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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叛逆者 孟安南 , 陈默群 , 顾慎言 , 朱孝先 , 王世安
标签 叛逆者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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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3 11:41
嗯这个文的时间线在,知道陈默群投敌,林楠笙在禁闭室里看到赵京隆递给他的报纸之后。
其实是《石头城》时间线里的一个段落。
加了原创人物,原型是张若昀。角色是《无心法师》里的北洋军官张显宗。
“小林,小林?”我敲敲门。
里面窸窸窣窣,床板吱呀一响,他翻了个身。
凌晨一点半,整个上海都睡了。黑暗中隐藏的东西蠢蠢欲动,禁闭室的门窗没有上铁条。我端着半碗粥,伸手又敲门:小林!我知道你没睡着,起来吃饭!
他一天半夜没动静了,下午我路过门口从观察窗看了看,只是背对门口,躺在硬板铺上,肩胛骨都瘦支棱起来,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小林,林楠笙?”我咳嗽一声,两个指节叩叩门板。“别躺着了,就我一个人。起来聊聊!给你带了碗粥。”
他大概是挪动了一下,躺太久了,全身关节都僵住。半天,才听到床板吱嘎一声,林楠笙翻身坐起来,连鞋都不穿,光脚向门口走过来。“顾主任。”
这扇门没锁,就一个插销,从外面别上。我推门进去,一床一桌,桌上搪瓷茶缸空着。“别熬着了,王站长让你早一天出去。快点起来,吃点东西洗把脸。回家洗澡睡一觉,明天早起干活了!”
他抬头看我,眼白里带血丝。
“吃吧!”我把白铁饭盒往桌板上一放,粥几乎就是米汤,飘着半个咸蛋。“你熬着有什么用,熬死了他能回来?还不赶快去洗个脸,收拾利索!”
他接过毛巾,木然擦着脸。下巴上冒出一片胡子茬,自己用手摸了摸。“顾主任……”
“吃饭,啊?”我简直觉得好气又好笑,重重坐在他的铺板上。唉,是不是每一个孩子,都得走过这么一遭?就好像训小狗,你知道他长大了,嘴尖牙利,但还是一双孩子的眼睛。
陈默群把他带得很出色,但小林仍然还是个大孩子。虽然也成了家立了业,但他还有一关没过去。
是时候了,给他一鞭子。鲤鱼终要跳龙门,他最终还是要变成一个战士。
“唉呀!”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背。两天的时间他瘦下去好多,肩胛捏着都硌手。“你和他当年,一模一样。——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讲讲默群当年在黄埔的事儿,你慢点吃,别烫着。”
其实稀粥都快凉了,他很响亮地吸了一口。
你去过广州吧?唉,有机会真应该派你去香港待一段。那地方似乎一年四季都是夏天,但很奇怪啊,十二月就突然入冬了,冬天又冷又短。你是宁波人,我是松江的,刚去广州的时候总觉得那里和外国,和南洋一样……所有人说话你都听不懂!女人也是,又黑又瘦又小,糖醋排骨。空有滋味,没得嚼头。和你讲,当年在巴黎,我认识一金色头发的让娜,上高山下陡坎,身上有膘才叫女人,虽然她满身毛和孙悟空一样,络腮胡子!……嘿你这什么表情!我老婆又不知道这事儿……扯远了,十二年的时候你还小孩儿吧?我当时从法兰西回来不久,我老婆家有一门亲戚推荐我,去浙江督军卢永祥手底下当一个参谋副官。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呆的?同僚和木头一样,就知道抽大烟,搞女人。当时先总理孙逸仙博士还在世,广州黄埔办军事讲堂。我就和老婆说,你在家看着门,我去南方瞧瞧!……当时默群,比你现在还小呢。
“早就想好了,苏联还是要去的,去……学特务科。”
话一说出口,千斤重的石头落了地。陈默群抬眼,桌子对面的“大学长”倒是一脸无所谓,他也轻松些许,忍不住嘴角弯弯。“火车太慢,从新疆要走一个月,还是坐飞机去。”
“特务科?孙逸仙大学没录上么?(作者注,莫斯科中山大学全名中国劳动者孙逸仙大学)”
“俄语没过。何况……”
“懂!你这不是胆小,你人细致,谨慎,做情报参谋有前途。”顾慎言向窗外望去,广东的冬天很奇怪,仿佛一个悄悄潜入的贼,瞬间把人身上那种死板僵硬的冷气拿走了。红木棉已经准备好了下一季的花蕾,火红的愤怒的拳头挥向万里晴空。“你上战场肯定不方便,下面的丘八可个个都是粗人,你敢和他们睡大通铺?”
