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妙道真君素来是个沉稳又有耐性的，当年斩蛟治水，算得上肩担大禹遗业，却也未曾辱没大禹的气魄与英明。先贤遗留的天河定底神珍铁叫一石猴抢了去，也不拿来定海，捣得三界没个安生，又生生搅乱了真君心里的一汪池，波澜久久不息。
 
倒像是命里注定的一场风月。
 
一遇上孙悟空，杨戬的稳便要动摇，耐也平白削减。初遇之时，这猴便喜欢三言两语地逗弄他，像调戏良家妇女的市井流氓，到后来心意相通更是肆无忌惮，山野林间的做派展露无遗。
 
武秀才杨戬遇上这顽皮的猴痞子，也是半点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罢了，那便打一架吧。谁承想打着打着又滚到床笫之间挥汗流泪去了，也勉强算干架吧，总得分个高下不是？一念错，往后魂灵罅隙里填的都是这人的影子，挥之不去。
 
美猴王冠上翎羽总能挠得显圣真君稳若泰山的一颗心胡乱地蹦，黄金锁子甲又摄人的眼，一双翦水秋瞳里浸着摇光日月，浓得像春醪一盏醉人心。
 
最早是肌肤相亲，胸膛里那颗玲珑心如摧城战鼓一般擂，恍若要跳生出八九窍来。杨戬垂眸，见面前这猴头的金色睫羽不停地颤，总算释然，于是捧着他的脸，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抚摩他的鬓角，想叫他别怕。
 
孙悟空哪里会害怕，得寸进尺惯了给根杆子就顺着往上爬，被杨戬摸得心痒难耐就去舔他的唇缝。杨戬微开齿关，哄得他溜进来又一口咬住。孙悟空疼得松口，一双琥珀瞳幽幽地望着杨戬，又被他按着后颈吻上来。
 
接个吻也要斗法，这两位也算得上三界争强好胜第一把手。
 
后来便是实打实的斗法了。两军阵前，齐天大圣和显圣真君打得难舍难分，不堪伯仲。可孙悟空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兵刃相接了还要凑上来呼一口气，偏生手底下力道半分也不松懈，身手一点儿不迟钝。缠斗是真，调情也是真。
 
杨戬微恼，被他撩得心头火起，直想把这猢狲按进水里灭一顿威风。
 
直至己方阵营里哪路神仙丢下一个法器将他砸了一个踉跄，这场仗才草草收尾。他又怔愣，见那人额上泼洒而下的鲜血染红了半张脸，金眸被黏得睁不开，穿胸而过的勾刀刃上残存几滴红。
 
孙悟空还在笑。
 
杨戬不知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领了封赏回到灌江口，又是怎么把千杯不倒的自己灌到期期艾艾连那人的名讳都说不清楚，躺在酒香里醉生梦死，见房里一豆烛火燃得晦明不辨才甘心阖眼，睡到天光四合。
 
红烛烧残万念灰，黄粱梦破半身寒。
 
哮天犬来报，见他双眼一片疲色，犹犹豫豫道，孙悟空踢翻了八卦炉，又闹了一回天宫，主人要不要准备着再上一回天庭。
 
杨戬一顿，摆摆手道，我知道了，去吧。
 
这一声“去吧”对着哮天说，纵容的却是孙悟空。由着他双眸燃火，烧尽心中愤懑不甘，去吧，捣碎这罗网。
 
刊欲炽然，即是火坑；贪爱沉溺，便为苦海*。杨戬任性这一回，成灰也罢，溺毙也罢，落底爬不出来，航船靠不了岸，皆是命数。
 
如来出手，用五行山镇压，六字大明咒禁锢，从前的峥嵘岁月以及和杨戬的风流快活便成了风雨践踏与冰霜催折里，孙悟空唯一的挂念。他不爱回望往事，可前路看不分明，尘泥草叶又糊了眼睛，百无聊赖之下便只能从回忆里拖几个人出来聊聊天，解个闷。
 
常言道举杯消愁愁更愁，孙悟空这闷也似个杂乱的绳结，越解越闷。午夜梦回想起花果山，傲骨昂然的齐天大圣又变回山间野荡的小石猴，在青苔密布的山体下，让乡愁逼红了眼，想哭了又发觉这回没杨戬给他擦眼泪，愈想愈委屈，仰着头猛眨几次眼就把那咸涩的液体憋回去，换上满苍穹的星光。
 
五百年于神仙而言不过一眨眼，杨戬数着春去秋来，仿佛要将无尽的仙寿耗尽了才等到孙悟空挣开压弯脊骨的山头。可紧箍一戴，他长枷铁镣西行又是十万八千里，耗费的十余载在杨戬看来便成了一场长得没有尽头的流放。
 
哪里等得住？
 
杨戬在碧波潭借着出猎的名头与人打了个照面，素来不拘小节的孙悟空，竟颇有耐心地和他有来有往地寒暄，格外谦和，格外有礼。可他眼底铺满的戏谑笑意和那一声声耐人寻味的“兄长”，却是让杨戬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生出了几分偷情的赧然。
 
