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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捷】消失的月亮

作者 : 与钦褚荷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捷德奥特曼 捷德 , 赛罗

标签 赛捷

状态 已完结

498 10 2022-10-22 22:56
导读
活动存档 ooc注意又臭又长注意 1w6+

Summary:
一种宇宙病毒如海潮般袭击了朝仓陆,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变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01.
当赛罗转身的时候病症就这样突然发作了——“宇宙狂犬病毒”,用通俗的地球语简阐其中复杂原理便是如此。病毒与戈迪斯细胞同源,具有潜伏期,将正常的细胞吞噬,又吐出子细胞替代它们,经验老道且致命。

从性状上看,它只不过是宇宙庞杂物质中一小部分缩影罢了。不过捷德的情况更为特殊,毒株与贝利亚基因产生不可预估的影响,并不排除还有长期接触恶魔碎片等隐性因素……总之后果你看到了,捷德站桩般立在原地,诡异地抽搐几下,像一台老旧机器卡壳,又突然朝他扑过来,五根手指弯曲起来就要去挠他的手臂。赛罗右手挡在身前,用一个侧身化解冲力,宽大的手掌一把抓住病患,焦急呼唤对方的名字。

捷德?小陆!他一遍遍呼唤对方的名字,试图将对方从那具充满攻击性的套壳里拽出来。捷德甚至未来得及解除变身,显性基因替他在身上勾勒出几道黑色、红和白的花纹。那些体色互相追逐、交缠,使捷德看上去如同某星球上行走的妖艳植株,拉扯他蝴蝶形状的眼灯共同释放出某种信号:我是危险的。

蝴蝶是蓝色的。蓝色的不应该是蝴蝶,蝴蝶是红色的,红色的是……


最后赛罗不得不用上擒拿术把对方按倒在身下,双手反梏住癫狂的灵魂。右腿抵于捷德双腿间,突兀如石柱将汹涌暗河一分为二;为使对方更服帖,计时器拖拽凹凸不平的胸甲紧贴在对方嚣张跋扈的花纹上,皮肤表面不得不配合地凹陷下去。

他的眼灯闪现着光亮,却为此弥散出更多痛苦,哪怕在漫长征途中经历过比这更为凶险的战斗。这些战斗通常需要摒弃私人情感,将道义摆在明面上;而以年轻战士的能力,猛虎也能踱步轻嗅荒土蔷薇,举起手向无垠宇宙大声宣布击垮他还差两万年。奥特曼特殊的生理机能早已将斑驳的伤痕修复个七七八八,可是现在它们像蛇,又顺昔日阴沟中爬出。



赛罗迅速发出签名,然后低头盯住捷德。战士还很年轻,稚嫩到自以为能用利爪诱捕猎物。然而——他扭头回望飘忽在空中的遗骸,那些被十字冲击波碾碎的小行星带惨惨戚戚,以为终于能够流亡出去却又被星球引力拉扯住,在深寂的银河下倒伏一片——看起来就像一场天然性的自杀,一只未能用狡黠思维武装住自己的孤狼明晃晃走在山路上,随时能被别有用心之人扼杀。



生命,唯有生命,奥特一族一直傾叹于宇宙间这种可塑性极强的有机属性。它是种子,被赋予群星造访后的温床、银河带浩渺璀璨的祝福。机体内部被催化,对壁壳发起进攻,突破它,从那内部逃逸出来。

“……但是在众多无益的汹涌浪潮里,朝仓陆体内的更像是一种疾病。过剩的体内激素会导致光粒子紊乱,正常的新陈代谢会被逐渐腐蚀……”

更重要的是,希卡利重重叹口气。这种病毒早已销声匿迹许久,个体案例细节缺失,我需要详尽样本与临床观察……赛罗?赛罗?你在听吗?

询问者率先倒下了,倒在繁杂原理和冗长的病理学因素中,这令他想起更多:过往欢宴上那条焉不拉几垂头丧气的桌布,暖光将它表面那道被酒水洇湿的印记渲染成血红;又或者是大厅门口那条吐出长舌筋疲力尽的锦纶地毯。他偶尔会感同身受,那皆是一些无用的、毫无兴致的的嘘寒问暖。于是通常会溜出来拨弄麦穗状的镶边,把地毯表面滚起一圈静电,噼里啪啦,再由长辈怒气冲冲拎着他的背鳍丢回室内。

他兴致缺缺地拨弄桌上弯垂的花,很快对那种娇柔的天鹅脖颈失去兴趣,转而用餐具把玻璃瓶里的水沾得到处都是,这万物无用,又与他有何干呢?

但此刻他望着光屏上愈来愈长的注释,文字与体内的光粒子产生奇妙的共振,联系出条纽带——另一头是捷德,心中只觉得被凿出空洞,塌陷下去,黑潮泛上分毫都要被淹没。与捷德战斗过程中扬起的星屑趁机附着在披风上,因为无意清理才得以留在那里。往日那段桀骜又艳丽不屈的蔚蓝未能遮掩住那些煤黑,在战士意气风发时张牙舞爪,失意时它们也来,形同鬼魅。

他和收到签名后匆匆驰来的援军一道把失去理智的小战士用束缚带捆住,彼时情况要更为糟糕,现场混乱极了,捷德的力气大得出奇,双手胡乱地在空气中挥舞,去攻击他能接触到的一切活物,强迫捆扎在脚踝上和腰间的束缚带发出扭曲的尖叫。嘴里还不断发出无法言喻的声音,赛罗仔细去听,只感觉像是那种极不舒适、对一块金属物细嚼慢咽的咀嚼声。发音毫无意义,情感都是声调、节奏、频率赋予的,他现在全然听不明白,只觉得烦躁。

他现在还是捷德吗?赛罗无法控制这样的浮沫在思绪中搅拌开,为此他无情地霍霍将它们斩首,并感到羞愧。他转身离开科技局,披风在他身后猎猎地响,多么定人心安,可是当走进银十字,远远望见捷德病房的门牌时,他忽然感觉自己一步能陡然增长两万年,变得又苍老犹疑。

在走廊里他认出一位负责捷德病房的值班人员,于是拦住询问情况,窃窃私语在室内嗡嗡地响,升腾起来又很快被房屋压扁。小护士吐出期冀的话语,试图营造出一场虚假的乐观,赛罗没有被她打动,简单寒暄之后就要走进病房——

