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启其实觉得逗李一一挺有意思的，抱着电脑一惊一乍的时候像抱着松果的炸毛松鼠。苏拉威西的事算日子已经是很久之前，但回想起来还是印象深刻得像昨日。李一一这人声音清亮，吐词简短清晰。他说计划的时候，刘启正单手扶着方向球，前方是数不清的与他们反向离去的救援队。他分了一点心思去看车前镜里技术员大声分配任务的样子。
　　从镜子里反射出的只有大半个后脑勺和额头上露出的创口贴一角。他分神盯了会儿匆忙贴上的创口贴边沿上的褶皱，随即将车滑入转向发动机的高架车道，永夜的天空中飘着不知该不该称作是雪的晶体。
　　他隐约听到对方喊着中国心跟自己一起去安装火石，刘启回头看了一眼，刚好和李一一的眼神对上。
　　
　　“她叫你帮忙你就帮？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老好人啊李一一。”
　　刘启挑着眉毛看眼前垂头丧气的卷毛，对方试图对他的言论表达不满，最后似是碍于什么原因而作罢。李一一手里攥着他的二十面骰止不住地晃。金属碰撞的噼啪声让他找回了点安全感。
　　“那我也没办法啊，”李一一嘀咕着，“朵朵就一小姑娘，我还真跟她说我帮不了你吗？我也不至于那么没有人情味吧？”
　　他嘀咕完似是又想起来什么拉住刘启：“你也别怪朵朵了，她逃课都是为了去医院看你。她要真跑出去玩我也不会答应帮她的。”
　　李一一说得一脸真挚，倒是把刘启看乐了。他腾了只手去拍技术员的肩膀让他安心：“我知道，但是她还是得反省下，不然她真以为没人管得住她了。”
　　俩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地下城中心区，李一一手里还捏着自己的骰子，边角尖锐刺进掌心里。中心区现在还未完全整修结束。从木星轨道脱离后，大部分地区都急缺资源与人力进行修缮重建。刘启有阵子没见过这里了，忍不住停下来看看。
　　身旁的技术员也跟着停下步子。他又一次望向对方额角无法恢复的伤疤，手里的骰子停下碰撞。他摊开手心，看到一个20一个11。李一一愣了愣，又将骰子收了回去。
　　“刘启。”他开口道，对方回过头来看他。李一一推推眼镜露出个真心诚意的微笑，“恭喜你出院。”
　　活下来就是最好的。他不敢说自己当时给刘启出主意的时候有那么一半的心虚，李一一无法保证那个时候刘启真的能在他的办法下活下来。世上有太多的意外，而生命太过脆弱，有一万种可能性会在某个时刻消散。但刘启好像有种蓬勃的生命力，带着地球带着他们带着自己全都完整地存活。他不必在梦中辨认那些灰白面容时发现其中一个是刘启，所幸他不必再背负这个。
　　刘启看着他连日工作而略显憔悴的脸色，突然上手薅李一一的头发。
　　“那还不是多亏了你，不然我可能死定了。”
　　他满不在乎地冲李一一笑起来，技术员眨眨眼，突然感受到剧烈的心跳声。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实在是耀眼。
　　“我有点羡慕你了，刘启。”
　　
　　刘启自认自己除了个特惠人员的身份没什么值得羡慕的地方，而且就算是这个身份恐怕也不会让李一一心生羡慕。对方好端端一个联合政府紧急技术观察员，头衔也比他一个修车的高。实在没必要对他有所求，可事实上对方前几日说的那句话把他说得有点不明所以。
　　但是当下反问时，却没得到答案。李一一只说我也不知道羡慕你什么，但就是觉得，你这样挺好的。
　　然后技术员冲他挥挥手走了，对方住在北京地下城的另一片住宅区。刘启忍不住想可能这就是地下城不过几十万人，也没能在从前与这人结识过的原因。
　　尽管刘启是特惠人员又是木星引力危机的英雄，同样也逃不过紧急复工。数月前的全球性灾难将联合政府的战备储备重创，损失了无数精良的战备与技术人员，包括各项大型运载车也损失大半，即便复工生产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到灾前状态。他出院不过三天就接到了紧急复工的通讯要求，并当天夜里就收到了任务文件。
　　收到文件的时候他正教训韩朵朵让她别再有事没事逃课了，自己也已经出院了，没事也别去麻烦别人。韩朵朵盘腿坐在床上，床头堆满杂物的柜子上，有张三个人的合影，是她新找人印出来的她和刘启韩子昂小时候的合照。她仰着头看她哥，嘴里叼着吃了一半的蚯蚓干。
　　“可是李长条人很好啊，他还会帮我检查作业呢，你又不行。”
　　刘启无语瞪她：“我是让你别逃课了！”
　　“户口你变了，你以前都是带着我逃课的。”
　　韩朵朵挑起眉看她哥，对方被她噎住没能立即反驳。小姑娘嘿嘿笑起来，然后一摆手说知道啦，我会乖乖上课的。她趴回床上，眼前摊着本书，刘启留意到那是之前韩子昂考取驾驶员资格证时用到的复习资料，上面被老爷子用笔写了不少标注，页脚也已经泛黄。
　　“还有。”
　　他说话的时候自己的通讯器突然滴滴响起来，韩朵朵看向他，刘启匆匆点开自己的收件箱，联合政府下发的文件电子档迅速展开在屏幕上。他一下子语塞，两件事堵在一起突然不知该说哪件。刘启脑子里猛地闪过李一一前几天跟他说话时候的样子，话先于脑子脱出口。
