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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墨魂 墨魂王安石 , 墨魂晏殊
标签 墨魂王晏 , 墨魂王安石 , 墨魂晏殊 , 墨魂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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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2-13 03:41
七月流火,潮意掺着暑热闷了半夏,终于遇见北方流来的几口凉气,一下松了劲,雨水便瓢泼地落下来。渔人披了蓑笠,只片刻水珠便在身后落成道细帘,湿气越过蓑披编得细密的茅草,啮穿布衣,潮凉地侵上发肤。他瞧雨势不见收,便索性收了竹筌,预备回船篷里去避雨,方起身却见岸上不远处站了个人。天色阴濛,秋雨带着水雾一散,几乎要模糊成一个茕茕孑立的鬼影。水流顺着蓑衣哗地一声泼上船板,他回身朝舱里问道:“客官,外头野地里站了个人,要容他进来躲个雨么?”
隔着乌篷与雨水传来句答话:“船家自便。”渔人便抓了篙,扯着喉咙往那边喊了一喊:“郎君,要来避下雨吗?”
雨声如雷,他隐约听见那人应了声,便撑了船往岸边靠。水涘无依,他便姑且地拿长篙拄进汪小泽,堪堪将木船定在河边。与高崖相接的短陂上云絮似的浮着漉漉的荻花,浪一般在风雨里摇曳,来者打一把伞,像只挂了帆的槎,被层层漪沦推上前来。走到眼前了,渔家才看清这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生得一副好相貌,不如里头那位俊秀多情,却胜在端正庄重,只一双剑眉却蹙着,半张面皮蒙了黯淡的伞影,现出几分阴沉的郁色,像只折了翅又落下单的禽鸟,任得意时翼绝青云,此刻的草莽却也如罗网似的难挣脱。他涉皋而来,衣袍被污得泥泞,渔家再请了一道,才说声得罪,提起难辨颜色的下摆跨上船来。
渔家提了篙,将他往篷里让,接过收好的伞倚上舱缘,只一下便将木板洇出块晕着毛边的潦痕。年轻人向他道了谢,拨开布帘俯身进去。
雨浪滂肆,訇然沸然,以至天地不分,清浊难辨,几乎要让人以为六合之内只余了这方昏惽的篷舱。他抬眼一望,便看见几尺开外一个蒙昧的剪影,从衣领里探出一截鹤似的颈子。银白的光采从扇冠流溢而下,顺着长发沥沥地滚进他身后的影子。幔帘掀动便带进阵风,身下暗色受了鼓动,眨眼便将流光舔吃殆尽。那人听见响动,偏过头来探察,一双桃花眼正被木几上摇曳的灯烛映得透亮,如同侥幸被日光照到的山间孤潭,反倒显出一派清澈明丽的水色。朝南风,暮北风,总归将他这失路人推搡着逢到个微笑,澹荡波光劈头盖脸地浇将上来,将他拢进潭廓落的光影里。
“介甫。”
舱中客的面貌介于熟识与陌生之间,正似东风来时犹可睹英而思的去年花。王安石一身布衣被风雨浸得湿透,碎发染了水,虬枝曲节,像握怪异而笨拙的短藻,要扎进槁项黄。湿衣潮发成了副坚寒的冷枷,他被拘在原地,只能怔默地望着那张面上极平和的微笑。伶仃烛火扑进浅青色的瞳仁,星落潮涨,引百川秋水沈沈地将他灭顶。
数十载的苦楚爱憎早失了血肉,在潇潇风雨里被浆成一抔浊泥,封目成瞽,充耳为聋。温厚声嗓倏忽之间便将他攫住,再熟稔不过的表字从那张口中吐出,也成了片借雨水新发的刃,批郤导窾、剐肉剔骨,直将他泥身剖尽,从心口剜出枝红绢金蕊的宫花。
“老师。”
王安石哑声言罢,进舱敛袖,向晏殊恭恭敬敬地行下一礼。渔人尾随他进来,正解了蓑衣,见了这阵仗,一时竟有些无措,懵懵然地愣在一旁。晏殊道:“船家顾自休息便好,不必睬我们。”又合了掌下压着的书,招王安石道:“毋要多礼,且坐来。”
他安坐船篷一角,明珠在暗,像夜里一捧熠耀月色,疏疏地顺着箬叶漏淌下来,在初秋的寒意里凝成尊让人屏息的美玉。王安石侧身让过往里舱回避去的渔人,拣了扇蒲团,默然地坐到小几另侧。舱内褊狭,即便有心避让,他的双膝仍是几乎与晏殊正相抵促。一时风浪狎人,小舟蹒跚,一盏枯灯仿佛两山隘处杳冥的萤虫,两人寂寂而对,任凭着一篷之外水声滔天、三尺之内火光昏然,竟也安之若素,如石不转。
凑得近了,两人的衣摆便也洇到一处,雪青的锦缎过了王安石衣上的雨水,斑驳地晕出几片黛色。晏殊恍若未察,径自从身侧小箧里翻出块素白的帕子,递给王安石。
“雨正大,怎么也不晓得自己寻处地避一避?”
