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旧时月色

玩家的每一次睡眠修复，其实就是把最痛的记忆压到识海深处，虽然仍然记得，但引起的情绪却已不像最初那般激烈。
等王耀睡醒的时候，他的精神力已经完全恢复了。他莫名地等来了第二次礼包：【自创伟人X1，文明寿命+100】
王耀怀疑这个礼包是特地用来安慰他的，可Ai始终三缄其口，不提礼包发放的机制。

在这片土地待得太久了，看了太多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王耀承认自己有点想家人，尤其是最小的妹妹。王晓梅是最粘他的，她小小的，软软的，一会儿不见王耀就要找哥哥。
好，决定啦。王耀要制作一个女性伟人。本来嘛，这个国家的伟人大多数都是男人，王耀表示这不行，妇女也是半边天呀。
他对这位女性伟人倾注了老父亲一般的爱，他决定给这位姓武的小姑娘出众的美貌、超群的智慧、强大的野心。
是，这个小姑娘就是中华文明历史上唯一的女帝——武则天。
王耀始终对她保持十二分的注意力，连当时他最欣赏的伟人李世民都没怎么关注，反正伟人这么强，让他自己折腾去吧。
刚开始，王耀看着这个小姑娘，怎么看怎么满意。即使武媚前往感业寺出家，王耀也相信小姑娘不是池中物，一定能坚持下来。
然而当看到武媚把手放在她亲生女儿的脖子上时，王耀彻底不淡定了，他连续呼叫Ai，要阻止武媚亲手杀女。Ai那无机质的声音回答道：
【系统未出现选项时，代表游戏进程不可更改。王耀先生，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王耀的精神再次出现了波动，但他选择不进入睡眠，他一定要看完武媚的一生。而之后的故事就仿佛一场噩梦。Ai用那冷到骨髓的声音不断问他：
【武后欲逼杀其子李贤，是否阻止】；
【武后欲逼杀其子李显，是否阻止】；
【武皇欲杀其子李显，是否阻止】
……
王耀几乎是吼着回答，“阻止！阻止！给我阻止！”
武则天死之后，王耀在乾陵无字碑边坐了一天一夜。他呆呆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他一步步看着这个小姑娘走到这个地步，他把她当成妹妹的化身，甚至是女儿。他没想过会这样，他真的没想过。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泪，他或许会流，可是也没人能看见。
明月当空，王耀靠着空无一字的墓碑睡着了。
Ai也顺势将他转入了睡眠修复模式。
后来，王耀再也没有使用过礼包中的“自创伟人”，而是将它们全部兑换成了“文明寿命+100”。

很久以后，王耀仔细回想，他可能真的是太渴望家人了。养成妹妹失败后，他几乎是无缝衔接地养了一个弟弟。
王耀这次睡的时间很短。因为在短暂的混乱后，唐朝迎来了一位英明的领导者，国家的繁荣对玩家的精神力是极好的补充。
王耀刚醒来没多久，就听说倭国来了一队遣唐使，他不由得十分好奇。伟人坐在殿上接见遣唐使。而王耀则坐在伟人身边，装模作样地念，“众卿平身。”
忽然间，王耀听到了“咯咯”的笑声，轻轻的，细细的，像小孩子的声音。
他快步走向声音的来源，终于，在队伍的最末尾，他看到了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男孩子。
王耀的第一反应——这游戏太棒了我要充钱！
不是，是——这是哪里来的天使，长得还有点像我的嘉龙呜呜呜。
小男孩黑色的眼珠里映照着王耀的身影，他说，你好。

后来王耀知道了，这个小男孩叫本田菊，进游戏舱的时候年纪似乎比他还小。不过现在本田菊的精神体还处于少儿期，问他更多的事他也想不起来。
王耀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决定抚养他。论起带弟弟的经验，王耀自问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而本田菊也格外依赖他，每次遣唐使出访，本田菊一定要跟来。他叫王耀——にーに，尾音拖长了一点点，听起来格外的甜软。而当王耀明白这是“哥哥”的意思之后，兴奋地将本田菊抱起来转圈圈。本田菊也笑着叫，“飞飞！哥哥，飞飞！”
王耀把他在这片土地上学来的东西几乎是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本田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一些没有照顾弟弟妹妹的遗憾。
王耀看着本田菊一点点长大，看他成长为一个沉静稳重的少年。他所在的东瀛也在稳步发展。这时王耀才知道，本田菊进入游戏舱的年龄是十四岁。
王耀问过本田菊以前的事，本田菊便沉默了。然后王耀拍拍本田菊的肩膀，“放心，我会照顾你，我会一直照顾你。”
这时本田菊用一种奇特的审视的目光看着王耀，后来，他的眼睛中流露出迷惑、不舍等情绪，而且还有——还有那么一些恼恨。王耀当时根本没在意本田菊的这个凝视，他满心欢喜，原来在这个游戏里，他也能找到家人。
王耀带本田菊一起过中秋，亲手给他做月饼。其中一个月饼中，他放了一枚小小的铜钱。而本田菊咬到了这枚铜钱。王耀开心地大叫：小菊中秋快乐！吃到铜钱有好运呢！
本田菊看着他。长大了以后，本田菊经常这样看着他……在背后，在王耀看不见的角落，本田菊总是这样专注地看着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本田菊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他说，“谢谢にーに。”并将那枚铜钱藏进了自己的衣襟。
那晚的月色真美，即使多年以后，本田菊已经忘掉了很多事情。他却还记得，他似乎在哪里，见过最美的月色。

