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入目的是整齐摆放着各色游戏包装盒的书柜，偶尔夹杂着几本翻得书角卷边的游戏攻略书和不知名的小说。

书柜旁的电脑桌上散落着写满潦草笔记的标签纸，定睛一看，也大多是和游戏相关的内容。

地上散落着揉成一团的T恤和皱巴巴的外套，以及几个拆开的快递纸箱。

这怎么看怎么熟悉的光景，让咲也感到一丝困惑。

单人房的室内没有熟悉的大沙发，电脑桌上也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显示器，环视四周，虽然有熟悉感，但毋庸置疑是陌生的环境。

角落的空调挂机随着一声轻响拉低了温度，单人床上拱出人形的被褥动了动，伸出一只手来，在床头摸索半天，没找到目标物，又缩了回去。

过了几分钟，被褥被掀开，顶着一头乱发的人翻身坐起，眉头紧皱，满脸不情愿的起床气。

咲也一愣，不禁靠近对方，这张脸太熟悉，鼻梁的高度，嘴角的幅度，眉眼的立体度都每日在他的视网膜中勾勒，虽然比记忆中年幼许多，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两人的脸靠得极近，床上的少年眼中还是望向虚空的虚无。

咲也眨眨眼，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他的身体只有对面人的巴掌大小，漂浮在空中，像是处于失重的状态，稍微用点力，好像能落到地下，但掌握不好，整个身体都会失去重心向旁边歪倒。

糟了！眼看就要砸到少年床上，咲也伸出手，好不容易撑住自己，但重量落到床上，几乎没有引起动静，面前的少年无知无觉，床当然也没有动摇一分。

咲也松了口气，但内心的疑虑又加重了一分。

自己好像变小了，还能凭借自己的意识在空中移动，只是对面的人似乎看不到自己。

咲也努力地搜索记忆，只记得昨天和监督，太一，椋一起看完天马君主演的电视剧，被茅崎至拉到103室温存了一阵，不到11点就回到101室上床睡觉了。

要说现在这种非现实的状况，果然是梦境吗？

在他冥思苦想的时候，床上的少年戴上黑框眼镜，举起手机玩起游戏来，之所以马上知道是游戏，是因为那个熟悉的音乐节奏，滑动手指的动作弧度，咲也无数次在自家恋人那里看到。

“砰砰砰！”

房门被激烈地敲击，停了数秒，又以更大的力度敲响。

“至！”隔着房门，门外女性的声音沉闷却难掩暴躁，“你今天不是值日吗？再磨磨蹭蹭的小心迟到！”

床上纹丝未动的少年皱着眉低骂了一声：“……可恶吵死了。”

咲也赫然睁大了眼，床上的人好不容易消耗完体力，这才不情不愿的爬起来，打开门，门外双手环抱的女性挑起眉，嫌弃道：“你看你的样子，怎么这么脏。”

对于这张和少年颇为相似的脸，咲也也极其熟悉，上个周他才与对方吃过晚餐，与自家恋人一起。

虽然很荒唐，但咲也几乎在心中确定了，这个少年，就是自己的恋人茅崎至，大概比与他初见时小一些，还是中学生的样子，而那位漂亮的女性，正是茅崎至的长姐。

“不是说过别乱敲我的门吗。”茅崎至阴森森的语气很是吓人，女性却不为所动，撩了撩长发，转身下楼。

咲也有些混乱，他这是穿越了？

茅崎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也走向楼梯，咲也连忙跟上去。看着茅崎至走进浴室，咲也脸一红，刹住脚步，难为情地回到门外。没过多久，水声停止，又过了一段时间，房门再度打开，洗漱完毕，戴好隐形眼镜，乱发也被吹风机打理得清爽整洁的茅崎至，已经差不多接近咲也所知道的完美王子形象了。

『中学时代的至先生也好帅气！』

咲也不由感叹道，但茅崎至从他身边走过，并未听见他的声音。

坐在饭桌前的女性正往吐司上涂果酱，听到响动，抬头望了自家弟弟一眼：“终于像个人样了。”

