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纪事

“小哥，别睡了，讲到重点了。”

我被肩膀上传来的轻轻拍打叫醒，眼皮还耷拉着，半大的视界里映着张明朗的笑脸。

我离开桌面直起身，望向他，眉心轻蹙：“笑什么？”

他仍然翘着嘴角，指指我额头，悄声说：“睡出印子了。”

他又催促我记下老师口中的知识要点，即便这篇文言文我已经倒背如流，我还是执起笔一字一句地记录，感受他的目光放在我身上片刻，才移开落回教室正前方。

他是来学校实习的大学生，和他一起来的其他人都被分配给了低年级的班级。他不知是脾气太好还是人不聪明，被分到了初三重点班，除了帮助批改作业监督学生自习这些杂事外，基本得不到更多的有效锻炼机会。班级里其他同学叫他“小老师”，而我，叫他“吴邪”。

我是吴邪在班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他被班主任领进班级在讲台前做自我介绍时，我正埋头在草纸上演算一道数学题。他走到我身边拉开椅子坐下时，桌角的橡皮被手肘蹭落地上。我正欲俯身拾起，两根修长的手指已经捡起橡皮放回桌边。我抬起头，看到一双弯弯的眼睛，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同学，我坐你旁边啦。”

我轻微地颔首，提笔时鼻翼无意识地轻耸，他外套上潮湿的水气与身上淡淡雨后的青草气息，比拍在窗上稀稀拉拉的雨点更让我感到绵绵秋雨，温和而无害。


吴邪多数时间会待在班级里。上课时他坐在我身侧旁听，时不时提笔在黑皮笔记本上记下几笔，大约是授课技巧与随堂感悟一类吧。不过一次被我不经意间瞟到他在本子上开小差，摊开的纸页上没有他一贯瘦劲奇崛的字迹，而是胡乱跳跃着几个矮矮胖胖的卡通小人。他察觉到我的视线，笔锋一顿，抬眼对上我的目光时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合上本子，望向讲台时又摆出专心致志的模样。

课间趁他不在，我把黑皮本子拿来翻到他作画那页看。这本是不大好的行为，但他刚才带点心虚的笑容难得勾起我的好奇心。布满条纹的纸页正中间表情严肃的小人十分显眼，圆圆的包子脸加上死鱼眼，看起来…..有些眼熟？边上还画了个圆圈，圈里挤着三个小字：闷油瓶。

我不禁对着卡通小人纳闷，不觉间吴邪已经回来了。他见我私自翻看他的笔记本也没生气，神色反而有点尴尬似的。我心里已经猜出了大概，目光平静地望向他。他干笑两声，指指纸上的“闷油瓶”：“挺可爱的，是吧？”

我不置可否，问：“闷油瓶？”

吴邪莞尔一笑：“谁叫你总是闷声不吭，不爱理人的。”

他语气中像是略带责备，眼睛却笑盈盈的，反倒很亲昵。那一瞬间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像是突然间跳了闸转瞬又被修好的电表，骤然明亮。在看不见的地方他悄悄为我取了个特别的称呼，如果他这样唤我，想来，我会沉声应答。

“闷油瓶”是吴邪心里我的样子吗？ 那么，即使挑剔地说，那也有几分可爱。

班里的其他同学都喜欢这个“小老师”，他开朗爱笑，没架子，能和学生打成一片，解决问题时又很耐心温和，女生们私下里议论他容貌俊朗这些，我都听到过，但他人的喜好与我无关。只是，我忽而意识到，我对他也是抱有好感的，不为什么缘由，他与我亲近，我有些开心，也很乐意。

初三的生活枯燥无趣，繁重的功课、做不完的卷山题海，体育课和偶尔的体活课是难得的放松时间。吴邪不知是说了什么好话，把人到中年脾气阴晴不定的班任哄得把每周五最后一节自习课改为了固定的体活课。往常这个时间我趴在课桌上睡觉、做功课，有时也去操场上打球。虽然和班里其他同学交往不多，但男人之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打球时，我的命中率不错，这在挑选队友时是会被优先考虑的。