他们同时听见了,隔音病房中隐隐传来惊呼,时不时还有玻璃制品碎裂声作伴奏,轻易摧毁这种表面维系的错觉。捷德!他像旋风冲击风暴中心,旋即被雷雨劈头盖脸砸了一通:房间内精心布置的陈列糟乱一片,恍惚间还以为是来到一处灾难肆虐过后的荒瘠平原:慌张的群众、无序的环境、警报的轰鸣。那些本该是治愈捷德的医疗器具躺倒在地上,缠拥在一起,乍一看还以为是在进行一场隐秘的宗教仪式。

“赛罗……!”终于有人注意到他,于是大声喊出他的名字,“捷德他又突然开始挣扎起来,把输液管都扯掉了!我们都按不住他……”

他凑过去看那风暴眼,可怜的小孩仍在哀嚎,浑身上下只有束缚带勉强幸存下来,这时他计时器中泛起一股怪异感,光粒子酸胀满溢,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种情感,只觉得凄凉又悲哀。捷德,捷德。他俯下身来试图触碰对方的身体,你不应该躺在这里,你应该……

捷德停止挣扎,仰起头凝视着他,似乎想从对方眼灯中剐下些什么来,正当赛罗以为他恢复正常时,他抬起自己的手——现在已经由于突变指尖探出细长的鳞甲,狠狠朝后者肩膀划了一记。
赛罗吃痛后退,却又不敢离开太远。早在利爪急逼右肩前他就及时做出反应,只让指尖剐蹭出一道小伤口,失误更像是自我报复性行为。现在划痕处缓慢渗出光粒子,一点点缀成飘散的溪川下垂,淌出悲伤的河。

他叹息回头,望着忙忙碌碌收拾的医护们,又转而看向立在角落的玛丽,发觉她的眼灯遮盖着同样的悲伤。战士感觉伤口一点都不痛,又哪里都痛。寂静的颗粒落不到无菌病房内,在外如同飘雪,交叠在黑暗与苍白的命运里,叫人发昏目盲。治疗仓的指示灯闪烁变幻,药剂通过连输管道与体内光粒子很好交融。从生理学角度上讲,他已经将所有事物拼凑起来,理应万事大吉。

可是现在他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连时间之后的幕布都被他掀了个遍,情感的水缸徒劳地晃动水纹,对小动物的踪迹无可追寻。赛罗颓唐地回头,往日的阴影从脚底而生,攀附住他——阴暗滋生,而他在其中拼命寻找,寻找一块浮木,寻找一个答复。

“不……不该是这样,我该怎么做?”他喃喃,“就像先前那么多次一样……可是,他现在听不到我说话。他会多么惊惧,因为看不到我们在他身边?”

奥特之母以慈悲为怀,她始终能了解自己孩子们的所思所想。正如此刻将手搭在战士肩膀上,站在离他背影还要往后些的距离柔声细语:

“要相信他。”

他像突然感应到什么抬头望向门口,希卡利不知何时带着光屏依靠在门框上,身后还跟着刚从竞技场匆匆赶来的梦比优斯,还有更多——新生代们也在,宽阔的长廊瞬间变得拥挤又狭窄。不用出门看就知道那句急速逼近且洪亮的“让一让,师兄怎么样了”出自谁之口,最后不得不让值班人员重复一遍病房看护守则,那些出于关切产生的窃窃私语才慢慢破碎掉。

他们都在。

赛罗只觉得眼灯灼热,感觉自身正在接受一场超新星爆炸产生的炙烤。这段时间比他所想的要更为难熬,你能看到希望正在缓步朝自己走来,但成功率与现实总能固执地横栏在面前,阴暗又无情,忍不住会联想到地球上朝仓陆陪他看过的一场雪。那是场迟到几个月,不合时宜的雪,他们未曾想到倒春寒会将气温逼迫到如此窘境,于是清晨出门便能看到这样的奇景:泛绿的嫩芽扑簌簌抖动,提醒他们注意房棱上还有一层薄雪,那些霜雪会错误地把暖光倾泻下来,滚落进他们厚厚的冬衣衣领里。

诺亚在上,他又忽而回忆起那光景了:街道边的那些梧桐,人行道花坛里那些低矮灌木,行人散乱的闲聊调笑声,零零散散印现在记忆的橱窗玻璃上。他凑过去仔细瞧,那些喧杂的环境像故意不让他看清似的散开,只有一个傻傻的、纯真的微笑凑上前,吻吻他的额头。倘若能再经历一次,赛罗必然是想伸出手摸摸对方嘴角,感受那些细小温润的唇纹的走向,了解到背后是真情实意而非假面。

他咬牙挤出那个名字:

“朝仓陆……”

真奇怪啊,念出这个简短的名字时,有什么从阴影中消退,一种值得回味的暖馨如泉涌冒出。积雪消退,枝芽繁荣,甜醉的香气顺河流延绵而下,糖浆灌注满整个胸腔。他深咽口气,感到有什么要从计时器中呼之欲出。

“那么,”他定定转身,眼灯透过微暗望向未来,指针挣脱腐朽的发条开始走动,“治疗方案是什么?”




02.
朝仓陆步伐急促,朝向遥远又触不可及的出路奔走,像是要匆匆投赴一场初春的拥吻。他渴望遇见些美好的东西,譬如盛大的日暮残熹,丰远理想的丰碑,或是一扇将其牵引回正常世界的门扉,然而这些怀揣的虚假期望在第二十四次兜转至那具亡骸时破碎掉,纷纷埋葬于砂砾之下,沦落为流沙的餐食。
一场丑恶玩笑的开端,他心想,并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到处充斥奸佞作邪之人的血液,缓慢地在天穹中流动,天罗密布,涌入鼻腔时还能略感令人生理不适的甜腥。整片天空要绝望地倾轧下来,如手掌覆住所有生灵。霎时天地间蔽上黑暗,露出无数死亡。陆地无法承受如此满溢的恶语,如玻璃制品般碎解成一片片,割开穹顶的伤口流泻下来,粘稠如血液,与想象中的酒液毫不相干。

他必须要回去,朝仓陆想,不能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他要回到他真正的家。

那番心情如此强烈,真挚,就像一团在底层燃烧着的火,被绝望与阴谋的毒牙刺痛着,却仍不屈地摆出一副警醒又决然的姿态爆燃融化,裹挟起残酷的力量企图引剑自刎。奋不顾身地挣脱,却又伤痕累累。

