丽的颜色，她那小孙子，竟然伸出手要赤练抱他。严氏原本想要告罪，却发现赤练深深地看了自家小孙子一眼，就张开双臂接过孩子，又把孩子举高，逗他去抓头顶的梅枝。那一刻严氏突然觉得，如果这一幕，是公主抱着自己的孩子，该有多美好。
其实有件事卫庄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天雪中红梅，他也在不远处。天地之间，他只能看到赤练艳丽的脸庞，此时面对着怀中孩子绽出温暖的笑意。那一刻他突然想象，赤练抱着他们的孩子玩耍，他就在旁边看着，护着，倏尔她回头，对着他笑，一如当年廊下初见的惊世回眸。
岁月缱绻。



后记
看了好多太太写的美妙文章，总觉得很少有人提到流沙的后勤天团，你想一个杀手组织的总舵分舵也得有人烧饭洗衣伺候吧啦吧啦的吧，如果让杀手兼职的话，嗯，老板这个得加钱。
所以就以此为灵感写了这篇小文章，想看看在他们眼卫练的爱情故事是怎么样的。其实是计划开一个“衣食住行”系列的，这么有烟火气息的名字当然了也focus在卫练两人作为“普通人”的一面，内容会偏日常，都是短篇，这一篇就是“食”，“衣住行”楼楼还在，努力码字当中……后面的几篇倒不一定全是仆人的角度，也可能会出现现代啊架空的paro，楼楼看看怎么调整行文比较舒服，怎么舒服怎么来。当然了这一系列的底线就是甜甜甜～～喜欢类似风格的文章就请关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