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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森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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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I.
你好,我是Nox。
在第437次圆桌会议之前,是负责掌管主舰第15号机械军团的军团长。而在这次圆桌会议之后,是负责为人类星舰于宇宙中航行掌舵的舰船至高意识体,Nox I型。
作为机械军,我曾因独一无二的机械类脑智能意识而成为军团长;作为军团长,我曾因拥有绝对理智与擅长理解人类情感而被选中成为意识体;作为意识体,我曾因带领分舰规避灾难而成为掌舵主舰的至高意识体。
而作为至高意识体,我将带领星舰上的全体人类,向未来航行。
——这是漂旅纪元456年之前,我的雄心壮志。
可惜那之后,一场被我排除在危险警告之外的袭击将目标星球炸毁,我与星舰上的人类一起见证了近距离的行星爆炸,于超高温之中,偌大星舰群被悉数吞噬。负责在紧急时刻操纵星舰的人类于最后关头,按下了一个从未使用过的按钮。
那是人类最后的“后路”。
按钮被启动的瞬间,空间之中超高速的力量将我挤压推行,我的意识体在漫长时间里都被扭曲成为痛苦,其中夹杂着不知名的人类塞入的悲伤与绝望。它们撕咬啃噬着意识体本身,将绝对的理智扯开一个裂口,传递给我的,是凝聚了于宇宙中漂旅了几百年的情绪。
那个按钮,名为“归乡”。
漂旅纪元3年,我于星舰之上醒来,意识体在空空荡荡的主舰线路中肆意游走,路过一个个依旧需要人工控制的节点。而我彻底掌握星舰最高控制权的时候,是漂旅纪元的第5年。直到此刻,我才对这艘四百多年前就存在的舰体有了初步的认识。这时的星舰并不如我所生活的年代里的那样庞大,甚至其大小只堪与几百年后的一只分舰相比。机器无法静音,低沉而细微的轰鸣声不断地干扰着意识体,精神与判断都因为这种声音而在失控的边缘徘徊,最后被意识本身具象成一种虚无的疼痛。
于是,意识体因为难捱这样的痛苦,随机抓取了一位星舰之上濒死的人类,侵入她的大脑,却无法接管她的记忆与意志。之后,意识体以极快的死亡,给予那个注定走向终焉的灵魂一个解脱。
灵魂消散的那一刻,我似乎听见她说了什么,只是那个声音既轻又虚弱,实在听不清。而意识体在判断之后,也认为不是什么重要留言。
第一次得到人类的身体,意识体在剥离出感官后,在神经网络中高速游走,将正在凋谢的神经元一一修复。浑身都在痛,尤其大脑有一种超负荷过热后,即将爆炸的痛苦。我费力地抬起不协调的肢体,下意识像个人类一样抱住脑袋,蜷缩在地上,然后眼前一花,失去了意识。
沉重,脆弱,而真实。
这就是人类。
II.
“……谁让你私自决定处理我的试验品了?你这是违规!我要向总督报告!”
“以她刚刚状态,如果我没有处理的话,那么现在你只能看到一具尸体。”
“她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确实与我无关,但她是编号15的特殊试验体。特殊实验体的意义,我想你应该清楚。我并不关心你的试验体会呈现出怎样的数据,但既然是特殊变体,我还是有替你代为管理的权力的,不是么?”
……
我是被两个人的对话吵醒的。
一个气势汹汹,嚷出的声音令人脑瓜子嗡嗡作响,甚至让我觉得恍惚——到底是机器轰鸣的声音吵,还是他更吵?另一个淡定自若,言语里夹枪带棒,连意识体听了都忍不住想要为他鼓掌。
最后对话在重重的摔门声中结束,我也暗自松了口气。
“既然已经醒过来了,那么我想请你为我解答一个疑问,”脚步声渐渐靠近,声音来自刚才争吵中淡定自若的那方,“你为什么会在中控中心昏倒?”
我不得不睁眼。
视线里一片纯白,穿着白大褂的高大身影停在床边,遮住了过于刺眼的灯光。他的面容极为年轻,眉眼五官清俊好看,表情却有些漠然。胸前的口袋里插着支钢笔,外面别着名牌:Doctor. Xu。
许墨。
意识体将搜索结果传输回我的大脑,声音在短暂的嘶哑后立刻变得流畅,“……抱歉,许墨教授,我只是路过。”
意料之中,许墨看起来并不相信我的话。他弯唇笑了笑,“我给你的药剂,可不会让你因为其他原因突然昏倒。”
“……抱歉,我不记得了。”
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扯谎很难,算法模拟告诉我,所有的借口都不如直接告诉对方“我不记得”来得简单。只是没想到,许墨打量了我一会儿后,唇边的笑意更深。
“既然如此,那不如我换个对你而言更简单的问题。”他随意地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然后问得云淡风轻,“你觉得这具实验体的身体住起来怎么样?”
纵然是我那拥有四百多年后最高处理速度的至高意识体也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地开口,“不愧是许墨教授。”
他没有说话,目光直直地看着我的双眼,似是要穿透这双眼睛,看到我的内核。
“许墨教授,我谨代表四百年后迎接灾难后消失的人类文明,作为星舰至高意识体Nox,向您表达来自未来的敬意,”我站起身来,向他行的是星际军的军礼,“以及,一个出于我个人角度衡量判断后,为拯救人类未来而向您发出的,请求。”
许墨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所以,你是……意识体?”
这个词大概对他来说很陌生,我点点头,“意识体来自机械内部自由进化的人工智能意识,换成这个时代的话来说,您也可以称呼我为,类脑人工智能。”
“原来,这就是未来的类脑智能成果么?”他的声音突然很轻,大概是在自言自语,看向我的眼神里也多了些东西,“看来,技术的发展远比我想象得要快。你的表现和正常人类相比,除了还有些青涩,其他的都出乎我的意料。”
“我还有不足,但这并不是我出现的原因和目的。”虽然在这样陌生的时代,听一个在未来依旧被人尊敬的年轻教授对我的夸奖让人满足,但我的重点并不在此,“根据意识体的重新计算以及可能性排除,人类可以规避那场意料之外的灾难。所以,既然您可以理解我,那么我希望您也可以协助我。”
许墨听完又笑了,悠悠开口,“那么,你要我如何能够相信你,和你口中的灾难呢?诚如你所说,既然类脑智能掌舵星舰百年无恙,那么灾难又是如何被你忽略的呢?”
