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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秘之主/白造中心】Kenosis/神性放弃(上)

作者 : 和泉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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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诡秘之主 白银城造物主 , 白造 , 阿蒙 , 亚当 , 萨斯利尔

状态 连载中

文集 诡秘之主

481 28 2022-10-5 18:51
导读
·造家中心文,亲情向,内混有大量造的私设,梦境文学,现代pa,如果遇到角色可能ooc的问题,请看一眼标题,如果出现原作设定bug,那就当bug吧(。)

·遇到不想看的part可以快速划过,不影响阅读

·文内出现不少梗or典故,意义并不一定等同于原意,可以说有可以说没有。造翻译的诗歌来自艾弗伦·雷洛列多(我自己的菜翻版本),丹柯的故事来自高尔基,推荐读原文
0/前往菲雅尔塔
“父亲,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阿蒙将父亲递给他的门钥匙揣入包中。
“我的诞生之地。”他一手抱起仅到自己腰际附近的小阿蒙,一手拎起行李箱,朝车库走去,“我的家乡,菲雅尔塔。”
“我还以为您是天然降临的,这个世界有了光的同时就有了您。”阿蒙半开玩笑半吃惊的说,揽住父亲的脖颈,推了推有些下滑的单片眼镜。这的确是他的真心想法,在他眼里,自己的父亲是这世间最聪明,最博学,全知的同时天然全能般的了不起的伟大存在。
“我很高兴收到你的赞美,但阿蒙,宗教方面来说,是先有神再有光,现实层面来说,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我跟你,还有所有人类都一样,我也是正常诞生的生命。”
阿蒙瘪了下嘴。
“他们和您一样,都很厉害吗?”
“不,我的父亲是小学教师,我的母亲是家庭妇女。”
“但他们能培养出您,一定在某些方面很了不起。”
“于我而言,他们的确很了不起,他们教会了我许多美德,比如仁爱与分享,还有我至今都没学会的对神的忠诚与谦卑。”他笑了笑,“到时候你可以多称赞几声你的爷爷奶奶。他们一高兴,就会做好吃的奶酪饼,给你编织围巾和袜子。”
他打开车门,放下行李和阿蒙,瞥见阿蒙洁白的羊毛围巾没有系紧,便俯下身给他拢了拢,把缝着有些蹩脚的乌鸦和太阳的纹样的一角用蛮力塞进衣服里,又将安全带给他扣好,他满意的拍了拍阿蒙,关上车门,转身将行李箱放入后车厢。
“说这种话会让他们喜欢我吗?”等父亲坐到驾驶座上打开空调和雨刷,阿蒙这才好奇发问。
“当然。”
“如果不说,他们就不会喜欢我吗?”
他凝望自己仅在等待答案,全无紧张和担忧的孩子。在这世上似乎只有他知晓阿蒙每张笑脸的真伪,每个动作的意味。老实说,自己奇迹般拥有的独子从人类社会层面思考,绝对算不上多好的孩子,把阿蒙带进研究所里的那段日子里,他总会做恶作剧,和其他人发生矛盾(让孩子哭或者让大人怒),“乖孩子”的名号永远落不到他头上。
阿蒙毫不在意大人们对他顽劣性格的隐隐排斥,他认为这是大人们的愚钝和无知,软弱与无趣的表现,而人类自儿时起就决定了人生的趣味和能力的高低,所以他笃定研究所里那群无趣的孩子们,长大后也只会成为父亲同事那般无趣的家伙——听完阿蒙的评价,他有些担忧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提前读了某些有害的哲学书,或者叛逆期来得太早,经过他的观察,他发现阿蒙的人生观不知不觉间变得过分游戏化,阿蒙喜欢观察人,思考人,但并不是以此来完善自身,而是通过实际行动与隐蔽手段,获取自己所追求的物件,经验,甚至情感。
老实说,这跟他也有关,他实在是过于溺爱这个独子,他喜欢阿蒙安静聆听自己讲解时孜孜求学的模样,也喜欢阿蒙恶作剧得逞时沾沾自喜的表情,于是他长期的放纵和包容,工作的忙碌和生活的疏忽,无形间助长了阿蒙的野蛮发育,以至于之后在他出于一点好奇心,对抗心,和被同事们提醒后不得不担负的作为父亲必尽的教育职责的驱使下,就跟玩弹珠一样,连续数次挫败阿蒙送给自己的“小惊喜”。头一次吃到如此败仗的阿蒙自此在父亲面前乖巧了起来,深信不疑自己的父亲身上具备常人所没有的仁慈与强力。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确为自己的才智和成就而骄傲,但他想,阿蒙可能并未真的从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让他高看一等的要素,阿蒙大概……就是单纯的顽皮,毕竟阿蒙口中的“有趣”的必备条件之一便是具备能够察觉出他的恶作剧,并能够从现实层面打败自己。不过这样并不坏,阿蒙没有挫败,没有试图挑衅一个正常家庭应有的底线,没有全盘放弃自己尚且年轻的恶作剧之路,在最后,阿蒙还是那样亲近自己。
他同天底下所有的父亲一样,都深爱自己的孩子,并无私地给予孩子爱,长此以往,阿蒙也会懵懵懂懂明白了爱的概念,他想阿蒙的确拥有这种情感,只是阿蒙的爱一定跟普通孩子不同,跟他以前对子嗣的幻想不同。就像此刻,阿蒙对自己未曾谋面的爷爷奶奶无动于衷,他只是在探求一个崭新的问题。他早已通过行为和语言确认了自己与父亲间坚固的感情,平日里也乐于反馈给父亲一点类似的情绪,尽管这点稀薄的情绪在阿蒙身上已经称得上“丰富”一词了。
“会的,就像我爱你一样。”
阿蒙笑了笑,仰头接住父亲慈爱的额吻。轿车发动,阿蒙将目光转向外界,连连发出询问。自他出生到出发的这天,阿蒙始终跟父亲住在隐秘的大型研究所里。他对外界好奇极了,但他一来没法离开研究所,二来不愿意付出太高的成本去尝试一次父亲可能也没法给他兜底的冒险。父亲知晓他对外界的期待,早早告诉过阿蒙在外头乱跑的危险性,一有空便给他制作有趣的玩意打发时间,并承诺阿蒙在未来的某日他们总会出去——只要他的这次伟大研究能够成功。而他也不负自己的天才之名,花费数年,硬是在这无数人闻之放弃的艰巨课题中踏出了唯一的正解之路。若非实验项目保密,恐怕他的名字已为世人知晓。
所有能做的实验都已经结束,仅剩最后最关键的项目启动没有开始,而正式启动需要庞大的资金,罕见的时机,还有其他国外团队的合作。这并不能一蹴而就,团队副负责人萨斯利尔留在了实验室痛苦挠头,完成自己工作内容的他甩手离开,带上阿蒙和没有多少的行李,驱车离开了研究所,等待未来的某个时刻,萨斯利尔发来一切准备就绪的通知。
他先是带阿蒙回自己的公寓里,一边处理些剩余的琐事,一边陪阿蒙在大城市里玩乐。阿蒙收获父亲送的一大堆以前没见过没玩过的东西,每天兜里揣的绝不重样。第一次正式来到外界的他对一切充满好奇,他不会问过多简单的问题,毕竟他天生早慧,在研究所里读的启蒙书注定他跟读着市面上的启蒙书长大的孩子起点大不相同,这也注定他所提出的问题往往刁钻,甚至还有些恶趣味,全然不像他外表那般稚嫩。而博学的父亲从不让阿蒙失望,他总会耐心听完问题,用那柔和的嗓音将一切复杂的知识讲得浅显易懂。
时间飞快流逝,他们在新年前离开第三建筑者大街十三号公寓,迎着细雪与寒风,驱车再度启程。灰白的空中飘着细雪,排列整齐一致的赫鲁晓夫楼披上一层尽头的绵延的白,漆黑的树干宁静的矗立在两侧,细长的枝丫没有承载多少昨夜的痕迹,倒是两侧防护栏为积雪吞没。马路中央被轮胎压出两条湿乎乎的浅路,一个个亮着灯的轿车行驶速度都不快,前方车突然加速,后窗未有处理干净的雪块开裂掉落,车尾气着急地吹出浅浅的一团脏雾。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一直住在菲雅尔塔?”阿蒙从手套箱里拿出自己先前丢在车内,还没打开的铁皮饼干盒。
“对,住到春天,如果你想待更久也可以。爷爷奶奶家的房子并不大,但是门外的花园和农田都属于我们,你可以在温暖的家内跟我们一起烹饪美食,玩游戏,下棋,画画。或者做你感兴趣的试验。家里的工具我留了不少,足够我们拆拆补补一整个冬天。要是天气好,我们还可以起个大早,一起寻找雪穴里的雷鸟,偷吃花苞的榛鸡。过完谢肉节,森林里冰雪消融,下了第一场春雨,我们便能穿雨靴,拎铁盆,去摘新鲜的野果和野草。你要是愿意,我还可以带你去看看菲雅尔塔的海,清晨时分的葡萄紫的海水美极了。不过我也很久没回过家,不清楚现在那边有没有修上一条沿着海滨的新公路。”
“听起来像是您的童年,我猜您还吃过狐狸面包。”
“当然,毕竟就是妈妈给我念的这个童话。妈妈仔细听了我对狐狸面包味道和外观的幻想,第二天一早便做了出来。非常美味,我至今难忘。甚至可以说,那个散发蜂蜜香气的狐狸面包,让我对那个春日的早晨,连带着所有的春天都怀有美好的期待。春天是个美好的季节,以前小时候只要我一谈论天气,我那躺摇椅休息的奶奶总会用她最喜欢的电视剧里的话回复我:‘春天能战胜饥饿,战胜冬天,甚至能战胜死亡’。”
“我好像在您收藏的影碟里看过这个电视剧,是不是黑白画质,讲述百年前那场战争里隐秘战线的故事?”父亲点了下头,阿蒙努了努嘴,手背抵抵单片眼镜,他对四季没多少想法,毕竟研究所内永远温暖如春。对比父亲口中的狐狸面包,他感到自己手里拿的动物饼干有些吃不下去,于是伸出手朝父亲嘴边送去,“……或许我该赞美您母亲的厨艺。”
“我知道我做的饭不好吃,以前在家我只负责洗碗,如果你想的话,这次回家我可以好好练习。倒是阿蒙,你该好好称呼她为‘奶奶’,她是你实实在在的亲人。就算你不去赞美你奶奶,只要跟她说你想吃,她就会给你做,她是位勤劳能干,心肠柔软的好母亲。可以说,如果没有母亲对我的影响,我将丧失大半性格中温和的一面,很难把握到现在和你和谐相处的方式。父母对孩子的影响总是不小。”父亲咬了一口,没有吃完,他一手捏着饼干,一手握方向盘。没有在意阿蒙的若有所思,笑了笑,重新将话题转了回去,“我小时候很喜欢在外头跑,做那些活动有趣极了。虽然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不过我们的时间还很漫长,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能参与,或者能帮到你,你知道我向来不会阻拦你的好奇心,如果你能在森林里创造出别的游戏,我非常很乐意跟你一起。以前在研究所的那段日子我总在想,你经历的日子本不该是你这样大的孩子所该拥有的童年,你该像我小时候一样那么快活——春天在绿野上放风筝,夏天在河畔捞鱼和螃蟹,秋天帮大人收作物,冬天在雪地里让小狗拉雪橇啊。”
“是的,听起来棒极了,我很乐意遵从您的意见,凡是您说过的。”心里开始盘算挨个尝试的阿蒙微笑点头。
“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阿蒙,你可以跟我做恶作剧,但你不可以在爷爷奶奶面前做恶作剧,他们年龄大了,很容易受伤,你要让他们的生活平静些。”
“我答应您做个‘乖孩子’,那您也要多陪陪我,不然总是装乖孩子的日子该有多无聊呀,您不妨给我个兄弟,让他代替我去当乖孩子。”阿蒙拉长了尾音,他并不是反对父亲的要求,只是觉得不让做恶作剧会天然缺少生活的调味品。他清楚父亲一旦用上这样叮嘱的口吻,基本意味只要跟他对着干,绝不会有任何好果子吃。阿蒙犯的事不少,看在年幼和影响不太大,目前还没有直接被父亲教训过,但他曾有幸见过父亲是如何对研究所里某个不长眼的家伙进行极其凶狠的进行物理批判。父亲冷漠的神情,握紧的拳头,和沾着血的白大褂成为当晚阿蒙的噩梦。
路口亮起红灯,他踩下刹车,随口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兄弟?”
“我不想要您同事们的孩子那样的兄弟,您带我去研究所总说让我跟他们一起玩,但他们所有人都跟他们父母一样笨。”阿蒙再次给递给父亲递上一块饼干。
“好吧,我的小天才,像我这样的兄弟如何?”
阿蒙愣了愣,旋即眼睛一亮,面上显出几分期待。
“如果您是我的兄弟,您会做些什么?跟我捉迷藏,还是找宝藏?”
“如果你想玩,我会陪你一起玩。如果你想要当第一,那我就会成为第二,我很高兴我的兄弟能始终骄傲自信的生活,我会一直在你身后为你加油鼓劲。”
“听起来当胜利者并不差。”阿蒙眨了眨眼,轻笑一声,“可当胜利者对我来说并不难,我甚至不需要外力的干涉也能轻松拿到,您这样的兄弟还有什么别的特色吗?”
“你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挑货架上别领带或者带帽子的小熊。”
“父亲,父亲,是您主动询问我的,我的兄弟可不是小熊。”
“但他现在的确只是一只任你打扮的小熊,我再想想还有什么……给你编童话如何,你的兄弟会写有趣的故事,会给你读一段自己写的童话当睡前故事。”
阿蒙愕然,他不满地扬声说:“您真把我当那群笨孩子啦!”
他哈哈大笑,握着方向盘踩下油门:“你不是最喜欢我给你写的《绿色的马车》吗?”
“那是以前,以前的我可不是现在的我。”阿蒙摇头晃脑。
“很有道理,现在的你也不是以前的我。”父亲笑着叹了口气,随即用怀念的口吻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去,“我小的时候就喜欢给自己写故事。我的母亲虽然很擅长唱歌,但却不擅长编睡前故事,她只知道一点简单的,以前奶奶念过的寓言故事和神话故事,于是她也翻来覆去重复那些我都能背的故事。我曾经以为那是母亲给我编的童话,后来才发现母亲其实是把许多故事记混了。而我的父亲那时正在事业上升期,菲雅尔塔的学校新建起来,他实际承担了远大于任课老师或班主任的职责。他教了我一些拼写规则后,就把字典丢给我让我背——是的,是的,我效仿父亲的做法这样教育你,但你看,我们都自学得很好,结果没有问题就行了,我们为什么要在不重要的小事上循规蹈矩,你我并不普通——那时我觉得字典很有趣,虽然许多字我还不认识,语法也弄不是很懂,但我不断翻字典,结合母亲给我念的故事,开始自己编写童话。当我写出第一篇故事的时候,母亲激动极了,以为我是个写作的天才,立刻把我的文章拿去给父亲看,父亲也坚信我在写作上有天赋,帮我修改错别字和标点。我拜托母亲为我读我的童话,母亲的嗓音非常动听,不过听着听着我不会入睡,我会在母亲以为我睡了离开后思考刚刚的故事是不是有什么不足。就这样,我一直编故事,编到了十来岁。母亲给出了不少建议,而父亲更像个十足的听众,他从不干涉我的创作,但会注意文辞的细节,帮我撸顺一下句子,或者修改错别字。在我十三岁那年,父亲誊写了一遍我的童话,向出版社投稿。但很遗憾,我的稿子最后被退了回来。他们评价说我自己写的童话太过枯燥无趣,在细节上全无童话应有的浪漫和可爱。我母亲觉得他们没有眼光骂他们,父亲则是用他那教育学生的严厉口吻写了一篇信,指责出版社的行为是在伤害一位颇具才华的小作家,并且安慰我说一位了不起的作家,开始总会遇到平庸的编辑,他给我买了一本文学史,不过他的用意在于希望我能知道一位了不起的作家一般活的都不怎么顺畅。”
“您究竟写了什么?”
“《一个俄国佬在太阳王朝》,《四个和一个》,《太阳神家的事业》。”跟报菜名一样一一念出标题,他瞥了眼窝在椅子内顿时乐不可支的阿蒙,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得不说,你现在笑起来的样子像只花栗鼠。”
“原谅我吧,亲爱的爸爸,我真没想到您那些没过编辑那关的童话故事,现在全都是我的童话启蒙书。”
“你也觉得我的故事写的不怎么样?”
“不,正相反,我觉得很有意思,逻辑设计的很严密,故事性……的确不算童话,我没见过童话会一本正经描绘勾心斗角的权力之争和恢弘庞大的战争场面,但您的故事绝对是合格的故事。比起那些,我现在终于明白阅读过程中时不时出现的既视感了,贝洛山,斯瓦罗人,森林里的半人半兽,复数的太阳神,神子兄弟,与混沌之蛇对抗的神,没有见过父亲的星星……您是把文章当象棋了吗?”