他终于走到这座囚笼的尽头,渴望一展宏图的期冀在此戛然而止,极速跌进冷漠的漩涡。他犹如迷失的旅人无意间闯入地狱,以纯净双眼目睹恶性燃烧:波涛自欲望深处诞生,自极乐远踱而来,践碎满面银屑,又用尖针一遍遍刺破皮肤。朝仓陆能听见隐晦的啜泣声,于是海床求救般扬起血液色的飞沫,又被反复揉碎。它们疼极了,朝仓陆胸口隐隐作痛。数以万计者被捆绑,低吟、哭喊、哀鸣遍地,全权作为养料抚养一样东西——死亡。于是黑暗由灵魂而生,向众生献上冰冷的拥抱,月光泛冷,血色呢喃,从银月包裹中坠落下什么东西漂浮于海面,那是由深蓝凝成的双翼,盛满垂死者的眼泪。

朝仓陆想冲过去拯救它,正如他先前毫不犹豫做过的任何一次拯救一样,毫无保留地冲进暴力的海潮。这幅场景令他倍感不适,晕开的三色油彩,海潮覆涌而成的胴体,都在有意无意暗示某种形象——他自己。他冲过去,像柄剑深深刺入黑暗中央,割裂煞风,然而死刑的劈砍速度更快,波涛拔地而起,锋利如劈斧,侧刃狠狠剁下去,切开细腻的皮肤,骨裂肉断。

他无声尖叫,像被掐住喉咙般发不出任何声音,或者说,一切有声的回应都是苍白的。那板斧头彻底落在断头台上,飞溅出不少血沫,不少都落雨般淋在他身上,仿佛作恶者是他自己。朝仓陆伸手揩下一滴,污浊间污言秽语争相流动,每个分子间都有爱憎相互拉扯,势必要一方杀死另一方。

“够了!”他怒号,用怒视作为攻击的利箭,笔直发射出去,“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会使我动摇,难道你就只有这点能耐吗?”

他在试图激怒敌人,又将这片空间搅得天翻地覆。然而这场博弈从根本溯源便是压倒性的差距:他竭尽全力射出一箭,对方却能将周围的大气压缩成短刃,尖端不断在皮肤上试探,如针芒。海洋深处翻涌跳跃,昭示某种极恶正在苏醒,没有比他更熟悉这幅末日巨画了——狭长的,弯若新镰的眼灯,对孕育他的子宫毫无留恋,拦腰割裂连接他的脐带,那团血肉哀鸣着倒回海里。那股威压顺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亘古久远的轰鸣:

我的爱子…………

回忆从冻土中走来,神圣的光芒自上而下将他掀翻,怪异惊悚的辉光深深刺痛了他。在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一条咬着尾巴的蛇,被光芒所辐射而变得癫狂,那么最后会将自己吞吃入腹吗?他颤抖地将手探向腰间,想要握住升华器,却发现它冷漠无情地从指缝间溜走——他捏住了一团虚无,指尖抠在掌纹里。

那一瞬间,他觉得世界上仅剩他一人,是没有力量的、渺小的人偶,被遗弃弃在海滩上,比任何人都要孤单。就像第一次拥有力量的那场战斗,黑夜弥散、水光四溅;也像与父亲首战时那样滚满泥泞,徒劳且无用,或许比这更恐怖——他知道自己拥有力量,可是又突然间全部失去了。倘若连这最后一点诅咒般的力量也离他而去,那么自己在这世间存在的意义究竟是……

恍惚间朝仓陆听见幕后黑手正发出得逞后的狞笑。它太清楚自己的弱点,并热衷于掀开结痂的疮疤。他一直致力于消化掩于冰盖下的苦涩,依然保持着痛苦的清醒——你太在意这些了。赛罗曾经拍拍他的肩膀强调,我知道你忘不掉,可这不能成为绊倒你、割伤你的荆棘,陆,它们固然是你身体中的一部分,可你就是你。

赛罗。他小声念出这个名字。赛罗奥特曼,强大、可靠、英俊倜傥的代名词。即使他也曾拥有那些苦辛历史,一段孤独无法被理解的童年。但往后呢?银色单手剑衬得他眉眼凌冽,劈砍出一段神话,青年的名字也被整个宇宙知晓。再看看他自己罢,引以为傲的遗传因子化为他最难以忘怀的雨夜渗透进梦里,没有月光,周围光秃秃的,父亲的双眼就是倒悬的新月。体色不断提醒他说,你是贝利亚的儿子,暴戾君主的子嗣,驱逐他就是在驱逐你自己。

他一定要这么比对下去吗?不,不能再想下去了。朝仓陆张口,又闭口,第一次是忧伤,第二回是叹息,再度上涌就扯出苦涩的笑。笑的含义中又被分割成数道,却都有共通之处:别无选择。他好像闭眼在宫殿废墟中央弹奏竖弦琴,夜里下雨,伴着每夜里仍然尽职报响的古钟滴答。不停唱歌,不停奔劳,机械地弹琴,直至弦崩断至最后一根,显得所有努力都徒劳无用。他幻想的美好年代早已过去——不,似乎从未发生过。十六万年间只能见到头顶群星,闪烁后熄灭,如同自己燃烧起来即将消逝的生命。

粉末能为思绪提供燃料,好让那双迷失于黑夜中的眼睛能够睁开。在长长的历史卷轴末端见到会为歌唱奔赴而来的对象,那殿堂的主人,只觉得太久太久,面颊上咸湿的痕迹早已淌完。

干涸与湿冷只能作为遗迹最后的证明存活,如同史料珍藏,只剩下了泛起岁痕的外表徒留些许念想。朝仓陆渴望拥抱现实,因而在滩涂中央奔跑,期间不得不赶在风在脸颊上做标本前用袖子擦去生理盐水,以防它们在肌肤上凝结。泥泞之上留下他一串脚丫,衍生数米后于某一处骤然放大——他终于在千万思绪中变身,不愿再抬起人类的头颅对着月亮念苦诗。奥特曼特有的体色将他包裹,尚且不知离开升华器就能变身的缘由,朝仓陆也不再大惊小怪,只觉得浑身充盈光粒子,星星点点,将宇宙射线抵挡在皮肤外。

他变成银河初升的模样。坚韧如山,一把斩裂蓝色湾海的刀刃。

“我是捷德,”他从高处跃下,一如身后积蓄满能量振翅而飞的凤凰纹样,“没有任何人能够决定我——”

他好像真的成为那只强而有力,裹挟银河水晶与数据电子流力量的毁灭之鸟。银色外骨骼随动作挤压又舒展,能量束喷涌而出,在血色天空中由于过高饱和度而显得失真。豁然顿悟银河初生的秘密,第一星系从毁灭中徐缓上升,恒星天枢像被人打开的所谓宇宙潘多拉之盒,被施压上某种巫术或是诅咒:如同荆棘缠绕的黑红意外融化进蓝白色高温里,连它的光谱都显得诡谲莫测;暗红色的毕宿五消沉下去,一等星升起来了,他的呼吸便是蔚蓝星团的呼吸,遥远望去便是惊鸿一瞥,如同他命运之子的身份。