如果说王耀也有觉得疲惫的时候，那一定是在明朝。他真的好累，他本来就不喜欢无休止的争吵和骂战。明朝出现了许多伟人，但随之伴生的也有无止境的口舌之争。
而这时，王耀算着日子呢，他想到本田菊应该已经成年了，于是他主动给本田菊私聊。

本田菊没有回复。
本田菊直接来找王耀了，带着他的海盗团。
王耀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本田菊一步步地逼近他，王耀下意识地用手格挡，而本田菊干脆利落地用一个手刀把王耀打晕了。
等王耀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他们曾经最爱去的竹林。本田菊坐在他的身边，露出了一个熟悉的、谦和的微笑。他说，“又见面了，にーに。”
王耀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问，“小菊？为什么？你怎么了？日本怎么了？”
本田菊的笑容不减，几乎称得上温柔的回他，“你不明白吗？你总是这样，装作什么都不懂，装作无辜无罪的样子。这个游戏的本质就是让自己国家强大，吞并别的国家，屹立在世界之巅。你不懂吗？你占着这么大的疆土，却总是说着那些令人发笑的蠢话。”
王耀感觉自己的精神力在一点点衰减，他觉得眩晕。本田菊还在说，“瞧瞧你教我的，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是你天真还是你以为我天真？你以为我会乖乖当你的附属国吗？”
王耀很急，很难过，他努力解释，“不是的，小菊，我是真的把你当成家人。”
“家人”这个词似乎刺激了本田菊，他打了王耀一巴掌，吼道，“闭嘴！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王耀被他打懵了，愣愣地不说话。他从没想过，他教给本田菊的那些功夫，原来本田菊练得那么好。
本田菊忽然万分轻柔地抚着王耀被打的地方，他柔声说，“我也把你当家人啊，にーに。只不过你要我当‘你的’家人，而我想让你当‘我的’家人。你明白了吗？”
王耀不明白。他难过得近乎窒息，他艰难地说，“小菊，你是我弟弟啊，你不是我弟弟吗？”
本田菊似乎被王耀如此脆弱的样子触动了，他继续抚摸着王耀的脸。
然而，不一会儿，他就好像手被烫到了一样，突然惊醒了，他漆黑的眼中是恨，是气，还有——绝望。
他忽然激动地掐着王耀的脖子，咬牙说，“你就是个毒药，我竟然想为了你背叛我的人民。我竟然想放过你！你知道吗，因为我的出身，我连玩游戏都只能选这么小的一张地图。而在我旁边的你，这么不思进取的你，居然占着这么大的土地。你知道因为地震和海啸，我的精神体遭受了怎样的疼痛，我又有多少次陷入睡眠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高高在上傲慢地当你的教导者。你有什么资格来教导我？！”
王耀真的要窒息了。这时Ai的声音响了起来：
【玩家本田菊请注意，你的行为已经违规，如再继续，将被取消游戏资格。】
趁着本田菊愣住的机会，王耀赶紧掰开他的手，大口喘息着。
本田菊不知为何，居然露出了一个微笑，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走了，他最后留下一句话：耀君，虽然不能杀你，却并不妨碍我影响你的精神体，让你自行消散。再会。
王耀真的很累。这是他这么多年来最累、最累的一次。他第一次主动申请了睡眠修复模式。在入睡之前，他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小男孩，叫他にーに。

后来呢，后来王耀反反复复地进入睡眠，本田菊也反反复复地进入睡眠。终于在那次旷日持久的战争后，本田菊的精神崩解了。或许他也很累吧，他选择了彻底遗忘。
现在，本田菊见到王耀，每次都客客气气地叫，“王先生。”礼数周全得让人挑不出错来，问他当年造成的那些伤害，他也疑惑地说不出来话。好像一张白纸，什么都没写过一样。
王耀有时自嘲地想，一忘解千愁啊。而王耀背负着那些无人知道的残酷与伤痛，继续前行。
也好吧，最熟悉是你，最陌生是你。游戏不过如此，人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