“怎么会,那只是些简单的设计桥段,你知道我不擅长取名。”他默认了阿蒙找出来的原型,“不过如今,对我来说最甜蜜的激情就是研究和文学,只有当我满足了研究后我才会思考一下文学。我没那么多时间再去完成小时候的梦想,更多时候我只跟我父亲一样,作为一个观众,一个看客。瞧瞧我现在做的事,记录每天发生了什么,抽空再弥补一下儿时的作品里的不足。”
“回到家乡后您可以进行创作,只要您愿意让我坐在旁边看您创作,并提供给您一些微不足道的建议的话。”阿蒙扬起恶作剧前预告的微笑。
“以前看不出你对诗歌小说剧本感兴趣。”
“您如果是我那爱创作的兄弟,创作前同兄弟说说自己的灵感,创作中将自己的作品分享给兄弟看,创作结束后拜托兄弟给出阅读感想——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他挑了挑眉,单手推了下自己的眼镜,一语戳破阿蒙的真实目的。
“你只是单纯的想要破坏你兄弟编好的剧本,看你兄弟不得不找别的办法补救吧。”

1/新路
他喘息着从奇异的石油之海里爬出,全身上下仿佛被子弹射穿,脑袋昏昏沉沉。发生了什么,我在那里待了多久。他头晕目眩,五感变得极度异常,这让他闻到了痛苦,看见了血腥,听到了死亡。他找不到熟悉的人,夜晚让他惴惴不安,推开一扇扇破烂的研究所的门,忽高忽低地呼喊同事们的名字……费奥多尔,叶甫根尼,夏洛塔,伊戈尔,你们在哪儿,回答我一声。废墟状的研究所内没有人应答,他呆滞了一会儿,被封锁的实验室,目睹同事们化作石油的惊骇,可怖的幽灵般的呼唤,种种愤怒和畏惧在喉头沸腾,绝望重新杀入头颅。
他注意到地上有个东西,长期的研究员生涯让他有些近视,他下意识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副完好无损的眼镜带上,眼镜并没能帮他看清地上破裂了的长方块,他注意到那似乎已经不能称之为手机,但又可以是,于是这块薄薄的砖便成了手机。他努力抵抗不断渗透进呼吸间的未知低语,强迫自己镇定,不要理会柔软成面条的四肢,不要好奇每分每秒诞生或死亡的细胞,不要在意我体内是谁在说话我不需要罗网临于你的脖颈回归众生的归宿生者的乐园人以为正成为死亡我我是谁我将创造万物我将化作一化作万我分离光与暗创造天空与大地我为存在之伊始我是谁我创造得以存在来到我这——快点联系外界,他狠狠地把头往地上一撞,撞一次没停下那就多撞几次,直到真的不知道做了什么,一滴活奔乱跳的金色的血分离了出去,或者说,诡异的液体,他这才从呼唤的呓语中清醒了些。对,对了,要联系外界。他的手抖个不停,打开手机的界面,散发幽幽荧光的壁纸显示熟悉而陌生的模糊图片,他记得那是,那是,那好像是他父母在花园里种的花,是红色的,红色的什么花?是玫瑰,康乃馨,还是红叶李?他惴惴不安,一边努力回忆,一边用力摁下电话键。他曾拨打过无数次父母的号码,滴,滴,滴,喂,求您啦,快接电话吧,我的好妈妈,我亲爱的爸爸……滴,滴,没有反应,没有反应……
世界了无生机,口中衔着骸骨的怪兽肢体腐化多年,坚固的钛合金阀门被惊人的巨力揉成一团的铁皮,人类引以为傲的计算机在岁月的侵蚀下退化成死亡的金属,仅有似模似样的结构外壳依稀可以证明人智曾经的辉煌。他怔怔地注视双眼所见的,研究所外已然被毁灭的世界,摇晃了下后跌倒在地,涕泗横流。神啊,神啊,您竟如此残酷,将我从文明中逐出。指甲盖里扣进了坚硬的灰泥,痉挛的身体饱经地狱里火焰与洪水的洗礼,无处容纳的孤独淌下漆黑的绝望。有道声音悄悄在他的心脏里说:放弃这一切,都交给我吧。可他却不愿松开攥紧的手,对心中令他羞耻的胆怯而愤怒,他对仍在跳动的心脏质问:怎可就此咽下那软弱的命运?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研究所里没有黑夜与白天,软绵绵的时间没有任何价值的流动。他探索完了研究所的所有地方,收拾好了能收拾的,整理好了能整理的,连带内心远离故乡的痛苦也尽数收纳,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他在即将出门前,下意识换上一套常见的黑色神职人员长袍,将十字架项链悬于胸前。
在他生活的年代里,国与国的纷争不断增多,极端天气与种种天灾人祸出现频率愈来愈高,尽管他总能用数据向父母证明一切都很科学,但学问并不如他高的父母们却不这么想,他们担心出门在外的孩子会受伤,在他返回乡下的小屋休息时,父母便带他去当地的教堂。而他不在的时候,父母便自己虔诚祈祷,希望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能够保佑他们的孩子。作为一名实打实靠自己能力获得博士学位的他并不反感宗教,祖国的宗教几乎已经渗进了民族的血脉,他发自真心的认为,自己能活着,拥有思考和行动的能力,这本身就是一种难以言述的奇迹。可如今他经历了这匪夷所思的巨变,在研究所的同事们都死去后,自己仍能坚强地活下来,拥有思考和行动的能力,这又该是怎样的奇迹呢?他虔诚地吻了吻这次出发前往研究所前,母亲亲手带给他的这枚整体黧黑,边角泛银的十字架项链。我爱您,爸爸,我爱您,妈妈。
他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携带了一块从未见过的奇特石板回来,上头的文字很是奇特,既非表音文字,也非表意文字,他难以找出这团文字和他掌握的几门语言间的联系,而且比起说是文字,不如说是一种具象化的本质,抽象晦涩,难以理解。他直觉这块石板是一份珍贵无比的摩西之约,于是将其珍重的收纳在了身体里,作为一路的研究主题。虚虚往空中一划,密闭的褪色庇护所划出一道可供通行的裂口。外界一片漆黑,他有些迷茫,伸手握住十字架项链,十字架背后刻着的文字赋予了他踏出的勇气与前行的力量。
他勾了勾唇角,伸出手,指向前方无垠的黑暗。宣告道。
“要有光!”
他开始在人世间行走。非人的身体免去一切饥饿与疾病,非凡的力量让他在疯狂中掌握着至强至暴的真理。他对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不了解,而一位出色的学者理应研究一切未知。他从切尔诺贝利出发,顺着第聂伯河漂流,朝自己家乡的方向走去。目睹满是疮痍的大地,凝望漆黑的天空,铁片沉埋于花草与血肉之间。并不太平的夜晚里偷偷思念家乡的美梦总会被打破,他不得不睁开双眸,或是巧妙地拨动时间的指针,或是在阴影里制造狠厉的怪物,或是释放太阳的光与热灼烧污秽。他时时探索神秘的力量,挖掘石板的秘密,记录早与过去大相径庭的新世界。
因为不知晓,不了解,他总会弄伤自己,在神奇与危险并存的非凡,哪是那么简单就能从未知中走出畅通而平安的道来的?比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野兽隐蔽的窥伺,他更喜欢在自己一开始就点亮的光下行走。他也很清楚,如果想让这个世界的光能够悬于天际,此刻的忍耐和探索都是有必要的。
在这段独行的时间里,他的思考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人类文明的的确确消退了,行于大地的是巨人,是巨龙,哪还留给人类什么空间。他哀叹,这是多么的不幸,千千万化身不幸的人类。他不甚熟练地击退看守饲厂的野蛮怪物,向圈养奴役的人类伸出手。他说:“无需害怕,我当拯救你们。”然而它们的心名叫脆弱,久久畏惧强大而勇毅的他,只怕能吐出那有毒的奶与蜜,便用石头砸他,它们说:“你非同类,怎可擅自破坏我们的门?”他说:“我同你们一样都是人类,生有双手是为探索,育有双腿是为开拓。如有紧闭的门与沉重的锁,为何不毁了离去。”它们惊诧极了,问:“那门是我们的家园之盾,那锁是我们的生命之泉,为何要毁了离去?”
他心中惊颤,纵是将门烧成铁水,放下自己收集到的食物和武器,细细描绘人作为生命的顶端行走于世的世界,也不见它们舍得迈出一步。他悲叹一声,将附近可能威胁他们的统统处理干净,再在众人古怪的注视下转身离去。他在心中说:自贬牲畜者,必不用两条腿行走。他接着说:可千千万的人难道都当如此自贬自辱?生命短暂,岂可如此麻木。作为一名学者,他热衷给自己抛出各式各样的问题,尽管它们并不一定能够得到解决。结束日常的自问自答,他习惯性回顾一次问题,总结一个答案,突然间他头皮发麻。那是谁在说话?
他谨慎地运用哲学和心理学知识剖析自身意识,小心翼翼地把控力量,一点点分割肌体,他苦中作乐,自己就像在复现亚当的行为,转念一想,既然自己正在制造夏娃,何不让他变得更漂亮一些,更能干一些,更厉害一些,因为他能让自己交付信赖,能一起共享旧日的秘密,能坚定不移地永远陪伴左右,彼此会像朋友那般插科打诨,会像战友那般坚强可靠,会像家人那般温暖亲密。他抽出自己的肋骨,决意挑战制作他心中最完美无缺的造物,赋予他美丽、强大、勤劳、聪慧与至关重要的人性。
他脱下给自己的黑袍,给黑色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披上,祂开口的第一句便是久违的一句俄语打趣:“为什么你非要我醒来了才给我衣服,是想欣赏你创造的美的身躯,还是让这种行为具有什么莫须有的宗教仪式感?”他一愣,喜极而泣,神性仿佛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他激动地拥抱自己的小拉斯柯尔尼科夫,一遍遍重重地亲吻祂俊美的脸颊。黑色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无奈地抱住自己的本体,摇头嘟哝:好吧好吧,其实我想这么做也好久了。这具完美无缺的身体浓缩着他对人类之美的一切认知,也标志着他对非凡力量的操纵上升至新阶段,可他的造物和他此刻都更欣慰于自己终于在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了久违的温暖与爱。他不断抚摸祂精致的脸庞,说:“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我要给你萨斯利尔这个名字。我已经听见你同我一样激烈的心跳,现在快多说些什么,好让我知道你是否与我期待的一样。”而祂知晓自己心中一直潜藏的不安与迷茫,仰头坚定回吻情绪少有这般激动的半身:“我的阿廖沙,我的好亚当,瞧瞧你现在的模样,活像个抱着电吉他唱摇滚的叛逆青年,但你现在的确该唱一首——我会是吞下你疲惫的阴暗,我会是承载你光芒的影子,欢庆以后你所走的路必有我的同行吧。在你成神前,总要走一遍地狱。”
多么亲切而感人的话语,他重重拥抱与自己亲密无间的血肉与生命,抱着抱着泪流满面,纵然两人相视而笑,但这却并未中断他的哭泣。在未来重返切尔诺贝利研究所的某日,他作为观众冷静回顾这一切,才意识到透明的恐惧早已如荒漠植物的根茎,扎进他的灵魂深处,或许祂永远无法再摆脱,可那时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0/阶梯
坐在购物车内的阿蒙抬起头,表情复杂的注视父亲放进来的法式长棍跟列巴。
“您不如买些汉堡。”
“你该少吃些垃圾食品才对。”他拿起罐头,仔细阅读上头的食品成分。
“那您自己消化吧,如果不是用它们来打架而是要放上餐桌的话。”
“我们可以再买点萨诺或红肠,或者做碗简单的罗宋汤,搭配吃很不错。”
眼见逃不掉注定的列巴,阿蒙郁闷地反复推了推单片眼镜,虽然他对饮食没太多追求,但他实在是对列巴有心理阴影。
他放下罐头,见儿子的表情如此有趣,笑了笑,推着购物车朝肉类区走去:“不会很难吃,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
一般情况下,父亲会在阿蒙尝试去做不好的事前说清楚问题,分析利弊,如果阿蒙执意尝试,只要不会涉及生命危险,父亲都不会再做阻止,任由阿蒙实践体验。这便导致阿蒙在研究所里惹出来的麻烦通常不算太小,不是他坑人太狠就是他被自己的好奇心坑太狠。阿蒙曾对大列巴一无所知,听说是面包,在他下属的唆使下偏要生啃挑战,结果直接磕掉了两颗牙。还有次阿蒙想要对父亲的下属做恶作剧,结果本就卷卷的短发被烧成了一窝爆炸头,弄得父亲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好,是剃光,还是拉直,或者拉直了再烫一通。
“您还要买些什么别的吗?”
阿蒙合上手里的画册,在父亲挑选货物的同时,他拿了本货架上的国家地图翻阅。
“除开没给你买的你的小饼干,应该没有了。买太多了可能后备箱也塞不下。”
“那我们走吧,反正这里也没有我喜欢的那三款饼干牌子。”阿蒙满不在乎,麻利的从购物车内翻出来,小跑了几步,正要将手头的地图册丢到前方的孤儿商品栏时,他的视线被货栏里的另一件商品吸引,“……种子?”他念了一遍包装上的文字,不过他感觉自己的发音似乎不是很正确,于是抬头,用眼神询问走到身旁的父亲。
“是缬草,有镇静作用的植物。想种没问题,不过得等到春天才会开花。不用特意买也没关系,菲雅尔塔到处都是,你可以在郊外找个喜欢的移植到花盆里。”
阿蒙眼珠一转,把这包种子丢进了购物车里。
“比起移植现成的,不如自己养一个试试看,我可以全程观察研究。”
“很好的习惯。”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可以画画它每天的成长。”
“您打算教我画画了吗?”
“我一直打算教你。”他拿起购物车内不知何时放入的颜料,朝阿蒙晃了晃。
阿蒙摇了摇头:“有时候真不知道您哪来那么多时间,在您的同事尚且碌碌无为的时候,您已经掌握了这么多技巧和知识。”
“这很简单——你的父亲很聪明,仅此而已。不过很多我也只是会,并不是精通,如果你对什么感兴趣,还是得自己好好学习。”
“如果我感兴趣的没人做过呢?”
“那你自己可以当这个领域的第一人,像我一样展开研究,我教过你。如果有人研究过了,你可以站在他人的肩膀上继续努力,探索永无止境。”
“哪怕全能全知也要研究吗?”
“首先,我并不全能全知,其次,凡人永远无法认知超越人类个体的全能全知是什么。还记得我教过的维度吗?处于三维空间的我们无法触摸到四维的时间,这是个很恰当的例子,知识是可知的,但人类永远只能去设想什么是全能全知。你的这个问题真可爱。”
“我怎么感觉父亲您在逃避我的问题?”
“当然没有,我只是在告诉你这个事实,那就是我也不知道全能全知要不要继续研究。”
“那如果您全能全知的话?”阿蒙随意发问。
“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人,他将决定历史的走向,甚至整个人类的走向,称他为‘神’也不为过。”他摸了摸下巴,想了想,笑着说,“如果我是神,大概我会思考引导人们朝崭新的社会方向发展,在全能全知的帮助下,怎样离奇的设计都具备的可能。”
“您会做什么?”
“简单点说,我想发现一种新能源,为人类带来新的工业革命,而我将融为人类历史的影子里,人们看不见我,但我无处不在。长远点,我希望能根除战争和贫穷,引导人们推动时代的进步。我想看看,在这样拥有智者引导的理想国里,人类是否可以步入更高的层次,探索能否突破这颗星球,人类漫步的宇宙会变成何种模样,知识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阿蒙眯了下眼,他勾起唇角,推了下单片眼镜:“您想要这样的力量吗?”
他很快给出答案,或许那连两秒都没过去。
“老实说,不想。全能全知听起来是不错,但让我从目前有限的已知一转变成无穷,想必我付出的代价会是让现在的我,乃至现在的世界彻底毁灭一遍。这世间还有许多我珍视的存在,我珍视的人,比如说你,如果我全能全知了,可能我的情感会让我无法像现在这样再爱你了,你在我的眼里和碌碌众生没太多差别,作为一名父亲,我肯定还是希望我对我自己的孩子怀有私心和特殊的,你可是我独一无二的孩子。成为神的想法估计也就在我小时候会有,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只有自己探索未知才是最有趣的,哪怕是一个不太记得的词语,翻阅字典寻找时也比自动知晓要来的有趣,那种焦急渴求的心态,全能全知的家伙是没法体会到的吧。”
阿蒙除了最初那短暂的惊讶以外,其他的表情倒是和平常没什么差别,他加深了唇角,牵住父亲的手:“比起拥有伟力,您更想当普通人呢。”
“普通并不是坏事。”
“特殊也不是坏事。”阿蒙说,“您不会因为没有选择那种无穷而后悔吗?”
“我后悔的事很多,但人生没法回头,也不该回头。”他弯下腰,替阿蒙正了下单片眼镜。“我选择向前看的同时,始终在正视我选择的缺憾,这需要力量,而我恰巧拥有这种力量。”
“您并不软弱。”
“我也会软弱。”他眨了眨眼,“如果你是指害怕,恐惧,胆怯,哭泣,我全都有过,说不定现在我都在心里经历这一切。”
阿蒙捏了下镜片:“您此刻并没有,我猜。”
“不必那么单纯的厌恶软弱,排斥软弱,软弱是很好的词语,说明我们的心在保护我们自己,只是如果你想当个小男子汉,可以有选择的去处理你的负面情绪,给自己也好去做些有用的事。”
“我并不太需要这种词语来界定自己。”
“墨菲定律总喜欢来到你们这种自傲发言的孩子的头上。”
“当能力到达一定层次时,所谓可能性的存在都只会握在有能力的人的手中。”阿蒙微笑道。
“你这样让我想起了你跟我说你的恶作剧绝不会输的宣言,需要我提醒当晚你都在做些什么吗?”
“……”
他揉了揉阿蒙的脑袋。
“所以为什么那么希望我拥有那种非凡的力量?”