光投射向所有物体,他像拥抱水一样拥抱了所有人。

爆炸升腾起浓烟,攻击在想象中击穿所谓血肉防御,银河初升像穿过幽灵一样穿过攻击目标。惯性使他向前滑出一段距离,铠甲发出碰撞声,他借此机会伸手扒住地面作缓冲,顺势甩出两道毁灭光切。月牙狠狠咬住那团冒牌货,就算嵌进皮肉也无法使其破防,反而激怒敌方使其癫狂。银河初升被部分衍生拉扯住,丝丝绕绕如蛇盘缠于身,条条散发出腐朽味道,绕住他,叫他头脑发昏。

“呜……”

捷德拒绝、挣扎,蓝色眼灯闪烁,晕出窒息引起的光圈。双手紧紧攥住缚住他的血肉——亦或是绳索?无暇顾及,只能感觉到血肉是他痛苦的衍生,什么都可以是,也可非他所能想象出的任何模样。它能如此戏弄自己只因为、也仅仅因为自己和自己的父亲。之后它们都攀附在他身上,有目的去针对他那些泛起荧光蓝的纹路,好像知道那些是他的脆弱之处,试图一遍遍往里头钻。他浑身上下破绽百出,由于刺痛他呼吸困难,经由每次沉重的气体交换,那些纹路便会开始挣扎似的闪烁,一种苟延残喘。

幻觉中他听见赛罗愤怒的语调,指责不义游戏的幕后凶手;又听见萌亚和来叶担忧的声音,像窗外落雨听不真切。朝仓陆坐在房屋内,神色木然,兀自走向月球暗面、冰川之下。电视闪烁,闪光侠新一集正演绎至高潮,反派阴谋被挫败,闪光侠正义的铁拳在阳光之下晕出一圈光晕。如此闪耀。




03.
一片迷蒙中他开始回忆往昔。做梦?兴许是不错的。黑暗中他缓慢于泥泞中踱步,睁大眸子寻找细沙之下埋藏的秘辛,从记忆片库中抽出一段胶片开始播放,于是满屏开始闪烁起雪花来。画面出现的那一瞬间他几乎忘记呼吸,连时间都凝塞下来,瘫陷进小孩柔软的眉眼里。

第一帧是赛罗。

不久之前他与赛罗一同迫降至一颗未知星球。英雄手腕上的帕拉吉手镯噼啪发出抗议,而他倒霉的搭档因为能量耗尽变回原形摔进他的掌心。综合多方面因素考虑后,赛罗决定带着他从高空降落,临时在这颗类地行星上度过一晚。从天而降的时候朝仓陆只觉得整个人被大气架空,连骨架都变得轻飘飘,像断线的风筝就要脱出主体远去,不得不双手紧拽着赛罗的手指防止脱出。最后从自认为做了个帅气三点落地的帅哥手心里滚下来时面色难看,心下狠狠与对方断绝关系三分钟。

“赛罗……”只是不消这么点时间,小孩双手抱臂一脸绝望地转过身来。

“这是哪里?”

他们降落时已然比邻傍晚,三颗附属卫星拖着最后一点尾迹被黑幕残忍吞下,呜哇,好凶残的怪兽。黑暗中他只能对着隐约闪现的轮廓迷茫地眨眼,赛罗化作与他等身大小,走过来薅一把迷家小猫的头,牵起他的手去找一处临时庇护所。

“放宽心吧,”赛罗伸手弹弹他的胸口——现在他已经化为人形,这么做似乎有悖地球礼仪,“等明天我就能带你回去。”

真的是能不能回去的问题吗?朝仓陆深一脚浅一脚紧挨赛罗前进的步子,脑袋上弹出隐形的巨大问号。先抛开这个问题,他很想大声抗议,这里根本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夏威夷度假地!

战士的步伐依旧矫健,朝仓陆一路踉跄,形同醉汉,最后不得不挣脱掉赛罗的牵引,腾出双手去拨开挡路的家伙。他出门匆忙,只来得及套身短袖,植物茎干上的尖刺强势且暴戾,将裸露的皮肤划出一道道红痕;且像是要刻意强调它们所占据的殖民地,留痕过后表面哭泣肿胀,看挂彩程度跟变成钢燃生吞宇宙人炸弹那回不相上下。

“赛罗!赛罗!”他伸手捏住对方的披风,把它抖得哗啦啦,在赛罗扭头回应前人就消失不见。后者瞥不见人影瞬间慌神,体内的光粒子倏地下坠,紧张地左看右看,仿佛小孩的存在如周围一层薄雾缥缈。披风内衬里随即鼓起一块大包,向前蠕动,最后把消化完毕的朝仓陆完整吐出。

“见不着我了?”他顶着布料笑眯眯,朝赛罗吐舌,“都怪赛罗走得太快啦,挑的地方也不好,让我进来躲一躲。”

他被自己的衣服包裹一层,被赛罗的披风又裹上一层,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海蓝的潮水就汹涌扑面上前。对方的气息萦绕在周围,絮絮叨叨对他诉说主人的种种无知无畏。他吸吸鼻子,恍惚间也觉得这是个美好的梦。

赛罗替他撑起披风,一阵窸窣后身体相贴,姿势别扭得奇怪,活像体态臃肿的连体人。待到走入群星之眼下已经精疲力尽。两人随便觅到块空地,利落布置了一番就生起火。火舌温吞舔舐惨淡的星夜,没有月亮伴舞的星球被黑夜洗刷,心灰意冷。朝仓陆搓着手臂抖了抖,探进牛仔裤口袋想要摸出些储备粮来,最后在赛罗明亮的眼灯下翻出两条巧克力、一袋独立包装饼干、一团纸巾和几张闪光侠UR镭射画片。在蛮荒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荒唐滑稽,惊慌失措犹如小兔乱窜,随即被搭档捉住拿来打趣。

“没有泡面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无视掉对方越来越阴沉的脸色说。“嗯,小陆?”