陈默群略一点头,又摇摇头,转眼望向窗外。临近结业,人心也浮躁了起来。第三期学生经过了北伐陈炯明役,有不少人得了上峰赏识,准备正式去单位报到。也有不少人打起铺盖卷儿或井字背包,天南海北继续寻找出路。“学长,你呢?”
“我?我先回家看看,别让老婆给我打出去!”顾慎言一笑,端起茶缸灌了两口。广府人喜饮凉茶,浓黑苦涩。初到广州的时候他第一次入口直接喷了满地,现在竟然觉得颇有滋味。“何敬之将军(作者注,何应钦字敬之)让我去他的侍卫队。”
“好事情,您高升一步。”
顾慎言咧嘴一笑,他在三期是年齿最长的“老年兄”,比几个学生教官,甚至带高数课的范学兄岁数都大。看这帮二十出头的年轻学生,完全就是孩子。春天一场急雨过后,院子长了草。快到中午放饭的时间,几个轮值的学生嘻嘻哈哈跑去伙房,用扁担挑出来中午的伙食:带汤的水饭,每人一海碗炖菜。今天不是周末,菜里只有零星几个油点。“‘开饭辽’,走啊!吃饭去。”
“不饿。”
“快去!瘦得和笤帚似的,三根筋挑个脑袋,当特务被人给堵巷子里怎么办?”顾慎言从床头抄起布军帽戴上,抽抽鼻子,一股玫瑰香粉的媚软甜腻。“哦——那你歇着吧。他呢,小张呢?跑哪去了?”
“他要去中大了。”
“好事。你们要在外面成家的话,报组织批了吗?”
“请示书我递给教官长了,政治部周主任表示现在就可以报苏维埃批准,并且会通过共产国际批示。他父母都在奉天,表示同意,我家里没人了。”
“我估计是没法去莫斯科喝你们喜酒了,照片一定给我寄一张。”顾慎言站起来,越过桌子捏捏同级年轻学生的肩膀。“我刚才看见他——来了!你们俩腻歪去吧,我吃饭去了啊?晚上出去住,找个小旅馆待一宿!我不想在这边看着你们俩,长针眼……噘嘴没用!找头驴给你拴上。”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呢?这话要说起来就太长了……唉,他竟然和你提起过这个人来。那孩子是我们的同期,奉天人。他大伯随着张雨帅(作者注,张作霖字雨亭)进京,家安在北平。当时的黄埔北方学生少,过了长江算本帮,过了黄河是同乡。我们那一届好像就还有一个泰安来的糖铺伙计……民国十四年冬天我收到他们在莫斯科红场拍的结婚照,现在还放在我杭州老家的照相簿子里。
是啊!后来是死了,这十几年,死人太多了……唉我怎么知道?我当时在武汉,给何将军当侍从官,一天到晚做沙盘,推地图,修长江防线。不过他这种事情大概也不会对你讲,那时候总裁刚刚签发清党手令,正好是我们当年这些老黄埔选边站的时候。我?我不能对不起何将军呀!况且岁数大了,你让我去江西吃小米就辣椒?嚼不动。唉,小林,其实默群那时候真的比你现在还苦,苦多了,我们那个时候就是完全没有路啊!昨夜里还是一条炕上卷铺盖,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天亮了以后,突然发现你们就是道路不同的敌人了……唉你慢点吃,没了,就这一碗。先往下顺顺,天亮以后咱们吃大饼套油条去。
他和你讲过吧?当时北洋派留学生是去德国,南京派的学生就都去莫斯科中大。和在格鲁乌办的军事特务科一样,都是学两年。你年轻,或许觉得一年很长,但真是,转眼就过去了啊。是啊,你们成婚也快四年了,我感觉好像就在昨天,喜酒的味儿还没散呢。反正那种时候啊,大家都嚷嚷着,要力行三民主义,要行革命事,做富强事。但究竟怎么弄?一帮大人先生,你说要建陆军,他说要兴民主。今天一个王先生有云,明天一个李博士献言……开个油盐店头三年还免不了要折本,革命那是活活用人命堆出来的啊!