这次茅崎至没甩她，径自上楼，回房间换好校服，提上书包，又摸出钥匙看了看上面挂着的圆桌骑士君吉祥物，这才来到玄关穿鞋出门。

一路没有同行者，茅崎至目不斜视地走着，直到接近校门，才有一两个女生上前来打招呼：“茅崎君，今天真早啊。”

早上那张恶鬼一般的脸早已消失到九霄云外，茅崎至脸上是温和的微笑，他轻道：“早上好，今天是我值日。”

女生们担忧地望着他：“这样啊，你的身体状况没事吧？”

“没事。”

他脸色苍白，声音虚弱，似乎没什么说服力。

“不要太勉强哦，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们。”

茅崎至回以笑容，女生们害羞地低下了头，他趁机加快脚步向教室走去。教室里已经有不少学生了，和他同为值日生的田中正在擦黑板，他走过去满怀歉意地说：“田中君，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田中转过头来，无所谓地拍怕他的肩膀：“没关系，我差不多做完了，你就好好休息吧。”

茅崎至心底滋生些真正的愧疚感，田中轻咳两声，凑近他耳边：“你只要……跟小美纱说都是我在帮你就行了，拜托了！”

美纱是茅崎至所在班级的班长，因为茅崎至对外宣称身体不好，所以她时不时会来关心一下，而田中暗恋她是众所周知的事。多少摸透了对方的心思，茅崎至点头：“……好的。”

回到座位上，茅崎至拿出教科书摊开，单手撑着脸假装学习。

学校的生活相当无聊，茅崎至虽然体育能力不行，但文化成绩不错，而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出席课堂，完成病弱美少年的例行任务，然后放学回家。虽说单调，但确实比初中的黑暗时期好多了，而且仗着外表，扮演角色也并不费劲，茅崎至把这件事当作游戏的日常任务，孜孜不倦地每天重复着。

课堂上，戴着金边眼镜的数学老师正滔滔不绝地大讲理论，茅崎至坐在教室最后排的靠窗位置，心不在焉地看着课本。他从抽屉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调至静音状态，打开游戏。

这次的限定卡池有他非常想要的角色，但连着两天，他都坠得一败涂地，惨不忍睹。昨天他在网上查了查，有人表示现在这个时间段很好出货，所以他冒着风险，打算抽个五十连，当然很遗憾的，又是全坠。

他双手握着手机，怒到浑身发抖。

飘在他背后的咲也注意到他的反应，探头看了过来，经过不断的尝试，他差不多能自由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他从早上起就一直跟着茅崎至，一方面是对对方的中学生活充满好奇心，一方面觉得自己要想回到原来的世界，还得从茅崎至身上找线索才行。

手机屏幕上是咲也有些熟悉的画面，他记得茅崎至告诉过他，这是他高中时代最喜欢的手机游戏。

握住手机的手指用力到泛白，茅崎至愤愤地低语：“喂概率太低了吧……能不能来个人帮我抽啊？”

自言自语的话当然是没人回应的，而且他隐藏自己的宅男身份，独来独往，还真找不到人帮他按这个按钮。心底升起一股烦躁感，像是汹涌的海潮在碰撞交汇。



但下一秒，画面转换，眼前闪过彩虹，茅崎至下意识地点击屏幕，等看清画面上闪动的彩字，他刷地起身，椅子被碰倒，发出巨大的响声。

教室里的人纷纷转过头来，或惊讶，或厌恶，一时间鸦雀无声，茅崎至的后背冒出冷汗，他捏紧手机，深深低下头：“抱歉，我去一下保健室。”

话音刚落，他就冲出了教室。

“茅崎君……没事吧？”

“那家伙就是个病秧子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教室里的人交头接耳，站在讲台上的老师重重咳了两声，像是习以为常了，敲了敲黑板道：“好了，我们继续上课。”