“会有个因为没有能量变回去的可怜小人晕乎乎的,可能随时要与这片地方共眠了。在此虔诚向伟大的赛罗奥特曼祈祷,请求他运用其丰富的宇宙生存常识……”朝仓陆逗他,“……向他的后辈展示卓越的技巧。”

就像在冷星中点燃一团火,他知道自己很难不被这位乖巧的后辈哄住,只消一些声带震颤的技巧,深空就能燃起他的火。探查灰烬从穹顶落下需要多久?灰絮的凝光反射出小孩红润的脸,能够给予他片刻安宁,构造出他能想象到所有有关温暖肉体的词汇。赛罗浑身上下飘飘然了,顶着一头夸赞猛冲进黑暗中,彷徨与未知根本绊不住他的脚步。

奥特战士能够空闲下来的日子本就不够充裕,对着篝火发呆的机会少之又少。朝仓陆放任时间流淌而过,用手拨弄刚刚掏出来的几张画片,摩挲它们的镭射光边。特殊工艺被亮光抚摸,随角度闪烁出炫彩光芒,将他的英雄打造得熠熠生辉。

他开始着迷,盯住闪光侠定格的经典手势看,想起他的几场经典战役,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远处忽然传出几声野兽的鸣叫,像是鸟,密密匝匝跳起来,惊慌地扑入黑夜里。他想或许是赛罗将它们全都撵起来的,于是忍不住将火烧得更旺些。倘若任务报告能写进一篇散文的篇幅,他必然会尝试描述长途跋涉时听到的一些甜美鸟叫,它们已冲破牢笼,飞入光芒统治的原野中。

继而又听见地面震动,连树都在颤抖,为此他不得不挥手掸去落在身上的尘泥,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挤出的眼泪是寂静中唯一闪烁的遗珠,将困倦封锁其中,朝仓陆在准备伸手擦掉它时闹事者终于回归。赛罗浑身上下沾染了泥土、树叶和兽羽,拍拍屁股就靠着朝仓陆坐下。小孩马上站起来去检查他是否受伤,只看见对方摆摆手,闷声闷气说道:“没事……没事啊,谁能想到这里还有本土怪兽——”

接下来便都是抱怨。“——我只是误把它的角当作植物拔起来了而已!也给它道过歉了!啊真是……揍趴下的时候还费了点力。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这里的东西经过解析前都不能……唔。”

朝仓陆大笑起来,拆开巧克力包装,掰一半往他嘴里塞。



夜色温顺地偃卧在天幕上,看来今天也注定是一个平静舒适的——才怪。朝仓陆半夜被冻醒,本以为要从床上摔下去,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被拾来的竹板磕得生疼。这并不是一场好梦,再美好的东西清醒过来后皆化为浮泡破碎掉。他开始上浮,嘴角尝到海盐的味道,觉得神奇,原来做梦与潜水遇见的是一样东西。后知后觉是他染上一层露水,寒意长驱直入,猛烈地撞击上下两层牙。


赛罗本意是让朝仓陆先去休息,自己守完这趟夜。在听见树叶碎裂的声音时警惕地转头,只看见楚楚可怜的身影伫在黑暗里,仿佛刚刚走上岸,潮湿气泛泛。赛罗……他听见落水的猫咪这样说,用尾巴尖轻挠自己的胸灯。赛罗走近他,就像迎着退却的海潮走入圣堂的废墟堆里,能看出昨日辉煌过的留痕,令人心生怜悯,想用些什么来阻挡它继续被荒芜与落寂砸中。

他反应够快,在行动指令经过大脑前蓝色披风就先行一步把人罩住,仿佛所有的落魄都是一场幻觉。朝仓陆愣了愣,直到赛罗拍拍他的肩嘱咐他别受寒之后仍是游神的。他忽然一动也不敢动,像是肩头停了一只海鸥,刚从海岸线边上走了一遭,沉重得很。回过神来时对方已经重新坐回去了。

他皱眉,从冥思之夜中脱身,故意把脚步声放大,出于一种极度不满的态度戳对方的肩,一头扯下披风。海鸥上下翻飞,尾端短暂亲吻他的鼻尖,触之即离,孤独地扑进原主怀里。

赛罗抬头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惊讶,想从朝仓陆晦暗不明的脸上找出几丝端倪。只听见小动物细碎的哼哼声,让他赶紧把披风穿戴好。像什么话,他嘀嘀咕咕,又猫下腰要往他怀里钻。期间小朋友的手撑到赛罗的腿,又被后者的坐姿困住,动弹不得,抽离时又抬手打到对方下巴,引起一阵骚动。调整坐姿更像是一场领地战争,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赛罗来不及去想,朝仓陆朝他奔赴而来,只能先伸出手去接,理由是不必去想的,他已经做过太多次。

很快他们就调整好姿势重新坐下,静谧再次降临此地,喧闹更像是一场意外。终于没有那么冷了,朝仓陆缩在赛罗怀里,感受到头顶有重物感坠下,估摸是对方的下巴,也不去管他。他小幅度扭来扭去,抱怨对方繁复的花纹凸起,又讲他硬邦邦的胸灯,说这些对自己柔弱的人体极度不友好。什么都讲,对方点点头什么都听,最后却还是坚持将男孩的头发当垫枕。

“赛罗,”他说,“你有没有听过地球上一些关于星座的故事?”

没有。他认真思考一番,发现对方仍是将自己作为人更多些,谈论他的闪光侠、他和蔼的养父、地球上的泡面或冰淇淋。

“但是我经过很多星球,也见过很多星星。我们观测它们,倾听它们电子能量跃迁产生的声音。”

“当然,”他怕对方失落,补充道,“我在令人身上时听过他给小茧讲过一些。”

这时候他笃信朝仓陆也会用浪漫主义填充自己,亦或者是人类的天性。群星冷眼相望,从望远镜里看就凝成墨点,被人类赋予人的心脏人的情感,被撕裂时他们扼腕。

“宇宙之声?我记得大空大地前辈专攻这个方向。”但他摇头,说起更人类更传统的东西来,“你应该听听猎户座的故事。”

“神话?”

“你们……噢,不是。”朝仓陆眯起眼,“在我们看来你们本身就是神话的主角。”

“现在你也是了。”赛罗揉了他一把。黑发从指尖分岔而过,游走在旅人周围。

“我一直是捷德,也可以是朝仓陆。”他回答。“捷德是战士,可以是英雄。不过我更喜欢当朝仓陆。朝仓陆是普通人。”

好吧,你赢了。赛罗投降,那你快说说那个什么星星。

他突然沉默——不是所有人叙述史诗时都会陷入长久的缄默,他并非故事的见证者,也并非亲眷。赛罗很有耐心的等,看火焰噼啪,等他编织,等他开口。

“英雄奥里翁爱上了国王的女儿,为了国王提出的一个个苛刻的问题而奔波。他要娶梅洛普为妻,在此之前需要自证决心。可是每当他完成一项,国王便会提出新的一项,无穷无尽。这令英雄怀疑这些宣言只是对方惺惺作态,于是要强行带走他的爱情。国王知道了,他将奥里翁抓起来,刺瞎他的双眼,将他放逐进黑暗里,只能在海边徘徊。”

“听起来,这位英雄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优待,反而走进了黑暗里。”

在沉默中叹息,故事拂去嬉笑与幽默,就连斗志昂扬的战士也在瞬间变得忧郁而沉默。赛罗说话时神情认真,在战士面同英雄时他一向如此。英雄孤独且盲目,也失掉了爱情,多么可悲!