你问他是怎么死的?唉,默群还真打听到了。十九年你还没来上海,那年的事情你知道吧?整个上海滩就像个大乱葬岗,白天太平有象,晚上到处是鬼。军统的行动队和青帮组成的搜捕队在抓共党,共党也有枪,也有刀手呀!有时候你也别觉得默群胆小,不爱出门,他好歹还抱你家小华去动物园看猴……唉,往下讲,十九年共党的红队连着在上海刺杀三名大员,南京急电要求剿共。游定一没招了,CC党那些蠢货根本拿共党没辙。
那时候我们策反了一个他们的小队长。这人是三方下注,南京江西,还有帮会都挂着名头。没动真格的,默群和他聊了一宿。
天气热了。汽车开出上海市郊,十里洋场的繁华落尽,一片柳绿桃红。陈默群两个手指抠进中山装的风纪扣里,偷着把衬衫领扣解开。司机老黄还很好奇,明明一个电话,让青浦特训班给那孩子买张车票,让他自己来上海不好么,还非得让陈站长亲自带车去接?
“老黄。”乡间见到村落,旱田里的麦子还没割,水田仍是满的。时间已经到上午,农人三三两两在水井边歇伏。“我记得你是滁州人,是吧?”
“对了,但我家离南京已经很近了!”
“你认识一个地方叫白庙吗?”
“您问那块做什么?”
“今天出来这么早,我去白庙见个朋友。”
朋友,现在他说起这个字眼,已经不感觉到疼了。广州和莫斯科就像一对绝妙的反差,模糊了他的温度感,那些黏糊潮热的夜晚,亚热带硕大血红的月亮挂在小旅馆窗上,爱人的汗水滴落在他胸口。莫斯科则几乎一年四季有三百个冬天,漫长的夜晚他裹紧大衣领子跳下公共电车冲进风雪,学生宿舍里永远有给他留好的一盏灯。
你的手真凉。他还记得那个人的笑眼弯弯,年轻人并不胖,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坚实,有肉的。钝鼻头,厚嘴唇单眼皮,笑起来像一只大型犬。
大狗子解开他那件北洋军官穿的灰色厚呢子长大衣,把他整个裹在怀里,围巾也松动,把他冰凉的手指捂进自己领口取着暖。
然后他到哪里去了呢?陈默群从后视镜里看看自己。窄窄的一条玻璃,几年前他想起那个人的时候总是不小心就红了眼眶,现在他已经学会了,把眼泪都往肚里流。
他到哪里去了呢?这个问题,这些年他问过了太多遍,所有人都在摇头,有些人还伴随着崩溃的嘶喊和吼叫: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特务头子只能冷眼看待,他总不能对那些“嫌疑分子”解释:这和你没关系,我知道他死了,但他的坟墓在哪里?都说军人马革裹尸,但那是在战场上——你们的各种“委员”,各种主任和书记。个个饱读马列经典,俄语滚瓜烂熟。每个人都一团和气的面孔,手指绵软,白白净净——他们凭什么说一个人是“叛徒”?!
顾慎言也劝过他:没办法,这种事情可不是糕饼铺伙计偷糖厨子缹肉,弹两个脑瓜崩了事。造反的生意,哪边不是宁可杀错不可放错?张显宗从前是奉系军阀的参谋,山东督军的侄子。咱们都是这一行里打滚,刺刀口舔血的人,你不知道一个叛徒能给红军带来多大损失?