茅崎至在走廊上疾走，这时候他也顾不及被人发现他没那么病弱的事实了，所幸没遇到任何人，他来到平时从未上过的天台，关上门，从包里摸出藏好的手机，点亮屏幕。

画面还停留在游戏界面，上面显示出的十张卡里，不仅包含三张他想要的限定SSR，还有一张新的常驻SSR。

“真的假的……”他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不对，我刚才没按屏幕吧……BUG？”

他拧着眉头，将手机举在阳光下，试图从中找出点蛛丝马迹，下一秒，手机画面转换，竟跳出备忘录来，键盘的字母不断闪动，显出一行文字。

——至先生，对不起！是我擅自按了十连按钮！

茅崎至一阵寒颤，差点把手机扔出去：“你谁？！”

咲也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看到茅崎至苦恼的样子，他和往常一样下意识伸出了援手，但像现在这样，反而给对方造成惊吓了吧。他也没想到，自己能被触摸屏识别。

——……对不起，我没法告诉你名字。

茅崎至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他又把手机拿远了些：“……什么鬼，手机病毒？”

咲也低落地垂下头，现在他再继续说话，只会让对方更加混乱，索性闭上了嘴。

“喂~不说话了吗~”

许久没等到回应，茅崎至狐疑地上下翻动手机查看，自然也没看出什么。他嘟囔道：“算了，能抽出SSR的手机病毒也不是什么坏事。”

随即心大地将手机塞回裤兜，调整好状态，走回教室。已经下课了，好几个女生过来询问茅崎至的身体状况，他脸不红心不跳地一一应付过去，接下来的时间，如往常一般流逝，放学后，他留下来和田中打扫了教室，当然只做了最轻松的劳动，并先行离校。

回到家，窝回房间的他再次打开手机，今天抽到的几张稀有卡都好好躺在游戏列表里。他又跳到备忘录，没被删除的两行文字落入眼帘，他点开键盘，手指在上面敲出几个字母，一顿，又全都删掉。

他把手机甩到床上，打开电脑，戴上耳机，坐到那张舒适的旋转椅上，抛开一切，将全部身心投入到网游排位赛中。

第二天，茅崎至如往常一般上学，不再是值日的他踩着上课铃来到学校，翻开书本，装作认真地学习。下课后，他照例留在教室，望向窗外的天空，像是在沉思般，吐出飘渺的叹息。

教室一边的女生在小声尖叫，茅崎至在心中的日常任务栏中划上一笔，埋下头拿起手机，屏幕却擅自转到备忘录。

——至先生，你怎么了？

茅崎至一滞，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将手机藏入手臂之下，等周围人不再关注自己，才偷偷拿出来。几乎把屏幕盯出洞来，他郁闷地换行打字。

——什么怎么了？

——你不是在叹气吗？发生什么事了吗？

茅崎至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只是表演固定套路，以便班上同学回收，借此维持自己的病弱美少年形象罢了。起初也有一两个人来询问他理由，被他适当敷衍过去，渐渐地也就没人再问了。

现在这个“默认”的理由被人提起，像是刻意羞辱他一般，让茅崎至有些厌烦，面对手机里的未知事物，他突然失了解释的兴致，随意地打出文字。

——我没事。

——真的？

——嗯。

——太好了！！

这三个字显示出来的瞬间，茅崎至心脏被重击了一下，他捂住嘴，无措地扭开头。怎么回事……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文字和标点，但传达出来的感情，就像真的很担心他一般，

——？

茅崎至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

——没事……对了，你真的不是手机病毒？

——我想应该不是……

不确定的语气让茅崎至差点笑出声来，他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些。

——那是鬼魂？是妖怪？还是神明？

——应该都不是。

虽然推翻了他所有离奇的设定，茅崎至还是没有失望，他气定神闲地继续打字。

——那就是妖精，像格温那样。

这句话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回音，咲也看着屏幕中的文字，是他熟悉的字眼，是他们表演过的戏剧中的人物，记忆如海水般涌入，裹挟着夏日的暖风，让他不禁微笑起来。

——大概是。

咲也缓缓打出这几个字。

——那就是了。

茅崎至轻笑，像是得到了满意的回复。

——你叫什么名字，还是不能说吗？

……

——不能说的话，就叫你格温吧，就这么定了。



这天是星期四，到了放学时间，茅崎至提上书包，走向图书室。他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像那种整天聚在一起的体育小团体，是他最讨厌的组织。

