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第三次假作不经意地扫过桌案上的时钟了。
他转过头看着面前的文书，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在枯燥乏味的工作面前，时间如同蚕丝，在脑海中被无限制地拉长。比起坐在椅子上审阅王国的事务，他宁愿在剑道场上一遍遍挥舞着利剑，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剑招，他却能从凌厉的剑风中体验到心神合一的专注。但王国的重担不允许他成天沉浸在领悟剑招的精妙中，成堆的文书才是占据他大部分精力的主要事务。
不过他知道，只要再过一会儿，有一个人会来推开房间的门。只要想到她的到来，现下的等待都有了意义。至少她能化解这一室的苦闷，她是夏日晚风中的萤火，在生命里的某一天悄然停在自己的指尖，从此有一片天地就此被她照亮了。想到此处，脑海中立刻浮现她的眉眼，阿尔贝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门外的风铃传来一阵泠泠脆响，阿尔贝立时挺直了因为久坐而微弓的腰。脑海中浅笑的女孩在光华中逐渐具现成眼前的少女，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穿着庄严的女官装束，领口每一颗纽扣都整齐地贴合着，只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脖颈。
阿尔贝听到她温柔的声音穿花拂叶般传到耳畔：“阿尔贝殿下，我来给您送下午茶。”
你捧着精致的金边托盘，将曲奇和红茶小心翼翼地摆上桌面，避免弄脏了桌面上重要的文件。无需用眼神去看，你能察觉到这期间阿尔贝的目光一直投注在你的身上，如同被熏满了春花香气的丝绸轻柔地包裹着。这视线并不会让你感到不安，但这不妨碍你同阿尔贝打趣。
你轻笑着看向阿尔贝：“阿尔贝殿下晚上只要用这样的目光看向宴会上的女孩子，恐怕没有人能抵挡呢。”
“晚上的，宴会？”阿尔贝神色有些恍惚。
“殿下不会忘了吧？晚上有国王为你安排的晚宴，所有王国的贵族以及上流社会的人士都会来参加。”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委婉地提醒阿尔贝。
阿尔贝如梦初醒般叹息，矢车菊般蓝色的眼眸瞬间染上郁色，眉头也皱了起来。
你这才想起来阿尔贝素来不喜欢社交场上那些虚与委蛇的礼仪，上流社会的宴会上每个人都戴着厚重的面具用虚伪的笑容互相恭维对方的家世或是事业，面对不同的贵族称赞的方向也要有所不同。阿尔贝对这种不够真诚的社交活动一向兴致索然，但一个国家的王子又怎么可能免得了出席各种宴会呢。这一年王室举办宴会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你不难猜出国王的意思。
阿尔贝殿下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了啊。你再次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叹息之后却又感到迷茫。自己到底是因为心疼阿尔贝需要面对繁琐的社交活动还是因为他或许要迎娶一位贵族小姐迈入婚姻的殿堂而感到……难过？在这种不确定的情感发酵之前，你强行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你明白自己这个玩笑开得有些不合时宜了。看着阿尔贝眉间皱起的深纹，你下意识像向小时候那样伸手揉散开他的郁结，却在微微探出手之后迟疑了，自己只是宫中的女官，这样的举动似乎并不合规矩。
“我知道阿尔贝殿下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殿下也要考虑国王的一片苦心，等回来之后我会为殿下烤制您喜欢的巧克力布蕾好吗？”你斟酌着开口，试图缓解阿尔贝低落的情绪。
阿尔贝先一步察觉了你的自责，他抬头对你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阳光在他矢车菊花瓣般的蓝色眼眸里洒下点点碎芒：“请替我转告父亲，晚上的宴会我会准时参加。”