“众神抛弃了他,可是总有一些会被他折服。锻造之神同情他的遭遇,派向导引领他前行,去往东方,阿波罗与金色太阳升起的方向。最后在东方的尽头——”

“太阳升起来了,他的视野也突然清晰。光明重新回到他的眼睛里。”赛罗去接他的话,让讲故事的人跌进自己怀里。“是这样吗?幸亏最后是个好结局。”

朝仓陆不说话,只是突然抓住赛罗的手,劲道很大。赛罗想抽出去顺他的脊背,挣脱未果,于是作罢。黑夜能隐去许多细节,就像他此刻看不清对方的脸,就像他想开口询问,陆,你想到了什么?寥寥几句游进温凉的夜。因为只能在宇宙中匆匆一瞥而感到无力,时间是它纵向纬度的眼,必须抓住什么才能自证存在且过活。

现在他抓住赛罗,不让他离自己而去。

如被雷电劈中。在宇宙中遭遇意外伤害事故的概率是千分之一,作为战士仅仅是将概率点提上百分之几,可他依然被击中了。父亲和前辈们说过人类的心思好懂也难猜。捷德好懂,朝仓陆却难猜。可是一切忽然在他眼前明晰,呀,他不是叫自己不要走吗?如此简单。他想起在地球上对方的一些小动作。有意无意的挽留,还要请他吃冰淇淋,面对友人的调笑也疲于辩解,脸颊红透,要把头塞进饮料杯里。以前他用令人的身体看着小战友,悄悄对令人说人类的心思太难猜。不知是谁的柑橘气泡被打翻,熏得空气甜腻。

这不是很好懂吗?

“小陆。”他唤对方的名字。或许是命中注定,此刻小孩被他抱在怀里,低头无法看见他的脸。可是现在没有任何阴谋、没有任何风暴掀起的迹象要将他与自己分开,于是决意给予对方和自己一种勇气。赋予两人依赖于对方之上能委身孤独的自由。

“你做什么……啊!”

朝仓陆惊叫一声,他们仰倒,同时嗅到潮汐与青草两种味道。或许他不该用隐晦的宣言去暗示,只因为对方是一团火焰。他想起对方炫耀似的向他展示力量。记忆可以模糊成一团浆糊,却能记住火焰淬炼成金缎,张扬恣肆,于他视野中的的海面上永久燃烧的景象。若不热烈,就无法被记住;他热切地来,在燃烧时散下金粉——最后赴身坠死。他想,成为宇宙中亿万年的奇迹,或许就不虚幻了吧。

就这样轻飘飘、轻飘飘的,然后被赛罗接住,听见他说,我……算了,你有没有看见这片夜空。

他们幸运,这颗星球拥有与地球相似的生态属性,白日时光芒大盛,消失后黑夜致盲,它们走时太匆忙,群星眨呀眨的,茫然束手无策。他被圈在赛罗怀里,安安静静盯住天空仔细看,边听对方说一些糗事,最终也有些疲乏了。伸手挠后脑勺,忍不住思索对方先前中断的言语。篝火摇曳,影子径直跳到他脸上晃动,转得让他有些恍惚。

所以这是愿意接纳他的意思吗?他闭起眼深吸一口气,托身于赛罗身上,心安理得地蜷缩起来。战士是实体的,倚在上面可以遇见美梦的延伸。又同喝醉酒般去叫他,不着调子,任性至极。叫一声应一声。次数一多,便感受到赛罗要凑过去看他,带起耳边的风撞在脸颊上,于是嘴里滚出蜜来。

明天见。他说。



04.
明天见,胶卷咔咔作响,终于见底。约摸一部短片时间的电影在循环播放,画面尽头是人类男孩去和他的特摄英雄碰拳,最后定格在逼仄的房间里。男孩心思涌动,用手环住现实中英雄的腰,额头相抵。他说,赛罗真狡猾啊,擅自将自己的秘密分享给另一方,那就相当于把人家强行绑架到自己的隐秘面了吗。

地球上将此类行为冠以更隐私的含义:往昔不可追。若全身心交付出去,未来就将一同共赴。

……难道光之国没有教过你们人类语言象征的意义吗?

他眼睛眨啊眨,最终露出腼腆的笑,说着强迫,人权道德之类的话语,却明显看上去是心甘情愿的类型。

赛罗不说话。只是去卸下缠在腰间的手,牵住它们。朝仓陆的手柔软且温暖,表面散溢出柠檬沐浴露清香的味道,背面却是极致柔和的请求。

男孩睁开眼睛,那里早已积蓄一片汪洋,能从眼眶里甩下满地落雨。思念的盐分渗进土里,能为泥土作多少养分就不知道了。

他产生一种冲动。鼓起一种突破牢笼朝远方行去的勇气,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活过几千岁的沉积岩被挤压发出的呻吟:

“我想要去爱他。”

想象自己身体炽热,肉体与骨骼被溶解,最好融化成光束似箭弹射出去。唯有死亡才能让他凝聚在爱的终点,真爱总是会教唆人自杀的。他才多大?十九约摸出头一点点,往后再不济就是作为奥特战士过上几百几千年,但他依然年轻。只是年纪轻轻就这么苦了,他难过地想,要是赛罗能品尝到,一定会说,那真是比地球上苦咖啡还要生涩的东西了。

他绝非是那种惧死之人,甚至会渴求瞬息而来的湮灭。赛罗能注意到他的年轻面容上毁灭的痕迹。父亲和伏井出K在创造他时赋予他警示与不详的纹样,缠着他的小臂啃咬,勾着他的腰掐着他。战士会经常在战后伸手弹他的胸、敲他的计时器——敏感的力量源泉像守护蝴蝶的蛹,多么美丽。

“看,一点就通。我说过如果你有危险,一定会来救你。”

