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克，请你解释一下这句诗？”
柯里夫人的教鞭挥得嗖嗖响，停留在上方约一英尺的位置，然后落下，却没有砸到他的肩上，而满目疮痍的课桌发出一声哀嚎，它的境遇无法用悲惨形容，被刻满奇怪的图案，被彩笔戳下污渍，承担本不该属于它的惩罚。
林克惴惴不安的起身，低着头，搓着手，他刚从一场美妙的梦境中脱身，大脑一片混沌，就像一锅怪物材料与蔬菜炖煮的汤。
“我……”
他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面前的书本上，但那些熟悉的文字扭曲成了刺眼的伤痕，简直让他头晕目眩。
当他小心翼翼抬头环视四周时，他看到了一双双带着嘲弄的眼睛，像刀刃一样闪着寒光，他觉得那不只是嘲笑，还有期待的恶意，期待一场精彩的闹剧即将上演。
手心搓到发红，他却挤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语。
柯里夫人无奈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睁开，又深吸一口气，仿佛末日即将来临，而渺小的她对此无能为力。
“林克，我需要和你的父母好好谈谈。”
————
初夏的傍晚，花与草木蒸腾出诱人的芬芳，林克深吸一口，嘴角勾起幸福的弧度，他喜欢这个季节，植物与果蔬疯长，空气中充盈的甜腻香味总会让他想到自己爱吃的烤苹果；他也喜欢黄昏，落日余晖下，一切都被染成蜂蜜般浓稠的金色，金色的大地，金色的天空，金色的房屋，金色的母亲。
母亲总是微笑着，伫立在晚霞中，落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紧挨着一道短短的影子——那是他的妹妹。
她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幼儿，只会跌跌撞撞的扑进他的怀里，咯咯笑着，然后将口水蹭到他的衣摆上，用小手搓搓自己圆乎乎的脸，继续傻笑。
他的肚子会像青蛙一样咕咕叫，母亲温柔的拍拍她的肩膀，打趣着喊他大胃王，妹妹抓住他的手，嚷嚷着要哥哥。
他牵着她的小手，柔软得像一只小羊羔的耳朵，母亲的掌心则包裹住他的另一只手，柔软又充满力量。
落日以肉眼不可估测的速度沉入地平线，天空变成玫瑰的一片花瓣，金色的大地被投下三道长短不一的影子。
那是他身体与心灵最舒展的时刻。
————
或许柯里夫人是对的，林克不适合念书，在初秋的一个雨天，父亲为他申请了退学，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向自己的教师鞠躬。
他记得那天风很大，即使穿了母亲亲手织的毛衣，寒冷依旧顺着衣领攀上他的皮肤，渗透进他的每一个毛孔。
父亲牵着他的手，粗糙的茧摩擦他的掌心，这是不同于母亲手掌的一种触感——让他畏惧，另一只手撑着一把伞。
“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
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正如他不敢直视书本上的鲜红的血迹，短短的一段路走得无比漫长，他的心要碎掉了。
“不……孩子，你没有让任何人失望，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开心一点。”
但林克仍觉得难受，被掐住了脖子，说不出一句话，他很想叹气，但他不能这样做，只能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巴的靴子——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双靴子。