阿蒙瞳孔微缩,他思索了一下:“您在我眼里天然便是这样的。”
“那么我会努力往这方向靠,我可以向你承诺。”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你想要什么样的我,是作为全能全知的神的我,还是作为研究员的我,还是单纯作为你父亲的我?”
阿蒙表现出了些许迟疑:“您可以选择一个中间。”
“我喜欢你的贪心。”父亲好笑地看着阿蒙,“可这不正是你眼前的现在?”

2/小人物
我不清楚是谁做的这一切——我不清楚的可太多了,比如说为什么我们每天要在泥墙上画竖线,又是谁在黑林与赤松林里建立了这座“地下避难所”。盯着盆中的砂砾倾泻完的那一瞬间,立即拿起锋利的小石,往旁侧的泥墙画上一条竖线,再一口气抱起那盆砂砾,让它重新顺着小孔再一点点漏下。
每每履行我被分配的职责,我都会思考些问题,我思考并不是为了得出答案,我只是想要抱怨,抱怨我这项枯燥的工作,抱怨这日复一日,仿佛无穷的行为。但我并不会因此希望这座地下室会毁灭,亦或是承担刺激的职责,我不是那样拥有能力,勇敢坚毅的人,而且我跟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身体具有一定的残缺(或者多余),我的双腿臃肿的像是两块大石头,跑起步来又慢又累,所以我从不会离开地下室,我也没法离开。我还只有一颗眼睛,其他人要么跟我一样,要么有两颗,要么有三颗。而我算幸运的,常年处于黑暗中,视力近几年虽然有所衰退,但还并未像以往承担这份职责的人那样彻底瞎掉。上一个负责守在这里计数的女人在即将瞎了之前,让我来负责这个职责,她把一切教会了我后,便回到自己的洞里休息。每个人都有个洞,那是我们出生时便预定好了死亡的地点,当我们觉得自己快要被黑暗和恐惧吞噬前,都会自觉回到洞内躺下,重归大地。
我听帮她埋洞的人说,她在死前询问如今承担这项职责的人是谁,得知仍然是我后,她说,他可真幸运。我不清楚她说出那句话究竟怀揣着怎样的情感,不过我很清楚我是个心思歹毒的家伙……我几乎不可避免地断定她在嫉妒我,嫉妒我活的年纪竟然比她长。我沾沾自喜,还有些骄傲,觉得死掉的她可怜极了,吃了几口心里的得意后,我又感到无言的悲伤,我多可怜,只能从死人身上获得快乐,我可怜极了,守在这里寸步不离,我们所有人十足地可怜,因为我们每个人能活的时间并不久,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不正常,我们是怪物,长得奇奇怪怪,没有什么漂亮可言,一生都跟虫子一样,躲避在黑暗之中。我们找不到生的喜悦,自然也得不出多少诞生的意义,像是我,我很难言述我身负的这份职责的意义,尽管我有想法,可我不希望那就是最终结论。我从不为我如今的生活而高兴,我只是习惯了,习惯了弓着背,习惯了每日来回抱泥沙,习惯了看土墙上的刻印和滴落的泥沙的度日,当有人来问我时,我得好好报数给他们听,这是我为数不多可以跟人说话的时间。我对于所有人来说,都像块凝固的岩石,像只盘旋垂死的苍蝇。
如今我已听见轻轻响起的死亡的步伐声,想必我的终点并不遥远,我的死将会是这个避难所里一次简单的,无关痛痒的,不会有任何人铭记的死,死亡是如此的平等,但,但我该如何说呢,我并不那么厌恶死亡,可我又无法克制对死亡的恐惧,渡过河水穿过黑暗的路没法回头,哪有照亮的灯指引我重回墙壁面前。死亡是什么体验,它会有预兆吗,它会安静的到来吗,它会让我变成什么样呢,我会为死亡哭泣吗,我会逃避死亡吗,我能不能再多停留一会儿,再多看看我的墙壁,倒倒我的沙。我对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哪有那么多喜爱,只是习惯罢了,说得多了,我自己都憎恶习惯这种词,为什么我面对现实只能习惯,我怨恨着,因为我穷尽一生浪费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我守在阴影里,角落里,墙壁堆里和沙土里,死后谁也不会记得,毕竟连我自己也对我的过去记得不清不楚,但我又总是在履行我的职责,因为我总是想,这砂砾或许会记得曾经有个笨重的家伙每日都吭哧吭哧地搬它,四周的刻痕会记得有个人总是没事去擦拭他们的灰土,他们还存在,那我也就存在。每当认为这四面无声且无生命的东西也有着我不理解的生机,我又觉得好受一些,我还对它们心生怜悯,它们没法思考,比我还要笨重,通过这种比较,我能获得一些细微的优越感,试图施舍给他们一些我的关切,好歹我还不算这片世界里最倒霉的家伙。我没法保证我短暂的人生能守望它们漫长的余生,不过我和它们总归都是要死的,我会死,其他人也会死,在我死了许多年后,这些柱子,这些墙也都会死,这可真是太好了。我古怪地在心里如此感激,心情最终还是没有转好,因为我知道这种说法只是我在消极地安慰我自己,我暗中试图从死亡恐惧里的逃离再度失败。我已经年老了,老到要重归大地了,纹丝不动的生活凭空多出了黑色的怨愤和发酸的悲哀,为什么我生来是这样,我临死也只能这样。
在我思考的时候,砂砾里钻出一条白色的小蛇。几年前的某天,我照常守着在这里,照明的圆球突然变得明亮了几分,它溜到我的面前,既不咬我也不捆我,又小又白,比任何东西都要亮。我虽然好奇,但一开始也没有理它,没有主动驱逐它,任由它在我这里转悠。它似乎格外喜欢看刻在墙壁上的时间,或者就是单纯的喜欢看墙,能抬起脑袋一动不动许久,某些方面像极了我。于是我某一刻,主动“哎呦哎呦”地站起来,给它喂了点水,它喝了些,然后顺着我的手来到我身边,从此我们坐在地底的这个角落相依为命。它的身体总是冰冰凉凉的,我担心它会被冻死,时不时将它揣怀里。它在我怀里虽然安静,但偶尔也会跑到我看不到的地方溜达,回来衔点外头死了的鸟给我,我吓得不行,哀求了几次“你可别给我这么吓人的东西”后,它便衔点我也不是很清楚的玩意,有的石头,有的是草,这些玩意是外头的东西,我极难拥有,心里时常感激这条懂事的小蛇,连连吻它,感激它赠予我的这些琐碎的好事。不知为何,最近它似乎焦急了起来,开始咬自己尾巴,在砂砾里乱窜,偶尔找不到的话,我往砂砾里一捞,就能捞出睡觉中的它。习惯它的新变化后,我没主动打扰它的睡眠,耐心等它醒来了再找我,或者不找我,它是自由的。
小蛇从砂砾里探出一个头,通红的双眸牢牢盯着我,过了大概五分钟内后,它顺着边缘爬了出来,不过它没来我这,它爬到了我的旁边——这时我才注意到这里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我抬头看向身后漆黑的男人,如果不是他有半张脸没被阴影覆盖,恐怕我也只会以为这也仅是一团黑暗。他蹲下身,小蛇跟以往一样,顺着人的手臂往上爬,男人却没像其他人那样,主动跟我搭话,就跟攀在他脖颈附近的小蛇一样,他仰头安静注视面前的刻痕。
一组组竖线和斜杠不仅有我刻的,还有我前面的,我前前面的,我们无声无息地死去,保留的只有这深浅不一的刻痕,堆积着生存过的时间。尽管负责记录的我们竭力保证这项职责不会断代,但它还是断过些日子,比如说洪水冲垮了居所,猛兽来了,突然发疯,没人及时接下这份职责等等。我仰头看着代表年份的位置。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这是谁想出来的数字,我们在这片森林里度过的年,已经比三百六十五还要多了。
男人自顾自的在土墙边踱步,我猜他在心里暗中数数。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少,我的思维即将重新回到原点时,漆黑的男人转头看向我:“你的眼睛现在怎么样?”
“哦……还不赖,大概还能用上几年,我会及时叫人来接我的班的。”我听到我自己冲动地回答道。
“如果眼睛坏了的话,你就要死去了吗?”看样子他也很懂这里死亡的传统。
我们终于开始对话了,可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眼睛不好,我怀着疑惑和眩晕,几乎是本能的立即说:“若是我的眼睛坏了,我还能有什么用呢?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脚还没有现在这么肥大,第八百四十三年的痕迹只到我小腿附近,如今我将现在刻到了我的脚踝附近,而我已经很难挪动这只脚走两百步了。您看,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些记录我活着的这段时间,我记录不了的话,我的时间便结束了,人难道还能摆脱时间活着吗?”我有些生气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讨厌落在你身上的这份的职责?”
我说完话才意识到自己语气和表情的变化,努力掩盖了一下,好歹让皱着的眉头没那么紧:“说不上喜欢,我每天都会抱怨这日子,如你所见,我的脚不好动,我出不去,也干不了其他什么事,但在这里,我好歹还能有点用。我可以搬动这些笨重的玩意,可以耐心的坐在这里哪也不去,守着沙子一滴一滴往下掉,把时间刻在这上头。有人来问我现在什么时候了,我仅是一撇这个沙漏仪,就能给他们一个准确的时间点。这是我最得意的事了,你要问问我现在的时间吗?”
“好,麻烦你告诉我现在的时间。”他将目光移动到缓缓流逝的砂砾堆上,说话方式有些客气。
“现在是十九时十六分。”我高兴地扬高音量,看到他只是淡然的点点头,我有些挫败。为了让对话更久一些,我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心里祈求着他不要急着离开,佯作随意的模样,干巴巴地说,“好像以前没见过你。”
“人类的居所并不只有这一处。”
我受到了惊吓,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他,在他偏头看我时,我才惊慌解释道:“我只是随便一说,没想到你真的来自其他地方……我听说地面上其他活着的人类有的比我们还惨,有的比我们要过得更好。那些比我们活得好,曾经有群长得漂亮的家伙们曾经来过我们这儿,他们说自己是精灵,很欣赏我们要死前把自己埋入土里的传统,认为我们这是亲近大地,是飘落的树叶落回诞生的根。他们还教我们用两根树枝吃饭,然而我的手指太肥了,做不到,我只能用手抓着吃饭。他们待了一段时间后就走了,说还要寻找更多的人,可难道我们不就是他们该寻找的人吗。唉,我说不清他们要做什么,我也记不住那时发生的那么多内容,这都是别人说给我听的,发生在,请您相信我,我对于数字年份一向记得准确,发生在九十一年前……您,您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人,我很好奇,那样的人究竟从哪里来的,他们的目标会不会实现。您看看我,我坐在这里,每天打发时间除了擦拭那些刻痕,就只能想东想西,等着有谁来问我时间。”
说完我便后悔了,我怎么说了那么多东西,就因为他有些特殊,露出倾听的模样,就让我下意识想要亲近,仰视的缘故吗,我想要点灰色的脸面,冲动地向他撒了谎。我岂止是说不上喜欢,我简直就是不喜欢这份职责,可落在我身上的这一切不正是命定的事吗,我哪能违背我的命运。我只想让自己当个豁达的聪明人,可我归根到底只是个可怜的爬虫。说着说着,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我突然明白,他其实并不太需要了解我知道的时间,他先前的发问只是礼貌地同情一下我,就是这样的一句话,我那点无意义的虚荣心竟然也被满足,又开始了惯常讨人厌的卖弄,他们一定很讨厌我炫耀我能看懂砂砾桶里所装载的时间分量时的得意洋洋。但我接着说了什么,我向他直言我的愚蠢,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的都只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我说他人活的比我更好,心里却满怀嫉妒,无论是“美丽”,还是能够自由在地上行走,我都嫉妒到脑子里反复回放我杀了他们后,大家称赞我是个勇敢者的故事。我是个卑劣的人,我是个生活在地下的人,我每天颓然地等待时间,等待询问,然而我能交换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思绪转过一轮后,他依旧没有立刻回复我,我惴惴不安,转而开始思考是不是我的行为太过唐突,冒犯了他,让他的心情变糟,我恐惧他开始嫌恶我,嫌恶我的外表,嫌恶我的愚钝,嫌恶我的浅薄,甚至嫌恶我内心可怕的毁灭欲。我的人生比墙上的刻痕更浅,里头满是漆黑的厌弃,污秽的思绪,无意义的重复。耳朵和脸颊开始滚烫,我生怕我真的说错了什么,哪敢继续看着他,不安的拨动我的手指,试图用些简单的手法掩盖他的视线,对,我该将我蠢钝丑陋的手指藏入衣袖,这样谁也看不到,我是只能用手抓着吃东西的白痴,又脏又丑陋,我的指甲缝里嵌入割不去的泥沙,纹路也被厚厚的茧盖住。不过,我又开始希求,希望这个人并不在意我,他只是在思考。他会不会友善?更可能的是他会像方才一样用话语来承认我的价值。那究竟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我该如何知晓,我该询问他吗,询问那些什么,“你是否在同情我”?我多希望他能不要直接说同情,而是用他那可爱的问话关注我所剩无几的价值,多同情同情我,要是可以,请再给我点好的,给我点我想要的,我想听到有人夸赞我的能力,能够肯定我的存在,无论是什么时间我都乐意告诉,我不想像滚动的砂砾一样简单的坠落,我哪会像我的这群呆子同伴一样沉默。我会回答,我会思考,尽管我是如此的无意义,可我还没有被死亡掠走。我径自陷入悲伤,这份粘稠的孤独,想必他也不会理解,毕竟我该如何说清认清卑劣低微的自己,竟然在心里恸哭地哀求获得一点颜面的同时,又偷偷快意起来呢。悲哀到了极点时,我忽然又不想了,我不想让他认识我了,让我倔强地像个人,并成为他眼里的一个谜团吧,他永远也不会认识到真正的我,我决意我能成为他人生里一颗卡在缝隙里,永远也不会扫清的尘灰。我多不希望我能不要那么平常。
他终于在我的忐忑不安和故作平常中回复我:“你想看更多的外界的人们吗?或者,你想看他们的目标实现吗?”
我的内心暗暗松了口气,这个问题并不是我第一次思考,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回答了句我也不清楚到底这种表述好不好的话语:“我只想看看除了时间之外,外头还有什么东西。”这不是表达反对,是表达我的不知道。我想,我该努力保持一点聪明,向他展现另一个不那么自厌到陶醉,我理想下聪慧,冷静,坚硬的我,毕竟我总是个喜欢扮演他人眼中的自己的,虚伪的家伙。
“你眼里的时间是什么样的,这流动的砂砾?”
我很乐意分享我少有的智慧,于是乐呵呵地用我最擅长,也是我构思了最久的比喻回答他。
“当然不,真正的时间应该是卡在这些刻痕里的尘灰。我每天都会擦拭刻痕,又可以打发时间,又不会让那些刻痕淡去,但我不会每天每个都擦到,总会有被我落在后头再处理的。每次擦拭时不小心弄到手中的那些尘灰,我就知道这是我最近没能力注意到的时间。您瞧,我这么拍拍手,尘灰就从我手中飞走啦。时间不就是这种东西吗,谁也不知道怎么来的,注意到时已经在那里好一阵,想要触碰的瞬间,就又会消失。谁也不会碰到真正的时间。时间也好,我也好,您也好,这里住的人们也好,这世间的一切正是这样静悄悄地消逝的东西。”
我当然是这么说,但我更得意,我终于能暗中提醒他,甚至成为这种尘灰。我会死,但我会带着我的秘密和过去一起死,谁也不回真正认识到我。
男人似乎是皱了下眉。
“难不成你现在正在做的尽是无用的事,每日重复机械动作,你只能得出你,人类和时间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的结论?我并不是指责你,但你们守着这些墙壁为的不是持续这样虚无缥缈的生活才对,真正的永恒不会让存在本身消逝。”
我张了张嘴,多为难,我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我只知道男人是在否定我的发言,可为何我没有像以前一样感受到侮辱和愤怒。我也曾经设想过我的所作所为应该更有价值才对,这正是住在这底下的人们经常这样会说的,仿佛已经看到希望的话,但我们每个人都深知我们什么也做不到,怪物的力量我们人类该如何匹敌,死亡的血便是最好的冷水。我终于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只有我自己能体悟并为之欢欣的得意和高傲。我忧伤而同情的望向他,瞧啊,年轻人总是有着我从未有过的野心和激情,可他注定头破血流,最后要么去死,要么像我一样困死在窄小的角落到死。
“我支持你的想法,你想要向前的话,就该走到我前头,走到我思想的前头,走到我生命的前头。我不了解你口中的永恒与存在,我也不知道你反对的虚无缥缈的生活是不是指我每天始终重复的经历,但你需要知道,这面墙虽然只是刻着时间的墙,却记载着我们被赶出地面后的一切挣扎。你这点反对如果具有力量,为什么不打破我一生面对着的,这面苦难的墙?”我得意且讥讽地说。
“即使最后你会丧失你的价值,你迄今为止全部人生的意义?”