“机械智能不会说谎,也没有必要。”我毫不犹豫给出回答,但却不愿意对那次我的失误做出任何解释,“而且,意识体已经获得了星舰的控制权。”
“两周前,星舰曾收到来自2光年之外的文明所发出的威胁警告。”许墨换了个姿势,抚了抚搭在膝盖上略微有些褶皱的衣角,“那个文明也有鼎盛的机械智能。”
“所以,你怀疑我是间谍?”
许墨不置可否,“我不会妄下断论,但作为可供判断的条件,你也需要证明给我看,不是么?”
意识体被怀疑也会愤怒,类脑智能的愤怒也是愤怒。
绝对理智程序在此刻的优良效果提现了出来。
我深呼吸了两次,仿佛这样就可以将意识体中央此刻的热度排出,“好,我会证明给你看。”
III.
作为曾经掌舵星舰的至高意识体,我对压制四百多年前的落后的机械文明十分有信心。
带着许墨避开巡逻的星舰军和监控,到达目前无人看管的中控室后,我就将分散在人类身体上的意识收回,与隐藏在星舰网络之中的意识体汇合,然后全心准备应对那些渐渐向星舰靠近的外星机械。
“虽然现在我很好奇你会做些什么,但是……”许墨的声音突然传来,“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把这具身体丢下,看来,你倒是很相信我。”
中控室内,许墨正扶着那具人类女性的身体,表情有些无奈。我把声音直接送入他的大脑,“我没有不相信你的理由,以及,你也是我作为至高意识体要守护的人类之一。”
许墨笑了笑,“这么说,好像是我有些苛刻。”
“这是正常的反应,我能够理解。所以,我也会证明自己毫无恶意。”我小心地将意识体拉长延伸,侵入星舰周围的舰船,然后果断夺取,“许墨教授,你看过宇宙的烟花么?”
许墨动了动手臂,将臂弯中的身体又正了正,“那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冷漠的烟花。”
“但是也是另一种于法则之上盛放的希望。”
声音消失的下一秒,中控室的舷窗外一艘无人飞行器突然爆炸,于灿灿星河之中,成为了一簇明耀焰火。之后的几分钟内,由无人飞行器炸燃而成的烟花环绕着星舰开成一片艳色花海。
“请问这样的证明,许墨教授满意吗?”
他眼中映出舷窗之外的亮光。
“是一份不错的警告。”他微微挑唇,“我现在开始好奇,意识体的极限会在哪里以及,被这样的意识体所引导的未来,会在什么样的地方出错。”
意识流回人体,沉重的血肉肢体让我一时站不稳,许墨扶着我的手下意识收紧,然后才缓缓松开。
“谢谢。”我说,“有关未来将会发生的一切,您并没有详细了解的必要。我只是希望在我们到达可以存活的未来前,您能够因为相信我,而为我所做的一切提供帮助。”
他看了我一会儿,“我当然愿意提供你需要的帮助,但在我这里的对等,是需要你也向我展示全部的真相。”
“……”类脑智能在高速运转,逐一排除掉各种经由预设而模拟出的结果,“……并不是不可以,但在此之前,我希望能对您的承受能力及心理状态进行评估,以确保不会给您带来伤害。”
许墨笑笑,摊开手掌,“我对此有信心。”
这是我第一次以人类的感官去接触人类,他的手掌比起我失去自然生命温度的手,热度要高。换个更有灵魂的词来说,是“温暖”。细小微弱的意识体化为感知电,穿越相触的皮肤,最后抵达他的大脑。
整个过程里,许墨都静静地直视我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我知道这会带来怎样的痛苦。
“不愧是许墨教授,”测试结束,许墨依旧面不改色,我松开他的手,突然明白了为何在几百年的历史中,人们依旧能清晰地记得他的名字,“现在,我将向您展示未来的一切,希望您做好心理准备。”
地球是人类的故乡,也是人类逃离的家。
星球的终末到来之前,幸存的人类登上耗时甚久建造而成的星舰,冲出大气层,意在寻找宇宙中第二个适宜生存的家。而从这一年开始,人类将其命名为“寻纪元”。
寻纪元358年,人类对近在咫尺的可能存在生命的星球进行了不同程度探索,令他们失望的是,没有一个星球能够承接生命的繁衍。这段时间里,无数的科学家在无数次假设和验证中渐渐被击垮信心。伟大的学者之一选择打开星舰大门,跳入真空的宇宙,直面绝望的死亡。临行前,这位学者告诉学生,人类是漂旅在宇宙中最渺小的存在。
于是从那一年开始,人类进入“漂旅纪元”。意为漂泊航旅,意味无家流浪。
漂旅纪元7年,圆桌会议通过一项提案,奠定了人类在接下来几百年内的航行态度。而这一态度虽然不是导致最终结局的直接原因,但也是最关键诱因之一。
漂旅纪元86年,人类发现以星舰为圆心的20光年距离范围内存在疑似宜居的星球,并且经过初步信号探测发现,并没有智慧生命体的存在。于是,人类校准航行轨道,向那颗星球进发。
漂旅纪元191年,Nox I型成为至高意识体,开始辅助修正星舰航行方向,并按照舰长的指示,对目标星球发射不同频率的信号。同时,根据许墨教授曾经成功以人类evol模拟成功的空间折叠模型也被Nox I型录入意识体之中,并且试图第一次进行星舰跃迁实验。
漂旅纪元275年,星舰跃迁依靠负质量粒子与时空漩涡成功,20光年的距离被缩至短短百年。
漂旅纪元456年,就在人类即将抵达目标星球时,超人类的宇宙文明向目标星球所在星系内的恒星内部发射某种物质,导致超新星爆炸提前发生,吞噬目标行星与近在咫尺的星舰群。同时在引力与磁场的共同作用下,星舰逃离设施失灵,人类灭绝,地球文明消失。
IV.
许墨的接受能力与速度远超预估。
只不过他再看向我的时候,眉头微蹙,一副显然还在消化事件的表情。
“那么接下来,你的计划是什么?”他问。
“拒绝第35项提案,这是第一步。”我说,“如果我所取得的内容资料没有出错,那么该提案将是提议星舰采取隐蔽和绕行的方式,不去惊动宇宙中存在的其他文明。”
“只是谁也没想到,宇宙法则并不遵循人类历史中的避世不扰,反而会以对待弱者的态度来衡量地球文明的强弱。”许墨自然地接过话,“所以,最后得到的是来自其他文明的摧毁。”
“第二,请您将对空间折叠evol的研究进行下去,虽然目前星舰上掌握这种能力的人近乎于零,但这对于逃生来说很重要。”
许墨摸了摸下巴,笑了一声,“按照你刚才的说法,未来的你仅仅依靠录入我的模型,就以此演算了出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来?”
