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诡异的紫红色，流云裹挟着风像漩涡一样缓缓旋转。指挥使抬起头，看见一只白色的鸟一闪而过，也许只是错觉。他突然想吃蓝莓冰淇淋了。  

　　十分钟前他下定决心从中央庭跑出来，没人理他。晏华和爱缪莎不在，大厅空荡荡的。也许他们聚在哪里开会，讨论那扇巨大的黑门，讨论关于明天的一切。  

　　他不是太在意这个。这想法挺不正常，他应该在意的，应该。但实际上，他帮不上什么忙，他很清楚这一点，也许他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好。  

　　安托涅瓦、晏华、爱缪莎、赛哈姆、安……指挥使在心中默念每一个名字，在脑海深处烙下更深的印。  

　　最后一个是——  

　　他推开教堂的大门。  

　　“伊斯卡里奥——”  

　　神坛前站着一个人，低垂着头，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向天父祷告。昏暗的光从巨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无尽拉长，直到融入不速之客脚下的阴影中。  

　　“欢迎你，迷途的羔羊啊。”白发男人转过身，脸上挂着一贯的面具般的微笑。  

　　第一次见面时得到的也是如此笑容，也许到第一百次时，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指挥使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不。他又想，他是见过的，伊斯卡里奥面具下的那张脸，就像被利维坦蛊惑的，布满交错的、瑰丽的蓝色荆棘的……  

　　妒颜。  

　　他在心里叹息似的想。  

　　“你是来寻求安慰的吗？”白发神官向他伸出手。  

　　“不。”指挥使从阴影里迈出一步，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他盯着那双奇异的金色眼睛，缓缓地说：“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白发神官低声重复道，垂下眼睛端详手指上深蓝色的刺青，那些小小的十字架，“好不容易逃离梦境，逃离‘我’的身边，却在最后仍旧选择来到这里。”  

　　“你真是令人琢磨不透啊，指挥使阁下。”  

　　“很奇怪吗？”不知什么时候年轻的指挥使已经走到他面前，仰头看向他。又是那双纯净的、无暇的眸子，像琥珀一样……他恹恹地想。虽然不明白面前的人为何会得到“她”的眷顾，但不可否认，那双眼睛的确很有说服力，即便是他，第一次见到时居然也动摇了。  

　　“你知道吗，伊斯卡里奥。”年轻人清朗的嗓音很悦耳，一字一句念出他的名字的时候，空气里似乎产生了什么看不见的变化。  

　　“我讨厌你的梦境，讨厌你的茶会。”  

　　伊斯卡里奥盯着自己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弧度完美，连最细小的瑕疵都找不出来。呵，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指挥使给他的全部印象大概是单纯、善良，以及时不时愚蠢的勇敢，像是纯白的羔羊，被一群同样的愚蠢的蝼蚁拥护着。  

　　与他正好相反。  

　“因为在那里，我什么也做不了。”年轻人低低地说。  

　　紧接着，他的手被攥住了。伊斯卡里奥猛然抬头，影子里钻出无数蜿蜒的深蓝荆棘，像毒蛇立起身子，蓄势待发，只消一个最轻微的念头，它们就会像长枪一样瞬间刺穿这个年轻人。  

　　“你做什么——”  

　　伊斯卡里奥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但是已经太晚了，那只手就像旺盛的炭火一样，炙热从紧触的皮肤似乎要烧到他的骨髓里。他下意识想掰开那只手，但几乎是马上，他的另一只手腕也被牢牢钳制住了。  

　　他讨厌和人接触，尤其是这种……像要燃烧起来的温度。  

　　然而一切声音在与那双眼睛对上的时候戛然而止。  

　　仍旧是琥珀一样的眸子，里面却如同搅动着黑色的墨水，看起来像是近乎于黑色的了。也许那只是黑门的光映在他的眼里了。伊斯卡里奥想，但他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那些来教堂忏悔的人里，每次都痛哭流涕地向神明乞求宽恕，然后转头便到赌场里挥霍一空的赌徒，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神。  