而时不时去图书室看书成为他推脱麻烦事的借口，文学和病弱美少年没有冲突，还会增加梦幻的疏离感，毕竟在图书馆这个环境里，没有人会毫无常识地跟他搭话。

走在书架间选书，茅崎至兴味索然，只想赶快坐下打游戏。他随意挑了几本书，怀抱着它们，坐到角落的座位上，因为是社团活动的时间，图书室里的人很少，他也放松身体，翻开书页。

手机屏幕亮起，茅崎至顺手拿过来。

——至先生，是莎士比亚！

茅崎至一愣，翻回桌上书籍的封面，果然写着莎士比亚悲剧集。

——喜欢莎士比亚？

——嗯，非常喜欢！

他挑了挑眉，将书翻到目录，有《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奥瑟罗》和《麦克白》。

——最喜欢哪一个？

——罗密朱丽吧。

——果然。

茅崎至将书翻到罗密欧与朱丽叶，随意翻了两页，这本书并非小说，而是很纯粹的剧本。开头介绍剧中人物，然后是故事地点和开场诗，再之后是大大的几个字——第一幕，第一场。

相当陌生的字眼让茅崎至凝住了动作。

——至先生以前有读过莎士比亚吗？

——剧本的话没有，故事倒是知道个大概。

——这样啊。

茅崎至看了对方的文字几秒，补充道。

——哈姆雷特的话应该很熟悉。

——？

——小学时候有一款掌机游戏是根据哈姆雷特改编的，我玩了20遍。

——不愧是至先生！

毫不吝啬的赞美相当具有迷惑性，茅崎至鬼使神差地继续打字。

——要和我一起看罗密欧与朱丽叶吗？

——当然，我很乐意！！

看得出对方非常高兴，茅崎至把手机拿过来，对着书本，小声道：“能看到吗？”

再看向屏幕，过了一会儿，文字才显示出来。

——能看到。

“这样举着也很麻烦啊……”茅崎至来回看着手机和书本，有些苦恼。

——至先生，你不用举着手机也没关系。

——放旁边你也能看到？

——我就在你后面，一直都能看到。

茅崎至猛地回头，自然是空无一人，他的额角渗出了冷汗。

——你真的不是手机病毒啊，不会是哪儿来的亡灵吧？

看着那两个字，咲也停下了动作。恐惧感骤然升起，让他的四肢都麻痹起来。自己现在的状态，确实更像是亡灵，如果自己真的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了生命，不就再也不能回去满开剧团了吗？好可怕，一想到不能再见到那个人，就真的好害怕……

——格温？

许久没有回复，茅崎至急切地喊出声：“格温！”

图书室的人齐齐望过来，茅崎至不住地低头致歉，他伸手抓起书包和手机，走出了图书室。一直走到空无一人的走廊，他才重新举起手机。

——抱歉，我不该没脑子地问你那种事，你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吧？

——嗯……是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地方。

咲也顿了顿，继续说。

——我想回去，我有必须回到那里去的理由。

——别担心，肯定能回去的。

有不可名状的复杂情绪从心中升腾而起，茅崎至一边安慰对方，一边产生些没来由的寂寞感。

——嗯，谢谢你，至先生！

但转瞬被对方明朗的话语所治愈，茅崎至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变成了游戏里的主人翁，被赋予了为走散的精灵寻找归家道路的使命。

——这个设定还不错。

——？

***

“去死吧，杂鱼！”

窗帘紧闭的房间里，茅崎至戴着耳机，因为激战而频出暴言，敲击键盘和鼠标的动作相当粗暴，若是一般人看到他现在的模样，恐怕都得吓一跳。所以当茅崎至结束对战，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拿起手机。

“抱歉，吓到你了吧。”