“您是觉得我可悲吗,我的人生意义就只是延续这些刻痕。”我哈哈大笑,终于说出来我最羞耻的词和徘徊在我心中,我所确定的我的人生意义了,可没关系,无论我用我贫瘠的故事来否定他,或是支持他,这都无所谓,因为我已经达到了我的目的,他这下永远不会认识我。我哪里也去不了,我什么也更改不了,墙隔绝了我的一切,身体把我埋在地下动弹不得,我早就习惯,可恶的习惯——就是那么习惯地否定不了我的本性,我习惯我改变不了我的恶习,我习惯盘旋在脑袋几十年的卑劣摧毁我的一切信心,我习惯我保持原样,空空耗费了我的一切时间,一切勇气,让我至死也只能是个碌碌无为的,连秘密也只是用于掩盖可鄙粗陋的一只苍蝇的现实已经习惯。我是个多么堕落的家伙。在难听的笑声中,我的情绪达到前所未有的激昂,我大声地给自己振足气势,挺直脊背,决意好好否定我方才的那句话。我憎恶地瞪着他,瞪着这片角落里仅存的微光,瞪着这些墙,这些沙,我听见我自己在咆哮,“那便尽情来消灭我吧!消灭我可悲的人生吧!哪怕在那一瞬间我会死亡,可我也迈出了这一步!”
他不再无动于衷,看着我,我的心绪突然变得无比平静……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美丽的笑。
我知道“美丽”一词,它总是用来形容外界。我只明白意思,从未用过,我也没法送给任何人。我曾幻想美丽是什么模样,只以为我这篇记事壁能够干净明亮,也是一种独有我占据的美丽。但此刻,我见到半张脸覆在阴影下的男人的笑容,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剧烈震颤,“美丽”一词倏地涌上喉头,我后知后觉才想起来这个词的意义。在我离开地下室的多年以后,在我临死前最后参拜家园附近的神庙时,我才豁然明白,曾经这个站在影子里的大人,祂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美丽。
“——我承诺你。”
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手指散发血红色的光。
我顿时感到不适,闭了闭眼,当我再度睁开眼时,惊觉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看得清外界,眼翳从我眼中褪去,手边用来照明的那团暗光也换成了明亮而温暖的一团光球。
他的离去跟他的到来一样无声无息,连带那条银白的小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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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躲避古神和怪兽们轻蔑而残暴的蹂躏,人类在漆黑的大地之下建立起了虫子般的藏身之处。某间藏匿于黑林与赤松林间的避难所里某日迎来了特殊的两个男人。
他们并不在意人们震惊的目光,提防的动作,微笑收下寡妇的小钱,松开手握的底部开裂的长木杖,饮用表面浮沫的热水,咽下干瘪味涩的粮食,旋即坐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静休息。
外界可怖的雷暴大雨持续了数日,雨水自然而然地渗进了地下,好在没有更多的破坏内部结构。二人停留的这段时间里,人们惊讶地发现那位身材高大的金黑发男人身旁极其温暖,他们憧憬极了,挨个躲在角落里偷偷看向如同光芒化身的他,不知如何才能在冰冷的地下求得一份他身上的热。年长些的人们则对那个看不清双眸的黑发男人心生畏惧,和始终微笑说话的金黑发男人不同,他更多时候是站在金黑发男人身后保持沉默,如同凝固的一道阴影。比起多虑的他们,年轻而弱小的人类孩童就没那么多顾虑,他们团团围坐在地上,热闹些的孩子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他们发现这两个外头来的男人并不会拒绝任何对话,他们还会唱动听的歌。
懵懵懂懂却又大胆的奥赛库斯便是其中一员,他是第一个来到二人身边的孩子。他好奇极了,金黑发男人虽然端坐在一片阴暗的角落里,但一身白袍的他看起来就闪亮而暖和,仿佛地下室里燃烧的火把,他天然想要去亲近,想要依靠。
他主动问:“你们从哪里来?”男人说:“我从人类世界来。”他问:“人类世界有什么?”男人说:“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大地没有吃人的怪物与永恒的黑暗,社会安定有序,人们安居乐业。”他问:“那在哪儿?”男人说:“在过去,在将来,在千千万的希望间。”他问:“我可以去吗?”男人垂眸,温和的问:“那你可愿意舍己?”他不太懂舍己的意思,只是想要附和男人,于是他说:“可以。”
男人不再说话,奥赛库斯怔怔地握住男人伸出的手,慢慢地挪到他腿边的地上坐下。那股无形的热量愈来愈大,跟火几乎没什么两样,却一点也不会像火焰伤害他。男人轻抚他的头,一下又一下,耐心地捻去了他发丝间凝固的泥土,将他一团糟的头发理顺。他感觉很舒服,放松下来,动了动脑袋,更舒适的倚靠在男人腿边。他想不出要问什么了,便随口讲述住在这里头的大家都知道的事。他说他们的祖祖辈辈跟地上的野兽没什么两样,直到前几十来代才有所好转。每一代传承年份都很短,大家都是稍微长大了就开始急着生孩子,谁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女人们生完一个再生一个,大家也不在意会不会生着生着就死了,毕竟在这片黑暗的世界里,无论是生育去死还是或者去死,下场都是一样,但尽管如此,所有人都还是努力地活着挣扎。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是谁把自己带进地下,总之自他记事起,他便住在这里。地下的年纪小的由年长的大家一起抚养,力气大的会被安排出去打猎,跑得快的就摘果子,年幼但能干活的便躲在底下当杂工,搓麻成线,花上个一年多织出两三件可以给自己蔽体御寒遮掩的衣服。不过做不出来也没关系,可以拿以前死人的继续穿,大家不会怪罪的,他以前穿的一件就是跟自己同龄的孩子意外死亡后别人扒下来给他的衣服。说到这里,奥赛库斯抬起头看向两人,外来的他们衣衫无论是布料还是款式都美得无与伦比,柔软且美丽的织品上还绣着暗纹,与他们仿佛就是从草堆里拼拼凑凑缝的衣服截然相反。奥赛库斯心怀艳羡,他们五官端正,身材高大,言行举止完全不像地下人。膨胀的思考仿佛浇了油的火焰,他反复肯定,反复赞叹,反复羡慕,这是多美的人儿啊。他感受着头顶的抚摸,焦急地期盼起了下一次抚摸,年幼的奥赛库斯对自己愈发混乱的语言表述全无自觉。他没听到男人的回答,男人传递的温度跟他的呼吸一样安静,靠在他腿边不知不觉有些犯困,他经历的一切仿佛是场少见的美梦,奥赛库斯正要闭眼时,他听到了男人轻轻的一声叹息,睡意瞬间被男人那一次呼吸所冲走。他正欲抬起头,男人伸出了手,托起他的脸颊,他配合的仰起头,眨了眨眼。只见男人的目光悲悯,纯粹而明亮的金眸里第一次倒映出自己完整的相貌,他惊呆了,嘴巴不自觉张开了些,他很长一段时间以为那便是他与生俱来的模样,但后来他才知道,这来自祂的一份垂怜。他从没记住自己过去的模样,却牢牢记住了此刻自己不知不觉间蜕变后的相貌,而更为深刻烙印在脑海中的,是男人灿金的眼眸深处,闪烁着他无尽憧憬的慈爱的光。
雷暴大雨一结束,他们准备启程,离开前他们许诺人们可以许两次愿。
人们惊诧极了,问:“您有什么呢?”他说:“什么也没有。”人们反问道:“那您能做些什么呢?”他微笑说:“一切。”人们不知向这两袖空空的二人祈求什么好,于是不抱希望地说:“您能给我们一点您身上的光吗?”他答应了,伸出食指,赐予漆黑的地窖一道光。
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如此温暖,如此柔和的光亮,或是呆滞跪下,或是泪流满面,或是亲吻大地。过了好一阵,人们终于从狂乱的情绪状态中走出,此刻看向二人的目光变得炙热,他们终于明白祂们的到来并非躲避野兽与雨水,祂们是在考量人类有无被救济的必要。
于是人们颤抖地询问能否再许第二个愿,祂点头答应,人们爆发阵阵悲哭,跪在二人面前,恳求奉祂为主,万事不敢不从,万言不敢不听,奉上盛大的燔祭,只为获得救赎,主答应了。
地表的时间与光重新运作,恩赐的粮与肉,矛与盾化作坚硬的身躯和强大的武器。
主向奥赛库斯走去,说:“你当跟从我。”纯白天使自此为主忠实的追随者,坚定,英勇,虔诚,从弱小到强大,从未改变。
天国副君说:“吾主乃是太阳,不可以目视之。”人们漆黑的眼睛起了火,牢记了世间最美的光,尽数化作虔诚的仆人,循着主的命令,使用起主赐予数种的非凡力量。
主说:“我喜怜恤,不喜祭祀。你们若是心诚信我,奉我,爱我,就必遵循我的命令。”千千万的人们跟随在主的身后,摆脱了污秽与邪恶,阴影与罪孽。凡是有害的毒疾,皆不可在主的光芒下停留,凡是无礼的恶举,皆不可在主的权能下赦免。
人类时时跪在地下聆听主的教诲,请求铭记祂那智慧的话语,传颂祂的光辉与伟绩:主乃是一,乃是万,乃是伊始,乃是终结,自有永有的主以身躯创造世界,恩赐万物生命与神智,身怀宙宇无穷知识,手握天地至上权柄。主以全知为思想,以全能为武器,身伴雷霆与太阳,智慧与战争,凡需他伸出手的,便是要它生,要它死。主立于高峰,行于人前,以身踏遍漆黑,趟出希望,所踏的路作了大众的千千万条路。
主施行公义,使人类远离压迫与死亡,蒙昧与傲慢。仁爱与慈悲,乃是我主的冠冕。凡称颂主的名,传播主的道的信徒们,未有一刻忘记感激与恩惠。
人们欢欣赞颂祂的伟业,使徒宣传神国的道,罪囚们灭于主的愤怒,天使们归于主的麾下。忠实的仆人们身仗长枪,引领的天使们欢颂奏乐。
不灭的光就此悬于天际,光辉撒满了大地。那所信者必有成全,跟随者必有福祉。

0/无言的歌
“父亲,这是什么?”
见到房间内的景象,他倒吸了一口气。
两人驱车抵达了他的故乡菲雅尔塔,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双亲们今年过圣诞选择去温暖舒适的西班牙度假。他拿起家里的电话簿联系双亲,寒暄了一下,无奈笑着接下父母对自己长久不回家的埋怨,交代了自己此刻正带着他们未曾见过的儿子在家中,欣喜的父母还没能跟阿蒙说上一句简单的问候,室外突然发出一声轰隆巨响,通讯戛然而止。事后他们才得知那是变电站起火爆炸的声音。
菲雅尔塔大雪纷飞,远离城镇的故居被大雪淹没,若不是他买的轿车是个外国牌子,恐怕开到中途,轮胎就会被雪黏住。没见到双亲确实让他有些失望,不过好在家里还是原来亲切的老模样,恋旧的父母对于家内的摆设没改动变化,他依旧感到了无言的亲切。跟阿蒙分配好打扫房子的任务,一人负责一边。就在他暂停清洁,切土豆做沙拉当午餐时,窝在他的房间内表面说帮忙,实际上只是在翻找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的阿蒙一声接一声呼唤起他,他把切碎的土豆往锅里一倒,开了个小火,转头去找阿蒙,结果一开门,便看到儿子把房间内的东西胡乱堆满地面和桌柜,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多少。
“我很高兴看到你对房子充满探求欲,但在我回答你前,你需要保证一会儿你会把你翻出来到处乱摆的这些东西收拾好,你可以随便翻阅玩耍,只是你必须保证最基础的整齐和秩序,别让家里乱得像是垃圾堆。”
“变成垃圾堆或者变成原样都用不了多久。”阿蒙满不在乎地说。
他咬清每个发音:“物归原样。”
“我向您发誓——我们会让这里物归原样的。比起那些,父亲,您看看这个。”阿蒙踩着书与杂物间窄窄的缝隙,一蹦一跳地来到站在门口,弯腰挪开脚边台灯的父亲面前,动作灵敏,就像只在树梢间蹦蹦跳跳的小鸟。他想了下,那大概是只小乌鸦。
他擦了擦阿蒙脸上沾到的墙灰,接过泛黄的书籍,简单地翻了翻。
“这是一个墨西哥诗人的诗集,可惜我没有保存好,书籍受损严重,并不是你以为的探案书或者玩具书。”他循着阿蒙在他翻阅时简单清理的一条小路,朝房间内的书柜里走去,“我记得我翻译过。”
“翻译?”
“我并不懂西班牙语,这本书是以前的同学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在翻译完之后我才明白她的意思。”
“您是说恋爱那种人类的情感吗?”阿蒙的笑容变得莫名,“我猜您拒绝了。”
“我翻译的时间有些长,米莉亚以为我婉拒了她,便接受了别人的告白。你要知道,对于青春期的孩子而言,对异性稍微有些感情就会误解为蓬勃的爱情,他们总喜欢尝试自己未知的东西。”
“难道您打算接受?”
“谈恋爱并非坏事,我也有过正常的对爱情的憧憬,不过事实证明,找到一位合适的伴侣并不容易,正常情况下家里应该还有个母亲。”
“您是我的父亲,也可以是我的母亲。”阿蒙的笑有些促狭。
“这段时间里我的确兼任两种身份。哦,找到了。”他坦然肯定,从书架间找出一本平平无奇的黑色笔记本,阿蒙凑上前去,笔记本上的字迹格外潦草,好几种颜色反复叠加在一起,正常阅读很困难,“就是这本,我翻译的那几页似乎剩的不多了,具体的顺序和联系应该也没太多干系,多半是好几首混杂在了一起。”
“您念念看吧。”
他阅读了一下,眯着眼仔细分辨了一下自己埋在彩笔下的字迹,找到了某首诗歌的开端,再用低沉而温和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朗读了起来。
“浸透着圣经的芬芳,你的乌黑卷曲的秀发成簇垂落。我衔着甜蜜的关怀,你唇边的火焰却已逃离。
“垂下一缕漆黑沉郁的卷发,漫过你如溪水袒露的身躯,在阴影的洪流间,我向炽热的玫瑰洒落我的吻。
“野性的清香袅袅升起,我轻柔地抚摸你的乳房,驻足的月光倒映着你那柔软、洁白、丰满的身体。
“当我解开你紧闭的锁,我察觉到你的手在微微发颤,我不寒而颤,冷意贯穿我的骨髓。”
“你卧于富饶而柔软的床榻间,摧毁可怖的暴政,悲哀与死亡在心间欢悦。
“当他们听到我的生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叹息,你那迷混乱而高傲的眼神,像星辰一样闪烁。”
“致命的恼怒与阴影,绝望与残暴的怨恨,如今或将尽数融进你那美酒般的体内。”
“饥渴的你和我一样痛苦不堪,好似身负无情的吸血鬼,终在我燃烧的血液里挣扎。”
阿蒙靠着桌子,想了想:“听起来像情诗。”
“对。”他合上笔记本,“不过现在它只是首翻译水平相当平庸的诗歌。”
“您不感怀一下您的过去?”阿蒙捏了捏镜框。
“爱情只是一点维持时间极短的多巴胺,我不讨厌短暂,只是更喜欢长久。”
“长久的爱。”阿蒙赞许点头,“可时间不也会消磨爱?”
“爱不一定需要长久得一模一样,有的时候可以少一点,有的时候可以多一点,重点在于总体,不会轻易改变爱的本质。”
“您也有过爱我少一些的时候?”
他笑了几声:“比如刚刚我一进来,看到你把房间弄得这么乱。”
“可就算我一直不收拾,您的爱也不会变少。”他得意地抬了抬脑袋,接过父亲的笔记本随手往桌上一丢,向前走了一步,骄傲地说出自己如今拥有的财富,“您都已经爱了我好几年了。”
“说的不错,我还会爱你更久。你真不想收拾房间也没什么,那就继续你的寻宝小游戏,我来处理房间好了。”他弯腰,亲昵地揉了揉儿子的脸颊,低头在他脸上亲了又亲,“我顽皮的小乌鸦,你得意的样子真让我喜爱……现在该跟我出去吃午餐了,我保证土豆沙拉的味道不差。”

3/白夜
缀满夜香草和深眠花的神国迎来了新的客人,纵然背上有着一层层虚黑的羽翼,祂却行走大地。循着层层开启的大门,爬上数层双螺旋式楼梯,祂终于在会客厅见到了主人。递去手捧的紫罗兰,俯身虚虚吻了下对方的脸庞行问候礼。
“晚上好,阿曼尼西斯。”
“晚上好,萨斯利尔。祂呢?”阿曼尼西斯微笑,隔着黑纱也吻了下他的面庞。
“在梦境里。现在除了沉睡还能缓解一下情况,恐怕没多少继续拖延的办法了。”萨斯利尔拉开椅子坐下,礼貌向对方倒的花茶致谢了一句,旋即直言拜访的目的,“我需要你的帮忙。”
阿曼尼西斯并不意外,她点了下头,示意对方可以开始介绍计划。祂们合作多次,对彼此的行事作风很是熟悉,萨斯利尔欣赏阿曼尼西斯的隐忍和狠厉,阿曼尼西斯欣赏“祂们”的智谋和勇猛。二人——更准确的说,三人间永远不为人所知的旧日情谊,让祂们彼此在确认对方的来历和目标后,始终坚持着隐秘且极难撼动的核心联盟关系。
祂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某个林间的夜晚。
“初次见面,会教信徒唱小星星的女士。”
等候多时的女人微微点头,噙着笑,偏头看向了萨斯利尔:“这位就是‘主’的夏娃吗?”