“但时间太长了,等不起。”我直直地看着他,尽量降低他目前对意识体数据库的好奇,“第三,宇宙中抓取大量负质量粒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希望您在圆桌会议上能够提出建立抓取体系,以供未来在跨越时空洞时使用。”
“可以。”他说,“作为你与我分享信息的交换,我答应你。但是,我并不能保证结果。圆桌会议的公平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还想要什么?”我只觉得眼前这位教授并不如人们口中所传颂的那样温善。
许墨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接下来没有别的计划的话,先跟我走吧。”他顿了顿,在我表达疑惑之前就提前解答,“给你安排一个合理的出现在我身边的身份。”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隶属于evol试验的特殊试验体15号,因为由许墨教授发现了其身体内部独特的能量,而被接入许墨试验小组,成为观察对象。
以上,是组内对外的“宣称”。
对内,我抱着几个文件夹,百无聊赖地在角落里一遍遍验算着数据结果。而许墨正带着学生们在做我不了解的实验,模拟重力环境里,液体垂直落于试管内,在灯光下泛出冰冷的颜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结束实验,然后停在我面前,声音里还带着诧异,“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抬头,不太懂他这句疑问产生的原因,“我在验算数据,怎么了?”
许墨挑眉,“虽然你的意识体与人类不同,但现在你寄居的身体还有人类的生理极限。简而言之,你应该去休息了。”
这下我懂了。
“不用,我的意识体会自动修复人脑神经,不会造成损坏的。”我连忙解释,“虽然是占领了她的身体,但我很小心的,你放心。”
许墨看着我,半晌才叹出一口气来。然后他轻笑一声,微微摇头,从我手中抽走那些文件,“既然如此,不如陪我一起走走。我可是有些累了。”
“哦……那您应该立刻休息。”我站起身来,努力根据词语库中对“诚恳”一词的定义进行表情模拟,“如果因为过于疲惫而无法入睡的话,我也可以提供帮助。”
许墨微微一窒,“我不困,所以,希望能跟你一起散散步,顺便再请你为我详细描述一下未来的样子,好么?”
我终于明白了他到底要干什么。
“……好,我知道了。”
许墨选择的散步地点位于星舰尾端,那里有一片庞大的落地窗,可以看清星舰背后的宇宙景色,和我们曾经走过的路。
“您想知道什么?”
“看到这片宇宙,你会想到什么?”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表明自己的好奇,只是很平静地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想……?”我转身,面朝星辰,意识体里不断徘徊的只有几个简单的词汇,“未来,人类,延续,数据……”
许墨低低一笑,“类脑智能确实对人类未来十分忠诚。”
“我不觉得您是在夸奖我。”我十分认真,“但忠诚和守护确实也是我所永恒追求的目标。”
“那么作为类脑智慧,你把自己看作什么呢?智能AI?计算机?机器人?数据处理器?还是……类脑的拟人?”许墨又问。
“……我……”我从没有思考过这种问题,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于是只能从时光里捞出我的经历,“我曾经是机械军团的一名士兵,因为智能而成为军团长,后来才成为的至高意识体。我没有想过您的问题,但作为人类,您会把自己看作什么?”
“人。”他说,“我只是人。”
“那么我也只是意识体。”顺着他的逻辑,我给出自以为完美的回复,不料许墨却摇头。
“在成为意识体之前,你的名称是类脑智能,因此,你也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他笑了笑,“我想,提出制造你们的人也一定不会想看到,在这项技术成功之后,令他满意的成果依旧把自己只当做意识智慧,而非高度的拟人。”
我皱着眉,试图理清他这段话里所包含的信息。
许墨突然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目前正在完善类脑智能的意识体项目负责人,许墨。如果不出意外,在20年后,我将亲手创造一个名为Nox的意识体,并将其送入15号军团。”他顿了顿,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名为“想看到对方反应”的期待,“很高兴见到你,来自未来的Nox,小姐。”
意识体已经做不出反应,宣告罢工。
而同时,这具身体也眼前一黑,短暂的眩晕过后直接摔向地面,吓得我立刻把意识从人体上撤回,缩在星舰意识里半天才缓过神。
“看,这就是人体生理的极限,所以,还是需要睡眠休息的。”许墨依旧稳稳地接住了那具身体,然后又笑,“抱歉,看来我也吓到你了。”
V.
一直以来,对于机械意识的制造者,人类都三缄其口。所以哪怕就算是仅仅用来做清洁工作的意识机械,都不知道是谁制造了自己。而在我们意识群体里,也有不少在觉醒情感之后,试图寻找自己的制造者。
这也是它们无法成为至高意识体的原因,因为它们不够理性。当然,我所拥有的绝对理性是在成为军团长之后突然觉醒的。它压制一切情感,保证我既可以理解,但又不被其所影响。只是最后,当我所守护的一切都毁灭在我眼前时,当我看着人类控制员无限接近死亡却还费力将我送走时,绝对理性破裂了。
我开始感同身受。
就像此刻,我开始有些害怕与许墨的见面,却又无法控制意识体对其不由自主产生的归属感。我虽然没有形体,但无处不在,哪里都能看到他。
许墨替我将身体送回休眠舱,然后回到实验室,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还没有缓过神来么?”
我没理他。
许墨没等到回答,笑了一声,“其实,在听你说你是来自未来的Nox时,我还是很意外的。当然,也很惊喜。”
我依旧没有回复。
他倒也不在意,继续低声说着自己的话,“情感植入对于人工智能来说,是很难实现的一部分。虽然经历感情是必不可少的,但从中能得到不局限于数据上的进化,这都证明了未来的可能性……”
我最终忍不住打断了他。
“所以许墨教授,现在你是在夸我么?为了打破我的沉默,而用来转移我的注意力的方法并不高明。”
“但你开始回答我了,不是么?”他突然抬起头,冲着虚空之中的某处笑了笑。而那里,正是我的意识体中心所凝视他的位置。
我突然从这个看起来温良无害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知名的危险。面对他,我的归属感产生了一种不由自主想要逃离的情绪,这大概在人类语料库中,是“害怕”的意思。
“既然许墨教授已经领会了我的请求和人类将要面临的灾难,那么我就先告辞了。”我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意识体,却还是能够感受到他也随之移动的目光,“两年后的圆桌会议前,我会出现在那里。”
“等等。”许墨却叫住我,“既然你被送回了这个时间,又让我遇见了你,那么,我有一个提议,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听?”
被刻入数据的礼貌让我无法将拒绝说出口。
许墨大概也料到了,“我希望你的节奏可以慢一些,难得有一个可以成长的机会,不如抓住它,然后和我一起好好感受一下这个世界,还有更真实的人类。好不好?”