——不会。

回复太快，以至于茅崎至愣了愣，随即看到又一行文字显示出来。

——打游戏的至先生也非常帅气！

和对方相处到现在，茅崎至知道这些话都是真心的，但看过他日常光鲜的伪装，还能对打游戏的他这样由衷赞美的人实在少见，他多少有些难为情起来。

轻咳两声，他决定转移话题：“虽然我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但你其实是有实体的吧，不然也没法打字了。”

——也许是。

“能用笔写字吗？”

茅崎至指着电脑桌面上的圆珠笔，咲也落到桌上，面对几乎是庞然大物的圆珠笔，他吃力地将其抱起来，身体摇摇晃晃，要想写字似乎很困难。

咲也沮丧地低下头，圆珠笔也从手臂间落了下去，茅崎至则惊讶地张大嘴，不敢置信地问：“难道你……身体很小？”

——是……

不甘心的心情从文字里满溢出来，茅崎至忍着笑，伸手到圆珠笔旁：“能碰碰你吗？”

咲也望着面前净白修长的手，小跑过去，抱住了对方的食指，原来是能触碰到的，他用脸轻轻蹭了蹭，仅仅如此，就让他心中产生无法言喻的喜悦和安心。

“……好温暖。”茅崎至也露出笑容，“这样的，可不是亡灵啊。”

轻飘飘的话语落入咲也耳中，竟让他眼眶一热，差点流出泪来。



这天早上起来，茅崎至的起床气似乎比平时大很多，被咲也询问后，他很不情愿地答道：“今天有体育课。”

——真是辛苦啊。

“不觉得很可笑吗？”

——怎么会……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擅长的东西。

“与其说你是精灵，不如说是天使吧。”茅崎至哑然失笑，“今天也请病假吧，到时你陪我聊天。”

“好的！”

体育课是在上午第三节，茅崎至站在角落，百无聊赖地望着围着篮球场跑圈的同学。有两个生理期的女生坐在他不远处，时不时将视线对准他。茅崎至瞟了一眼她们，毫不吝啬地露出笑容，少女们发出低声尖叫，埋头继续窃窃私语。

好不容易捱到自由活动时间，茅崎至选了个偏僻的位置，拿出手机。

——能说说你之前所在的世界的事吗？

——和至先生所在的这个世界没什么差别哦。

茅崎至的手指在脸上轻轻敲击，表情虽然平静却相当有距离感，每当这时，周围人便很少来主动靠近他。

——没有骑士或者国王之类的？

——没有呢……

茅崎至明显露出失望的表情，咲也仰头看他，虽然对方看不到自己，但他却能深深地看进那双浅色的瞳仁里。

——也可以说有吧，不仅有骑士和国王，还有炼金术师和人造人，有人能使用魔法，有人剑术了得，世代宿敌的朋友相约踏上旅途，落入神秘的仙境中惊心动魄地冒险，只要你愿意，就能体验非同一般的人生。

——世界观真复杂啊。

茅崎至由衷感叹，随后喃喃道：“稍微有点羡慕。”

咲也很想告诉他，不久后的将来，你也会走入这个世界，扮演自己最喜爱的角色，绽放于舞台之上，但现在的他没法说出真相，所以只是静静凝视面前的人，希冀着，能将那个世界的美好从只言片语中透露分毫。



他们就这样相处了一个月，咲也似乎也习惯自己这个状态了。那天，如茅崎至曾经跟大家诉说过的一样，因为钥匙上的圆桌骑士吉祥物，他和外冈成了朋友。

若是不知道后话，咲也大概会为茅崎至感到高兴，但提前知晓一切的自己，却忍不住露出担心的表情。如果可以的话，想要保护这个人，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不要遭受那些背叛和失望。

可是理智的情感占据了上风，当茅崎至高兴地告诉他：“班上的外冈好像是个不错的家伙。”

咲也心中五味杂陈，仍旧回复道——能交到朋友真是太好了，至先生。

茅崎至的生活因为同好的加入变得丰富很多，他会到外冈家里去打游戏，彼此竞争游戏的进度，就是畅谈游戏感想也能聊上几个小时，课余时间和咲也的交流自然少了下来，大概是由于建立了自信，在学校他也能和其他同学说上话了。