萨斯利尔没好气的瞪了本体一眼,可以的话,祂并不想让自己的诞生来历成为旧日遗民对接的暗号。
“我还没给他造‘亚当’。”祂对萨斯利尔的不满早就见怪不怪,礼貌地向女人伸出手,吻了下对方的手背,行了个如今人类完全不理解的礼仪动作,切换成了简单而流利英文回答道。祂的英语就跟母语一样好。
“原来真的存在和我一样来自过去的人类。”女人嘴角的笑真诚不少,她也用上英文,“晚上好,两位先生,我叫阿曼尼西斯。”
自听闻对方的传闻起,两方便开始有意无意释放只有同胞才会知晓的隐藏信号。阿曼尼西斯看到了东正教的十字架,萨斯利尔他们听到了小星星的歌谣。祂们早已在心里确定了对方的身份,真正见面时,双方的表现都相当冷静克制,进行几番必要的试探,便予以了对方信任。实际上祂们都并不是会在这样危险的世界里轻信他人的类型,但祂们都有着相同的拯救人类的目的,这便足够让与三人会晤第一次,主动坦率百分之五十了。
祂们畅聊了整整一夜,交换各自“穿越”前后的经历,祂讲述了阿曼尼西斯所不知晓的未来的地球巨变的历史,阿曼尼西斯补充介绍了祂们没经历的过去,三人仔细分析当今世界的局势,交代了部分各自的计划。
“在拯救人类这件事上,我会全力支持你。”
本体面不改色,这句话足够让祂明白阿曼尼西斯究竟如何一步步赢到现在。
“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请随时联系我。”
“你也是。”
三人坐在一起,静静等待太阳的升起。这是本体开始熟练掌握太阳序列的能力后,往星界画的一轮太阳的规则,如今已经成为这片大地每日经历的必然。祂拿出一包烟草和几张略显粗糙的甘草纸,朝阿曼尼西斯晃了晃,无声询问。前段时间祂跟萨斯利尔发现烟草的存在,便一起折腾出了点简单的成果。以前在研究室里,他经常抽烟,还抽得很凶,但来这边后便少有抽了,一来没烟,二来自从祂切分出萨斯利尔后,思考和情感比以前更淡了不少,物质很难挑起祂的兴奋。祂制作出烟,只是想复现出些地球原来的文明产物,以及一点好奇在作祟。
阿曼尼西斯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动作生疏地搓了根烟,本体打了个响指,三人手里的烟开始燃烧。阿曼尼西斯一只手抵住肘部,一只手将烟送入嘴边,她深吸了一口,烟气过肺,表情微微显出几分怅然若失。
“我记得以前我经常抽一款薄荷味的……名字我想不起来了。”
“万宝路还是登喜路?”两人对以前地球的记忆较为清晰,萨斯利尔补充道,“或者是三五?”
阿曼尼西斯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些牌子的确勾起了她脑海深处的记忆,但对不上号:“倒是想起来了别的,我抽的一款就是三五。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不知道怎么抽,现在也不记得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抽,总之我第一次很不喜欢这个味道,还吐了一回。包装上一致的数字让我记忆犹深,我想它叫三六更好。”
本体叼着烟,扬起一个轻慢的笑:“这个称呼很适合那群怪物。”
阿曼尼西斯投去赞同的目光。呼出一团烟气,弹了下烟灰,抬起手看了看自己卷的烟,祂已经太久没见过,也太久没使用过这种现代文明的调剂品了,涌入鼻子和肺的味道有点熟悉,但对这具身体相当陌生,阿曼尼西斯默默咀嚼这种异常,这本就是祂的肉体与灵魂的矛盾。
“没想到这些香烟居然未来还在。”祂随口说。
“烟草公司很难做不下去,我们可都是国家的恩人。”
亲切的经济学话题,阿曼尼西斯优雅地呼出嘴里里一团烟气,微笑发问:“你打算把这种东西给信徒吗?”
本体夹起嘴里的烟,果断干脆地回答:“不,可以的话我甚至希望他们永远别碰这些,烟不是什么好玩意。”
阿曼尼西斯赞同点头:“不过以前工作时,我还是抽得比较猛,咖啡跟酒也是。”
“差不多,不过酒我喝得不太多。”
“你可是个俄罗斯人。”阿曼尼西斯挑了下眉以示惊讶,揶揄地开了个刻板印象笑话。
祂耸了耸肩:“冬天我会喝一点,只是我不想早早的酒精中毒,做个玻片标本手抖个不停,或是大脑反应迟钝,干扰我的正常思维。”
“我欣赏你这样的人,理智些很好。我平日里压力大起来,一晚能喝完一瓶。公司也好,国家也好,稍微有点风波,我的电话和信息就响个不停。”
“大企业高管不好做啊。”
“研究员也不容易。”
三人齐齐笑出了声,仿佛此刻只是一场再简单不过的朋友聚会。
“下次请我喝点酒吧。”阿曼尼西斯说,“我不擅长研究发明这些。”
“没问题,想喝什么口味的,红酒,威士忌,还是杜松子酒?”祂温声询问。
“来点你最熟悉的伏特加吧。你知道怎么做?”
“很简单,用马铃薯蒸馏即可。不过我以为你会选择些自己喜欢的口味。”
“现在我脑袋里回忆的口味都是记忆加工过的味道,不如喝你的酒。现在你能酿出的味道,大概会是最接近过去的味道,我想尝尝那种真实。至于到底是什么,我无所谓。现在我们的身体很难醉倒。”
但如果想喝醉的总是会醉。萨斯利尔吐出一口烟,在心里无声回答。祂已经能够想象出身旁的自己成功酿出酒后,一定会露出成功制造出香烟时,叼着没有燃烧的香烟,神情悲戚而可怜,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像只迟钝蜗牛的模样,到时候他一定会抱着酒,像个没了家的流浪汉,自作主张地精神醉倒。
天边的太阳缓缓攀升,在山边探出一道耀眼的圆弧。
“你画的太阳是不是有些潦草。”
“反正能用。”本体用着造一轮太阳就跟修好了家电一样随意的口吻说,“当时我只想在星界里试试看,没想到一次就成功。”
“很漂亮。”阿曼尼西斯掩唇笑了笑,诚挚的给出赞扬,“真心话。当我看到太阳真的挂在天上时,我还以为我在梦里……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它了。”
如今祂们接触了不少人类,救助了不少人类,对于过往漆黑的历史有了大致的理解。虽然阿曼尼西斯已经成为魔狼,但曾经也只是个人类,对于太阳有着近乎本能的追求。
“谢谢夸赞。”祂笑着用法语回答。
吸了最后一口烟,即将隐秘烟头时,阿曼尼西斯沉默了一下,嗓音柔和地问:“你……回到你的家乡了吗?”
“去过了。”烟灰烧到了手指,不痛不痒,只是惊了祂一下。祂垂眸,一团朦胧的烟雾徐徐从口鼻呼出。隔着那层即将被风吹走的薄烟,祂轻声道,“那里什么都没有。”
祂们没再说话,太阳照常升起。三人简单的拥抱了一下,告知彼此的尊名,便离去了。
二人继续自己的旅途,解放各地被奴役的人类,引导他们行走于世间。建立大大小小的聚居地,整合组织人类隐秘教派。在阿曼尼西斯的介绍下,认识了莉莉丝,祂们共同谋划,在黑暗中埋下祸患,挑拨并不稳定的联盟。解决温饱和安全问题,又向人类传授体系极其完备的知识,建立神权领导下的民主制度。一次对话,一场交易,一份权柄,预备许久的背叛之宴在紧张的局势中震撼上演,信任分崩离析,残存的五大古神彼此对抗。
“一如所愿。”
阿曼尼西斯微笑举起酒杯,里头盛着先前约定的伏特加。
率领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队伍,不断搏杀看似坚不可摧的古神,将光撒遍自己走过的陆地,逐一回收上帝的权柄,统一大陆,祂成为新秩序,新世界下名副其实的造物主。
确认最后一名古神连复活的手段也已铲除干净,阿曼尼西斯解除了隐秘,同全新的太阳神和祂的天国副君萨斯利尔一齐站在山巅。
太阳神对古神临终的怒骂无动于衷:“终于结束了。”
“是啊。”走到身旁的阿曼尼西斯跟着重复,“终于结束了。”
“你们可以试着表现出符合情境的喜悦。”萨斯利尔的目光落到两人平静的表情上,“把白杨木橛子打入坟墓,这下地面上碍事的家伙们终于闭嘴了。”
两神对视一眼,扬起微笑。
“很荣幸能与你们合作。我曾思考过需要隐藏多久,拥有怎样的力量才能将祂们驱除出地表,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早。”阿曼尼西斯的声音轻柔如风。来到这里的第一眼,便看到群狼们撕咬人类,祂早早地便坚定了自己复仇和驱除一切非人类的决意,而祂现在确实做到了,毁灭魔狼弗拉格雷一死,无神庇护的魔狼中在战乱中死伤无数,祂已经可以预见,在未来极长的一段时间里,世间或许只会残存最后那两只弗拉格雷的后裔,和某个胆小的,如今对祂而言已经不值一提的科塔尔。
“杀掉祂们只是第一步。在没有解决掉盘踞在地球之外的那群怪物们前,人们仍会时刻受到未知的威胁。”
“你打算守着地球?”祂们已经拥有帮助人类逃离地球的能力。
“我还没有杀干净人类的敌人,当然不会轻易放下枪。”
“听起来你想要当人类父亲一样的角色。”
“是吗。”太阳神面不改色,对这种评价并不意外,祂温和地说,“不过我认为这是很普通的思考,这里是我们的故乡,我有能力,我也有义务去保护他们。”
“如果人类爆发战争,你也要保护他们?”
“艾米。”几次合作下关系熟了不少,太阳神得到使用这个简单的昵称的许可,祂笑了笑,“你认为,伊壁鸠鲁悖论对我有效吗?”
阿曼尼西斯沉默应答。
“我给祂们武器,不是让他们以此伤害同胞,重新带来奴役与压迫的。我曾在跟你见面的第一天就说过,我要为人类创造一个美好的时代。这是历经苦难的祂们应得的祝福,也是我拯救他们时的承诺。”
祂取出脖颈处悬着的十字架项链,两根手指搭在十字架的斜杠上,强拆下来的小铁片往空中一丢,祂伸出手,直指那条被祂抛弃了的斜杠,表情肃穆,庄严宣告。
“神说——要有光。”
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巨大十字架从天而降,深夜里的天空明亮如白昼,山顶处破碎漆黑的残骸在十字架的净化下烧得灰都不剩。阿曼尼西斯扯了扯空气,重新为天空铺上缀着星星的夜幕。
朝山下慢悠悠走的三人随便找了点话题聊,太阳神问:“你去过白银城没?”
“在外面看过,那是你的领地,没有征得同意前,我认为不要贸然闯入为妙。”
“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祂微微扭头,回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语,“或许你还需要一份死神序列的非凡特性?”
这是祂前段时间研究出来的成果之一——关于各序列可容纳的唯一性。
阿曼尼西斯面不改色:“我确实需要,但我并不建议你现在就对祂开刀,向你投诚的从神不止祂一个,而你的国家如今还未有正式建立。”
“不要误会,我只是想确定你是否有意如同我一样,向序列之上继续迈进。”太阳神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定下了某人未来的生死,“我向你保证,之后我会把祂的非凡特性送给你。”
“需要我做什么?”
太阳神停住脚步。
“让我们继续良好的合作关系吧,艾米,抛开力量、立场、身份,回归最初来说,我们同为失去家乡的迷路人。我知道你不愿屈居人下,你想给自己保留退路。我不会干扰你,也不会强求你,正相反,我早就知道你会拒绝我,但没关系,我很乐意跟你继续保持友好关系,我会同你一起演戏,让所有人被我们的表演蒙蔽。实际上这对我也有好处。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想从你这里获得一份不为人知的,隐蔽而惊喜的,来自我最重要的友人的力量。就如同你在战争时期对我的支持一样,我将如你这般隐蔽地全力支持你。相信你在关键时刻会提供我至关重要的帮助。”
一番思索后,阿曼尼西斯握住祂等待多时的手。
“那就祝我们继续合作愉快。”
“难道我们之前合作的不愉快吗?我自认不算太糟的合作方。”祂笑着问。
“人总是难以看清自己的面貌。”时刻以黑纱覆面,容貌模糊的女人如此说。
“哦,这句话很有意思。那,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洗刷一下我似乎有些危险的形象,我说点目前全新的研究内容吧——艾米,我打算制造两个孩子出来,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这是祂们合作的其中一条,太阳神承诺会将自己离开切尔诺贝利时一起带走的石板,后被祂取名为亵渎石板上含糊不清的只言片语解析研究,并将内藏的神秘学知识告诉给阿曼尼西斯。至于多少,至于具体是什么,祂自然也有一定的保留。
“都是什么序列?”祂对此眉头都不挑一下,这种小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祂性别意识已经淡了许多,外壳像个男人,灵魂认可也是个男人的神要生孩子并不需要震惊。
“观众和偷盗者。”太阳神双眸明亮,用启发的口吻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跟我们对战的古神们,虽然容纳了多条途径,实力强悍,但是祂们的智商和理性很混乱,不相邻的特性强占更多,反而更容易失控。根据目前我们对古神历史们的挖掘,可以确定祂们的力量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后天获得的,唯一性更是如此。所以,我打算制造两个天生拥有唯一性的孩子,或许祂们的状况可以给我们解答唯一性相关的知识。”
“我想科研人员应该知道科研伦理学。”阿曼尼西斯的声调听不出赞同或否定。
“我不会把孩子只当做我的科研工具,或是让我目前状况稳定些的时限道具。在这之前我想过其他排出特性的方式,但我认为这个方法是最好的,而且我想要在这个世界里拥有家人,如今一切灾祸都被扫除殆尽,建立我们的神国指日可待,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沐浴万众欢悦与光辉,同我一起行走在崭新的世界里。”
“你想好孩子们的名字了吗?”
太阳神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往山头弄出来的大型十字架,随口说:“亚当如何?”
“很适合你。”阿曼尼西斯轻笑,“另一个呢?”
“伊万?”
萨斯利尔冷冷的瞥了祂一眼:“公务也就算了,不要在这种事上也犯懒,你是希望以后会有一堆叫伊万的孩子吗。”
“那萨什卡你来吧。”
“……你明知道我也不擅长。”
“所以为什么不干脆叫伊万算了。”
“我就是在说不要叫伊万。”
“可你又想不出叫什么好。”
“总之换一个。”
“彼得?”
“能不能抛开你那点没人能理解的笑话。”
“你这不是懂了吗?”太阳神不解地摇了摇头,“取个名字而已,居然这么严肃。”
“你们俩现在的模样像极了要当父亲的人。”阿曼尼西斯讽刺了一句。
“我只负责旁观,必要的话给万能的造物主递一把手术刀。”面无表情的萨斯利尔认真更改阿曼尼西斯的评价,“不该是母亲更接近祂此刻的定位吗?”
阿曼尼西斯略一沉吟:“如果你指生育方面。”
“说的不错,向你介绍一下,我们眼前的这位,将会成为神国里第一位了不起的英雄母亲。”
三人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崭新的光辉时代在两位婴儿的啼哭声中,拉开了帷幕。
神国内的宫殿是太阳神用空想的权柄制造出来的恢弘的巨殿,巨人进入这里也会觉得身躯渺小,这里极尽一切幻想与美好,光芒仿佛永不垂落。
率领一众视察归来的天使跟半神们落入神国殿内,萨斯利尔一边抚平衣物的褶皱,拨了下身上华丽的配饰,一边跟交代他们各自的任务。自祂们建立起了第一个城邦起,就重视起了对人类的教育,统一了东大陆,开启人们称颂的“光辉纪元”后,人类的培养计划更是长期摆在了祂们案桌上。掌握全知权柄的太阳神有意将自己选择整合过部分知识逐层开放给了白塔途径的非凡者,让他们通过接受知识,传播知识,以此积攒功勋。功勋积攒足够的话,便可以找当地的神庙寻求进一步晋升的魔药,不过由于高序列名额有限,目前基本这条途径的主教人选都已固定,于是智天使手下白塔途径的主教们常常做的不是去民间传播知识,而是培养新的阅读者,联合其他序列的主教们绞尽脑汁地去满足神国或是天使提出的新要求,完成布置的新任务,平日里整理收集各地情况,定期向神国汇报情况。
正要进入议事堂时,萨斯利尔见到自己年轻的黑骑士助手正焦急地朝自己这边奔来,停下脚步。这个孩子是祂某日陪同亚当在某一偏远城邦里隐身散步时捡到的孩子,亚当对这个孩子很是关怀,先是使用安抚的能力让半失控的她镇定下来,又空想出水,喂给她来解渴,萨斯利尔则是借助放牧了的白塔能力瞬间了解了情况,年幼到还不会说话的女孩因为意外,沾上了非凡材料,由于对能力操纵一无所知,她在疼痛的哭泣声中意外杀掉了自己的双亲。
“萨斯利尔,你打算怎么做?”
看着坐在草地上,环抱孩童,面容平和的亚当,恍惚间萨斯利尔仿佛看到了那个自己在最初布道时坐在石头上的影子。
“……按照惯例,把这孩子丢给这个城邦的管理者来处理。”既视感让祂的回答慢了几秒。
“你认为这孩子有罪吗?”亚当眨了眨眼,清澈的双眸仰视站在身前的萨斯利尔。
“跟罪过并无太多干系,我只是想说,神国并不能容纳一切平凡的孩子,说不定哪天梅迪奇情绪高,一个没控制的好,她看了一眼就会失控。我们允许你找属于自己的信徒,或者眷者,但我们的本意是希望你能从和人类打交道的事情里,学会庄重对待人类的生命,而不是像阿蒙那样把人类当消遣。”
“抱歉,我以为你是希望我能从这件事上学习到父亲布置的新的‘法律’课题。”亚当手上的动作一顿,祂抿抿唇,“我并不是希望让这个孩子当我的信徒,她跟你是同一序列的,或许她可以去你手下学习,就像我和阿蒙跟从父亲接受教导一样。”
萨斯利尔手下并不缺人,祂也没太多时间可以用于教导一个普通人。
“可以。”祂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亚当有些意外,祂微微一笑:“谢谢。”
“你希望她从我这里学习什么,非凡能力?”