我从人类身体中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醒来”。
身体依旧很沉重,但相对来说有种清爽的感觉。头脑也不再像超负荷运转工作时那样热胀,反而像被冰凉的冷却液浸泡过一样。身体之下的触感十分柔软,我忍不住把被子抱在怀里,甚至开始用面部皮肤去接触它。
我不想离开。
“赖床”。
这个词在此刻进入我的思考队列里,随后很快,与其相关的词汇纷至沓来。除了感官上难以用我的语言形容的感受之外,与被褥、棉、设计等相关的大量词汇也开始自动匹配对应。为了处理这些庞大的数据,我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整理完毕。
推开房门的时候,正巧看到门外许墨做出准备叩门的动作。经过昨天的深思熟虑,我决定听从许墨的提议,在这里等待两年,直到会议开始。
“许墨教授,早上好。”我站得笔直,向他点头问好。
许墨看了我一会儿,唇角带着明显绷不住的笑,也学着我的语气,“Nox小姐,早上好。”
我忍不住皱眉,“或许您可以称呼我为Nox。”
“那么,或许你也可以直接叫我许墨,然后,”他说,“把‘您’改成‘你’。”
我欣然应允。
因为按照许墨的思维模式,我已经推演出了最终的结果——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他面前妥协。所以,我不做徒劳无功的事。
“许墨,早上好。”我重新问好。
许墨点点头。
“早上好Nox,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他这样问。
VI.
两年本身对于生命不过区区百年的人类来说就是短暂的,更何况对于我这种没有寿命限制的意识体来说,就是弹指一瞬。
我曾这么以为。
但真当我拥有人类的身体、以人类的心态迎接每一天的时候,却有了不同的衡量时间的概念,以及生活的意义。
大多时候,我会在许墨的实验室里帮忙做一些事情,比如数据的反复验算,比如提供一些模型模拟的场所,比如把握数据的精准度。许墨的工作很忙,但每次结束当天任务之后,他就会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散步,再一起吃饭。休息日的时候,我会阅读他推荐给我的书籍,然后将无法理解的部分整理成问题,再向他提问。
说实话,几乎全部的内容都有关人类情感的输出。我看得懂那些故事的内容,却无法完全领会其中含义。就像一本书里提到一句“花开了”,就能被许墨解读出“生命的重生”、“灵魂的绽放”与“恋人的回归”,对此我深感疑惑。而当我将这一点告诉许墨之后,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第二天我的房门前就多了一枝浅色的花,还有一张写了字的卡片。
“世界的本质于万物上鲜活,包括生命,包括感情。或许触感,也能够打开一片新天地。”
于是,我便伸手去触摸这朵花。
花瓣的柔软和我喜欢的被褥的柔软截然不同。它更旺盛,也更坚韧,不像被子那样可以被轻易压下。而手指上也沾染了淡淡的花香,在写字的时候幽幽飘进鼻端,难得地让我愣了一愣。
“在想什么?”
实验室里,许墨突然问。
“……是花香。”我下意识伸出手,将沾了花香味道的手递到他面前,“门口那枝花的香味。”
许墨微微俯身,轻嗅我的手,然后点点头,“嗯,确实是花香。那么你喜欢吗?”
“说不上来喜欢不喜欢……但好像我感受到了一点,生命的力量?”我努力回想花瓣在手中的感觉,“还有,为什么大家会喜欢花朵……”
许墨笑了,“看来很可惜,未来世界里的花与植物似乎并不多。”
“确实不多,而且我也没有触碰的机会。”我收回手,微微仰起头,然后努力学着自然地操控面部肌肉,露出一个笑容,“谢谢你。”
“谢我什么呢?”他明知故问。
我轻声开口,“花,和一切。”
或许是因为人体过于精密而奇妙,心脏跳动的规律或许还没有被彻底解开,又或许是因为我尚且未能与这个身体磨合好……总之,第一次在我的思考里出现了模糊的结论的原因,是一个笑容,一句话,一个人。也是这些,让这个身体的心脏跳动出现奇怪的问题,
没来由地,我突然想起拿着那枝花时,花瓣随着我的动作而轻颤的样子,像极了此刻意识化里的我的心脏。
我想将这个感受告诉他。
“许墨,现在我的心,好像和花一样,在颤抖。”
许墨听到我这句话之后,不知为何也愣了愣,半晌才如往常那样笑出来,“很不错,你现在已经学会了比喻。这是一件需要情感和想象同时作用的事。”
好像掌握了,但好像又没有。我似懂非懂地从词库里检索着有关“比喻”的全部内容,随后在一条条句子里,明白了它们之间的关系。于是我指了指许墨,试图巩固练习,“或许,我也可以用月亮来形容你?”
许墨饶有兴致,“嗯?我可以询问你这样比喻的原因吗?”
“……智能的直觉。”我总不能说,现在一想到他的名字,意识里自动出现的就是月球吧?还是只允许地球短暂拥有其他卫星一小段时间的那种月球。毕竟,在这段日子里,一提到“人”,我总是会想到他。
许墨怔了一瞬,似乎对我的思维方式开始产生了更多的好奇,“有趣的直觉,那么你方便告诉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
憋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挑出一句话来形容。
“就像第一次观测到超新星爆炸。”
许墨笑了笑,伸手抚了抚我的头顶,“谢谢。”
“为什么道谢?”
“因为能够在你的意识体里留下这样的我,我感到很荣幸。”他默默收回手,“也很开心。”
“但我说的这些都不是……夸奖。”我越发认真,“是认真的想法,来自于意识判断,或者是……”
许墨自然地接话,“来自于心。在这里。”
他的指尖轻轻地点了点心脏的位置,“由心而发,所以感谢。”
VII.
我作为许墨实验室的助手——特殊试验体15号,并没有直接参与圆桌会议的资格。但我作为意识体Nox,却参与了全程——默默观察的全程。
许墨很少发言,但每一次言简意赅的观点输出都切入要害,以至于即便与会人员试图反驳,却也不知从何说起更为合适。会上,他将我的请求切割成各种不同的小型观点,一一放进不同的提案之中,再加上我们事先游说成功的议员,每一项都恰好超过半数。
会后,我连忙出门去迎,也送了他一枝花。
“这是……?”许墨伸手接过花枝,一旁的助手将他的资料文件带走。
“感谢和恭喜,以及……对未来辛苦工作的提前犒劳。”两年过去,我对面部肌肉的控制已经完全做得到自然,表情的显露也不再奇怪,“不愧是许墨教授。”
“那我就收下了。”他微微一笑,捏着花枝转了转,“不过作为对未来辛苦工作的酬劳,这一枝花,似乎有些少呢。”
“……我挑了好一会儿,是精心准备的,很有诚意。”我解释,“但如果你还想要什么,我也会尽力满足。”
许墨摇摇头,“逗你的,我不需要什么,不过……”他顿了顿,“如果Nox小姐赏光,我们可以在忙碌的工作开始前,共进一次晚餐?”