“茅崎，别一天到晚看手机啊。”

当平时熟络的同学半开玩笑似的抱怨后，茅崎至一愣，只好在备忘录里快速打字——格温，抱歉。然后收起手机，朝坐在前面课桌上的人露出微笑：“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了什么？”

咲也落在茅崎至肩上，听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昨天的直播节目，虽然说话时间变少了，但看到这样的茅崎至他打从心眼里高兴，毕竟他只是想看到这个人的笑脸，仅此而已。

可是那一天，从外冈家回来后，茅崎至突然对咲也说：“我想向外冈坦白。”

『欸？』

因为太过惊讶，咲也仅仅发出了单音。

“他也一直对大家隐瞒着自己宅男的身份，作为有共同经历的人，我想他可以理解我。”

咲也手脚发麻，一瞬间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等反应过来，他已经在备忘录上写上了几个字——至先生，我觉得别说比较好。

茅崎至眨了眨眼，对他的答复十分讶异：“还以为你一定会支持我的……”

随后转成苦笑：“这样啊。”

那种掺杂了失落和苦恼的表情，让咲也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他甚至止不住想，茅崎至的语气里是否还有着失望。

下一刻，茅崎至勾起嘴角：“啊……对了，是因为最近都没怎么陪你，所以寂寞了吗？”

咲也仰望着他，明明他看不见自己，却又像能看见他一般，目光平静而温和，像是在开导闹别扭的孩子。咲也黯然地垂下眼，压抑着自己想要流泪的冲动，哪怕知道结尾，也得任其自由发展的痛苦折磨着他。

过了很久，他才缓慢地摇头，虽然这个动作，茅崎至没法看到。



第二天，茅崎至告诉咲也，他已经向外冈坦承自己的虚弱形象是假装的事，以及对方只是一笑置之，并未放在心上的反应。因为一直心不在焉，咲也没能及时回复，等到想说什么时，手机的光亮已经熄灭，他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黑色的镜面没法映出他的影子。

——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物体，终有一天会被驱逐。

脑际里忽然浮现出这个想法，咲也的意识再度恍惚了，对于现在的事，果然他不要过多参与比较好，再多的想法，也不过是他个人的愿望罢了。

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了，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彼此心中产生了芥蒂。他们会雷打不动地互道早安，晚安，对疲惫归家和打游戏熬到深夜的茅崎至，咲也也从未停息地对他说今天辛苦了。

咲也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茅崎至手机游戏里的虚拟人物，再也没法插入对方的生活，他不禁想，自己为什么会存在在这里呢？像这样目睹自己最重要的人走入困境，却无能为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他是相当残忍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这个想法起了作用，他的时间加快了，有时一觉醒来，会发现距离上次苏醒隔了两三天，甚至一个周。

当茅崎至问他：“格温，最近你是去别的地方了吗？”

——嗯，我也有很多事需要做。

“这样啊。”茅崎至脸上显出落寞的神色，“看来你也不会一直陪着我啊。”

——我现在陪着你哦，至先生。

没法做出任何承诺的自己，只能默默站在旁边守望他，但咲也知道，他的眼里心里并未容下其他东西，也从未离开过，茅崎至的“偶尔”，就是他的“一直”。



高三的夏天来得很快，闷热难耐的酷暑之后，总有风雨交加的雷电在深夜袭来，仿佛在为接下来的冲突创造最绝妙的环境。对他人来说不过是寻常的夏天，对茅崎至来说，却潜藏着一次深重的打击。

和外冈决裂的话语是怎么说出口的，他记忆变得模糊，只想着赶快从那个恶心的环境里脱离出去。站在他背后的人，将好奇和轻蔑交织的目光倾注在他身上，他已经无力应付了，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完了一天。

出校门时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激烈的雨声掩盖了周围的一切声音，茅崎至心想老天可真是应景，他收紧下颚，抬脚大步走入了雨中。

回到家中，他径直回到了房间，水渍从他脚下一路从玄关蔓延到楼梯上，大概是察觉到他的动静，锁上门后，他听到楼下传来家人沉闷的喊声：“至，你回来了吗？淋了雨的话要先去洗澡呀！”