　　“下次叫李一一过来吃饭。”
　　“嗯？”
　　“谢谢他帮忙看着你呗。”
　　他给韩朵朵丢去一个眼刀，韩朵朵眨眨眼，突然笑开，点头应得很开心。刘启顺便看完了联合政府下发的文件，他走过去把朵朵眼前的书收走。
　　“我明天要回单位上班了，你早点睡觉，还要上课！”
　　对方扁着嘴不情不愿地答应，一掀被子把自己在床上裹起来。刘启带着书离开她的房间，临走时看着她睡好了才顺手帮她关好了灯带上门。
　　刘启把韩子昂的书小心翼翼搁在门边的立柜上，他也不知道韩朵朵是怎么把这本书找出来的，几个月没回家，整个屋子其实变了很多。姥爷的很多东西都被小心翼翼地收好，韩朵朵比他早出院很多天，小姑娘看着天真烂漫，也不知道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时间不算早，他却睡不着。抓了家里的门钥匙，又轻手轻脚地出门。走廊上很多屋门的名牌已经换了人名，就连自家门口的户主名也从韩子昂变成了刘启。他好像现在才突然真切地意识到，从苏拉威西回来到底有多少东西已经被改变了，脑袋顶上的路灯走线也是胡乱地缠在一起，脚下的水泥地坑坑洼洼的，还留着一小片积水。刘启低下头看着水面中倒映的白炽灯，一小片白色的光晕闪烁着。
　　
　　临近半夜，街区里也很少有人再走动了，二叔的烧烤店在春节之后就重新整修开门了。但现在的北京三号地下城还处于脱离木星轨道的灾后余波中，连带着二叔的店面也没什么生意。一贯穿着系着件脏兮兮白围裙的二叔靠着门边和刘启打招呼。
　　他走过去冲二叔点头，对方笑着拍拍他肩膀。
　　“出院啦？”
　　刘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对方两只手抱着胸冲他抬下巴：“那正好，帐借一下，朵朵可没少来蹭饭吃。”
　　“啊？”
　　“哈哈哈哈开玩笑的，朵朵怎么说也是我们几个和老韩看着长大的，肯定不会饿着她。”二叔脑袋顶上的店名灯管总是不规律地在闪。他指着那几根不亮的灯管抱怨：“之前木星那会儿给弄坏了，怎么也修不好，后来一想算啦，也没什么好修的，反正来吃饭的人也少了好多。”
　　刘启走过去跟他站在一起，二叔靠着门沿，他靠着门外的水泥墙。斜前方就是王府井的矮碑，参天大树倒着生长在这种地下城里，被圈起来的广场下方是模拟太阳光，朝下望去，是深埋在记忆深处的蔚蓝色的天空。
　　“哎你不知道，刚开始那阵，朵朵连饭也不好好吃，都是被个白衣服的卷毛领过来吃东西。白衣服是技术人员我没记错吧？反正他看着也跟你差不多大，之前也没见过跟你们认识。反正他总领着朵朵过来吃饭，我说不用扫信用点，朵朵自家孩子没必要。那小伙子硬要给。怎么说呢，他也算没少帮忙照顾朵朵。我有时候还能看到他们俩从我店门口过呢，两个人聊得可开心了。是新朋友？”
　　“啊……是。”
　　刘启犹豫了几分，也不知该不该将李一一定义为朋友。他们也曾闹过一点不愉快，刚认识的时候他觉得这人吵死了，想着干脆丢下车不要管。他其实明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把人丢下无异于将人送进死亡之地，但从后视镜里看到这人失望地低下头，认命般捡起包转头去往另一个方向，他还是转头去向了李一一的方向。更可笑的是，最后他却靠着这人绞尽脑汁想出的办法从死亡的边缘回到现实。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朋友，”他突然自言自语般说道，“他救过我一命。”
　　“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二叔听完斜着眼去看他，刘启摸着自己的头发一时语塞。他擦擦鼻子，两只手收进外套兜里，半垂着头更像是有些迷茫。二叔瞧着他笑，斜倚着抬抬下巴。
　　“我请你们吃点夜宵呗。”
　　他顺着二叔抬头的方向不明所以望过去，却正好看到低头咬着手指也还捧着平板往前走着的李一一。二叔的声音轻飘飘地钻进他的耳朵里：“我看到他好多次都是这样了，一个人急匆匆的，除了朵朵也没见过别的什么人和他一起。好像挺孤单的。”
　　二叔说完就回了店里，还顺便推了刘启一把。刘启撇过头有点尴尬地舔舔嘴唇，从后边小跑两步赶上他，衣角飞过王府井的矮碑。李一一在青葱的树叶缝隙中回过头，刘启正朝他赶过来，对方喊了声他的名字，他茫然地歪头望过去，对方逐渐填满他的视野。
　　“有空吗？”刘启抬手贴住嘴唇，像是无意识掩盖自己的情绪，“一起吃个夜宵呗。”
　　李一一困惑地盯着他，脑子里还跑着研究所里新项目的数据，平板里还有他写了一半的论文，新程序也还在调试，他其实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要做。
　　“啊……好啊。”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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