他不知道是因为沉闷的天气，还是沉闷的自己，他努力眨着眼睛，尝试看清周围的事物，世界在雨水的冲刷下褪色，变得灰暗苍白。
但他还是选择相信父亲，无论怎样，他都会开心一点，或者假装开心一点。
————
他十三岁，比同龄人矮了半个头，挥起剑来却可以掀起风暴，足以让整个训练场陷入沉默，他可以徒手与一只白银波克布林搏斗，尽管那只恶心的猪比他还高，然后轻而易举的折断它的脖子，将它撕碎。
简直是恐怖，禁卫军的上将吸了一口烟，沉思着，然后将他列为了重点关注对象。
————
备受瞩目并未让他感到骄傲，而是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妄图从蛛丝马迹中捕捉漏洞，恶意总是这样蔓延。
他学会了闭嘴，用沉默回应不公的伤害，用战斗击退质疑与诽谤。
每月他有一次回家探望的机会，母亲依旧微笑着，只是不似从前那般从容，眼角的皱纹埋藏着担忧：
“林克，在军队还好吗？”
“我很好。”
他没有撒谎，很多事他无法开口，尽管如此，也不算太糟糕，一切都很好，他很好——他真的很好——
妹妹已经开始念书，课本被她涂得五彩斑斓，脸上也是，她还是像从前那样，扑进他的怀里，满脸的颜料污渍蹭到他的衣服上。
“哥哥！你可以给我念书吗！”
他感觉尖锐的目光再一次刺穿了自己的身体，他的脖子被狠狠勒紧，只有一句破碎的道歉，是留给他最后的仁慈。
“对不起。”
————
汗水顺着他的刘海滴到眼睛里，又痒又麻，模糊了视线，他不得不丢下手里的剑，卷起衣袖擦干额头上的汗水，再次抬头时，他看见了高台上的公主。
他知道她是公主，不是因为她的蓝色礼服，也不是因为她佩戴的皇室徽章，而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她就是公主，因为在他看见她的第一眼，他想弯下自己的膝盖，跪倒在尘土中，然后举起手中的长剑，让它沾上鲜血，妄想用自己的余生去守护她。
公主的金发被夕阳染成红色，她双手交叠，忧郁的目光投向远方静默的森林。
强烈的渴望吞没了他，渴望夕阳凝固在这一刻，渴望他能再看她一眼，渴望——
但他选择了低头看看自己，裤子上有泥巴，靴子上有泥巴，手上也沾满了泥巴，而她是如此的整洁，如此遥不可及，礼服上甚至看不到一丝褶皱。
自卑与嫉妒像藤蔓一样缠住他，他的心再一次碎掉了。
至少他们凝望的是同一轮太阳，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目光却被死死的粘住。
她在想什么？她为什么在叹气？
他不该那么做的，他怎么可以那么做，但他还是做了，义无反顾陷入她的世界，剑再一次被摔在地上。
直到乔伊斯用手肘推了一下他，他被拉回沾满泥土的现实。
“第一次成功袭击！”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他在军营里认为最可靠的伙伴，他是一个乐观的小伙子，上一秒会因为下巴磕破而耷拉着脑袋，下一秒就会没心没肺的开着无聊的玩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看了。”
林克盯着他的眼睛，读不出一丝嘲笑与刻薄，只有戏谑，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讨人喜欢的原因。
他扯过他的肩膀，将他强行拖走，笑嘻嘻的告诉他食堂今天的新菜式。
他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高台，公主已经离开了。
————
半年后，他如预言所描述的那般，独自一人穿越了古老的森林，接受迷雾的考验，带回了那把传说中的圣剑。
剑在脱离石座的那一刻发出蓝色的光芒，林克确信女神的传说不是虚构的神话故事，神圣力量汇聚所带来的炽热温度，几乎要灼伤他的手。
我等您很久了。
他听见剑的呼唤，接着光芒熄灭了，它再次陷入沉默。