你点点头，躬身正要离开，衣摆却被一道轻缓的力道抓住，很快又松开来。你回过头看向阿尔贝，不知是否阳光太过灼热的缘故，他的颊畔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红色，蓦然让你想起小时候他送你的粉色小花，柔嫩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着，难以言说的可爱。
你听到他放低了声音：“过来坐一会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坐着说说话了。”
他的话让你不由得回溯记忆，作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儿被王室所收养，你已经过得比许多人要好，拥有了和贵族一起上学的机会，长大后甚至成为了宫中的女官，照顾着王子殿下的起居以及出行事务，护卫着他的安全。童年的你们并没有那么多尊卑观念隔阂着，曾经在长廊里自在如风地奔跑恍若昨日，而如今你长大了，你不再是小时候可以任性地拉着阿尔贝的手说自己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的天真小女孩了。你总提醒自己要克制，在阿尔贝面前保持着清醒。
此刻他却提出了请求，尽管他的语气平和，但你似乎从中听出了几分委屈，还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阿尔贝早已贴心地为了腾出了身边的位置，空位富裕得坐两个你都绰绰有余。你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忍拒绝他。
你刚一坐下阿尔贝脸上就露出真切的笑容，蓝色的眼眸里盈满笑意，倒映着你略显拘谨的表情。面对这样不加掩饰的喜悦，一阵热意不知从何处而起，渐渐涌上你的脸颊。
阿尔贝似乎想更靠近你一点，但又怕过近的距离冒犯了你。他微微一笑并没有强求，你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从你身上移开落向其他地方。这样也好，你在心里长舒一口气，怕被他看见眼底的慌乱和同样藏不住的喜悦。
“你希望我去参加那些宴会吗？”谈及到宴会阿尔贝的声音有些沉闷。
你被他这样单纯直白的情绪流露逗笑了，连忙轻咳一声掩饰，轻声说出自己的看法：“我也希望阿尔贝殿下能凭自己的心意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但这种场合是无法逃开的。”
阿尔贝摇摇头叹道：“算了，是我太孩子气了，还不够成熟呢。”
“……不是的，阿尔贝很好。”你伸出小指勾了勾他的袖口，像是小时候那样。沉下心思考时你也觉得这样的问题有些孩子气，但想到身边的是阿尔贝，心里就软绵绵地无法讲出那些义正词严的大道理来，你总觉得他应当自由如风，不该被教条所束缚。
阿尔贝脸上又扬起了笑意，语气都变得轻飘飘的：“那，你也觉得我应该娶一位王妃了吗？”
这又是什么问题？这问题轮得到你一个女官回答吗？你有些气结，看见阿尔贝的视线并不在自己身上后悄悄瞪了他一眼，阿尔贝却在下一秒将目光投注在你身上，吓得你慌忙收回视线，手指不自在地绞紧裙摆。
“我觉得，嗯……这也是，人生必须要经历的阶段！对，没错！”你在自己的话语中逐渐找到了自信，语气越来越坚定，“你的妻子会和你相知相守，你们相互扶持着度过人生的后半段路程。我希望阿尔贝殿下能遇上真心喜欢的人，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
“嗯，真心喜欢的人。”你听到他清脆的笑意沉沉地撞进心底，即使不去看阿尔贝你也能想象到他此时的眉眼，一定像月牙儿一样弯起，盛满了溢出来的美好。
脸上刚刚降下去的热意再度蒸腾，你慌乱地站起身来向阿尔贝告别。
你侍立在宴会大厅的角落，百无聊赖地数着长桌上的蛋糕，鲜红的草莓在灯光下显得分外诱人。穹顶上的水晶灯太过耀眼，折射出的光芒让你感到头晕目眩。舞池中的男女优雅地旋转着变换舞步，他们压低声音的暧昧交谈在你耳边飘过，更是加重了心里的烦躁感。即使不远处的皇家乐队演奏着悠扬的舞曲，也丝毫不能缓解你的不适。
你揉了揉眉心，几次深呼吸之后仍是没有压下那股难以言说的反胃感。这已经是第三支舞了，你想着自己离去大约也没人在意，便迈步走出大厅。
室外的空气确实更为自在，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重重呼出，但胸中那股烦闷却依旧如影随形。心中有道声音不断提醒着自己，离开了光影交错的宴会的自己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你还未来得及有太多的感伤，右手突然被一阵暖意包裹。你往身旁望去，正好撞进那一汪蓝色的澄澈海洋中，漾满了柔和的关切。