　　欲望。  

　　可是指挥使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我有多想触碰你……”年轻的指挥使眼底像燃烧着火。创世纪时那颗拖着漆黑尾焰的陨星坠落，将不洁的、肮脏的欲念之火带给人类。  

　　“我有多想拥抱你……”他喃喃低语。以往那张纯真的、阳光的、稚嫩的脸，如今覆上杂糅着渴望、挣扎、隐忍的假面，又或者……这就是他本来的面目呢。  

　　“我有多想拥有你……”年轻人低下头，托起那只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在如同白瓷的、冰冷的手背上烙下一个炙热的吻。  

　　“可是你为什么只能看得到她呢？”  

　　看看我吧。  

　　神啊。  

　　请看看我吧。  

　　白发的孩子无数次虔诚地祈祷，在清晨的教堂，在孤独的夜里。无垠的星空之上，神明会不会正在注视她的箱庭，会不会看到千百万蝼蚁中唯一能理解她的人，会不会看到他为她而烧起的狼烟。  

　　是了，那也是他无数次在镜子中看到过的眼神。  

　　一滴水落在他手上，像一颗破碎的水晶。  

　　“我要……”他听见的声音里带着颤抖，“我要你看着我。”  

　　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  

　　看着我！  

　　终于，白发的神官露出了一个笑，不同于以往谦逊的、疏离而礼貌的微笑，而是畅快的、发自内心的愉悦。  

　　“原来如此，”他大笑，“原来你也是个瑕疵品。”  

　　被恶魔蛊惑的，邪恶的，肮脏的，阴暗的！多么令人不齿啊！居然会对他产生这种龌龊的想法，何其可笑，明明是被“她”眷顾着的人，居然是跟他一样的……瑕疵品吗？  

　　“我们都只是凡人而已。”年轻人轻声说，“但我觉得，你的头发很美，你的眼睛也很美。从第一眼见到你——真真正正的第一次，我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你了。”  

　　所以，看着我。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看看我呢，神啊。  

　　以大理石为身躯的神明面目低垂，在摇曳的烛光中注视着她最虔诚的信徒跌下神坛，落入神选之人的怀抱。  

　　圣典说，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轮回，如同星球转动，四季变换，生死交替。我们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齿轮，喀嗒，喀嗒，喀嗒，深陷局中，无知无觉。  

　　我们不过都是深陷轮回之人。  

　　“你能填满我的瑕疵吗？”  

　　深蓝色的荆棘蛇一样缠绕攀爬，勒上柔软的脖颈，仿佛要生出利齿咬穿血肉。黑发的年轻人伏在怀中之人颈间，亲吻那枚十字架，噬咬温暖的肌肤，感受其下鼓动着、奔流着的血液。这让他更像个人类而非瓷器。  

　　被一丝不苟地包裹的躯体洁白光滑，瘦削得惊人。在那些隐秘的、不见光的地方，缠绕着名为朗基努斯的荆棘烙印，层叠交错，就像锁链，亦或是封印。  

　　他舔咬其上每一寸肌肤，那些温暖的、濡湿的痕迹，就像他心底黑暗的、邪恶的、见不得人的罪孽。神官牵引着它们，留下一个又一个，令人颤栗的红痕。  

　　“我恨你，却又希望成为你……”伊斯卡里奥发出低低的喘息，浅金色的眼里映出穹顶华美的浮雕。匍匐于上的年轻人哀伤地望着他，俯下身堵住他冰凉的嘴唇。  

　　“那就吞食我罢。”他轻轻地回答，就像抛弃了原本拥有的一切，悲伤而又决绝地说。  

　　“与我……融为一体。”  

　　天空沉沉覆压而下，黑色的光铺天盖地而来。  

　　神啊。  

　　幼小的伊斯卡里奥虔诚地祷告着，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雪白的发丝，如同镀上一层圣洁的金边。清脆的鸟鸣从窗外传来，上完早课的孩子嬉笑着经过。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像是充满了希望。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  

　　救我们脱离凶恶。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  

　　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