也许终结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他将它插入剑鞘，起身寻找出口。
苍老的咳嗽声制止了他的脚步，德库树睁开了他的眼睛，这位古老的森林守护者，再一次履行自己的使命：
年轻的勇者啊，永远不要忘记你为何而战。
林克第一次理解了何为振聋发聩的质问。
————
军营为他举办了隆重的庆祝仪式，这是前所未有的待遇，他被迫换上了最得体的礼服，第一次感受到丝绸是如此的柔软细腻，而繁复的花纹硌住他的脖子，一举一动都被附上了镣铐，他有一瞬间的烦躁，那位高台上的公主，是否也想过将它们撕成碎片，从责任的囚笼中解脱呢？
他穿回灯火辉煌的走廊，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烛光、音乐、美酒，这一切都与他无关，除了餐桌上多出的几道珍馐。
乔伊斯醉得摇摇晃晃，脚步虚浮，半个身子压在他的肩膀上。
“林克，果然是天才，勇者的转世！”
他扯掉瓶塞，将酒瓶凑近，几乎要怼到林克的鼻子上。
“好好喝一杯吧，兄弟……”
林克扭过头，对他的举动表示抗议，他拒绝酒精，就像他拒绝开口说话一样，他们称它为忘忧水，林克只觉得荒谬。
“好吧，哥们，不喝就不喝……”
他嘟囔了几句，酡红的脸颊贴近林克的耳尖，但他醉得太厉害了，林克听不清他的话，只是最后一句，他听的真真切切：
“林克……祝你一切顺利！”
————
但一切都不太顺利，在第一天，他整理着手套，尽力想展现一个良好的形象，他太专注于指尖那微不足道的污渍了，以至于公主放慢脚步声出现在他身前时，他忘记了如何致以一个得体的骑士礼。
他涨红了双颊，因为尴尬而低下头——这恰好符合了礼仪规范，却忘记了放下手中的剑。
公主语气冰冷，林克一直认为自己并非一个心理脆弱的男孩，但她开口的那一瞬，他几乎要哭泣了：
“我不希望我的骑士是一个不懂礼数的人。”
她头也不回的甩开他，他跪倒在猩红的地毯上，仿佛鲜血在顺着伤口蔓延，再也无法握住手中沉重的剑。
————
公主喜欢阅读与研究，尽管这一点被许多人诟病，他们认为这会分散她的精力，让她无法专心于她的修行，女神当然不会垂怜她——
但林克不这样认为，公主是最智慧的，也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女孩，任何人都无法与她的智慧媲美，任何人也不该去质疑她的智慧。
图书馆是塞尔达最喜欢的地方，她在此沉醉于各类古代科技文献，而他会缩在一旁默默拿起一本书，消磨自己的时光——公主不喜欢被监视；多数是诗集，因为相比那些厚重的长篇著作，它们的文字堪称简短。
茶杯和骨碟碰撞，就像剑刃与骨骼摩擦的声音，他很想告诉她，晚上喝茶会对她的睡眠造成影响，但他在畏惧，因为公主讨厌他，讨厌他的一切，如果他开口提醒她，公主不仅不会停下，还会变本加厉的全部喝下，甚至要求端来更多。
他尝试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那些深色的液体移到平铺着的书本上，但他看不懂诗，这些奇怪的句子也实在是难以捉摸。
“我听到苍蝇嗡嗡——当我死去时——”
林克真的不理解，如果他死前有一只苍蝇在耳边嗡嗡，那是毛骨悚然的，他不想再看下去了，年幼时不堪的记忆再一次刺痛了他，他应该拿点别的什么，比如插画书，比如食谱，但他不敢起身，他害怕一点点细微的噪音都会打断公主的阅读，然后她会抬起头瞪着自己，目光像锯子一样把他剖开，刻薄的嘲讽让他喉咙肿胀。
“你睡着了。”
他再次睁开眼，公主的轮廓在他的视线中聚焦，她的语气依旧冰冷，目光像剑一样将他钉在椅子上，他咬紧了嘴唇，想要辩解，却挤不出一个字。
塞尔达靠近他，将手覆盖在那本诗集上，林克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她的手指很漂亮，在苍白的灯光下泛出珍珠的光泽。
而她只是轻轻扫一眼书页，甚至都未将视线重新投回他局促不安的手：
“你就像一只苍蝇一样令人讨厌。”