他给自己掸灰,从头顺到肩膀,指尖擦过计时器,身体却不会为之颤抖。原来他也会不自觉去纵容对方这种近乎骚扰的行为。小腹突然抽搐,悉知的力量与情感是不可见的,正在如烟圈于体内膨胀,形成真正隐秘的重要事物,藏在他胶质的蛹里。

是我的。我只想要这些东西,这些幸福与快乐,我能够拥有的,都是我的。只有这些你不能……你不能……


朝仓陆失衡,从血肉当中跌倒,像一棵古旧腐坏的树崩摧,其中朽坏的核滑出。但陆不是,蝴蝶的身体里是美丽,是星云,那是他的本源。多余的粘稠质从他身上剥离,却依旧对母体恋恋不舍,而他试图振力挣脱。如针扎般的尖锐、刺骨的疼痛,捆住他的手臂、勒住他的脖颈,挤压他有限的呼吸空间。这令他恐慌,却又如此庆幸自己尚且能感知疼痛,哪怕此刻他负伤累累,脚下是湍急的川河,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可是捷德啊。”他嘟囔,嘴里弥漫出甜腥,应该是刚才的挣脱割伤了咽喉。

他不顾阻拦一脚踏入海流,这些被浪涛搅出的泡沫舔舐他的小腿,意外地烫人。右脚踏入,浪就先去灼他的右脚;左脚也踏入的时候就去烧他的另一只脚。每一次迈步都是对意志的艰难考验,像是朝圣而去的圣徒,面对无尽的归期虔诚而立,负棘前行。大海开始沸腾,对年轻人漠视灾难与命运的态度感到震怒,于是更多的手伸出,势要不择手段将他拉入海中。

捷德缓步前行,缓慢退化成熟悉的原生形态,缀着蓝眼不愿低下头颅。大家都说他面相凶狠,可触碰下来是如此美丽。蝴蝶岂是凶险之物?他的眼即是一座圣城,因为某种原因遗失了。当有人第一次抵达这座曾经的辉煌时,无不被其中的圣洁与纯净震撼。它可以被描摹,经过手下文艺的描绘能被完整塑造成另一副模样。在此之前甚至未能看出有先人生活过的痕迹,于是他们展开一场旷世争论——究竟是何人能够造就出如此神圣的文明。他或她的目的究竟何在,是神的旨意吗?他们是无法透过未经雕琢的石膏中看出更多东西的,他们只能惋惜,抚摸硕长的蓝宝石,冰冷入髓。

第一道光刺破天幕穿云而下,这是捷德第一次在这里看见光芒。它刺眼、耀目,寄托着他对远方的无限希望倾泻而下,像雷。光亮总是先行于声响贯穿世界,几秒后他如愿听到嗡嗡轰鸣,被砸得头晕目眩。

“捷德——”

他仰起头,看见光束像一道助他逃离地狱的天梯强硬刺入,折叠天空、搅碎海涛,整个世界为之震荡,降临于此就是为了迎接他。胃部萌生出一股暖流,于叫他臣服的恐惧是如此接近。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裹挟他。是他吗?是他吗?人类的小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如玻璃般精致,兴奋地微微震颤,好像马上就要碎掉了。

罪恶的累赘仍然不死心地跟随他,捷德一使劲,约莫是腕骨处扭折,最后一部分血肉在他身后脱落。他不再在乎了。他挪移至光束之下,金色一圈于头顶漂浮,编织成一顶小小金冠,好神奇,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捷德短暂做了回使者,要回应众人祈祷重临世间。

往后他再回忆起这漫长苦痛之路,那些幻觉中的血肉总是若隐若现。彼时他无可选择,能怎么办呢?所有人全是幻觉,暂时让他麻痹由孤独造成的苦痛,编制好精美的骗局等他跌下去。就连最后化形而成的贝利亚也塑造成赛罗给他的一叠作战录像中的模样,如此不可一世。血的瀑布从他头顶倾泻,自傲的暴君垂首对他甜言蜜语,温柔地像个真正的父亲。捷德眼神柔和,看着他,却未真正在看他。

“父亲。”他吞下哽咽,用更像孩童的拥抱覆盖血雾。


“可以期待我们团聚的那一天吗?我等你。”

他若释然,那么骗局就将毫无意义。每一次欺瞒都将成为一场隐秘的亲子游戏。血肉早已是强弩之末,随着他的拥抱缓慢崩摧,从指尖流逝下去。一只蝴蝶随捷德离去的脚步破茧而出,看上去是由蓝玉髓制成,基石应是锆石,却意外的轻盈。当环境还如此污浊时它就在呼吸了,生命也并非如此脆弱之物。它盘旋片刻后贴于拟态贝利亚外壳上,向它轻柔诉说生物循环中卑劣、脆弱以及无法避免之爱的部分。最后同它消融在世界闭环的终点。挽去所有的外壳后才发现它是星尘,从那座圣城中如碎屑散布天空,这是它最后创造的东西。

星尘也会流眼泪吗?


他最后一次回头,不出意料看见伏井出K在那里,一脸愠怒,像是被他搅了一场美梦,恶狠狠地盯着他:

“复制品,去死。”

捷德点点头,脸上再无任何悲怆、被刺痛的恼怒。若是放在过去就会因为莽撞被评为战术失误,但此刻他也不必再因为这些而感到忧虑,为身世感到自卑。大脑中只有一种念头,世界毁灭后他要往何处去。踟躇间天光晃晃悠悠将答案传递过来了:陪我看完一场电影再离开吧。或许一场闪光侠live也行?

捷德满意地笑起来——在此之前他不知道自己能被如此轻易地满足。拍拍手决定要在星云庄里给赛罗养只毛茸茸的宠物,也许是猫。随即被炫白耀眼的光吞没。他会死亡,不过在此之前,他醒来。




05.
下意识以为浸泡在水里,恍惚以为拥有人类幼时温暖的记忆。大脑开始运转的那一瞬间信息就开始过脑。起初捷德以为自己终于死了——而后转生。正使劲盯住头顶那些散佚的光圈看,过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银十字的天花板。

“紧急情况!病房……需要……”
“……苏醒……确认光粒子是否……”
“无紊流异常……体征平稳!”