这节课我本想在教室里做题，但吴邪勾着我的肩膀不由分说将我往球场上带。我心里并不想拒绝他的邀请。面对其他人的口头挑衅他看起来信心满满，选队友时我默默地往他身旁凑了凑，被他第一个挑了出来。吴邪有身高优势，但技术委实一般。下课铃响之时我们以小比分优势赢下了比赛，同队的王胖子赞扬地拍拍我的肩膀，接着又转向吴邪，大咧咧地说：“天真你白长这么大个儿了，绣花枕头啊，幸亏小哥投得准，胖爷我也是实力牛逼……”

吴邪对他的没大没小习以为常，几个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我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起风了，打球时身上出了汗，被冷风一吹有些凉意。放慢脚步的吴邪被人群撇下，落到我身旁，递给我一张纸巾：“擦擦汗，别吹感冒了。”

我接过，低声道谢。他摇摇头，语气试探地叫我：“小哥？”

我蓦地望向他，额头前碎发垂着，也许还挂着几滴汗珠，不晓得自己现在的神情如何，让吴邪笑得柔和明快，又叫了声：“小哥。”

我垂下眼，敛去眼中短促的愣怔，很低很慢地应声：“嗯。”

他伸手过来似是想拍我的头，我稍一侧身，躲开了。他收回手，转而拍在我背上，“走快点，外面风大。”

别把我当成需要被照顾的孩子，我很想这样同他讲。


吴邪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我是住校生的事，总结月考的家长会上我座位上本该属于家长的位置仍然空着。第二天见面，他看向我时，几次欲言又止，但始终没有问及我的任何事。他只是对我更加好了。同情这种情绪令我觉得多余，但面对吴邪，拒之千里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也并不想，我喜欢同他相处。他带我去食堂的教工窗口吃饭，菜色丰富，味道也好。我不是话多的人，不过吴邪从不在意，他七七八八与我聊学校里的、生活上的琐事，当我撩开眼皮望向他，他的嘴巴含着食物圆鼓鼓的，目光总是那样明净澄澈，说不清这样的目光让我感到宁静、还是无从寻觅的躁动。

有次我们在食堂里被胖子逮个正着，吴邪被猛然捶在肩上的力度惊了一跳，呛咳几声，胖子的眼神在我们之间怪里怪气转了几圈，痛心疾首地说：“天真，没想到你这么偏心，竟然偷摸带小哥开小灶，啧啧，咱俩关系这么铁，我也想吃红烧肉。”

吴邪有点尴尬，支吾了几声“不..不是。”我瞟了他一眼，发现他的两腮微微泛红。心情突然很好，我冷冷瞪了胖子一眼，他也知趣，没再胡搅蛮缠，吴邪赶忙拿饭卡给他也刷了份教工套餐。

过后一起走回教室时吴邪像是想同我解释：“我真没….”我淡淡地说：“我知道。”他便不说了，我觑见他撇了撇嘴角，不知在暗自嘀咕什么，也许是在抱怨我的独断专行。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愉悦。


又到周五放学，我将书本收拾妥当准备离开教室时，吴邪斜过身子挡住去路，笑吟吟地问：“小鬼，周末有事没？”

我皱皱眉头，他马上改了称呼，又问了遍：“小哥，周末有事没？”

我摇头，他揽着我的肩膀，语气轻快：“那就别闷在宿舍了，哥哥带你出去玩儿，要劳逸结合嘛！”

吴邪自顾自下了决定，带我搭乘公交，去到他的学校。他带我走过他生活学习的地方、走过热闹的街市。天幕渐渐降下，空中飘起小雪。我看着风雪将他深棕色的发丝吹乱，看着洁白匀整的雪花悠悠落在他的头顶和他深色的羽绒外套上。他似乎很怕冷，提高外套的领口努力想把下巴埋进去。他的耳廓冻得通红，我搓搓指尖，那里一片冰凉。可惜，不然我会抬高双臂用手掌罩住他双耳，掌外是凛冽风雪，掌中是他，那感觉想也美妙。

我停下脚步，拉住他的胳膊：“回去吧。”

他有点犹豫，不过看了看我同样暴露在雪中的耳朵和脖子，点点头：“下次天气好的时候再带你来逛。”转身时他的手无意擦过我的手背，像是被那冰冷的温度吓了一跳，他赶忙牵起我的双手捂在他掌心之间搓了搓。回程的路上他坚持要我把两只手都塞进外套两侧的口袋内。