“您只需要让她像个人一样长大就好。”
“你想从她身上学习到人性?”在认识到另一个自己生下来的这两个孩子完全没有正常的人类孩子的三观后,萨斯利尔便放弃了用惯有的人类思维去思考。
“不,我只是希望失去双亲的她能不在痛苦里度过一生。”
“哪怕是用人类的评价标准看,你的年龄也并不比这孩子大多少。”萨斯利尔蹲下身,单膝跪地,他努力低下头同亚当平视,“别老把主的话当做至理,祂喜欢用些诗意化的语言,但那只是夸张的修饰,你大可像你的兄弟阿蒙一样,活泼些,任性些,从书籍之外的地方去接触世界。我不是在说你不对,你的同情并不可憎,只是人类也并不脆弱,他们拥有战胜痛苦的能力,你可以相信他们。”
“我相信,父亲说每个物种都会将种族的延续刻入了基因里,人类也是如此,所以他们才得以终结黑暗的时代,被父亲拯救。我并不否认人类拥有的能力,可世界一度把人类从世界里踹了出去,在父亲挽救他们之前,人类不清楚什么是神,在拥有神之前,最基础的家庭单位甚至都难以组建。”亚当轻叹了口气,换了个方式抱孩子,这一动作更是让祂跟祂父亲的身影在萨斯里尔眼中重叠了起来,“这该多孤独啊,死亡如此沉默,意义如此无关紧要。”
比起跟过往的自己一致的发色,相似的容貌,萨斯利尔觉得眼前容貌稚气未脱的孩子,与其说是像年幼的自己,倒更像最初在这个世界里流浪时的那个自己,会不自觉地用超脱人类范畴的立场思考人类,会对遭逢不幸的人类悲悯自责。非人类的异常总是跟不自觉的与对人类的亲近搅和在一起。
相较于作为纯粹子嗣诞生的阿蒙,亚当更接近于祂们的一次尝试,一点精神寄托。祂们早已知晓自己被这个世界侵染过多,无论如何都不再像原来的自己,于是那个祂面对“空想家”的胚胎,突发奇想。
“抚养‘我’吧。让‘我’就像真正的阿列克谢一样,是个出生在和平年代的孩子。让‘我’能够以‘我’的身姿,‘我’的思考,‘我’的视角,重新再走一遍阿列克谢的人生。”
萨斯利尔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真这么想,就不该如此自私地称呼他为阿列克谢,他不会再成为阿列克谢。”自从独立出来,祂和另一个自己才清晰地认识到偶尔自认的灵关一闪在他人眼中是多么的麻烦,以及惹人讨厌。
“当然,当然。”祂笑着肯定,抚摸掌中未有投放唯一性的纯粹胚胎载体,眼神流露出些许奇异的光,“可我并不觉得这种想法多坏,我想等待祂予以我答案。”
“你需要什么答案?”
“需要一个‘我’的完整人生——萨什卡,好好想想吧,这件事没你以为的那么严重。我当然知道这孩子无法等同于阿列克谢,可你难道不想看到一个我,在健全,平安,富足的环境下长大吗,弥补我曾经的缺憾吗?我就是想看到‘我’能够不像现在的我,跨越‘我’曾经为人时最后的模样,我希望我能看到他四十多岁,五十多岁,往后无穷的模样。不是外貌,是成长。还记得我曾经的作家梦吗,这孩子注定是个空想家,就让他来书写我们未有写完的故事吧。”
“最后父亲像儿子——很有意思的笑话。”萨斯利尔愤怒地站起身,脸色极其难看,“快停下来吧,你分明知道阿曼尼西斯给你的提醒,可我看到的只是你一次又一次在模仿上帝,你甚至自作主张,拆掉了那根斜杠,仿佛把自己彻底当成那位了!你想要大家忘记了你吗?你想被体内还没死去的存在取代吗?这究竟是你狂妄的野心还是对自己能力的不清不楚?怎样都好,为了你自己,为了那群人类,哪怕是为了你还没来得及正式孕育的孩子们,快停下你的宗教扮演吧!你分明记不住母亲书架上有几种版本的《圣经》,你从来都没翻完过它。陪同父母去教堂时你不是在肚子里盘算你的小故事,就是轻蔑的对愚昧的信徒们予以否定。去切尔诺贝利前,你还认为那为你送上祝福和项链的母亲就像可怜的玛利亚公爵小姐!你否定你的毁灭,狂妄而自信,你在我们过去的世界里从没有一刻算得上是一位合格的信徒……可你现在总是这样,总是,总是,将你那点表面的宗教思考套在这个世界!是的,你是在尝试用宗教的方式建立社会结构,可宗教只会是我们的手段,不是决定你思考的原因。难不成你已经忘了上一次贸然冲击全知权柄,推演序列之上的秘密时发生了什么吗?还是说你那为数不多的人性已经需要这么去做?”
“可我……我只是想让一个健全的,哪怕只是模仿我,看似正常的我,能够正常的长大。你难不成想白白看到我在这个疯狂,满地都是疯子的世界里也一样癫狂吗?别对我那么冷酷,萨什卡,让我种下我们期望的这个孩子吧——你瞧,我救了那么多的人,可是跟我血脉相连的在哪里呢,是你吗,你只是我的骨肉,我的镜子,是艾米吗,那只是我的同胞,我的战友。我爱着你们,可我也多想有个过去一般亲密甜蜜的家。以前我来不及明白这种情绪,但现在我想要去明白,我想当孩子的父母。除了我必须要快些排除我体内多余的唯一性以外,像你所说的那样,我只是在寻找我遗失的人性也没错,我有太多原因驱使我去这么做了。我还想弥补我自己,父母在经历失去我后的残缺,我将不会放纵这种伤痛在我的孩子们身上再度出现。我知道,我的这种安慰,陶醉,永远无法改变我的过去。你不认为这个世界对我们太残酷了吗?我们的家如今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组建。”
祂紧紧地抱着怀里并无灵魂的胚胎,偶尔看向萨斯利尔,更多时候却是围绕萨斯利尔来回走动,步伐的速度和力度毫无章法,无意识外露的情绪让这座研究所内种种了奇特的变化,尽管祂有意克制,明亮的研究所内的光依旧变成了流溢的液体,搅和在钢铁与墙面间,随风摇曳。人类知晓祂来自远古,却不知道祂来自多远古的时代,人类赞颂祂的伟大,却无法给最初同样是个人类的祂内心永远只在渴求的归宿。也许在千年后,自己的宫殿也会成为内心的家,但那并不是祂们的王国还未有建立的当下所能习惯的精神巨变。
萨斯利尔的气愤倏地被悲伤浇灭,祂痛苦地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脸颊微微颤抖,抿了抿唇,张开打算正说些什么,却又重新闭上,嘴角弧度不自觉地向下。过了好一阵,才松开拳头,捏得粉碎的光化作黑色的碎屑,耀眼的光圈颜色黯淡了几分。
祂只能轻声说:“……冷静些。”
步伐往阴影里一踏,瞬间来到神国外的某扇大门外,守卫的半神们和意外出现在此的智天使赫拉伯根躬身行礼。萨斯利尔乜了祂一眼,联合阿曼尼西斯筹谋“手术刀计划”时,这条巨龙背叛了原先的主神。有了祂的帮助和信息提供,铲除巨龙一族的计划进行的相当顺利。不过梅迪奇对祂态度一向不怎么好,认为祂只是个见风使舵的投机犯,信仰并不忠诚。
“具体情况我已经听过汇报了,还有什么想补充的。”
萨斯利尔站在门口,俯视跪在阶梯底下,被战争之红牢牢束缚,双膝跪地的几只魔狼,语调冷漠地询问道。
“你们知道我们魔狼一族的遭遇,我们不要求别的,只要你们在追杀黑夜的信徒,甚至追杀黑夜,我们就可以成为盟友!我向你们保证,我们这一支魔狼绝对不会在你们的领地里伤害你们的人类,作为庇护我们的代价,我们可以改信,为你们效力!”
“说完了?”萨斯利尔等待两秒,见没有其他补充,便漠然地向战争之红吩咐道,“查出其他魔狼同伙,一个不留。”
“是!”
魔狼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它面目狰狞,试图为自己辩解,挣扎获得一丝生机,却被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梅迪奇一脚踩在地上动弹不得。
“等,等等——萨斯利尔!萨斯利尔!我们魔狼跟你们没有实际冲突!你们在杀其他种族时我们也没有给你们造成过阻碍!我们只需要你们庇护我们,让我们躲避黑夜的追杀!我们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站在一旁的赫拉伯根闭着眼,一言不发。
“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我们这里从不缺拥有非凡能力的家伙。”梅迪奇嗤笑了一声,“倒是你的狼皮似乎可以给我留下来当装饰品。”
魔狼挣扎无果,惶恐地试图用话语和动作表示合作与屈服:“为什么……你们不是将黑夜称为伪神吗!你们不是在打击祂的信徒吗!我们还抓了一批祂的信徒,你想要从他们口中找到黑夜的消息的话,我们立刻把人给你们送来!这不是很好的交易吗!你们可以立刻铲除那个在神国之外暗中培养祂的势力的黑夜,我也能为你们带路帮忙!我们不是敌人!你们接受了巨人和精灵,你们同样也可以接受我们!我们构不成任何的威胁!”
“我拒绝你,跟你所说的这些并无关系。”萨斯利尔的眼里甚至都没有什么怜悯之情,看魔狼的眼神跟看死人没有任何区别,“首先,那群伪信的信徒被恐惧蒙蔽了双眼,贪婪享用我主的恩泽,却不诚心侍奉我主,我们追捕阿曼尼西斯的信徒,只为维护神国内最基础的信仰秩序,这从不意味着我们需要在你们魔狼之间选一个。其次,弗拉格雷,阿曼尼西斯,还有魔狼,你们三者过往的恩怨与我等无关,所以,我们想杀黑夜,或是祂的信徒,都轮不到你来指导一二,选择权从来就在我们手中。最后,你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有弄清我们的目标。我们的敌人无关立场,利益,力量,从始至终只有一种会与我们为敌——那就是敢拿人类和这颗星球来威胁我们的家伙。无论是你还是阿曼尼西斯,永远只会有一种结局。”
手起刀落,魔狼们在梅迪奇的剑下没了生命。
赫拉伯根礼貌地向梅迪奇点点头,跟随在萨斯利尔身后一道离去。
“你刚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用的什么方法对抗这群疯子?”
在计划实施的时机到来前,祂们在黑夜下漫步,溪水潺潺,秋叶簌簌,没人能看到这两道穿行的影子。
阿曼尼西斯微笑说:“没什么方法,最初我很怕,我一过来,就看到一个清醒的大活人在我面前被分尸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吧,某一天哭够了,怕够了,脑子突然想明白了,我真的是那么善良的,从没做过这种暴行的人吗?不,我当然不是。我做过,只是没有这么直观,只是没有人死在我的面前,甚至他们就算死在我面前了,以前的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因为我有这么傲慢的权力,我干过的一些事跟吃人其实没任何差异。先前我不是说过吗,我以前是个大公司的监事长。当你在一家绝对庞大的企业里拥有这么个职位时,手下的员工在你眼里根本不算人,只是统计学上的一点数字,随时可以更换的零件而已。而当你同时拥有巨额财富,炒股也好,做买卖也好,赚到的都只是一些刺激的数据。我可以尽情地联合他人一起在别的国家猛赚一笔,那些丧失财富,被逼到自杀的人,我以前从不觉得跟我有关,毕竟我会想,大家都是在炒股,我也是承担着我会输钱的风险在赌,但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的想法太傲慢了,我跟其他人压根就不是一个起点,我的风险跟其他人截然不同。这听起来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和你以前的认识并不相同,但我确实是能说出‘吃不起饭那就去吃面包’的人。某些层面上看,我在原来的世界里也算得上十恶不赦的家伙了,只是因为我很有钱,我很有地位,所以淹没在财富和权力下的骨头我是看不到的,我也不会在意那群穷得会自杀的普通人。我来到这边所见到的惨剧,无非是重新把这些摆进了我的视野里,撕破了我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我很后悔,我想我应该更早认清现实的,我赚的财富和欢愉不值一提,我造成的恶果却是无穷的,来到这里说不定就是神给我的报应。最初那段时间,我总是在哭,在思考,我来到这里真正害怕的是什么,是别人在我面前被活生生解刨吗?是我无能为力吗?其实也算不上,我的性格没那么好,哪怕现在我也不认为我多善良,我的一切行为都只是在保护我自己的基础上逐利。我真正害怕的只是过分原始的暴力和肆虐,无社会下的无序,丧失一切的孤独。在你来这里之前,甚至连个能跟我说话的人类都没有,我的魔狼同族不是觉得我有病,就是厌恶我,它们还想吃掉我。人类也害怕我,会攻击我,但是他们并不是那么无药可救,他们还在挣扎,还在努力,那么作为前人类的我必然会去帮还没彻底绝望的他们。我观察他们,一点点接近他们,帮他们找到一些好地方躲避魔狼的追杀,试着去保护他们。我在这个世界第一个杀的就是我的同族,杀完后人类哭着感谢我,我无比喜悦,觉得非常痛快。那种成就感,那种终于被人类接纳的牵挂,魔狼永远也无法给我。我曾经试着教导过几个亲近我的魔狼,但全都失败了,它们到底只是一群冷漠的非凡动物,任我如何改造,也无法跟我们一样怀有人类的灵魂,我制造的只有畸形的类人的思考,这决定我们之间的关系最终只可能是你死我活,你难道能忍受努力像人的机器吗……多恐怖谷啊。我喜欢被人类接纳的感受,被珍视的感觉,我喜欢他们对我的爱戴,这些人才是我的故友,我的力量来源。从那以后,我就决定不再那么被动,我不止想保护方寸之地的人类,我还要杀了所有把镰刀对准我的宝物们的家伙。我是个很自私的家伙,最讨厌有人觊觎我的财宝,所以,当着我的面吃人的魔狼也好,把人类当做奴仆的巨人也好,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等着砍断它们贪婪的手。大家都拿着武器,我也是怀着会被武器杀死的忧虑出现在战场上,败者被杀了没什么好奇怪的。”
“很好的想法。”沉默了一会儿,萨斯利尔说,“很适合你。”
“那么你呢?你能说说你的过去吗?”
“我?我的过去不如你漫长。别误会,我并不介意像你这样坦诚的剖析自己,只是我确实似乎没什么好说的。”
“说些什么都可以,我很乐意聆听。萨西尔,你来自我的未来,能说点你作为人时的生活吗?你的人生对我应该就像科幻小说。”阿曼尼西斯语调温柔,“我的过往距离现在太久了,我记得不那么清晰了,你所说的故事,你的生活点滴,想必一定能成为稳固我人性的一部分,虽然不是我经历的,若是你描绘得具体些,或许我能在梦中复现出来那一切。这对你我都有帮助。”
“你在邀请我去你的梦里?”
“如果你想,你当然可以进来。”
萨斯利尔愣怔地注视祂,没想到自己随便说的话如此简单就被阿曼尼西斯答应了。
“我知道你没太认真,但这句话是认真的。”阿曼尼西斯摇了摇头,“我能不让噩梦那么糟糕,让它看起来像个好梦。”
祂闭了下眼,再度睁开时,丝绒般的嗓音捎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笑意。
“我很期待……你我的梦。”
夜间静谧的水泛起隐秘的涟漪。
牵起亚当另一只手,两人一同行走于水面之上。
“在你眼里,祂最伟大的成就是什么?”
“是解放人类,将人类从奴役与愚昧中拯救。”
萨斯利尔神情温和了几分,虽然亚当看不到,但祂是少见的能立刻察觉到情绪变化的天使,于是祂也一扫眼里的认真和思索,微笑看向萨斯利尔,等待评价和教导。祂被自己的父亲太阳神送去了命运天使手中抚养,但乌洛琉斯平日里不怎么说话,做事习惯性随命运影响而动,教导的职责还是半落在了萨斯利尔头上,好在亚当——正是以儿时的“他”自己为胚基的孩子,思考天然接近祂跟太阳神,教导起来并不费力。虽然多少因为神性和生活的影响注定有所差异,但祂们很乐意见到亚当与自己的不同,然后引导祂一点点平稳度过那些本源的矛盾,以增加祂的人性面。
“想法很好,但那只是过程,并不是结果。”
“那么,是自由?”
“你说的自由又是什么?”
“它来自于我的父亲,就像善与恶。”
“它是一种精神吗?”
“它是一种永恒的力量。”
“它在哪?”
“在现在,在父亲的神国里。”
“你是说它本身存在。”
“祂非存在,且高于存在。”
“那我们的神国之外,就没有自由了吗?”
“自由这种力量,只有在父亲的世界里才得以成为真正的自由。”
“那么,真正的自由又是什么?”