他没力气回答，书包从手中落到地上，他随手将手中的钥匙扔向电脑桌，视线被钥匙串上圆桌骑士的吉祥物强行拉了过去。

明明是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在这一刻不知为何让他产生某种厌恶感，看到它，就会想到过去这段时间里自己的愚蠢和他人的伪善，他粗鲁地摘下吉祥物，走到窗前，一把拉开那两幅几乎从未动过的暗色窗帘。

推开窗户的瞬间，雨粒夹杂着狂风怕打上他的脸，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很冷，明明是夏天，全身都冷到发抖。

他咬紧牙，扬起手臂，在空中划出半弧。这样就结束了，这么想着的同时，他的手静止在了半空中，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茅崎至脸上的表情从愕然转为苦痛，只花了仅仅数秒，他喃喃道：“格温，是你吗？”

他冷得彻骨的身体，唯有抬起的手腕处传来微弱的温度。用全身力气环抱住他手腕的咲也，拼命地点着头，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明明知道对方听不到，他还是不停说：『至先生，不可以……』

『这是至先生最重要的东西，绝对不能扔掉！』

『我不允许至先生舍弃掉自己重要的东西！』

“格温……”茅崎至将手放到眼前，他看向手中的吉祥物，既惊喜又错愕，“我好像能听到你的声音？”

『欸？』

“再多说一点。”

『至先生？』

“……能听到啊。”

这一整天都游走于绝望的深渊中精疲力竭的人，总算露出些微笑容，撕开失控的面具，显露出柔软的内里来。茅崎至深吸了口气，合上眼，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珠子粘在他的睫毛上：“谢谢，是我太生气了，要是把它扔掉，我确实会后悔一辈子。”

再次看向手中的圆桌骑士吉祥物，上面那些微微磨损的痕迹，都是陪伴他度过无数个日夜春秋的证明。

咲也坐在茅崎至手上，与对方目光相对，他很想摸摸对方的脸，却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他之前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存在在这里，以这个无力的形态留在茅崎至身边的自己能有什么用处？他现在知道，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刻，将自己的声音传达给彼时的他，又或许，这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境，一个心愿罢了。

『至先生，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很多糟糕的事。』

咲也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手指，扬起脸，对那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露出笑容。

『但也肯定有很多快乐的事，所以，不要担心，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吧。』

应该是听清了他的话，茅崎至失笑：“这是什么？告别宣言？”

『差不多吧……』

凝重的沉默笼罩着整个房间，窗外的雨声似乎都被隔离开，茅崎至有一瞬的呆滞，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开玩笑的话会得到肯定的回答。

他用手指摩挲着手中的物体，没来由的，他知道他在那儿：“其实我无数次想，你是不是我臆想的产物……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愿，创造的一个虚拟的避难所。”

“你会倾听我说话，给我我最想要的回答，虽说既看不见，也听不着，但和你有交流的大概只有我，一边想着你是只属于我的东西，一边偷偷窃喜。”

“但事实并非如此，你好好地在这里，和我说话，也能触碰到我，现在还能听到你的声音，对我来说，你是活生生的人……”

“所以没得到你的回复时，我担心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几天没见你时，会想你是不是在我身边呆到厌烦了，想了太多，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茅崎至语气和缓，像是有很多话像对他说，又苦于时间，胡乱筛选着字眼，他的眉心向中心收拢，随着这个动作，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为什么好不容易能继续交流了，你却说要离开了？”

这个质问咲也没法回答他，他将眼前人的表情收入眼底，闭上眼，继续叫他：『至先生。』

像是某个咒语般，声音如同进入最后乐章的渐弱结尾，咲也的身体从脚底开始往上，缓慢地碎成光点。

“——至少告诉我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咲也最后看向眼前惊慌失措的人，他启唇。

『』

他想对他说这句话，无论在过去，还是在未来，他都会如此这般告诉他。

***

“咲也~”