从夜市走回吴邪宿舍的道路异常安静，零星几个路人擦肩而过，橙黄的灯光映照纯白雪地，我们肩并肩踩在茸茸的雪上。两排深浅不一的脚印携行落进雪里，鞋底踏在新雪上发出涩涩声响，极分明地传入耳中，仿佛世界都是那点沉静的踏步声。

推开宿舍门时吴邪回身拉我的手腕，我的手掌疲倦般下滑反握住他的，盈盈一握，他的体温与青草味道让我昏昏欲睡，让我想再用力一些，把他扯进怀里。

他的眉眼弯了弯，“你先坐，我去接杯热水。”

我放开他的手腕，低头望向自己摊开的掌心，上面像是记着难以言说的遗憾。

夜晚吴邪让我睡在他床上，窄小的宿舍床铺硬邦邦的，只有棉被称得上柔软，我闭上眼睛，却觉得自己仿佛睡在青青草地上。

吴邪宿舍里其他人都不在，我听他好言好语地同室友讲电话：“我带了个学生回来住，让他睡我床上了，我借你的床睡一晚呗…..行行行，给你洗…….”

收线后他走到床栏边，仰头望向我，关切地问：“冷不冷，要不要加床被子？”

我摇摇头，接着点点头，低声说：“这样就很好。”我这样子不知哪里让他觉得好笑，他牵起嘴角很轻地咕哝了声：“小鬼。”随即关了灯爬上对面的床。

夜色沉沉，月光轻缦在单薄的窗帘上，我长久地侧身凝望对床吴邪的背影。他将被子捂得很严实，只露出小半截头顶，被子下拱起的曲线柔和安宁。但一想到此刻他盖着的是别人的被子，那上面覆着别人的气息，心底无端涌上一阵烦躁。如果他与我一起睡在这张小床上，肩挨着肩，腿贴着腿，虽然一向不喜拥挤，但我不会抱怨一句。我身上有他的气味，他身上也都是我的气味，那样很好。
动物会用气味标识领地，那是无意识的，我却那么想着，真想标记他。

这种感情让我觉得困惑，我从不认为自己会和“早恋”的字眼扯上干系，甚至“动心”都是全然陌生的。那和班里其他盯着吴邪看会脸红的女生是一样的吗？那和经常在教室门口等吴邪的他的女同学是不一样的吗？

我不知道。


近来吴邪经常不在教室，有时视线扫到身旁的空位，目光在空气中滞了半晌，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在走神。
这样的放任本该被严厉制止，但感情本就那么少，头脑里发出微弱的抗议。如果白天和夜晚是一样得冷一样得暖，云层下面还是云层，若有阳光洒在上面，宛若实质。
我也想拨云见日。

傍晚发生了件不快的事。教学楼里突发停电，学校提早放学，我收好东西走出教室时，被班长堵在了门口。

她红着脸，目光却很坚决地望着我，我不意外她说出的话。我并不迟钝，从他人的窃窃自语中也隐约得知，她大概是，就像她所说的，喜欢我。

我静静地听完她的话，静静地看她脸上由期待逐渐转为失望的表情。也许我该说些什么，对不起之类的，我也正打算说这一句。
这时我看到吴邪，和他的女同学，并肩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神色模糊。

身体先于思考的冲动，书包挎在肩上，我不再理会面前的班长，步伐急进迈开近乎于奔跑，与吴邪擦肩时似乎撞到他的肩膀，而我看清了他的表情，匆匆掠过的、满面的错愕。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追上来，我跑出走廊，跑出教学楼，跑到操场上停下，抬头望了望昏暗的天空，背后的脚步声也停下。耳边传来不规律的气喘声，我回过头，看到吴邪抚着胸口、大口呼吸的样子，觉得自己刚才近似于逃跑的行为真的有够蠢。

待他的喘息均匀了，我闷闷地开口：“这几天你去哪了？”

他一愣，但是很快微微笑说：“学校里有事，请了几天假。”

其实还想问“你跟上来做什么”，但喉咙梗住了，问不出口。我们沉默不语地走在操场靠近树木的一侧，踩在积雪与枯黑的落叶之上，想到不久前我们也是这样结伴走在雪地上，他和他的学生，我和我的…吴邪。

吴邪不会像我时常想起他那般挂念我，这让我更加郁闷了。

走了一会，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带点笑意地说：“别不开心啊，有人喜欢是好事。”

