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建的地址选在了一处海滨。

这里离刃的住所很远，即使是乘坐公司安排的专车也要好几个小时的车程。人群像即将熄灭的火星，在落日中燃成黑色的余烬。

刃不是那种爱凑热闹的人。他本想再拒绝一次的，但卡芙卡再三邀请，说需要一个可靠的同事帮忙，他才轻叹一声，放下了最近一直在摆弄的模型。

这座城市仿佛离冬天很远，冷风会在别处徘徊许久才姗姗而来。夏末的沙滩在白天是暖烘烘的，细碎的沙粒从指缝间流下，镀着金光被跃起的浪沫偷走。

欢笑的人们在沙滩上留下凌乱的脚印。他们拾起光润的贝壳装入口袋，在冰块完全融化前喝光了玻璃杯里的饮品。在海边，游客们呼吸的空气都是清甜凉爽的，隐约还能嗅到馥郁的果香。

可刃并不喜欢海。太阳很刺眼，海滩一眼望去只有沙子，连低矮的植被都长不出来。腥咸的海风明明裹挟着孕育生灵的水汽，脚底的沙子却了无生机，甚至有些单调。除了蓝色的水和远处的灰暗房屋，周围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所幸枯燥的社交时间要结束了，返程的专车上只有趋于平缓的呼吸声。

暴风雨要来了，没有按照出发之前预测的路线。它会袭击这片海滩，卷走海平面的水雾，经过公司所在的地区。他们要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回去。

太阳被海平线吞没了大半。傍晚的风不似正午那般湿热，吹歪椰子树的树叶，把海面上那一大片逐渐远去的碎金吹得浮浮沉沉。

这里果然很荒芜，游客都散去后，就只留下了海鸟凄厉的叫声。

刃听到了不明显的纸张被翻过的声音。

声音的来源就在和他相隔一条走道的座椅上。

现在很少有人还会愿意翻阅笨重的纸质书，手机荧幕的光打在游客们的脸上，在车轮的颠簸中又一束束暗下。车厢里最后的光源是一盏阅读小灯。

刃认识这个人。

黑色的短发没有搭理得很服帖，乱糟糟翘着的几撮看着很软。他有时候会戴一副平光镜，仿佛是将这层镜片当成屏障，把自己和那些喧扰的声音分隔开。镜片后那双青灰色的眼睛倒映着灯光，平静得像盛着月亮的无风的海面。

他很少说话，但在和自己遇上时会礼貌地微笑致意。声音是淡淡的，笑容也是淡淡的，仿佛他周围的只有规律和整洁。但刃知道，这个寡言的青年其实会偷偷熬夜，第二天早上再懒洋洋地赖一小会儿床。书本堆叠得整整齐齐，但床上的被子却是皱巴巴铺开的。出门前，他还会很仔细地锁上窗户和门。他没有问过自己的名字，刃也没有主动问过他的。

这是他的邻居，另一个部门的同事。

刃出神地望着他，白光照得他左眼下方的那道红痕更加鲜艳。乘客们都睡熟了，青年也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悄悄伸了伸腿。在没有人声的密闭空间里，纸张鼓动摩擦的声音好比一曲催眠的弹奏。

青年闭眼的时间越来越长，浓密的睫毛轻轻扫动，小灯把阴影投在他清秀的脸上。表面上一副疏离清冷的模样，睡着了却有种毫无防备的呆愣。

细密的雨蒙住了动物的啼鸣，淅淅沥沥地把树叶打得东倒西歪。

到家时自然是不可避免地全身湿透了。呼啸的风不允许夜归人打伞，伞骨折断后雨水便像瀑布一样直往衣领里灌。入秋的雨冲走夏日的余温，寒意如同磨尖的长针，直直往骨头里刺。

一整栋楼只剩下最后一盏小灯。灯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溜了出来，把昏暗柔和的颜色洒落在邻居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温暖的像一团抓不住的火，仿佛蜷起身子稍稍靠近就能驱走雨夜难耐的冷。