猛然睁开眼时，他被距离自己不到十厘米的俊脸吓得心脏仿佛骤停了一下，顿时睡意全消：“至、至先生？”

“啊，醒了吗。”

茅崎至颇有些遗憾地抬起脸，他从旁边的楼梯下到地上，仰头看他：“今天不是约好一起出门吗？”

咲也抓过枕头旁的手机一看：“啊，对不起，我忘了！”

“不是忘了，是没醒过来吧，我把闹钟给你按掉了，因为看你睡得很熟的样子。”

“是这样啊……”

“但突然就哭起来了，所以我把你叫醒了。”

“欸？”

茅崎至无奈地笑了笑，伸手示意他摸摸脸，脸上确实满是水迹，咲也看着指尖粘上的泪珠，陷入了片刻的迷茫。

“所以今天，一起去做些开心的事吧。”

“至先生，不问我做什么梦了吗？”

“……你想说吗？”

与梦境中相比，此时的茅崎至自带一种游刃有余的温柔，咲也回望他，不知为何心底软成一片，他抬起手臂擦干净脸，摇了摇头：“……至先生，今天一起去做些开心的事吧。”

他们简单整理完毕，来到今天预定的电影院，本来想赶早场，但咲也睡过头，手中在网上预定好的票也作废了。正值周末，电影院里的人密密麻麻的，格外嘈杂。

“今天要学现充一样啊，可恶，人好多。”

茅崎至看着排成长龙的队伍，烦躁地拧起眉头，咲也担忧地看向他：“至先生，你没事吧？其实我们呆在宿舍里就可以……”

“偶尔也要有像样的约会才行，走吧。”

如同奔赴战场的勇士，茅崎至拉着咲也混入了人群之中。经过一番苦战，最后选定了一部时间最靠近的电影，似乎也是近期在网上掀起一股讨论热潮的爱情电影。

故事讲述的是从校园跨入社会的初恋的故事，剧情虽然简单，但男女主角细腻的表演还是触动了很多人。

一从电影院出来，咲也便兴奋地说：“太好看了，最后一幕我超级感动，两个人都演得很棒！”

茅崎至微笑：“那真是太好了。”

“那个，至先生……你的初恋是怎么样的？”

“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稍微有点在意，嘿嘿。”

说完这句，咲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脸。

茅崎至嘴角的笑意深了些，他牵起他的手：“在那之前，咲也先告诉我你的初恋吧，我很好奇咲也的初恋是谁。”

“我的吗，我……我的初恋就是至先生。”

“……”

“怎么了？至先生？”

“糟糕。”茅崎至捂住嘴，将脸撇开，“高兴地心脏要停止跳动了。”

“欸？”

轻咳了一声，茅崎至再次看向他，这次他将手攥得更紧了些：“咲也，谢谢你。”

“至先生……”

“想知道我的初恋吗？”

“是的！”

“我的初恋啊……”茅崎至抬头望向高处，目光似乎随着记忆延伸到了相当遥远的地方，“应该是在高中吧。”

“是吗，是怎样的人？”

“嗯……虚拟人物？”

“？”咲也疑惑地歪了歪头。

“其实，到底是不是虚拟人物我也不知道。”茅崎至笑了笑，“甚至到最后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总是擅自叫她格温，但我很感激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汽车从路边飞驰而过，带起一阵呼啸声，茅崎至的话被打断，让他不禁眯了眯眼。

“『没事的，我会一直爱你。』”

当这句话从身边传来，茅崎至瞬间凝滞在了原地，他扭过头，正好与咲也澄澈的目光撞到一起，那里面糅杂着喜悦和甜蜜，坦然和满足，全都如同水波一般，将两人所在的空间严丝合缝地填满。

“为什么咲也会知道……？”

自己刚刚才经历过的那些事，对眼前这个人来说已经是相当久远的过去了吧。

“至先生，可能会有点长，能听我讲个故事吗？”

那些未尽的话语，未完成的故事，都将从此刻开始，继续下去。

但无论事情如何发展，他都会一直在这个人这边，他希望，能将这件事好好地传达给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