王安石道过谢,双手接了帕巾,弓身起来退开半步,将衣上泥水揩干净,挨着灯烛把湿帕子在几上叠好。湿绸布蹙起矮缓的峦脉,王安石复又坐定,低低地答他:
“心中郁结,便想出来散散,未料得逢上大雨。行路已远,只得继续向前走。”他顿了一顿,“所幸继续走了。只是学生蓬首垢面,恐怕冒犯着老师了。”
晏殊听了,并不动声色,只从箧里又取了方素帕,伸手轻轻托过王安石下颏,仔细地将他颌缘鬓角的水迹都拭干。
王安石未料得他如此举动,一时竟分不出是怯是惊,口舌皆结住了,指掌直了力,局促地搁在膝上,竟终不敢拂他。晏殊的指腹是凉的,侵上皮肉的触感几似新从冷窖里取出的脂膏,在沉沉的秋寒里可以点露为霜。他身高臂长,一方小几自然劳动不得他来倾身,两人便都挺直了脊背,像一双从几下劈出的松桕,咫尺天涯,遥遥相望,偶然有风雨摇枝褰叶,才引动两冠涛声茫茫,浪似地扑到一处。
“那下次便该记得,孤身一人,就不要行得远了。”
晏殊叹一口气,放下手帕,低了头去拈柴木几上的一只瓷杯。他将将碰到瓷杯,便又改了主意,侧身从箧里捡了把梅子青的注子搁上桌,一边吩咐王安石道:“茶冷了。你且往那厢去向渔家讨些热水来,我与你温两杯酒喝。”说着又拿出一只注碗并酒杯来。王安石颇有些诧异晏殊的随身行李竟也能消遣至此,转念想到诗家晏相生前的富贵优游,只好点头应了,起身去探那张将船舱隔作两半的篾帘,不多时便捧着碗热水回来。
船侧水浪湍猛,颠得小舟飘摇不定。晏殊伸手去接陶碗,反被烫得蹙了眉,轻轻抽了口气。王安石稳稳扣着碗底圈足,没松手,见了老师这副返老还童、好似个真正年轻天真的富家公子的模样,不禁莞尔,对晏殊道:“我来便好。”
晏殊确乎是受服侍惯了的,按理来说,也不必与他的晚辈争这一时的勤快,便坦然地顺着王安石的话走下这把台阶,将注碗往中挪了挪。王安石将热水倒进碗去,又像不会吃饭的黄口小儿似的,沥沥地将水顺着陶碗往桌上洒。晏殊口中促出声笑,一手揽了袖,将注子坐进碗里去,又拾了帕来擦桌上汪汪的水渍:“介甫,你那好洁的老本家若是见了你这不修边幅的混沌样,怕是要甩脸子给你看的。”
王安石受了这揶揄倒也不恼,反倒终于在这朦胧光火下的雨过天青里松下口气,一身的灵识仿佛倏尔便窜脱出沉沉桀桀的老树干,托身进枝头一片行将枯败的叶,阒无声地舒展开,顺着风雨落进张凉润的手掌。他朝晏殊笑起来,好声好气地答道:“那只好求老师好人做到底,再借学生张好脸子了。”
他还了碗,便又对着晏殊促膝坐下。两只注碗里热气皆氤氲地浮上来,氽着油灯上的焰火,两人偎着一点渺渺朦朦的暖意,船外风雨隔世,一时皆缄住了口。王安石不知是只有他在酒香里坠进团梦,还是晏殊也一道倦了,几乎疑心自己是淋雨受了寒,才昏昏至此。直到水汽易温,他才听见晏殊静静道:“尝尝这酒罢,当是热了。应天府产的桂酿,冷落可惜。”
