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一，开始！”

圣诞节前夜的咬苹果大赛在漫画家的客厅举行，三个男子高中生跪坐在地上，对着半米宽的木桶把脑袋埋进去起伏摇晃。争斗中水波四溅，划出数道发亮的点连成的细线，坠落在漫画家五万一平米的红木地板上，积了片发着颤闪光的波纹。

咚咚咚。

有人敲门，岸边露伴起身走向门边。来人没按门铃，扣门的位置也基本在他大腿中部，大概是个只懂得扰人安宁的臭小鬼。他一把拉开房门往下俯视，有个矮矮小小的六七岁女孩站在门口，前胸粉色亮片后背紫色蝴蝶翅膀，塑料南瓜灯在夜色里幽然而沉默地散出橙红色的暖光。

“我家可没有点灯，”岸边露伴尽可能心平气和，“要糖就去找那些人傻寂寞还把屋子用乱七八糟配色混乱小彩灯缠起来的老好人。”他想起自己房子的遭遇，咬牙切齿，“他们连火灾隐患都不怕，我想不会怕臭小鬼。”

“Trick or treat！”小女孩完全没听他在讲什么，只是奶声奶气地挥舞带彩色珍珠的魔法棒。要不是正好发生在10月31号晚上，大概谁都听不出来这是句英文。

岸边露伴无可奈何，把门打开了点，露出后面进行的苹果争夺赛，狞笑着指向高中生们。

“看到没有？这些就是十年前找我要糖的臭小鬼，现在全部变成傻子了。”

小女孩探头望过去，确实是三个看不见头的大哥哥含糊不清地呜呜噫噫，如狼似虎此起彼伏的怪叫声中还坐了个面若冰霜的漂亮姐姐，长发飞舞着蠕动。她又回头看向屋主，从下到上打量：赤脚，紧身袜，连衣裙套连衣裙，嘴唇和发丝都有湿漉漉的绿光，分明是个恐怖巫婆。

六七岁哪见过这种世面，她哇得一声哭了就跑。



岸边露伴欣赏完小鬼落荒而逃合上门，身后恰好爆发出兴奋的高呼与低落的嘘声，看来比赛有了结果：由花子用头发包裹着康一，尽管男友看起来并不想被安慰。亿泰抓着木桶不满地摇晃，剩下的苹果漂浮着撞击桶边。

获胜者东方仗助抬起头来，高举着双手挥舞：“呜呜呜呜呜？”他愣了下把苹果拿到手里，另一只手抹着面颊，“什么都看不到了的说！”

飞机头超出额头的部分湿了个透，发胀的发型滴滴答答地往下漏水，在混血儿的面庞上笼罩一层清透而明亮的水光。东方仗助在摸索间感觉到温热而干燥的布料贴上自己的面颊，细致却过于强硬地擦拭。

“呜哇谢谢谢谢......”他本以为是康一，结果睁开眼看见皱眉下的一双绿色眼眸，呼吸暂停，感觉胸口有什么爆炸开，“谢谢......露伴老师。”

岸边露伴把毛巾挂在男孩小臂上，顺手拿过那个留有齿痕的苹果，像个看过剧本的白雪公主一样，将它翻到没有毒的那面咬了口，又还回男孩手中。

酸甜的汁水颤动舌尖。怕什么，岸边露伴没忽视那个刻意的停顿，谁都不知道你上周对我告了白。



“Apple Bobbing.”岸边露伴擦着刀提问，“你们知道它的由来吗？”

他甩了甩苹果上残留的水珠，把它按在砧板上干净利落地分为两半，但是方式不同寻常，他选择横切它，然后拿起其中一块半球体向高中生们展示果核周围的图案。

“横切苹果就能看到这样的五角星，虽然说来只是艺术化过的巧合。但是五角星向来都有特殊含义，从占星术到魔法再到阴阳五行，从美索不达米亚到古希腊和巴比伦......所以咬苹果用来占卜也无可厚非。”他说出一些零碎却有关联的句子。

“五角星总是特别的。”

由花子根本没在听，亿泰张着嘴出神，康一只当漫画家又开始絮絮叨叨的文化讲座，只有东方仗助觉得左肩上的胎记隐隐发热。岸边露伴分明意有所指，他就是那颗星星。

岸边露伴重新换了个苹果，这次像往常竖着分瓣，横截面的星星被分割成一叶一叶，依次散给康一，亿泰和由花子。

东方仗助没有，因为他在吃获胜时咬住的那个。

“你看啊。”岸边露伴看着刀面上自己的眼睛，“谁都没法拥有整颗星星，因为他并不属于任何人。”



闲聊后年轻人们兴奋尚存，决定再用电子竞技定胜负，几个人忙上忙下把之前放在楼上的游戏机搬到客厅插上电源，争抢着手柄和冰镇汽水。

岸边露伴躺在他们身后的沙发上，没有精力参与孩子们的游戏。红橙黄绿青蓝紫的像素格在屏幕上发着光扭动，热烈而欢快的游戏音乐隔得远便只听得清节奏，都是催眠利器，他盯着东方仗助的左肩迷迷糊糊间意识消散。