刃在专车抵达公司后就立刻离场了。他向来不喜欢应对繁琐的告别，更重要的是他得赶着回家。

他只点了一盏灯，而那盏灯的灯光正好能从关不住的边角漏出去。房子里黑黢黢的，只有阳台亮着路灯橙黄的光。被暴风雨侵占的夜空看不见月亮，乌云已在不知何时压了下来。窗户和他临走前一样正牢牢锁着，角落的暗门也不例外。

被雨打湿的衬衫凉飕飕地粘在皮肤上。薄薄一层布料在吸饱了水之后有些透明，紧贴着他宽大的肩膀，勾出肌肉健硕的曲线。刃在出发前刻意打开了热水的电源。人在被雨淋湿后要是不及时洗个热水澡就很容易着凉生病。可刃没有直接往浴室走去。

他甚至没有往浴室看一眼。

狂风将窗户吹得噼啪作响，几乎要把整块玻璃连同窗框一起卸下来。雨水趁着窗户松动的间隙里从底部倒灌进来，溅湿了堆在墙边的老旧书刊。刃还是一动不动站在窗前，仿佛被溢出的雨水淋湿的只有发黄发皱的纸张，而他则是一条理应浸泡在水里的鱼。

刃觉得自己还没完全清醒。

昨晚有人塞给他一瓶酒，闹哄哄地拉着他一起喝下。廉价的酒为醉而醉，刺鼻的酒气让他不由皱了皱眉，瓶身上未滴下的冷凝水珠从手心一直淌过手腕。冰凉的液体大股涌入口腔，辛辣的味道蛮横地麻痹了味蕾，猛地咽下后牙齿和脑袋一起嗡嗡地疼，到现在那股又冰又烫的味道都还未消散。他怀疑现在自己的呼吸里还带着酒气，否则他为什么会看到波浪在风里翻滚，狂放得像夜晚让人失温的海水。

不知是谁开了瓶酒往篝火中泼去，泡沫从瓶口喷涌而出，火焰舔走转瞬即逝的酒精，在欢呼声中忽地窜起，又在酒瓶倒下酒沫渗入沙子时将那点燃料悄无声息地耗尽。明灭的火光把游客的脸映照得通红，只有一本书静静躲在他身边。

不爱热闹的人会自觉和人群保持一段距离，以至于两人竟不约而同地退到了同一块空地。刃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大片皮肤的样子。青年总是穿着舒适的衬衫，长裤把脚踝都遮得严严实实，即便是在夏天他也只会将长袖换成短袖，扣子依旧是严丝合缝地扣到最上面那一颗。而现在，两条修长笔直的白腿正大喇喇露在眼前，沙滩裤的裤筒宽松得惹人遐想连篇。

酒精上头很快，刃有点看不清对方藏在书本后的表情。篝火把脸都烘得发烫，晦暗不定的风吹乱青年看了一半的书，将一片枫叶制成的书签从书页里卷走。枫叶被轻飘飘地吹走，又在没入绽放的烟花前被一把截住。

刃捻着叶柄将整片沙滩上唯一的一抹红交还给他。那片枫叶分明是正好能捧在掌心的大小，放在那人手上却长出了一小截。青年递给他一样东西，他下意识地以为是用作客套的烟，刚想拒绝，却看到了鲜艳的粉红色包装纸——一颗棒棒糖，完全不像是他这种年纪的人会喜欢的。

是打发爱吃甜食的小孩才会用的东西。他突然希望对方给自己的是一根烟。

但鬼使神差地，他接下了。

糖果的包装纸在磨蹭时会发出窸窣的轻响。刃把那圆滚滚的东西在手心握了好一会儿后才把它藏进口袋里，没有贝壳，也没有小螃蟹，空荡荡的一片仿佛是专门留给这颗糖的。

沙滩好像也不是那么荒芜贫瘠，刃想着。

海潮在半夜照常退到了最低。寂静的海面波光粼粼，脚底陷进绵软潮湿的沙子里，白浪冲散了男人身后的脚印。无人的沙滩在夜色里迅速降温，海水没过脚背，把夏天烦闷的热连同体温一并卷走。