————
“你很不爱说话，是吗？”
当黄昏再次降临时，公主已经完全接纳了他，即使他仍像一只苍蝇一样在她身边嗡嗡，她也不会觉得厌烦，他们已经是朋友了——最起码塞尔达是这样说的，四英杰是这样认为的。
“不，”她的金发实在太耀眼了，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吧。”
“我不喜欢黄昏，”公主叹了口气，“它总会提醒我，今天就快过去了，而我一事无成，”
林克很想说些什么，但糟糕的是，他依旧无法开口。
“林克，你开心吗？”
他摇摇头，塞尔达皱起了眉毛。
“你不开心吗？”
“我不知道，我每天就这样度过，这一切都很好，但似乎又不太好。”
“这样……”
“我的眉毛……你觉得……怎么样？”
她咬着嘴唇，耳尖有些发红。
“我觉得很好。”
“是吗……”，她抬起头，目光交汇的一瞬，林克的脸在发烫，“你有没有觉得太粗了？”
“没有，我觉得它很可爱。”
她笑了，一个舒缓的、解脱的微笑，“英帕说过，因为它，我看起来很叛逆，也许我应该修饰一下，变得更温顺一些，女神就会赐予我力量。”
“它让你看起来很坚强、很勇敢。”
“我很少听到有人这样评价我。”他看见阴霾笼罩了最后的霞光，公主又皱起了眉毛。
“他们说我很无能，总在逃避自己的责任。”
她挤出一个微笑，但林克觉得那根本就不是笑容。
黄昏的最后一道光消失了。
————
最后一次，他们骑马返回王城。
晚霞从云彩的罅隙中渗透出，整个世界又变成一片金色，金色的公主，金色的马，金色的自己。
他读过童话，知道每一个故事都有英俊勇敢的王子，骑着高大的骏马，手持闪闪发光的长剑，斩断荆棘、撕碎邪恶的魔王，拯救美丽的公主。
但他觉得这些故事太单薄了，骑马的可以是公主，手持利剑、击退一切困难的邪恶的也可以是公主，
她也许会拯救一位忧郁的王子，拯救一个垂死的国家，再或者，拯救一位平平无奇却深爱着她的骑士。
“明天我会前往智慧之泉——”
他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想留住醉醺醺的天空，留住镀金的晚霞，留住绽放的花朵，留住让他幸福到无法呼吸的每一个瞬间。
————
他还是太贪心了，美好的事物总是难以抓住，就像昨日的黄昏，将会成为他死去前的最后一个黄昏。
灾厄的到来措不及防，夺走了战友们的生命，夺走了温存的家，它夺走了一切，这片被她所深爱的土地，沦为烈火焚烧的地狱。
坚强的公主哭泣着，无所不能的勇者倒在地上，而那把能够驱除一切黑暗的剑，被摔进尘土中。
塞尔达抓紧了他的手，湿漉漉的金发贴在她的额前，泥水沾满了她的脸颊，她在发抖。
她一定很冷……
但他不能再为她做些什么了，他什么都不能做了……
他也许会写一首诗，记录死亡是怎样的光景，记录末日的来临是如何让人绝望，但他什么都不能做了，只能在褪色的世界中等待死亡。
而死亡的来临是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
“林克……不要……”
他听到了公主的哭喊，当他死去时。
————
他花光了钱袋里的卢比，炸光了萨托利山的苹果林，只为攒够足够的木材，买下这座老房子。
“年轻人，真不错啊。”
樱达拍拍他的肩膀，将钥匙塞给了他，温热的手掌透过薄薄的布料将热度传导，甚至能感受到凸起的老茧，这种触感让他感到熟悉，因为曾经也有一双这样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鼓励他勇敢的前进，祝福他一切顺利。
他推门，刺鼻的霉味让他不得不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墙皮在他关门的一瞬间剥落，碎在地上化为齑粉，他突然理解了为何要拆掉它。
阁楼的角落爬满了蛛网，多到林克恐惧自己也会成为蜘蛛的猎物，灰褐色的木板在他脚下嘎吱作响，一切都是空的，就像他空荡荡的记忆，但他还是笑了，一个苦涩而甜蜜的微笑；