真好啊，五角星胎记，乔斯达家的男孩。命运注定艰险黑暗，路程必定千钧重负，然而本身却闪闪发亮，光芒万丈，耀眼而熠熠生辉，驱散世界的威胁。而且他还是钻石，岸边露伴想，他注定属于众人。

他陷入深沉而压抑的短梦，贯彻童年阴影与当今情愫。梦里天崩地裂，地动山摇，夜空与海洋交织，宇宙重归混沌，永无止境的黑夜中唯有繁星。可它们分裂、熄灭、坠落，千万人为此哀嚎。

他从铃美姐的窗户中爬出，抱着的苹果上血迹斑斑，已经变干发硬。四岁的岸边露伴用指甲剥离暗褐色的血块，红色表皮的果实分为两半，一颗黯淡的五角星呼吸般时亮时暗。

他颤抖着想触摸星星，从伊甸园逃出的蛇缠上他瘦弱而无力的小臂，窃窃私语，你难道不想独占吗。



我——岸边露伴还没吼出回答就眼前明亮起来，有人轻轻推着他的肩膀叫着他的名字。

“露伴老师？老师？露伴？”他睁眼看见湿了又风干后扭扭曲曲的牛排头，除了呼唤外没有其他谈笑与闲聊的人声响起，他摇摇头环顾四周，发现客厅的安静独留给他和东方仗助了。

“康一呢？”岸边露伴问。

“康一被由花子抓回去换装了，”东方仗助半蹲下来和漫画家平视，“因为亿泰说今天万圣节的话大概把他老爸带出去走走也没人在意，所以大家要一起去游行。”

“你不去吗？”岸边露伴慢慢坐起来，东方仗助给他递来杯子，“你本色，不，本发型出演就可以cos猫王了吧。”

东方仗助握紧拳头挥了下，漫画家低头喝水。

“老妈上周末就和姐妹去群马泡温泉了，没有人给我准备戏服的说，又不是康一君还有姐姐和女朋友。”男孩耸耸肩，然后双手在两边嘴角比出尖牙的样子，“倒是老师怎么不去，去年不是还扮了吸血鬼吗？”

岸边露伴白了他一眼，“我现在不就在演？”

“演什么？”

“演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时间有点尴尬，安静的客厅里只有过路孩子们的尖叫声回荡，时间被拉长到极致，两个人都无话可说。岸边露伴低头看水杯波纹，东方仗助双手掩面，腹诽对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要提那个没有结果的告白。

“好吧好吧。”他觉得不能再孤男寡男待着了，“那老师我们出去走走？”



前几日杜王町迎来了初雪，积雪融化后今夜气温再降了两度。十月末的寒风已有深冬的雏形，冷且尖锐，带着若有若无的冰碎。岸边露伴加了件大衣，东方仗助裹着围巾，两人在小羊靴清脆的声响中行走，意图偶遇传说中小恶魔Lolita裙的女装康一。

漫无目的，无所事事，顺着街道经过无数路口与小巷，穿过成群的穿着奇异服装的孩子和青年，掠过五颜六色鲜艳夺目写着“sale”的招牌。万圣节前夜的小镇喧哗热闹，声音和色彩随着人群流动翻滚，渗透进每个街头巷口的角落。只有他们俩之间没有呢喃，隔着不远不近十五厘米，平静地就像老夫老妻散步，交流都只用眼神。

走到安杰罗岩时岸边露伴的步速已经明显变慢了，东方仗助停下脚步决定休息一下。他扭头看岸边露伴，路灯的光惨白惨白的，漫画家的头发和嘴唇都绿得很尖锐，还真有万圣节的样子。



“老师。”东方仗助倚在安杰罗上，石块冰冷阴凉，有股潮湿的寒意。“那个告白是很认真的说，不信的话您可以翻我的书。”

这种时候用敬语其实挺诡异的，岸边露伴靠上安杰罗的另一边，被冷得抖了下。

“我不是需要确认什么，仗助。”他开口的时候在风中吹出成团白雾，“只是你十六岁。你应该和康一一样——虽然本质上差了很多——享受年轻，好好学习，打棒球或者小弹珠，然后离开杜王町去上大学，对了，也许还要找个女朋友，就像你们说的那种蔷薇色的青春......至少不是对着朋友都不算的二十岁漫画家在万圣节告白。”

东方仗助低头看着脚尖，笑得挺好看：“什么嘛，露伴真的有资格说我吗？再说你什么时候又甘愿顺着普通人那套说辞了？”

岸边露伴没把这个当做恭维，他没回答。

“所以露伴没有不喜欢我吧？”