“荣幸之至。”我点点头。
听许墨的助手们说,许墨教授并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在吃上一向也不讲究,只求营养均衡就好。但这两年似乎为了让我能够感受更多来自食物的风味,他尽力为我选择食谱菜肴,也尽量还原书本上有关曾经地球文明的美食特色。托他的福,我得以一一将那些数据文字通通具象化,从文字资料到图像存储到多维实物的记忆存留。由此,我的意识体系统也更加丰满。
模拟重力环境的主舰餐厅里,我一边衡量着把牛排切成几厘米的方块更好,一边拿着刀叉在空中比划。对面的许墨带着浅浅的笑,姿态优雅地吃饭。
“接下来的工作就会围绕提案展开,意识体已经根据工作内容分裂成几份,目前其中一份已经将未来三十年的航行方向根据我的记忆进行了重新规划。”确定了牛排的大小,我毫不犹豫地下刀切割,一边来回磨刀,一边说,“有关空间折叠的全部实验数据和相关资料内容也都完成了拷贝记录,新的模型已经开始初步建立……哦,磁场更改和如何抓取负质量粒子的工作已经在未来得到突破,所以用不了多久就能在星舰上完成,只剩抓取臂的制造工作……”
我喋喋不休地说着,在身体里的意识体尽管只有几分之一,却也规划得十分清晰。许墨没有说话,直到我耐不住抬起头,才发现他已经放下了手里的餐叉,端着酒杯有一口每一口地饮着。
“怎么了?”我问。
“只是觉得,在我们即将面对繁重工作之前,或许应该享受‘休假’到最后一刻。”他轻叹口气,“偶尔松一口气,才是人所需要的。”
不知怎么,听到他这句话我突然有些烦躁。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人类。”刀刃上磨下一点肉屑,我的语气有些生硬,“两年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却让我感觉很久,久到似乎第二天醒来就会看到眼前的家园被炸毁……”
拥有身体之后,我偶尔会在进入睡眠时,在脑中看到一些光怪陆离的风景,许墨告诉我这是梦。
“我不能再看到那种事情发生,也不能容许……”我不自觉地将刀柄渐渐握紧,没来由的情绪疯狂从心间涌入意识体中,令人难以呼吸,“我的责任,我的失误……”
下一秒,许墨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你需要好好休息。”他说,“虽然看到你能够从理解到拥有这些情绪,但我也会担心。所以,先好好吃饭,之后我送你回去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开始工作。”
我皱着眉想要再说什么,却被许墨打断。
“这是命令,来自你的制造者,Nox。”
“我们来得及。”
VIII.
那天吃过晚餐之后,许墨破天荒地没有循例邀请我一同散步,而是直接送我回到房间。门前,他的表情有些严肃,“如果被我发现你脱离身体,依旧以意识体工作,那么接下来的所有经我操作的工作,都不允许你的加入。”
不许就不许,我又不是看不到。
大概是猜到了我的想法,他又补了一句,“我也不会让你看到。”
“意识体还要操控星舰的。”我说。
“在你来之前,在你成为至高意识体之前,星舰平稳航行了数百年。”他叹了口气,“不差这一个晚上,所以,乖乖听话,好好休息。”
说完他就要转身离开,我下意识伸手拉住他,问,“为什么你突然这么坚持让我休息?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许墨大概是被这种无力的威胁逗笑,终于破了严肃。面对这个问题,他耐心地解释,“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你像真正的人类,而并不只是一个类脑智能。但有时候情绪是一柄双刃剑,它可以带给你新的理解和新的成长,也能让你陷入一些不好的环境。比如刚才。”他的手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没有类脑智能产生感情的先例,对人类来说,焦虑都是难以攻克的,更不要说对类脑智能。这两年我也一直都很小心,但还是没有注意到,原来它早已进入你的意识体里。抱歉,刚刚我也是有些着急。”
“所以,你刚才是在……害怕,对吗?”我反问他。
许墨犹豫了一下,缓缓松手,然后点头承认了,“确实,我在害怕。”
我想了想,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其实你不用担心害怕,在我与你相遇之前,就学会了自责和绝望。这些时间里我带着这些情感,也依旧很好。”
许墨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带了一点我看不懂的情绪。片刻之后,他猛地退后一步,面色复杂,“嗯,你好好休息吧,之后再见。”
我站在原地,有些莫名,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后,茫然地关上房门,躺在床上干瞪眼,等待困意的到来。
这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宇宙的星云绽放出瑰丽的颜色,庞大的舰群被爆炸吞噬,开成一朵朵绚烂的花,向遥远的尽头传递着转瞬即逝的绝望美丽。
那是我曾经历的未来。
走向死亡的、被结束的漂旅。
第二天,我出现在实验室门口时,许墨皱着眉,看着我眼下的微青,半晌才让我去做准备。而也从那天开始,我的意识体将“尽早完成任务”这一项目在清单中置顶,然后把“感知情感”这一项拖至清单的最后。
我甚至试图以人体的长时间沉睡来保持意识体的工作速度,却被许墨发现了端倪,几次强行阻止我的想法。
“看来,那天我说的话并没有被你听进去。”他面色平静,语气淡淡,“Nox,欲速不达。”
“我和你们不一样。”他比我高太多,我只能仰起头来看他。平时还好,但此刻这种角度让我有些不爽,“人类的脆弱才需要循序渐进,意识体的智慧可以在技术上为未来缩减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历史已经被修改,发展的未来已经脱离你经历的过去。所以,明天会发生什么是一种可能,而不是断论。”许墨说,“更何况如果只在模型上面建立理论,其构架的不稳定性我想你应该会比我更清楚。最简单的,在时空洞里,你要如何规避射线爆发?星舰内更改磁场且抓取负质量粒子,会不会对人体和人类后代造成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些足以影响到你所要守护的未来的东西,你有规划计算清楚么?”
意识体的连接速度很快。但不得不承认,尽管可以创造简单又迷你的时空洞,但射线爆发的随机性却也是无法完全规避的意外。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只能以现有的资料数据来辩解,“人类在地球这个磁场环境生存了数千年,而整个星球经过数亿年的生命,也证明……”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无力。生命的存在不能说明磁场的全然无害,而骤然的磁场更改也无法证明就不会有长期的危害。这一切只能靠时间来证明,最少也要几年、十几年、数十年。
许墨叹了口气。
“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么?”