合力收拾了那九头驸马和乌泱泱的龙子龙孙之后，杨戬耐不住性子，把这气焰嚣张的猢狲按在拐角暗壁，好一顿欺凌，又怕让他师父师弟瞧出些端倪，没舍得下重口。孙悟空便仗着这点宽宥，连着在人嘴上啃了好几个口子，尾巴贴着他尾椎温吞吞地磨蹭。
 
临别之时，二人比肩而立，孙悟空悄摸地勾杨戬的小指，又挠挠手心，待人看过来就眨眨眼，粲然一笑，权当无事发生。杨戬被他挑动了情绪又无可奈何，万般无奈之下与这神通无量的贤昆玉道别，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大雷音寺钟声浩渺，袈裟加身，把这大闹天宫的泼猴裹成法相庄严的斗战胜佛，前尘散，业果销。可这位爷转头就与二郎真君厮混，把佛门的清规戒律犯了个遍，袈裟都红得暧昧。他一脸餍足地趴在人胸口，喟叹道，真真是要走火入魔了。
 
杨戬抬起他的下巴在那眉间白毫相上轻轻一吻，以凡尘情欲沾染佛门庄严，轻笑一声道，可是要万劫不复？
 
孙悟空撇撇嘴，说诶，我这人只能同甘不可共苦，大难临头了还不得劳燕分飞？
 
杨戬薅了一把他汗湿的发，心说苦头都让你一个人吃尽了，可不就只剩下同甘了吗？于是又把他搂紧，下巴抵在他头顶有一下没一下地蹭。
 
那日在真君殿，哪吒笑着打趣他，我瞧你近日比从前稳当不少，到底还是孙猴子有办法。
 
杨戬问，此话怎讲？
 
哪吒道，与你初识时，你便是少年老成的模样，稳稳当当像个羽化的老神仙，我当你是天生性子冷。后愈渐熟稔，才发觉你也是个有人气儿的，却也不外露。旁人只以为你为人处世沉稳老就，哪知道你是压根不愿搭理，不喜欢费心思。
 
杨戬搁下手里的笔，饶有兴趣地听他细细道来。
 
哪吒眼神飘忽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笑着说，后来孙猴子来了，你那点性子被他随意一挑就全盘败露。在天庭盘桓这许多年，第一回瞧见你有少年模样。他走了之后，你的人气儿覆水难收了，便全用来气人，说起来和他还真有些像。
 
杨戬闻言笑道，这又是从何说起？
 
你自个儿没发觉啊？哪吒翻了个白眼，说你在凌霄宝殿膈应玉帝多少回了你知道么？你从前哪是拿话呛他的人呢？现如今孙猴子回来了，你那些个不端庄不稳重，全让他一股脑收了回去，外人看来，你杨戬又是从前那个处事沉稳，不苟言笑的显圣真君了。
 
说到这，哪吒眯着眼笑问，二哥，孰赢孰败呢？
 
皮囊裹着的，骨骼支楞起的那副显圣真君的稳重，全叫孙悟空一棒子打散了。残骸里袅袅飘出杨家二郎的魂被他一手拢好，藏在花果山，藏在真君庙，藏在每一次注视和交颈厮磨里。
 
所谓知己当然应该关起门来，言人前之不敢言，吐平日之不便吐，越是阴晦隐秘越是贴心。*
 
不知内情的人只以为，显圣真君好手段，前头降伏了妖猴，后脚又制住了斗战胜佛，是烘炉大治，陶熔这顽金钝铁。
 
可孙悟空才是藏锋的刃，是收刀的鞘，是压在他心头搬不走也劈不烂的一座桃山。孙悟空茹纳了杨戬的爱欲和忧愁恼怒的千百种情绪，当宝贝揣在怀里，谁也别想拿走。
 
小圣降了大圣，又在大圣这儿栽了跟头，再也没爬起来过。非要论个输赢吧，这二位输得家底都不剩，又把对方的一切尽数赢来。这算什么呢？嫁妆与聘礼么？
 
思及此，膝头的猢狲又开始猖狂，指尖勾着杨戬肩头垂落的一缕发，不轻不重地拉扯，大睁着眼睛一顿乱吼，三眼，去给我偷蟠桃，要个大味甜的！
 
知道他又在耍无赖，杨戬低头抿唇一笑，却不搭理。
 
孙悟空多年来未曾有半分长进，总能叫杨戬一个笑迷得神魂颠倒，直挺挺跌落进美色里，软了筋骨，涣了神思。他当即便翻身起来，勾着美人的玉颈，一口含住朱唇细细品尝，哪里还想得起什么蟠桃，世间万般珍馐都比不上这点甜头。
 
杨戬重拾了耐心慢慢回应，两位百炼钢的大能在绵绵情思里悉数化作舌尖一股柔。
 
此处便是桃源乡。
 


 
*处分别来自洪应明《菜根谭》，余秋雨《山居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