因为他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尽管它还称不上是家。
————
樱达是很好的人，当林克提出用1000卢比作为粉刷墙壁与添置家具的报酬时，他爽快的答应了，尽管这并不是划算的买卖，但他微笑着说这是“献给勇敢年轻人的礼物”，顺带为他修葺了庭院。
傍晚他们围在篝火前享用晚餐，烤肉发出诱人的滋滋声，充盈的油脂弥补了热量的缺失，他们已经忙活了一天，需要这样放松的时刻。
樱达将一杯冒着热气的金色液体递给他，林克默默接过，他还没有学会道谢，也没有足够的经验辨认成分，他本能性的灌下一大口，辛辣的味道让他的舌尖发麻，刺激着他的口腔，他剧烈咳嗽起来，耳尖涨得通红，几乎要把肺吐出来。
桂达笑了，樱达也笑起来，笑声照亮了黑暗，寒冷的空气也变得快活起来。
“你是第一次喝酒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林克记不得了，舌尖上残留了苦味，他抓起一串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借以冲淡不愉快的体验。
樱达重新满上杯，酒顺着杯壁哗啦流下的声音非常美妙，味道却一点都不美妙，而这个看似柔弱的男人却能吞下，甚至眯起眼睛陶醉的品味，这让林克感到不可思议。
“我能看出你是个不简单的人，尽管你看起来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旅行者，除了英俊一点，亲爱的，你似乎背负了很多，但你从不会开口抱怨，你很坚强。”
如果将沉默视为坚强的一种表现，那就是最大的错误。
他觉得自己明明是懦弱，懦弱到什么都不敢说。
林克摇摇头，不知道自己在否认哪一句，他伸出手想要取回酒杯，樱达却抢先一步抽走它。
“也许你不需要这个。”
他的眼睛泛起笑意，与林克充满疑惑的瞳孔对视，给出了解答：
“你应该去寻找更多东西，而不是忘却。”
————
当他完成孤岛训练返回哈特诺海湾时，他听到了卡西瓦的琴声。
亿万年来的矿物质沉淀的石柱，像耸立的墓碑，遮挡了他的视线，他借助风的力量，爬上了最高的一根，以此寻找卡西瓦的踪迹——然而他就在那里。
在林克的认知中，卡西瓦驻足很少在某处，也许他需要休息，像他一样，穿过雨林，跨越疾风、翻过雪山，奔波于各个驿站；而哈特诺的房子一直被闲置，卡西瓦一直没有回家。
他觉得这位吟游诗人早就知晓了一切，但是他从不会透露一个字，总是宁静平和的微笑着。
“哦，你也来到了这里。”
话虽如此，他的神色平静，像一汪寂静的湖面，“很美，不是吗？”
林克点点头，黄昏的海岸线的确很美，落日余晖将这个世界分割成两半，一半沉入地平线，而另一半消散在天幕。
“我想起了一首诗。”他微笑着，一如既往的尊重林克的选择，“你想听吗？”
“是的。”
他的翅膀抚过琴键，悠扬的旋律随风起伏着，美丽而哀伤，卡西瓦闭上眼，轻轻的吟诵着：
“黄昏的火苗在你眼中闪耀；
树叶在你心灵的水面飘落；
你象藤枝偎依在我的怀里；
叶子倾听你缓慢安祥的声音；
迷惘的篝火，我的渴望在燃烧：
甜蜜的蓝风信子在我心灵盘绕——”
他再次睁开眼，但林克更希望他能闭上，他已经学会了很多东西，却无法伪装一场真挚的恭维。
“您喜欢它吗？”
“喜欢。”
“我想您是会喜欢它的，因为您在很久以前就听过。”
“为什么？”
“这是一首很著名的诗。”
林克不置可否，他还能说什么呢，对于一个被时光切割成两部分的人而言，重塑记忆是一种折磨，而他一直在这种折磨中翻滚。
海浪拍打着岩石，咸咸的海风让他的鼻子发酸，海鸥盘旋在空中，哇哇的嘶吼着，像一群葬礼的乌鸦。
林克伸出手，感受风穿过指尖，握紧拳头，抓不住任何东西，他有时会迷恋这种空无一物的感觉，也许比起那把剑，他更渴望握住别的东西。
“我和我们妻子的相遇…也是在一个黄昏……”
卡西瓦的眼睛闪烁着迷惘的泪水，这是林克从未见过的哀伤与怀念。
“我见过她。”