“是人可以摆脱自然的奴役,摆脱精神的奴役,足以在生活里循着自己的想法,找到自己想要的一种自然;是人与人能重新联系,重新相亲相爱,孕育独特的个性,展现真正的本我,不断使得自由得以创造,得以延长人生和期望,最终获得完满的高贵力量。”
思考了一下,萨斯利尔回答道。
“我们家很普通,以前我只是个沉迷文学,街头随处可见的小伙,虽然我很聪明。这不是卖弄,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自学完了学校内教授的知识,从没什么试卷或难题可以难倒我,但我那时还没想过走科研的路,我喜欢读诗歌,喜欢创作,我幻想我能否创作出让世界人人相爱,和睦的作品。”
“不折不扣的托尔斯泰主义者。”
“是的,是的,可我家里的书就是这些,它便宜,还有吸引孩子们的漂亮的插图,我们那里的孩子都是读这些书长大的。我的故乡在我出事时,都快化作荒废的村庄了,这在我们国家很常见,土地太大了,人太少了,总会有那种大家都纷纷离开后寂静无声的过去。但我的双亲不愿从他们活了那么久的土地里离开,跟我一起到大城市里居住,他们喜欢他们耕种的田地,喜欢他们不变的家乡,我们那里并不发达,并不富裕,我读的那些随处可见而且一买就是好几本的书构成了我的童年。我一度被他的主张吸引,他失败了,但我还没有,我还年轻,还很聪明……但我也失败了。你或许不知道,在你被那位诡秘之主带走后的第八十年,地球的和平逐渐走向了尽头,起初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地区间爆发的小战争,爆发当日我还在过红帆节,我们那里最会唱歌的人被邀请在广场上开演唱会,我跟好几位漂亮的女同学一起跳舞。战争是个很有意思的题材,这么说不太好,但我确实是这种想法。我只是依靠一些幻想,一些看图说话的本领,还有我年轻得无处安放的怜悯去投稿,作品立即被录入。可稿费收到我手中时,我这才突然明白,我的文学价值只有这点钱,我觉得我自己可怜而可笑,于是我把这笔钱捐给了路边一位素不相识出了车祸的可怜虫,以此安慰我自己。”
“你灰心了?”
“还没,我只是转变了想法。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也有过追逐时尚潮流的日子。”
阿曼尼西斯看着眼前俊美的萨斯利尔,想了想:“有些难以想象。”
“其实很容易,我开始留长发,画墙体彩绘,弹电吉他,模仿我喜欢的摇滚歌手抽烟,尽做些另类独行的反叛,唱讽刺政治的摇滚歌曲,或是表达些表面锐利实则幼稚无比的政治观点,比如说安那其那类题材的。年轻的孩子们觉得我这种做法有趣极了,称我这种行为叫做独立思考,我表达的思想是理性主义,我所做的事是挖掘社会的不公,他们纷纷为我叫好。你一定见到过这种毛头小子,不过我猜你在你工作时,这些愚蠢的身份政治爱好者总会出现在你工作的地点附近。”
“对,花样很多,不过处理起来相当简单。这群喜欢玩小众主张的,无非是有意彰显特立独行,实则始终被我们操纵的清醒,或者借助这种身份政治,从比他们更愚蠢的人身上捞一笔钱。”谈到这种话题时,阿曼尼西斯总会不自觉显露以前作为上流人士的一些犀利,“他们总是对自己反对的内容一无所知。”
“我还没到那种程度,我想,要是我都不清楚我说过的话,只是随意贴标签也太幼稚了,所以我其实对我当时所做所说的一切,且不说多了解,起码我能用我的话表述每个名词的含义。那时我的母亲吓呆了,我的父亲……好吧,他看到我叼烟喝酒,抄起木板追着我揍了一顿,臭骂了我一顿。不过这种教育只会让我坚定反叛,毕竟玩摇滚,不反叛一切,难道是为了炫耀那点工业化的节奏,收获盲目的粉丝们?我很快觉得没兴趣,自己主动结束了,我冷静地看着模仿我的人的出现,一下子便看穿了这种愚蠢的身份政治的结局,我们打倒一边,反对另一边,寻求小众的共鸣,宣传卖弄奇特的主张,但这只会越会丧失共识,越来越分化团体,直到最后,冗长的身份政治将没有同伴,没有共识。连共识都达不成了,就已经天然颠覆了身份政治划分的初心和意义。”
阿曼尼西斯鼓了鼓掌:“我猜你被抓过?”
“当然,就是因为被抓了我父亲才揍我的。”
“去了西伯利亚?”
“怎么不说我去了卢比扬卡。”萨斯利尔好笑地看了阿曼尼西斯一眼,“怎么看我都没惹事惹到那么严重的程度,又不是沙皇在统治我们。我这种类型的家伙世界各地都不少见。父亲把我保释出来带回家,他揍我骂我也只是想好好教育我,我一开始不见得多配合,只有在自己想通后,才认真学习起来了那段时间我落下的知识。我放弃了摇滚和叛逆,但我最开始的为大众创造出些有意义的想法并没消退,于是我意识到,既然我需要学习,为什么我不把学习学到极致呢,我本身就是这么的聪明,我为什么只是因为跟旁人的对比而就此满足了呢。现在想想,我的青春说不定结束的很快。”
“但也很丰富,起码我没做过你的那些事,相比之下,我或许稍微循规蹈矩一些,虽然我也叛逆过。比如收买我的家庭教师骗我的父母,自己偷偷去夜店喝酒,或者去舞会跳舞。”
“如果我们能见面的话,说不定我会是夜店某次演唱乐队的主唱,我们会相遇,只是一瞥,或是一首歌的时间。”
“那我一定会好好听你演唱,等你下了舞台,邀请你喝上一杯龙舌兰日落。”阿曼尼西斯兴致勃勃地问,“我能询问一句你擅长什么类型的歌曲吗?”
“哦,一点后朋,一点哥特,糅合在一起就是我玩的音乐了。”萨斯利尔笑了笑,“我母亲是当地合唱队的一员,她嗓音很好听,从小就教我唱歌,稍微有些基础功。”
“明白了你为什么能消化歌颂者了。”
“我可从没歌颂谁。”萨斯利尔有些茫然,祂一直都是个伪信徒,连上帝和如今取代上帝的自己也不尊重的那种,“母亲教给我的宗教颂歌我连词都没背下来,只会跟着哼哼调。”
“我是说,‘我的太阳’唱的很好听。”
“好吧,没错,我歌颂了我自己……有的时候真希望你能把我跟那个我划清一下界限。”
“你也可以唱一遍,我会为你打节拍的。”
萨斯利尔看着面前蒙着黑纱,抬起双手,做出打节拍动作预示的阿曼尼西斯,突然明白了隔着自己面上的阴影,旁人为何总会忐忑不安地揣摩自己的心思。
“如你所愿,”萨斯利尔无奈地笑叹了口气,“不过我更乐意唱一首‘名为太阳的星星’。”
银链晃出轻盈的阵阵脆响,赫拉伯根掩盖掉自己的步伐声,低着头,安静跟从在萨斯利尔身后。二人穿过几条长廊,萨斯利尔突然停下脚步。
“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恕我冒昧,暗天使阁下。您的裁决真是无比正确。魔狼是群贪婪的生物,它们喜好凭借本能捕捉猎物,或者同类厮杀,癫狂远超其他种族。这样的生命注定无法跟人类共存。”智天使微微前身,手搭在胸前,客客气气的说道,“也正是祂们永远也无法理解并感悟到您们的伟大和仁慈,才会准备如此愚蠢的交易。”
萨斯利尔以同样的目光瞥了祂一眼。
“你不是我接触的第一条龙,也不会是最后一条,我接触的油嘴滑舌的不止你一个,你也不是我见到的最聪明的一个。我从并不介意你直接说你们对弱小的人类,对如今境遇凄惨的魔狼的蔑视,但,这也正是由于我们的不同,你才会说出如此愚蠢的奉承。”萨斯利尔侧过身,双手交叠,语气平静地模仿赫拉伯根的句式,“你真认为,祂们是不理解,才做出如此行径吗?”
赫拉伯根语噎,没能立刻给出答案,于是恭敬低头行礼:“还请您指点迷津。”
“正是祂们理解了自己的渺小,理解了主的仁慈,才在渴望庇护。祂们只是从头到尾都没理解到秩序的存在。”
“您是说,魔狼无法融入我们的秩序?”赫拉伯根尝试将萨斯利尔的话带入进自己预先的发言之中。
“我还记得你在之前从主手中接到白塔的任务时,主询问你是否明白祂的用意。”
“我回答主:是要帮助人类延续种族吗?”
“如今你也仍然只能得出这种答案吗?”
“暗天使阁下,在主播撒真正的智慧以前,我只是个愚钝而平凡的阅读者。”祂谦卑地比划了个十字,这是由太阳神所创造的祈祷动作,“我羞于向您承认,纵是蒙恩至高的教导,多年来的我仍未如主所愿开悟,我愿接受一切惩罚。”
“你该好好思考一下为什么身负白塔任务的你,最基本的问题竟还未能解决。”萨斯利尔问,“魔狼群体的残暴,你认为那是什么,天然如此?”
“动物拥有狩猎的习性,而复数的非凡特性让它们理智混乱。”
萨斯利尔没准备循循善诱:“它们同为被本能奴役的生命,全无个性的群体性残暴,盲目屈从于杀戮的快乐,而暴力的来源,正是无限的自由。”
从未试图对自由施加阻止的巨龙之一赫拉伯根看向地面。
“我们所做的,是予以自由以秩序,但你不懂,你瞧不起的魔狼也不懂。”
“或许,您所说的自由,是我赋予主的子民们的知识。”赫拉伯根试探性地微微抬头。
“不,那只是一点构建社会的必须。你的知识,无非是将客体化的天然规律转述给了人类,以方便人类的生存。但客体世界本身就是一种对人类的压迫。”
“连自然也在压迫的话,主赐予我们的自由的秩序又是什么?主为何给我们自由本身呢?”赫拉伯根继续追问。
萨斯利尔失望地看向祂。
“伟大的暗天使阁下,我愿意受到您的支配与奴役,只求您怜悯我,指点我,如今我该从何去认知这份已经不再属于我的自由?”赫拉伯根双手交叠相握,置于胸前,虔诚地询问。
祂闭上了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赫拉伯根愕然地睁大了双眼,忧愁与被折磨的痛苦覆上面庞:“……那自由,竟是如此沉重艰难的东西吗?”
“将主的委任书拿走吧。”
借助力量,阴影里一张密封的羊皮卷落入萨斯利尔手中,赫拉伯根双膝跪地,埋头抬手,没听到银饰在旋转间发出的声响,过来十几分钟后,赫拉伯根才抬起头,萨斯利尔早已离去,祂看着手中散发暖意的羊皮卷,只觉得自己的难题比这羊皮卷还要轻,但主的答案比羊皮卷的内容要重得多。
主动抱起亚当,祂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操纵力量去做这点只是帮助年幼的神子跨越河堤的事。难道我总是下意识地想跟祂亲近?萨斯利尔面不改色,在心里无声肯定对自己孩子的怜爱,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接下来你想去哪里?”萨斯利尔问。
亚当一手配合地抱紧怀里安眠的孩童,一手揽住萨斯利尔的脖颈。
“您有什么工作吗?”
“我说过要好好陪你的。”祂摇了摇头。
大概是对工作和装模作样的一瞬厌烦,萨斯利尔在收到亚当给神国内的每个人赠送的自己培育的鲜花时,主动甩下公务,指使身旁的米尔贡根去叫沉迷实验不肯工作的太阳神出来,自己跟空想天使要去巡逻远方的城邦。
亚当了然,顺应了萨斯利尔随口胡诌的话,转身继续去把自己的花送给还没分到的人们。神国内工作的除了天使,还有不少天使有意培养的半神或是眷属,太阳神打下来的疆土面积极为广阔,就算是萨斯利尔有心,也难以每日凭借一己之力处理庞大庞杂的公务。
收到花的人们无不是感激涕零就是惶恐畏惧,毕竟每次赠送都是在天国副君的注视下进行的,祂们文化程度算不上多高,反反复复用于道谢的话萨斯利尔已经听到快能自动屏蔽。
“您在想些什么?”
“想公务。”萨斯利尔习惯性回答完后,沉默两秒,补充道,“关于教育,你不觉得他们虽有蛮力,但文化水平不算太高吗。”祂实在是不想再听什么类似于将什么什么话什么什么东西传承子子孙孙的说辞,或是用鲜血用生命去守护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祂们的话语,送出去的花远没那么高的价值,祂更重视他们还活着本身。不过这种话说出去效果往往适得其反,所以萨斯利尔现在都懒得再说什么辩解之词了,非凡物品没有灵性的支撑维持不了多久,祂也肯定自己和另一个自己说的每句话这群家伙都不可能背得滚瓜烂熟,传承几代。
“如今的教育还做不到让大家都能说出赫拉伯根那样的动听之词,但他们的情感是如此的真挚而动人。”亚当澄澈的双眸里流露出淡淡的喜悦,祂抱着手中的花,抬起头笑着说,“我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我,这种情感多么美好啊。”
萨斯利尔顺着祂的动作看向了祂怀里的鲜花,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亚当分这些花的缘由所在。阿蒙前段日子顺应本能,差点把一个城邦的人全部寄生,太阳神及时阻止,明令要求阿蒙必须得在这段时间里去学会如何与“弱小的”(阿蒙主动强调这个词语夸张凸出自己遭受的委屈,结果被太阳神加重了任务。)人类交流。又是吃到惩罚又是屁股挨揍,阿蒙湿漉漉的眼睛眨巴眨巴,仿佛祂的头发又被梅迪奇拿火钳子烫直了一般,本体借机跟分身换了个位置,祂试图化作最近新从父亲那边学来的寄生“微生物”的方式偷溜出去,却没想到门外早就站着连阿蒙逃窜路径都摸得一清二楚的萨斯利尔。太阳神训人的方式远比阿蒙目前所了解的厉害得多,最后一糖一鞭子下来,阿蒙以自己也想不到的方式,心甘情愿去了其他的城邦里模仿起了人类。亚当身为长子,自然想要帮助可怜兮兮的弟弟,可太阳神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像往常那般宽容,祂转而重重亲了亲自己听话聪明,“跟我一样”的大儿子,给祂放了个长假,让祂到处走走,到处学学。
当然,太阳神在暂停了对儿子们的教育的期间,借机重新跑回研究所折腾祂的实验,萨斯利尔不知道该怜悯乐呵呵前往城邦的阿蒙好,还是怜悯帮太阳神背黑锅,被阿蒙最近极其嫌弃的自己好。太阳神分明知道自己孩子偷溜走了,但就是卡准了萨斯利尔一定会替祂把阿蒙捉回来。
——你该好好干活了,本体。萨斯利尔在心里默默诅咒道。我简直像个全天候的助理和保姆。
忽视内心的不满,萨斯利尔重新打量亚当手里捧着的鲜花,这是无事可做,主动找父亲要了个课题名慢慢思考的亚当最近拜访了奥赛库斯后所培育的洋甘菊。为了帮助奥赛库斯晋升后掌握好力量,平衡好状态,太阳神暂时取消了自己在星界画的太阳,让奥赛库斯去星界呆了一阵子,人在天上挂的时间久了,注视大地的奥塞库斯便喜欢起了地上的植物,回来后常常在各地培育花卉。往往经祂之手的花朵绽放的格外艳丽而精神,太阳神称赞了一句后,奥塞库斯种花的热情更是高了几分,连着好几年往神国送祂培育的带有太阳特性的非凡鲜花。
萨斯利尔替祂推开某扇纯粹因非凡力量而沉重的门,先进去的亚当站在门边,等待关好门的萨斯利尔走到自己身旁了,再一起向前迈步。
“你怎么想到送这个?”为了活跃一下气氛,萨斯利尔主动找了个简单的问题发问。亚当怀里的花随处可见,这类作物甚至不像马铃薯和大豆一样,需要祂们跟莉莉丝利用非凡特性合作复原,大规模制造种子。
“我之前听父亲说过,它有着不畏困难,克服困难的勇气和斗志的寓意。”亚当低头看了看花朵们,“这很适合神国里的大家。”
“不错的想法。”萨斯利尔揉了揉亚当的头,“你可以把你在郊外培养的花也移植到神国内。”
“我确实打算移植一点,但我不想移植太多,神国内还能种植其他更美的鲜花。”
“你父亲很喜欢洋甘菊。”
“您也是吗?”
“当然。”
“那我之后种在您两位的房间外吧,您想看的话望一眼便能看到了。”亚当犹豫了一下,“不过也请允许我继续让这些鲜花在野外生长,我希望这么美好的花大家都能看到。”
“我们不会干涉你的。”萨斯利尔拍了拍亚当的肩膀,像是鼓励一位仁慈而大方小男子汉。
“您一会儿真要跟我一起去远方吗?”