老顾你不知道,他是给活埋的。一条麻袋,把人折起来,井里填进去,盖上黄土。
陈默群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是怎么说完的。他只记得顾慎言叹息半天,伸手拍拍他肩膀。翻遍四个口袋没找到手帕,把胸前一条口袋巾抽出来给他擦脸。立刻湿透了,眼泪沾了红丝绸,一颗心带血呕出来。
“站长,前面再过三十里地就要过长江了。”老黄开车从来又快又稳,车窗挂着白纱窗帘,阳光白白亮亮地照进来,投下一片水波纹的影子。“带车过江,就要等渡轮。要不咱们去给对岸滁州警备部队发个电报,把车放在这里。人乘小摇船走,让他们在对面接您?”
“等渡轮。”
“站长原谅,容我多一句嘴,白庙子那地方很荒凉,您去那里找什么朋友?”
“死人!”很好,他已经不会疼了。伤疤层层叠叠,早就不再流血。“早死了,去看看他的坟。”
老黄大概是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脸色不善,不再讲话。
大概是折腾到下午,总算等到了能摆渡汽车的火轮船。陈默群只觉得嘴里干干的,那个地方他也曾经路过,没敢停下。据说是一片荒凉的早破败的村舍,当年曾文正公剿长毛匪的时候还在这里结过军帐。这地方是过长江的必经之地,从前清到现在一直荒着,不予稼穑。再北,就要到安徽山区去了。
那口井,辘轳井房早就没了,就剩一个在地上垒起来半个人高的砖垒,盖着爿青石碾子。碾子也碎了一半,斜斜搭在地上。陈默群只觉得颠簸劳顿一整天,又在土路里绕了几里路,浑身瘫软得像是团棉花。他几乎是摸索着在石头磨盘上撑住身子,慢慢坐下。他见过南京站派人拍来的照片,这口井被照片上的要小,小很多,怎么能把身板那么结实,那么宽厚的一个壮汉子塞进去呢?
月亮升上来,长江已经看不到了,只是南边天际白白的一丝水线。他抬头向天,荒郊野地里的夜空宏大如一副整面墙地图,能从上海滩,一眼望到山海关。那口井近在咫尺,从前的人远在天边。
陈默群一直枯坐到半夜,月光水银泻地,在他头上身上,披了一瀑白纱。
下半夜月落长江的时候老黄终于忍不住了,把他拖回车里。滁州警备知道有上海大员来这视察,特意让火渡轮没停车,一直在江北码头候命。他们连夜回到南京,老黄还一直劝他:早点歇着,明天还要去青浦接小林呢,您不是说好了吗……
对,小林,林楠笙。前几天他去余乐醒的特务干部培训班挑人,翻来覆去也只有这一个稍微合意。年轻,机警,眼睛明亮通透,像个乐颠颠的小狗。问他:要不要跟我去上海?
小孩儿一下子扑上来,双手握住他的手,身上热气扑了他一头一脸。粗茶叶,乡下人谓之老干烘。又热又浓,陈默群腿一软差点打个趔趄。幸亏晚上过道里灯光暗,小孩没看到他两颊泛红,连着大喘好几口气。
就是他了。
他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老黄指挥两个兵,把道奇车擦得闪闪发光。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桃花已经开落了,叶间藏着拇指肚大,青色的毛桃。
陈默群双手抄在裤兜里,来回踢着地面上不存在的石子。他似乎想开了很多事情,这十年,白天里安宁又平静,美国人谓之黄金时代。
只有他知道,刮掉那层薄薄的镀,下面是什么破铜烂铁。
小孩儿背着个大到滑稽的帆布包,乐颠颠地冲他跑过来。粗磨茶叶,让他想起北方故乡那些遥远的,干燥的甚至粗糙拙劣的春天。
现在,他又要走入夜晚了。
“走,上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