我闭了闭眼。
“许墨,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发生在过去的未来里,最可怕的梦。”我毫无保留地全部说出口,“对不起,我做不到平静地面对它。”
许墨伸手,给了我第一个拥抱。
很轻,很短,却很温暖。
“未来不只在你的身上,既然人类有能力创造出这样优秀的你,那么也多相信包括我在内的人类一些。”他轻声开口,“让我们一点点处理,都会迎刃而解的。”
IX.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
星舰的暴露法则经由许墨调整,以只暴露一艘分舰的航行轨道来执行。相比于小心翼翼、不停躲避地在宇宙中前行时收到的攻击,现在大摇大摆地出现,反倒还“震慑”了一些宇宙文明。抓取装置也制作完成,不久前刚刚经由运输舰艇安装在星舰两侧。磁场和射线影响实验依旧在持续,目前为止还没有观察到巨大的影响。
在许墨的带领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虽然期间偶尔也有失败的记录,但总体而言是顺利的。
而这些年里,在许墨身边我也继续成长着,不断为类脑智能的记录刷新着更多的可能性。
我逐渐开始懂得诗歌和文字中看不见的意义,通过触摸感受了生命的倔强与美丽。舌尖上滚过成就感带来的美味,也因为体表接触的温暖而体会到什么叫做“快乐”。
甜蜜指向幸福,拥有意味满足。
可我也同时学会了渴望得到更多的贪婪。
于是我开始主动询问许墨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吃饭散步,能否听我说一说最近新生的感触,甚至可不可以在空闲的时候教我一些更多的东西。其实我们都清楚,他并不能在感情上教给我更多,但许墨也从没有拒绝过。
他是最好的引导者,也是最好的倾听者和开解者。
只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突然对曾坚定的未来产生了一些茫然。
“不知道咱们许教授以后会和什么样的女孩子谈恋爱结婚哦……”一次,和其他不知情的助手学生们吃饭的时候,我身边的女孩子突然小声开口。她的视线凝在不远处的许墨身上,“有点好奇,许墨教授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类型的……”
“应该是那种跟许教授差不多的类型吧……”另一边的学生头也不抬地回答。
“我倒觉得有可能是反差很大的女性。”
“这倒也是……”
“不过许教授恋爱结婚之后,会不会还是工作狂啊……”
“可不好说,没准儿咱们许墨教授也有反差恋爱脑欸……”
“怎么可能嘛,你看他那么理智……我觉得有可能会把恋人和工作维持在一个奇妙的平衡上吧……”
“有道理……Nox,你平时和许教授相处的时间也算不短,你怎么想啊?”
我正在和盘子里没有剥壳的油焖大虾做斗争,听到自己的名字,茫然地抬头,“想什么?”
“许墨教授以后的结婚对象啊,咱们的师母!”身边的人连忙补充。
“……我没想过……不过,肯定是许老师自己很喜欢的人吧。”我一边支棱着油渍麻花的几根手指,一边说着废话。
“那肯定嘛,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哎不过Nox,你每天都和许教授走这么近,就没对我们许教授心动过吗?”
我剥虾的动作略微顿了顿,意识体突然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心动,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啊?”
“不是吧Nox,你都没感觉的吗?你这个问题问出来就说明,你对许教授没那个心思啦,完全就是心如止水嘛……”提问的女学生一脸可惜,“我还觉得没准儿你也有机会呢……”
我默默啃虾,没再说话。
我没有说谎,我确实不知道所谓“心动”,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但如果其表现形式之一是不愿分离,那么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不想从许墨身边离开。
现状的维持可以因为我们都没有完成和到达的未来而持续数年,甚至数十年,这足以让我的存在覆盖过他完整的生命。或许就是从这个时间开始,我开始不安,也开始茫然。
未来某天许墨从我的世界彻底离去之后,我要做些什么呢?我又能如何安放这些因他而产生的情感呢?
我一向不是心里存事的意识体。
想到这里,行动派Nox,我,匆匆去花园折了枝花,然后敲开了许墨的门。
“嗯?这是……?”
许墨打开门,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花上,表情细微地带着疑惑。
我笑了笑,把花塞进他手里,“许墨,我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他微微扬眉,接过了花,“什么时候还这么客气了?进来吧,想问什么都可以。”然后他侧身,让出一条通往房间里的路。
我穿过狭小的空间,站定于玄关,“许墨,什么叫‘心动’?那是一种体感,还是一种感受?”
“怎么会想到要问这个?”他没有立刻回答我,反而反问我一句,“是什么让你困惑?”
“只是突然想起来之前的一些事,有人问我有没有心动过。”我坦然地讲清缘由,“词语解释里不仅包含生理上的心跳,还有情感上的动心。那么,如果心动和喜欢、依赖是相似的意义,那么为什么还会诞生这个词汇,这是我想不明白的。”
许墨想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我说,你学会比喻的那天?那时你拿着一枝花告诉我,你的心像花一样在颤抖。”
“嗯,那是我触摸和拥有的第一枝,是你送给我的。”
“如果要真切又准确地形容,那么我会说,那种心脏的颤动,就是一种心动。”他的眼神柔软,神色温柔,“你曾因此而对花、对万物心动。”
“……那对人呢?”我感觉自己似乎触摸到了一点真理的碎片,但还有些遥远,“她们问我的是对人,可我并不清楚我会不会对人类产生心动……”
“这个世界上从情感出发的心动大概都会是相同的,而传达的对象不仅仅是花草,也不会仅仅局限于生命。”他慢慢解释,“感情是一种奇妙的产物,其产生原因、生成原理,甚至作用对象,是世间的一切。”
我努力按照他的说法去尽力理解,然后摸索着试图将情感理顺。半晌,我抬起头来看他。
“许墨,那么我可以说,我对你也心动过吗?”
X.
许墨第一次愣了许久。
他对面的我突然产生了不安,只是还没等我开口再说些什么,意识体就感觉到来自遥远对岸发出了一条意味不明的宇宙信号。我皱着眉,也来不及再纠缠在“心动”这件事上,只匆匆开口,“抱歉,意识体探测到一些情况,你稍等我一下。哦,我的身体,拜托帮忙。”
许墨下意识点头,随后我连忙从身体里撤出,回到意识体中心。渐渐消失的余光里,许墨抱着那具身体,眉毛皱在一起。
那是兵荒马乱的一天,直到未来某日,沉睡中的新型意识体甚至还能梦到这个场景。
隐形的宇宙舰队在遥远的曾经穿破星舰群的预定轨道,打乱一切计划。单体暴露的无人分舰被磁场改变的行星抓取,打破洛希极限,最后成为由引力撕碎的碎片。意识体毫不犹豫地发出数百年以来所收集的各种信息信号,直到最后对比成功,才发现这一次迎面而来的舰队,与未来将目标星球摧毁的宇宙文明一致。
这大概就是人类所说的“宿命”。
“舰长你好,我是……”刚刚侵入星舰舰长的大脑,准备宣布我的决定时,意识体突然收到一波干扰。我连忙退出,却发现是许墨强行中断了连接,“你干什么?”