“殿下，你不该在这时候出来。”你垂下眉目，却没有将手抽出来。那样温柔的暖意是自己眼下唯一能握住的真实，使你生出几分不应当的妄念。
“我已经露过脸了，接下来的风采留给那些享受这个场合的绅士和淑女吧。”狡黠的笑意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可是……”你的话还没说完，阿尔贝就拉着你奔跑起来。夜风簌簌吹过，拂乱了发丝，花摇影乱，恍惚间你有种回到小时候的错觉。
“我们一起逃走吧。”他的呢喃被夜风所模糊，你听不真切。
阿尔贝将你带到一处露台，这里离宴会会场已经足够遥远，周遭鲜无人烟，只有一轮明月无声地释放溶溶月华，依稀还能听到宴会上演奏的舞曲。
你看见阿尔贝躬身向你行了个礼，仪态标准得挑不出错处：“我能邀请这位美丽的小姐共舞一曲吗？”
“啊？”你的大脑还没跟上他的思路。
“今晚我真正想邀请跳舞的女士只有你。”他抬眼望着你，月色如洗，他眼中有星星被绞碎的星芒。
明明月夜凉似水，你的脸颊却又开始发热，双手下意识绞紧了身侧的衣裙。
“可是……我现在的衣物并不适合跳舞。”你踌躇着开口。
阿尔贝注意到了你的小动作，修长的手指解救下被你折磨得皱巴巴的衣裙，牵起你的手在手背上虚虚地吻了一下：“朴素的衣裙无损于你的美丽，而你也不需要这些外在的装饰来衬托你的美好。”
你握住他的手，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无奈地叹道：“阿尔贝什么时候也会说这种好听话了？”
“我无法对你说出那些虚伪的恭维。”他挽上你的腰。
模糊的乐声自远方飘到寂静的露台上，你们跟随着旋律脚步轻快地舞蹈着。贴近阿尔贝时你能闻到他身上淡而雅致的海风调香水，轻柔地萦绕在鼻间。
阿尔贝确实和小时候不一样了，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在下一个旋回舞步时你不禁这么想。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我心属的王妃人选。”静谧的月色中阿尔贝忽然再次打开了话题。
你听见他的话，心中一紧，像被一瓢冷水浇过脑袋，你倏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立刻就想和他拉开距离。阿尔贝却紧紧扣住你的手指，紧贴的双掌交换着热度，似乎能感受到脉络间传导来的心跳。
你听见他用温和的声音在此良夜中缓缓叙述着衷情：“我的心清楚地告诉我只有在你面前，阿尔贝才是真正的阿尔贝，我不用那么完美，可以不喜欢公务，沉醉于剑术，而我的目光从一早开始就在你的身上停驻。”
你们之间的舞并没有停止，你几乎是下意识跟着他的步子走，凌乱的大脑干扰了你的舞步，好几次不小心踩到了阿尔贝的脚。
“我希望我的王座旁有你的身影，我希望亲手为你戴上冠冕，我希望人们在提起你的名字时总伴随着我的姓氏，我将与你共享王权，承担责任，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新娘？”
温润的月色里，他神情专注而坚定，眸中无边的情意渗透了月光融进你的心中。
夜风与发丝缱绻纠缠着，你抬头呆呆地望着阿尔贝，嘴唇开合间，答案随着风飘向远方。
你被关窗的动静惊醒，一抬眼就看着正掩上窗户的阿尔贝，日光将他周身渲染成一片暖意融融的金色。
“公主，不关窗就在书房里睡着的话可是会感冒的。”桌上的红茶冒着热气，你听到他的话，语气中却不含一丝责备。
你歪着脑袋，似乎还没从梦中清醒过来，愣愣地看着阿尔贝走近。而当阿尔贝走到你身边时，你却骤然伸手拉住他的手臂往自己面前一带，他与你的距离顿时贴近了数倍，甚至差点跌倒你身上。阿尔贝靠着自己出色的身法才维持住平衡没有作出失礼的姿态。
“公主殿下……”阿尔贝手忙脚乱地想起身，却在下一刻如同定格般停止了所有行动。
温热柔软的触感印在唇角，漾开心湖。
“阿尔贝，成为我的新郎吧。”你的声音还带着初醒的绵软，语气却无比坚定。
“公主，这也太匆促了，”他的脸上又浮现红晕了，像是被窗外的红霞所染就，“而且求婚这种事情，一般是由男方提出的吧。”
“我已经等不及了，”你贴上他的唇瓣，“你对我的爱意，我已经感受到了。
“只有你面前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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