脚趾在海水里泡得发皱发麻，刃几乎要感觉不到沙子湿冷的触感了。

可黑发的青年似乎很喜欢这片宁静的海，还有头顶晴朗又清爽的夜空。篝火熄灭后，他沿着海水和陆地的边界走了许久。

刃追着他逐渐淡去的脚印跟了一路。海水在脚趾间钻来钻去，不属于夏天的温度刺痛脚底密集的神经。无人的海像只知嘶吼的暴风雨，海浪都不用蓄力，就能把落单的枫叶吞噬得无影无踪。

在对上青年疑惑的脸后，刃才惊觉自己正向他伸着手，发梢柔滑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

“……涨潮了，回旅店休息吧。”

刃触电似的把手背到身后，生硬地转开话题。手指躲在青年看不到的地方互相摩擦着，争先恐后地赶在那勾人的触感挥发殆尽前将其咀嚼分食。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安静的海是难得一见的风景，一不留神就看久了。”

刃暗自松了口气，庆幸着还好对方没有纠结于自己过近的距离。

“谢谢你帮我捡回书签。”

刃觉得自己尝到了什么，是铺天盖地的清冽，像冰棍在拆开的刹那冒出的冷气，冲淡了海水窒息的湿咸。

他一时竟有些局促，脚趾突然恢复了知觉似的扒拉起脚底凹下去的那一小块沙子。大腿磕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那颗棒棒糖还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也不知过了这么久会到底有没有融化。

暴雨像咆哮的海浪，砸在窗户上把那层玻璃冲洗得干净透亮。高处的风把碎裂的雨珠涂抹开，路灯的暖色便沿着水的走向在窗户上绽放。

雨水涟涟，灯光像昨夜的烟火，自上而下流进了汹涌的浪涛中。绚烂的花火盖住了月亮，嘈杂的人声却仿佛离他很远，远得他能捕捉到玻璃杯里冰块融化后互相碰撞的声响。果汁早就被喝完了，冰块融化后在小圆桌上凝出一圈杯底形状的水痕。

果汁甜得发腻，又擅长用它艳丽的色泽吸引好奇的游客。

不过刃并不讨厌。果香和甘甜总是会收获人们的偏爱。

他撕开了棒棒糖的包装纸。厚重的果香瞬间充满了整个阳台。意料之中，糖果最外的一小层融化了，在包装剥离时还牵出了粘稠的丝。舌尖舔上了那层变形的部分，细致地将半软不硬的糖浆卷走。

舌肉被球体挤得微微变形，整个口腔里都是糖果甜腻腻的味道。还好，除去被啃走的糖浆，这颗糖其余的部分还保有着原本的坚硬，连牙印都留不下。

房子里很安静，悲鸣的窗户把暴风雨堪堪隔了出去。所以刃听到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以及，电表跳闸的那一声脆响。

粗壮的树被连根拔起，茂密结实的根须把人行横道的栅栏都顶得弯折翘起。藏在屋顶的鸟巢也毫无悬念地被吹起，在风中被冲撞得粉碎，七零八落地摔进满地树叶里。那是丹恒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午后给一窝雏鸟搭的巢，阳光和雏鸟的羽翼一样柔软，稚嫩的鸟喙浅浅啄着青年修长白嫩的手指。屋顶煦风习习，啁啾的啼鸣像初绽的花。

鸟巢散了，鸟也不知所踪。

刃咬碎了那颗小了一圈的棒棒糖。糖果的碎渣不痛不痒地划着舌肉，只留那根塑料的小棒被叼在嘴里，上面还印着几道交叠的咬痕。

甜味顿时在口腔里炸开。

他要赶在他的邻居之前回家，这样他才能确保对方能看到自己点着的灯，然后在大门被敲响后以一个并不刻意的速度给予回应。

刃也打开了一把锁。

角落的暗门后是一个宽敞的空间。天花板的灯暗着，被藏起的房间里没有窗户。不见天日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但照片的主角从没看过镜头。眼睛在习惯了黑暗之后可以看到主角清冷的侧脸，但更多的则是黑色的毛茸茸的后脑勺。

“■■……”

他像呼唤躺在身侧的情人那般呢喃着一个名字。

和预料的一样，大门在不久后被敲响。

他小心地将暗门再次锁上，钥匙藏进口袋后走向了门外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