他迷茫眨眼,不出意料发现除头部以外的部分不受他驱使。视觉残缺促使他拼命转头调整视野,隐约觉得自己挣脱了某些束缚,连属于他人类身份的小小胃袋都轻盈起来。有奥匆匆上前来查看,属于活物的手贴在他温凉的皮肤上,一时令他感觉自己在燃烧。

啊!真好啊!捷德又想闭上眼睛了——他是活着的,身上着着火,融入冰冷的生活碎片中。他会完好无损走出去,率先沐浴火花塔的光线,和赛罗打打闹闹飞离航空港,偷偷藏在一块陨石背面恶作剧,最后降落至地球上享受人潮的喧嚣。

他会在第二日醒来,被阳光晕上辽远的金色。

“啊!他醒了!”
“快去通知赛……”

啊,对!赛罗!他忽然雀跃起来,又是那样急不可耐。他想,我终于有意识去做一回小孩,泛起一股将错就错的愉悦。像地球上硬要拉扯家属讨要免费甜品、需要每日乖乖遵守作息规律,连同在漫长别离后终于如偿见到家人的情绪泡沫搅拌在一起,组成有别于其他奥特曼的捷德。

“赛……”
“捷德!!”

他还控制不好肌肉蠕动,一卸力就像条滑腻的鱼溜出治疗仓。但显然有人比他还要焦急,生怕干涸的陆地会马上将他扼杀。捷德迎面兜住柔和的风,又掉入另一汪暖洋,没有溺水,正随对方沉浮。

“ze……zer……”

他努力发声,撕扯带伤的部位,一遍又一遍,努力将单节词眼拼凑成富有情感的完整含义。捷德惊异地发现对面在颤抖,形似一种沉默的火山爆发,正源源不断从相贴的肌肤中涌出来。

我在这里。我还在这里呢。你怎么这么悲伤呀?捷德喉咙里滚出呜咽的颤音来,顺对方背鳍自上而下抚摸脊背,感知到机体刹那间的僵硬。

赛罗伸手将他掰离一段距离,上下打量他。捷德忽然能从那张无法被轻易捕捉情感的脸上抽茧出更多活性思维了。他张嘴,与安慰相关的言语要如气泡般上浮,却在赛罗的手覆在他额头上时全然破碎掉——

他变换手指,留下偏长的一节,朝小孩额前弹了记。

好痛!捷德被突如其来的弹脑瓜崩砸懵,睁大眼睛满是不可置信。

“……你不会关心一下自己吗?”

宽慰顺势潮退,溶解在先后登陆的愤怒与心有余悸中。没有过家家的游戏,亡灵无法死而复生,崩朽的文明无法再次重建,一类物种的消逝便是从进化链中永久退场。兵临战场时他能下定决心,可是当失去真正发生,他真能做到泰然处之吗?

“真是的,你一下走得太远,我差点找不到你。”

赛罗咬牙,一套教训揣在肚里翻来覆去捏,永远落不到嘴边。捷德忍不住露出笑容来,那是蓝蝶眼中对生活最诚挚的笑容,湿漉漉的,缠绕着久病初愈恹恹的神态。于是叨叨说辞又马上瘪下去。他好年轻,只有十九岁,黑发还是如此蓬松柔软、视线有如蜜浆浸润,可是为什么还是看起来如此……如此……赛罗联想到地球上那些古董旧物,玻璃橱窗中的磁带。声响滋滋啦啦,却仍不屈凑出几个音节来,甜美的情绪立刻于黑夜舒展开。好脆弱,任何激昂的旋律都能将其淹没,却又那么知其冷暖,不知疲惫。无论是否有人途径他的领域,总是在歌唱的。

声音为什么会抓不住呢?赛罗想,身体里每个光粒子都在震颤,催促他直视真相与疼痛,逐渐笃定一切都是谎言。亿万分子薄膜将这种声响放大,只让他确认一件事:唯独朝仓陆是要抓住的。

他是个坚定不移的行动派。若要火山沉默爆发,就引春雨入梦来:顺势将少年满溢的凄凉与苦楚全权纳入,连同颤抖的身躯一起,做他坚定信念的神明。

“对不起。”

光粒子忽然从眼灯中断断续续撒下。光之巨人是不需要哭泣的,捷德作为特殊体仍旧保留了这一生理需求,更多作为情感宣泄通道而存在——他不是苦苦等待的梅洛普,也不是行至晦暗面的诗人,更不是但丁。他面朝热烈的太阳,巨人奥里翁正在渡海而来,如天神。炽烈的情感将他的双眼刺出眼泪,仿佛遭难的是他自己。他也哭,哭巨人为他而来,哭他遭受的痛。为黑夜里奥里翁能为他拨开星光而哭泣,它们碎裂,他于沉默中叹息。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终于不用在蒙昧中写诗了。

捷德搜肠刮肚,想说出些好话来,形式主义上的安慰更像一种矫饰。他吸气呼气,身形经由一趟趟呼吸显现得愈发真实。真糟糕。小孩想,我好像越发像赛罗了。

“让你担心了。”他想吐舌,做个小逃兵。却又时刻忧心对方是否被长长一段失色的缄默压得丢魂,只让呼吸融入对方的呼吸。抬头对上那双眼灯的时候心底所有的浮泡都过滤掉,老老实实去牵他的手,做朵垂露的玫瑰。



“是啊,得亏我们到处找你。且不说这个,你都快把泽塔急坏了……对吧泽塔?那小子几乎天天趴在隔离区外喊你师兄呢。”


“呜呜,西秀……不带这样的!”一切都是算计好的有预谋的排演。类似于小狗呜咽声恰到好处传出,钻石眼从不同角度闪亮,带有委屈的错觉。“西秀不也是,每天……唔唔……”

“无路赛呐!我这都是例行看护。毕竟捷德最亲近的大概也只有我……”

“噗嗤。”

“你笑什么?”

捷德感知到力量又一点点返回肌肉组织中,他抓起医护人员递给他的光屏开始写字。

“啊啊,没有。只是我很好奇,我到底昏迷了多久?”

短暂的沉默,就算是组织善意的逻辑语言都对捷德来说是不详的讯号。

不会吧?

“已经过去很久了,小陆。”赛罗突然严肃起来。

“……你说吧,我马上做个心理预设。”

“久到地球上大部分泡面牌子都已经停产了,那款你常买的,唔,我记得你还拿给我尝过。就是那个……小陆?小陆?如果觉得难受可以靠我身上。”

“要是你说出闪光侠停播之类的话我绝对会和你拼命的。”

捷德听赛罗低笑两声,凌厉的眼神揉抹得只剩下暖融的光。说那些都是他的玩笑话,欢迎回家。语调漂亮得像宴席间荣华的贵族垂吻耳畔,金灿灿的。怎么办?医护人员已经开始说明留观事项,可是他还没同赛罗共赴一场舞会。没有舞伴的地球标准七十八时终归是落寂的。不过重新合眼时捷德对此又燃起新的期待——在赴会前,赛罗会先带领他回一趟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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