“哦……是吗？我……”
一丝脆弱从他的眼睛里裂开，林克不确定，那是悔恨还是惆怅，但他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了。
“她一直在等你。”
很快他就后悔了，他不该提起这个的。
气氛再次变得凝滞，海浪不倦的拍打着岩石，带走脱落的粒子；岩石会逐渐溶解，浪潮则引领它们回到新的起点，重新汇聚成新的物质，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到在他死去前都无法见证。
风似乎太猛烈了，卡西瓦的披肩被无情的吹散，像一面鼓起的红旗，呼呼作响，他伸出翅膀，熟练轻松的将它系好，似乎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吟游诗人从未有过狼狈的时刻，他永远保持着优雅的形象。
林克猜这条披肩也许是哈米拉为他做的，不知为何，他有些嫉妒。
“我想，也许有一个人也一直在等你。”
他明白卡西瓦没有针锋相对的意思，这就是事实，他在陈述一个事实，公主在等他，独自一人在城堡等待了一百年，这是一个让人沮丧的事实，挫败感像溺水一样让他窒息，如果他能更迅速一些，如果他能够拥有更多的勇气与力量，如果他未曾丢下过手中的剑，等待就不会像旋涡一样卷走他们，扭曲成与时间对峙的寂寞。
落日消失在海平面，整个世界在黑暗中湮灭，卡西瓦没有离开，林克蹲下，重复捕捉风的无聊游戏，直到膝盖酸痛，强烈的饥饿感让他反胃，他扶住自己缓缓起身，卡西瓦已经消失了。
林克揉揉自己的膝盖，狼吞虎咽地吃下一个饭团，太咸了，也许因为他忽略了盐的用量把控，或者食材本身的问题，但他不喜欢浪费食物，无论味道多让人难以忍受，他都会选择不动声色的咽下，就像他无言咽下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咽下旅途中的所有孤独与伤痛。
他擦擦嘴，抖开衣角上的灰尘，笑了——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他该启程去迎接下一个挑战了。
红月再次升起。
————
血色在光芒闪烁的一瞬间消散，一切都结束了，大师之剑履行了自己的使命，再一次变得暗淡。
公主的裙子上沾满泥土，她的头发仍是湿漉漉的，尽管如此，林克还是觉得她像星星一样耀眼。
“海拉鲁的勇者啊，你还记得我吗？”
少女微笑着，却驻足在原地，她在等待，等待一个需要他亲口说出的答案。
林克依旧保持沉默，却如一只雏鸟一般不安，慌乱的检查着自己的蓝色上衣，一次又一次低头，一遍又一遍抚平衣角的皱纹。
塞尔达笑了，一朵完全舒展开的花朵，答案已然明确，他不需要再说什么，也不需要再做什么，她可以明白的，她早就该明白的。
他们同乘一匹白马，远处的双子山彼此相望，夕阳凝结成坍塌的一点，林克记得，也就在不远处，他的世界经历了第一次坍塌。
公主柔软的金发搔着他的后颈，冰冷的肩膀紧贴着他的后背，她已经忍受了一个世纪的寒冷，单薄的长裙不足以御寒，她真的太冷了；
他同样在忍受，孤独像死去的魂灵一样纠缠着他，他与野兽为伍，与怪物搏斗，这片大地太空旷了，空旷到他以为自己一直在地狱里徘徊，他太需要一个安身之处了——
而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守护彼此的人。
她握住一只蓝白色的花，林克忘记了是如何将这朵花送给她，她又是如何接受它，他只记得，曾有人告诉他，静谧的花朵象征着永恒的爱情，相爱的两人会在绵延不断的花雨中亲吻，跨越时光与记忆，无言守望彼此。
“谢谢你，林克。”
他还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侧过头，凝视她翠绿的双眼。
他看见黄昏的火苗在她眼中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