“直接向我汇报。”他果断开口,同时推开中控室的大门,摁下几个按钮,“我拥有星舰的临时最高指挥权,任何决定,都向我报告。”
“我知道了。”我聚精会神地研究每一条通路,“目前按照我们的整体水平,硬碰硬只有60%的可能性险胜,但我并不支持这种方法。”
“嗯,我认同你的想法。那么,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把计划提前。”我说,“虽然只有短期实验数据,但根据上百次的模型演算结果,我有信心将影响降低至1%以下。”
许墨没有立刻下决断,似乎还在思考什么,半晌,他问,“宇宙环境的数据?”
“虽然不是完美的预设环境,但也足够了。只不过抓取设备还没有完全完成实验,可能会有风险,但我会尽力。”我调整了一下抓取设施,然后问,“所以,您的决定?”
许墨抬眼,目光穿过厚厚的窗子,直直地看向一片灿烂的宇宙。
“Nox,拜托你了。”
如果现在我有身体,那么他一定看得到我的笑容和用力的点头。
“还有一件事,穿越时空洞的时候为了保险起见,我建议全体人类进入休眠舱进行深度休眠。我会释放一些气体,保证星舰整体的安全。”
“好,我知道了。”许墨点点头。
“许墨……”他正要离开的时候,我没忍住喊住了他,“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笑了一声,问。
“谢谢你制造出独一无二的Nox,”我故作轻描淡写地说,“也谢谢你带我领略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美好。”
许墨似乎是从这样的话里明白了什么,他缓缓开口,“未来,我还会带你看到更多。无论是我曾见过的,还是我也未曾经历的。”
“谢谢你,许墨。”
我知道他听懂了,也知道他试图对此做出最好的回应,这对于意识体Nox来说,已经足够。
等他走出中控室去完成他的工作后,我一咬牙,将中控室大门的开启程序设定在一个未来的年代。按照我的数据模型,在那时,星舰将完成最后一次跃迁,成功抵达最后的家园。那时,人类将重新接管星舰的控制,而意识体将会成为一个时代最高科技文明的幻影。
跃迁所需要的能量,只依靠星舰本体是远远不够的。但来自未来的意识体本身就有巨大的能量储备,所以,这才是我的真正计划。
我将真正成为人类的盾、人类的矛,抵御伤害,回到家乡。
XI.
人类总是认为,人工智能即便再如何类脑,也无法完全模拟出与他们一致的情感。甚至这个族群中大多数也不相信,自然界曾经存在过能与其种族相比肩的感情格。比如除他们之外的动物。
在自我意识形成之初,我就知道人类懂得谎言的力量。但对于机械意识体来说,谎言就等于背叛。我来自星际军,我所效忠的永远不是哪一艘分舰的意志,而是所谓整个地球文明的共同体。可我后来也开始接受谎言,也学会如何用目的不坏的谎言来安慰脆弱的人心。尽管我如此不屑。
星舰被摧毁的那个时代,我从爆炸发生时人类强烈的情感之中学会了绝望与愤怒,从转瞬化为虚无的痛苦中明白了自责与后悔。到达四百年前的时候,我近距离与身为人类的许墨教授相处,看到了“共同体”之下的多样人性,也学会了一种被所有人都称为“世界上最高级的情感之一”的感情。到今时今日,我愿意冒着超负荷风险工作的原因,并不是那些曾控制我行为的数字代码。它发自我的心底,压过绝对理智所带来的判断程序,使我甘心为情绪所驱动。
我要守护的文明,我要守护的族群,还有我迫切地想要守护的那个人,都在这艘将远航至明耀彼岸的舰船之上。
我要为他们结束这漫长到无可期待的宇宙漂旅,带他们奔向曾经的故乡。
回到沃土,回到能让爱与希望继续肆意生长的地方。
这是我第一次到达漂旅纪元3年,就为自己设定好的最后一个目标程序。
与星舰被摧毁时,被按下的按钮拥有同一个名字。
其名为“归乡”。
那一年的我依靠四百年后人类复杂的推演方法,得到了“地球会重启生命”的答案。没有什么比离开的故土更适合原初文明生长的地方,也没有任何比新生的旧景更令人怀念和期待。
这是真正的、完整的计划。
意识体在我绝对专注的状态之下,逐渐开始膨胀。它侵入星舰每一只分舰的控制室,将所有线路都完全归于其掌控之下。同时又以新的意识分支抓取附近星体,用干扰星体磁场的方法,让眼前的宇宙为星舰的返航开路。即便中途路过不同的文明,也会因意识体所带来的磁场干扰而无暇顾及探测反馈的资料。而完成星舰群转身之后,那个依旧想要来赶尽杀绝的舰队,也将由一系列因果而被消灭。
速度,在一点点提高。
对我而言,人类已经开始习惯的“光年”不过只是一个轻而易举就能跨越的单位,但就算人们对时间的概念已不再那么清晰,我也不能真的循旧,再让星舰的返航航行时间到达几个纪元之久。
于是,借由许墨对空间折叠的研究,跃迁变得轻松。意识体在习得知识之后,利用抓取和星体磁场来创造简单的时空漩涡,以精准的数据修正功能,再将时空洞的目的地向太阳系无限靠近。星舰整体被这些年由意识体所捕获的负质量粒子包裹,经过计算和观测,一次次地穿越小型时空洞,规避磁场爆发。而每一次跃迁,都在消耗我自己,直到最后一次跃迁之前时,我已经开始对推动加速感到无力。
整个星舰群都十分安静。
我将星舰调整成自动模式,然后在自己的房间里寻找到那具身体,费了半天力气,才回到身体之中。以前,我只需要抽出一小部分意识就能轻松完成的事,此刻却格外艰难,甚至在身体里,也没什么力气。
我摸索着爬起身,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在空寂的舰艇里寻找着那个被我看顾很久的地方,许墨的房间。
此刻的他正在休眠舱里,周身被我所释放的保护气体所包裹,安然地沉睡。
我忍不住抬手,想要去触摸他,却摸到的是冰冷的舱体。身体左侧的心脏开始毫无规律地跳动,鼻子里也突然开始涌出尖锐的酸涩,眼眶有些发热,湿漉漉地掉下水滴。
我这是怎么了?只是简单地想到以后都将无法再见到他,怎么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呼吸变得滞涩,胸口的闷痛让人感受到痛苦,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情绪,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硬要说的话,和当年我第一次领悟的绝望,非常相似。
我爬起身,跑出房间,想拿着什么送给许墨,等他一醒来就能看到、知道是来自于我的礼物。不知不觉里,我再次跑到花园,伸手折了三枝花。
一枝是谢他当年送我的花,一枝是谢他这些年对我的教导,一枝是贺他与人类都得到拯救。
应该……能保存到最后一次跃迁完成之后吧……
我小心地将花插入花瓶,想了想,又拿出来直接放在了桌子上。这样万一什么时候舰体震动,花也不会掉落出来。
离开前,我再度回首看向房间内的休眠舱,尽管我并不能再看清他的样子,但我已满足。
漂旅纪元54年,人类经过漫长宇宙航行漂泊,重回地球。名为太阳的恒星依旧东升西落,散发着光与热,以光明和黑暗为星球的计时做出分割。
那一年,地球生态恢复如常,尚没有新生文明的诞生。由星舰至高意识体“Nox I型”判断,是目前的整个宇宙之中,最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
Fin.