南国的桂子有十里甜香,融在热酒里,也在泛秋潮的黄河边漾起一口软玉温香的滋味来。然而身侧只有无涯际的水声,在茫茫湿寒里,被拆了脊骨的温软也要结出张霜覆冰合的冷壳。王安石摩着瓷杯,随口拈了段调子,低声地唱起来:
“仰有桂兮俯有兰……”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囫囵进訇然的雨声,晏殊却听清了。他像是并不在意,又像是故意露出一点久居上位的、几可以假乱真的轻巧的惊讶,狐狸似的摇一摇尾,抖下几洒雰雰的尘霜来,“介甫原也是知道孤单的么?”一边提起注子往杯里斟酒,雨声便又越过篷舱,哗啦啦地浇到王安石身前。他声气和缓,甚至带着温柔的味道,王安石却平白地觳觫起来,往日朝堂上的唇枪舌剑都在绕指柔前临阵而折,霎时又辗转回新科初登的少年人,席前重又是那位极人臣的紫服命官,通天之道正徐徐而开。晏殊将他的酒杯也斟满,重又递回到他的手中,“四十五年前,你我也同饮了一注酒,那时我便告诉你,希望你宽和些。如今世事业已尘埃落定,又何必再与自己过意不去。”他微微一哂,轻轻拍了拍王安石的手背,过水的西风也似,搛了热便要飞去了,“喝了罢,喝了我再与你倒。”
“那如今呢,”王安石忽然道,“您又要引我往何处去呢?”
晏殊的言语带着把无名火烧上他的四肢百骸,骨血受了焚灼,突地沸起来,将目光淬得透亮,像只失了群的饿狼,伸着爪牙直攀向晏殊面上那双多情善睐的眼目。他反手擒住晏殊,钩骨暴突,半身的气力都推到了掌上,生铁也似,几乎要把那片竹似的薄腕剐得粉碎。晏殊吃了痛,却并不气恼,只两枚鸦青的眼珠些微地一抬,便将眼前人满腹贪嗔痴怨都收埋尽了。
其来无际,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
晏殊乌发披身,眼尾带着甜酿熏出的薄红,正像春日的一点飞花,在烛火明灭间勾出方温和的缱绻来。“我此次入世,正是前来寻你归斋的。”他缓缓道,“你化魂之初兰台便知晓了。只是你既受谥享庙,我本以为你当安好,前些日子却突然得知你魂力将竭的消息。”
王安石一怔:“是少陵先生么?”
“少陵是墨痕斋的斋主,兰台乃是你的熟人。”晏殊拧了一拧,王安石才如梦初醒,慌忙松了手,绯红的掌印便将他伶仃的腕子圈了满周,钏似的落在苍白的肌骨上,“斋主建立墨痕斋之初便得一博山炉,可通天地文气、系百代墨魂。我那日误点了博山炉,才发现你竟流离至今。诸位前辈亦放心不下你。”
他拈了酒杯,与王安石的轻轻一碰,叮的一声,未有觥筹之意,倒像是浮冰开裂的声响:“四十余年前你赴了我的宴,那时起便做了我的学生。如今既重又吃了我的酒,便权作南风来翼,当与我同道燕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