我没应声，心想你也有这样的好事，如果我说，你可会欢喜？

吴邪的声音很轻很柔地飘进耳朵里：“不喜欢也没关系，拒绝就好，也别像刚才那样，小丫头都要哭啦。”他叹了口气，随即轻笑：“你还小嘛。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说罢他伸手过来，似是想拍我的头，被我躲开了。

我仰头直直地盯着他，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清俊挺拔、神情温柔、浑身都洋溢着讨人喜欢的青草味道，这样一个人。
我想告诉他，我知道，应该礼貌地拒绝，要说“对不起，谢谢。”但是因为看到了你，一瞬间我慌张地忘了这些，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感到慌张。
我想告诉他，别把我当孩子，别把你自己当大人，如果说要长大才明白，那你明白你的女同学为什么有事无事总来找你？你明白我的眼睛总是望着你？你明白我对自己有多生气？你明白我所不懂却正在经历的那种感情？那你可否一一讲给我听？

他的目光还是那般清澈安静，像是涓涓溪流在我身上流淌。最后我只是动动嘴唇，声音低到自己也听不清：“你愿意等我长大吗？”

宿舍楼的大门被拉开时发出沉重的吱呀声，我走进门后，静默注视他。吴邪站在几米之外的地方，垂着头。也许我冷峻的反应让他不解，或生气了。但是我突然感到懊悔，天寒地冻，我不喜欢他立在冷风里为我伤神。我的手握在冰冷的门把手上，施力将推时，视线里他的转身快速，又像是很缓慢，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变成地平线上模糊的一个黑点。

我低头望向摊开的掌心，那上面又有什么流走了，我也不知道。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从晚秋走到深冬。元旦放假前的周六，班级里组织举办联欢会，也是为吴邪的欢送会，他的实习期结束了，下周起就不会再出现在班级里。

教室被色彩缤纷的拉花彩纸所装饰，桌子统一挪到教室后方叠放在一起，让出大片空地。椅子被摆成两排半弧形，同学们捧着零食口袋，说笑打闹，很是热闹。我却觉得空落落的，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往年这类活动我从来请假缺席。

吴邪被围在人群中间，怀里被塞了各类零食和礼物，很多个声音在说“舍不得，以后常联系”。吴邪的嘴巴开开合合，脸上挂着明媚的笑意。他今天穿了件酡红的毛衣，室内供暖很足，也许是被人群的热情所熏染，他的脸颊也红彤彤的，喜气洋洋，倒是和衣服很配。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落在我身上，抿起嘴角，对我眨了眨眼睛。我的眉心直跳，心脏骤然紧缩，呼吸都很克制似的，一口气尚未完整呼出，那道目光已经转开了。

之后的游戏时间，吴邪被蒙上眼罩，具体是什么样的游戏规则、又是怎样发生的已不重要，我被吴邪捞进怀抱里，耳边是他清晰稳健的心跳，一下一下，有如最细致的鼓点打在耳骨，打在心上。他温热的掌心贴在我脸上，指尖拂过我的额头、我的眉心、我的鼻梁，我嗅到他指间干净的青草味道。

“张起灵！”

然后他松开手，扯下眼罩，脸上每一寸皮肤都洋溢着快乐微笑，合拢的双臂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人群中爆发出赞叹声，这一轮游戏已经结束，下一轮游戏即将开始，而我着实耗费了些意志力，才放他柔顺的毛衣布料离开我的手掌。

吴邪又戴上眼罩，他的嘴角始终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我们的告别是一个拥抱。

他清润如水的声音随埋头吐在耳畔，连呼吸都是软的，他说“好啊。”


回到宿舍我在椅子上呆坐半晌，手指机械地翻开桌上的习题册，一张卡片从纸页间滑落。是张明信片，正面印着苏堤春晓的美丽景色，翻到背面，我的动作顿住了。

那上面包子脸、死鱼眼的小人表情严肃，一言不发地瞪着我。
[小鬼，等你长大再来找我吧]
字迹末尾被画了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桃心，像是话尾的句号一样。

我将那张卡片注视良久。

你愿意等我长大吗？
好啊。

End

“吴老师，这是组里新来的张老师，你帮忙带着点。”
“诶！……诶？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