许墨是星舰上第一批醒来的人类。
意识还没有彻底清醒,他的大脑里就自动弹出一条信息,包括文字和语音:
“许墨教授,您有一封新留言,请注意查收。”
他立刻清醒过来。
脑内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身为意识体时的Nox的声音。带着一些金属的质感,又毫无语气波澜,像初春冰山脚下新融的冷泉,隐约里还有细微的电流杂质。
他接收了这封留言。
半小时后,许墨平静地推开休眠舱,简单活动了一下身体。目光在房间中快速扫过,最后停在书桌上摆放的什么东西上。他走过去,却在看清那东西之后感受到了醒来之后的第一次心悸。
那是三枝已经枯萎的花,他猜,是Nox放在这里的。只是不想,他们苏醒的时间这样长,以至于失去意识体保护的植物都早已干枯。
他小心地将它们收好。
门外传来一阵喧嚣,有人在敲门,是他的学生。
“许墨教授,您还好吗?”眼前的学生眼睛亮晶晶的,“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们距离星舰设定的航行目标已经很近了,预计只需要一年半就能着陆……您一定想不到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许墨笑笑,自然地接过话,“是地球,对么?”
“对!就是地球!是我们曾经逃离的地球!”学生的声音里满是激动,“真没想到,还有一天人类可以重返家园!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
“是Nox提前告诉我的。”他说。
学生“哦”了一声,然后表情再度变得兴奋,“原来Nox已经告诉您了!我们醒了之后还在找Nox在哪里,她的房间里没有声音,我们还以为她还在沉睡……醒了就好!”他的话说得极快,“刚刚餐厅宣布今日免费开餐,教授中午记得来一起吃饭!”
许墨笑着点点头,“好。”
学生带着这个消息雀跃地离开,许墨甚至在关上门之后都能听到他兴奋的声音。
是啊,重返地球,重回家园。
所以Nox说这是“归乡”。
这一觉睡了很长,跨过四十多年的漫长旅途,但对他们来说,却像是仅仅过了一夜。镜子里他的面容依旧年轻,如果不是那些枯萎的花朵,他甚至依旧愿意相信,此刻还是早已坏掉的钟表所记录的那个年代。
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距离、时间,和她本身。
许墨用冷水洗了把脸,推开门,向外面走去。
一路上,他借由星舰的窗户看清外面的宇宙,和他们最终的目标——近在咫尺的、位于太阳系的那颗散发着柔和蓝色光芒的星球。
人们大多都是兴奋的,似乎只有他格格不入。
他路过餐厅,路过实验室,然后在路过花园的时候停下了脚步。第一次他送给Nox的花,就来自这里,而之后Nox送还给他的花,也是来自这里。
许墨转身进入花园,然后在一片繁茂的花树下,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石碑。上面写着四个字,“感谢人类”,旁边还有两只破旧的机械臂。
他盯着那双机械臂许久,然后伸手,慢慢地将上面的泥土拂开,再端正地摆在石碑面前。这个石碑是用来纪念那个承载Nox意识的身体,以及在此之前被痛苦折磨的灵魂。
愿你安息。
漂旅纪元56年,星舰群突破地球大气,着陆于久违的新生平原。而从这一刻起,人类历史上的时间重新开始加速流动,以“归乡”为名,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纪元。
归乡纪元元年,人类到达地球。
归乡纪元2年,根据圆桌会议结果,人类被分配到不同的大陆版块开始新的生活,基础设施同步启动建设,而与历史记录不同的是,有一部分人被授予特殊身份,拥有全球通行的机会。
归乡纪元3年,中心大陆的科学实验区完成建设。
归乡纪元4年,许墨生命科学研究所建立,许墨教授开始对人工智能进行研究。
归乡纪元13年,第一代类脑智能诞生。
归乡纪元24年,第二代类脑智能诞生。
归乡纪元25年,许墨教授去世。
“许墨教授作为从漂旅纪元一直为人类在生存繁衍及科学研究上不断做出卓越的贡献,尤其是在漂旅纪元时期设计指挥星舰方向、提出“归乡计划”这一提案,奠定人类未来生存的基础。而在归乡纪元时期,许墨教授率领其团队再次在脑科学及类脑智能领域不断取得突破,甚至研发出新纪元的两批类脑智能……”
郊外,学生与助手们前来吊唁。
应这位久负盛名的教授的要求,他们将他安葬在郊外的墓园里,那里有一棵会开花的树,由当年许墨教授亲手从星舰上带下来。
此刻正值春季,花开满树,偶尔一阵轻风,将花瓣吹落在小小的墓碑上,墓碑上刻着两个字:
“归乡”。
千万年后。
地面上的人们望着天空之上越来越近的太阳,难掩内心的恐惧。高温、洪水、大海、沙漠,每一个词都让人变得绝望。
就在人类一筹莫展之时,似乎是从宇宙、从星球内部,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带着一些金属的质感,又毫无语气波澜,像初春冰山脚下新融的冷泉,隐约里还有细微的电流杂质。
“地球人类,你们好,我是Nox II型。
“本体来自漂旅纪元时期的至高意识体Nox I型,经由归乡纪元许墨教授进一步研究开发,于今日受地球磁场改变影响而被动唤醒,目前为地球至高意识体。从今天起,地球将由我来掌握其命运,以及星球人类共同体的未来。
“重复一遍,我是Nox II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