岸边露伴睁眼闭眼都是那颗星星，在天空中，在肩膀上，在一颗巨大红润的苹果里。他的唇舌间还留有微苦的味觉，那是靠近果核的星星才会有的酸涩。

“我不能答应你，”他很轻很轻地说，毫无底气，“因为你是jojo，你是......”那个古老的姓氏烫了舌头，“你是乔斯达。”

他有幸认识的另外两位jojo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击败究极生物与吸血鬼的神话，血脉的连结，肩膀上的星星，失去的友人与同伴。被替身箭贯穿的旧伤开始幻痛，他想自己也许真的没有背负的勇气。

还有几个名字，丝姬Q，朋子与空条夫人，乔斯达的后裔注定会存在，因为世界注定要有人拯救。但赫拉的金苹果也没法让男性生育*，岸边露伴总不能抱出个有星星胎记的孩子。



姓东方的乔斯达越过安杰罗，拉住岸边露伴的手臂带着他往对面走，没几步路，东方家的门牌在暗光下看不清颜色。

“我知道乔瑟夫先生和承太郎大哥的那些事的说。”他故意没用乔斯达这个词，“但是我的家就是这里，外公......和老妈才真正算得上亲人。”

“虽然星辰大海这种征途听起来很宏大很great的样子，但是果然我不想做英雄啊。”东方仗助垂睫，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摸了下耳朵，“我连外公都保护不好......如果成为英雄就要经历壮烈的牺牲，那我还是不要当主角了。高中生也不错，况且杜王町的高中生才可以守护露伴吧。”

“你看，”他意有所指今天的胜局和岸边露伴先前的暗示，“今天我赢了，所以能够拥有整个苹果，就独占了一颗星星。”

“但是你已经赢了，露伴。”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毁了气氛，有人迈着步子朝着他们过来。绝处逢生的岸边露伴回头，是个一身白礼服的小男孩，红色领结，金色袖口，高礼帽金边镂空，活脱脱一个粉黑少年。

岸边露伴愣神，Cos粉黑少年的男孩遮掩不住兴奋，蹦蹦跳跳，兴奋而激动地挥舞着双手，最后扯着父母过来向漫画家请求签名。圆眼睛眨巴眨巴，语气礼貌而尊敬，漫画家实在没挑出毛病。他摸摸了口袋，没带笔，正要拒绝，旁边伸过来一只钢笔，他深深地看了眼东方仗助，还是接过了。

“因为没有万圣节的糖，”岸边露伴带着营业性笑容，“所以给你画了签绘。”

男孩感谢后走了，消失在夜色中前突然回过头摘下礼帽深深鞠躬，长而卷曲的金发突兀而扎眼。

岸边露伴看了眼孩子黑发的父母，大概是收养吧，他想到一个听过名字的女孩。

下一位jojo，那个空条徐伦，会不会是金发呢。

乔斯达家的族谱根深叶茂，错综复杂，姓东方的枝芽险些被阴影淹没，那如今少他一个结果也未尝不可。

他把钢笔递给主人，“谢谢。”他说。指尖相互滑过，这次谁都没颤抖。

“我也没有糖，”东方仗助突然握住那只手腕，带着少年的蛮横，弯下腰凑近他的耳朵，忿忿不平：“说起来我也是小鬼诶老师，可以问trick or treat吧？”



故事像落在牛顿头上的苹果一样最终成熟。

不过是个高中生，是喜欢的男孩，姓东方或者乔斯达并无差别，说到底命运之书不在世人手里，他不如认为这就是安排好的预言。

岸边露伴在劫难逃，命运是重力，时间到了，他被爱情的苹果砸中，只好闭上眼睛，把手搭上东方仗助的肩。

后者在绿色唇瓣上印了一个吻，温热，轻柔，小心翼翼。

片刻后他们分离，呼吸交织，面颊滚烫，那双蓝色眼睛里装载完整而闪耀的光圈，模糊地提醒着岸边露伴唇间水果的酸甜味道*。

“小鬼，”他说，“这就是你的trick？”

东方仗助笑嘻嘻地舔嘴唇：“倒不如说谢谢老师的treat？”

臭小鬼。



算了，岸边露伴想，他是无神论者，金苹果树或者知善恶树*存不存在都无所谓，倒不如说他根本不介意尝尝伊甸园中心的诱惑，天才独占一颗自愿陨落的星星大概也无可厚非。

共尝禁果吧。

男孩长高了，他踮脚也不够以吻回礼，只好将唇落在对方滑动的喉结*。



Fin.



**用了些有关苹果的隐喻：

*源自"You're the apple in my eyes."取apple“瞳仁中的高光”意（这个真是道听途说，不过反正和圣经也有点关联啦~）

*赫拉的金苹果，寓婚姻与生育

*伊甸园中心的所谓知善恶树，所结为禁果，虽然圣经并未提到为何种水果，但在近代逐渐被视为苹果

*Adam's apple，喉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