“对,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祂都名正言顺翘班了,哪有连神国门都没出就当结束的说法。
见亚当摇了摇头,萨斯利尔报了个靠近东边城邦的名字。
“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亚当认真思考。
“……不。”祂的家乡就在那座城邦附近,但如今那里什么也不剩了,所以,“那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城。”
亚当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萨斯利尔,祂拱了拱怀抱的鲜花,试图单手抱好,萨斯利尔停下脚步,帮忙接过部分,等待祂的下一步打算。
“您能握住我的手吗?”亚当慢慢地眨了眨眼。
这便是两人一起离开神国前的事了。萨斯利尔走到岸边,目光从亚当脸上飞快飘过,祂似乎并不讨厌,于是萨斯利尔也就没有立即将亚当放下。
“能否请您继续跟我说说话呢?我们可以在这里散步,这里的景色很好。”亚当请求道。
星河垂落水面,粼粼波光的映照下,如同一颗颗流动的宝石。沿边的野草与鲜花伏在地上或湖畔边,没有晚风的此处,万物宁静如梦。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总会答应你。
“您好像对阿蒙没有那么包容。其实我想偷偷去看看祂,但那样说不定会让父亲生气,您能给我什么建议吗?”亚当局促地压低声音询问。
“我的建议是,不要去。现在阿蒙还小,祂需要惩罚和反省来认清过错。”萨斯利尔摇摇头,“不然祂只会变本加厉,你不是最近在学法律的课题?那你一定知道,如果不是阿蒙目前对秩序观念单薄,受本能影响极强,加上祂是主的孩子,寄生的行为还没完成,恐怕祂的惩罚就不止是被封了非凡特性,踏踏实实被主丢去城邦学习观察普通人了。”祂敢肯定,另一个自己被敲门叫出实验室后,现在多半像自己一样不想面对公务,立即翘班,现在偷偷去找阿蒙查看情况了。祂可不想带着亚当跟另一个自己躲在墙角面面相觑,互相问“你怎么在这”。
“我知道父亲在……包容祂。”亚当显得有些羞愧,“最近我在思考,法律这种东西,或许对于拥有强权的人来说,并不会起多大的作用。”
虽然强行依靠非凡力量,祂们尽可能淡化了所谓国家和阶级的意味,跳过了财富的积累,避免了金钱对人类本身的剥削,让劳动保持劳动应有的价值,辅助用非凡力量保证生产,但又受限于整体教育水平和道德层次等多方面因素影响,不少矛盾的,本不该出现的辅助治理的手段如今再度运用在了这个世界里。
“拥有力量的人,往往同时拥有践踏规则的力量,这并不意外,但我们让你学习法律,不是为了限定你,而是让你学会界定一个保持自我而不排斥自我的适度平衡,你可以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从而更好地约束自己,让自己朝理想的方向前进。很遗憾,阿蒙天然反对法律,祂甚至还没入门。但你应该能学的很好,你是一位观众。”
“阿蒙的行为算是一种自由吗?”
“当然。”
“自由是一种秩序吗?”
“如果你是讨论的阿蒙的自由,那么阿蒙的自由不算秩序,那只是一种非理智的自由。”
“理性的自由便是正确的吗?”
“不,理性到了极致,那也是一种不自由,从某些层面看,那就是绝对盲目的神性了。你看这片湖,不会有任何像你方才一样的感慨,你不会觉得这里具备让你感动的美,也不会希望我围绕这里带你散步聊天。”
“刚刚的我并没有什么神性?”亚当诧异问。
“你当然有,你不是把这片湖当做了抚慰我情绪的一点小工具吗?你不是正在扮演我想要看到的你的模样吗?”
萨斯利尔一语戳破亚当的伪装,祂呆了呆,像只撞到了镜子的猫,跟镜子里的自己面面相觑。见到亚当这副模样,萨斯利尔笑得开怀了不少,祂感觉自己像个故意捉弄孩子,指出孩子恶作剧不足的坏父亲。
“虽然你是哥哥,但你其实并不比阿蒙好多少,你们处于一样的阶段,无意识地受本能支配,祂在偷窃命运,你在观看众生。我跟你父亲其实并不讨厌孩子们的顽劣和骄纵,毕竟我们总会有办法在你们闯了祸后保护好你们,摆平一切麻烦。所以,我一点也不介意你继续观看我。”
“……我向您道歉,我让您失望了吗?”亚当微微低下头。
“一点也不,如果你不多问那一句,我也不会真的察觉到你的伪装,你做的出色极了。我一点也不怀疑日后你在掩盖自己情绪上能做的更棒,但我希望你不要对我们那么冷酷。”萨斯利尔突然动了动手臂,让亚当不得不抬起头看祂。
“您希望我表露情绪?”
“那是你的自由,我只是出于一些个人的身份,希望你能允许你的父亲看见你,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只会永远爱你。”
“我能像现在这样,同您多说说话吗?”
萨斯利尔莞尔:“你不该询问我,你该直接说想说的一切。”
“我记得,父亲的圣典里写了——‘不必思虑怎样说话,或者该说什么话,到那时,主必赐给你们当说的话。’”
“那是主赐予你的话,自由的话。”
“那便是自由?”
“也可以叫做自在,叫做自然,甚至叫法律,叫‘课题’。自由从来不只一个名字,它飘忽不定,存在诡谲而神秘,你可以说它存在,也可以说它不存在。创造它的不是你的父亲,它来自诡秘的那边,你的父亲只是把它从物自体里一并带了过来,让人们知道自己还可以拥有这么个东西。自由是无,是变化,是一切可知向往的根源深处的不可知。”
“那么,父亲的,不,自由的极致便是不可知的神秘?”
“不,自由的极致是短期作为尺度的善恶,是长期播撒给世界的仁慈,是死亡也无法消磨的爱。它绝不神秘。”萨斯利尔在心里为自己的纵容轻叹一声,低下头,捻起一缕金色的秀发,抚摸一下后,替亚当挽到耳后,祂闭上眼,贴着面露茫然的孩子的额头,“现在不理解也无所谓,这并不需要你多理解。我多像个不知所措的愚蠢的父亲,焦急地想要跟你多说些话啊,可我说的这些话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能真正教育你吗,它连真理都不算,我甚至都不明白你急着学习那么多做什么。人类真正充满光辉的时代才刚刚起步,你和我们年轻的神国一样年轻,现在你该多看看,多思考,从你的弟弟身上学到什么,从我的口中了解什么,你的父亲一定会为你欣喜倾听你的思考,为你解答疑惑的。这个问题是自由的,自由一词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尽情地在我们的王国里自由吧,其实我的想法你都可以抛弃,你永远不用得到我的允许,我只要你是你就好,你觉得自己这样没问题就好……我多希望你能不要太早成熟,生命是那么的漫长,一瞬的时间只是我们身旁离去的过客。当未来这片湖化成了陆地,化作了山峰,又化为虚无,你依旧年轻,而我仍会在你身边陪伴你。”
祂低头吻了吻亚当柔软的脸庞。
“还有,别对我道歉,我的孩子。”
“不!萨斯利尔——你该抱住我!而不是把我卡这里!”
行走于复杂得跟迷宫一样的神国内,萨斯利尔完全无意去思考具体的路线,祂凭借自己留下来的标记出入,哪怕面前是一面墙,祂也会为了图快,选择穿墙过去。在穿墙的瞬间,萨斯利尔操纵血肉魔术,躲过了一次隐藏的偷袭,如今当然没人敢随意来神国偷袭,那无异于飞蛾扑太阳,但如果真的发生了,那一定是阿蒙的恶作剧。
“我只是允许你不遵守太多礼仪,”萨斯利尔挥动手指,单独把墙拆卸了下来,祂甚至没有揪着小乌鸦的屁股把祂从墙里拔出来,“听说了你用这招把梅迪奇的头发炸成了波浪卷?”
“祂自找的。”小乌鸦没好气地说,“谁让祂把我制作的小玩具揉巴揉巴活着稀泥当墙砖了!”
“你那小玩具难道不是为了整蛊祂吗?”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是亚当,说不定是乌洛琉斯,谁说被我整蛊的就一定是祂?梅迪奇自我感觉太良好了!那家伙真自恋!”自恋这个词是太阳神前段时间教亚当心理学时提及的专业词汇。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你自找的。萨斯利尔没有直接讲这句话说出口:“我对你们俩的纠纷没太多兴趣,想要得到仲裁你该找主。”
“萨斯利尔,你就不能为公平地我们仲裁吗?”阿蒙特意在公平一词上加重音。
“首先你就会因为蔑视作为仲裁的我罪加一等。”萨斯利尔带着卡墙里的阿蒙继续往前走。
“你真过分。”
萨斯利尔瞥了祂一眼,阿蒙觉得这是祂在眼神暗示自己祂不介意弄些让自己感到更过分的事,于是闭嘴反思了一下,刚刚难道自己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但萨斯利尔其实只是在心里感慨阿蒙比起亚当更像以前叛逆的自己,带亚当舒心极了,就跟童年的自己一样,聪明乖巧,带阿蒙需要别样的心理建设,就跟青春期的自己一样。祂没由的回想起玩摇滚时,母亲惆怅而担忧,双眼写满困惑的模样……好吧,小男孩稍微一长大就会人嫌狗厌。阿蒙大概长大了就不会这样了。萨斯利尔微妙地想给自己和另一个自己划个十字,可他们的生命还很长,阿蒙人嫌狗厌的时间怕不是能在普通孩子的年龄上乘个一百或一千。
“你从你父亲房间里出来的?”
“是啊,父亲在睡觉,本体钻进了父亲的怀抱一起入睡。祂说如果我也要跟着挤一起,祂就要让我回归本体。”阿蒙乌鸦抬了抬头,“您现在要睡觉吗?”
“睡觉,当然——”萨斯利尔拉成了音,“不。我得为睡觉的祂干活不是吗?”
“听起来您真辛苦。”阿蒙乌鸦同情地点点头,它抖了下脑袋,得意自豪地说,“不过没关系,我刚刚帮您把睡意偷走了,这下您可以更好的工作了。”
萨斯利尔面无表情,用力抓住乌鸦屁股,“啵”的一声,将阿蒙从墙里拔出来。
“接下来我要好好检查你的学习成果——这也是工作的一环。”
祂一字一顿地对掌中的乌鸦幼崽如此说道。
“你又要罚我——!”
众天使们诡异的坐在座位上,不约而同看向了某个头带白色厨师帽(萨斯利尔说那顶古怪的帽子叫做厨师帽),脸上写满了“你们怎么不吃啊”的疑惑的阿蒙。
萨斯利尔看了眼太阳神,太阳神看了眼祂,两人暗暗交换只有彼此才懂的信息。
“啪。”梅迪奇毫不客气的夹出藏在食物里的某只时之虫,一拳垂下去,直接打成了符咒的模样。
疼痛传至大脑,阿蒙抱着脑袋大叫一声:“你这个野蛮的家伙!”
“如果你的餐碟里全是煤炭和尸体你也会像我一样这么做的。”梅迪奇冷笑。
见阿蒙捂着额头,眼泪汪汪地跑到自己身边,看样子是又要告状,太阳神抱起祂,手挥了挥,数条时之虫从道道佳肴中飞出,顺着祂的指引重新回到阿蒙体内,祂安抚地顺了顺无比调皮的儿子的背,替祂把歪了些的单片眼镜重新带好,温声说:“阿蒙,你做的这些美食看起来就很可口,能为我们介绍一下每道菜吗?”
众人默默聆听父子互动,说完后没等阿蒙继续借题发挥,天国副君萨斯利尔率先比了个十字,开始对着主本人祷告。
“感谢您的恩赐,赞美您的仁慈。”
“感谢您的恩赐,赞美您的仁慈。”
等祂们结束祷告,太阳神笑着敞开双手:“开始享用我们丰盛的晚餐吧。”
这是神国的一次聚餐,阿蒙自告奋勇,说要展示一下前段时间在人类那里学来的手艺,于是欣慰的太阳神和萨斯利尔并不太安心的将任务交给了祂,暗中让亚当试着给祂那极有可能恶作剧的弟弟帮忙。却不想阿蒙最终的恶作剧比他们想的还要更为简单粗暴,除了祂父亲的那几盘,其他的通通塞了时之虫。
萨斯利尔瞥了眼亚当,亚当脸上也显出几分意外,两人一对视,亚当立刻往祂潜意识里放了句解释。
“做饭的时候都没问题的,可能阿蒙是被我影响到……降低了寄生手法,显得如此突兀吧。”
“辛苦你了。”萨斯利尔微微颔首,面不改色的吃下盘中的食物,抛弃这盘菜刚刚还有条时之虫的话,味道其实很不错。
众人的感想估计和萨斯利尔差不多,除了开场被恶心了一把,倒也没再起什么风波,坐在这里的绝大多数对食物本身并不挑剔,这场聚餐更多的也只是一种仪式,一场活动,几大天使之王轮流接受太阳神的询问,汇报各自情况,萨斯利尔间断补充或者追问详细。吃着吃着,坐在梅迪奇身旁的乌洛琉斯突然抬起头,不言不语,这是祂惯常看到命运后会有的反应,于是旁边几人纷纷停下动作。
“主,命运告诉我,我当记录下此刻。”
“看来命运也觉得此刻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画吧,我期待看到你的作品,不过我希望你能吃饱了再去画。”太阳神微笑颔首,“梅迪奇,乌洛琉斯绘画期间的工作由你处理。”
“是。”梅迪奇低头行礼。
神国内的光芒永远温暖而明亮,可口的美食,馥郁的美酒,天使的赞颂,仔细的汇报,不知不觉间,萨斯利尔咀嚼口中不知道原材料是什么的食物,亚当在烛光下依旧明亮的一头金发慢慢拉他踏回秘密的过往。
祂怔怔地注视眼前少有如此直观表露关爱之情的自己的半个父亲,茫然地抓紧了萨斯利尔后背柔软的布料,不自觉间还攥住了背后的某个银制品,丁点冰冷尖锐的触感让祂大脑稍稍清醒,但也只停留在了知道自己正在发呆。
“我跟你父亲都更希望你能具备一些人性,这正是我们最近一直努力为你们传教,扩大你们信徒的缘故,人类的情感一定程度上能反响影响你。”萨斯利尔笑了笑,将亚当赠送给自己的一朵洋甘菊别在了他发间,“或许你已经发现了一些变化,你的疑惑大概正来自这些影响,讨厌吗?”
“不。”亚当松开手中抓着的饰品,祂不需要那般紧紧抓着父亲的衣服不放,担心自己会被父亲抛下,祂笑了起来,目光和煦而温柔,“我爱您给我的一切。无论哪个您,千万个您。”
“我知道你爱你父亲,但你为何会爱我呢?”萨斯利尔替祂挽了挽鬓发到耳后,“一点简单的好奇。”
“爱您需要理由吗?您虽然跟那位不一样,但您也是我的父亲,您主动承认我是您的孩子,我是您的天使。您予以我种种我难以立即回应您的感情,却从不厌弃我的愚钝,我的迷茫。您关爱我,包容我,教育我,指引我,您们建立了伟大的神国,带来了可贵的和平,更为我们建立了美好而温馨的家,如果我不现在外面了,我总能回到神国,回到您身边寻求安宁。您为我所做的一切都符合爱的定义,那这一定便是我能理解的爱了。我喜欢——符合喜欢的定义的喜欢,我喜欢您所做的一切,我喜欢您本身。”
结束三次浸洗,乌洛琉斯和梅迪奇各抱起亚当和阿蒙,萨斯利尔替襁褓里的祂们俩兄弟剪去一小撮头发,沾上蜡,相继投入洗礼盆内。
太阳神瞥了洗礼盆,两撮头发浮了起来。
“哪个孩子的有问题?”盛大的洗礼仪式一结束,萨斯利尔低声询问太阳神。
“……是亚当,亚当的会要沉底。”
太阳神站在窗边,看向远处的广场,不觉莞尔,乌洛琉斯木木地站在一边,神情相似的亚当一声不吭,阿蒙本就不多的头发起了火,祂一边哇哇大哭,一边本能操纵力量,把梅迪奇的头发给偷了。
“那怎么办?”
“当然是尽我们所能的保护祂。这只是个简单古老的迷信,或者说占卜,并不是无可挽救的宣判。”
“你清楚我的态度,所以现在我更需要你仔细说清楚。”
“别说胡话了,萨什卡,你就是我。”太阳神避开了所有人,祂走到自己床边,疲惫地躺了下去,前几天生下两个孩子让祂的灵性无法避免的丧失过多,“你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
“我可没有你那么强的神性,我很担心过分神性——或者理性的你,会不会做些我注意不到的事情。”萨斯利尔跟着走到祂身边,坐在祂的床边,“我答应了你,你也该履行你的承诺答应我。”
“我一直都在答应你,我难道对你掩盖了什么吗?”太阳神古怪地看了祂一眼。
萨斯利尔冷冷的问:“你用那个唯一性做了什么?”
“和你一起,用两份序列一的非凡特性和我们空想出来的自带唯一性的‘我’的生灵结合。我真的只做了这些。”
“……所以,那孩子未来还是会……”萨斯利尔陷入沉默。
平躺着的太阳神招了招手,示意萨斯利尔凑近些,在祂的疑惑注视下,将萨斯利尔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揉得一团糟。
“你把我当你的小狗吗?”萨斯利尔拍开祂的手,气急而笑。
“怎么会,我只是想整整对我生气的我自己罢了。虽然只是一点小误会,但这真不好笑,你那模样看起来就像不信任我,你还想揍我。”太阳神挑眉,重新把手瘫在柔软的床榻上,祂懒洋洋地说,“萨什卡,我真的没有隐瞒你,我不否认我的状态距离最初的我们越来越远了,但目前我还没变成独裁者,别把我看得那么十恶不赦,我明明什么都没对你们做。”
“当个独裁者能给你带来什么。”
“哦,大概是一家子都是我的人?”
“其实也差不多了,你捡了一堆孩子回来。”
“那几个孩子不都挺能干的?”太阳神振振有词,“现在那些琐事我只能说是必须经历的过程,总不能让人们刚刚摆脱贫困和奴役就能给我们解高数题。不妨现在先像我们以前培养学生一样,你把书单和任务丢给他们,让他们考察情况,结合自身因素确定大概方向和目标,定期让他们叫报告,隔三差五查看进度和实际操作,最后检查成果就行。反正也没谁要交论文,这里也没有论文审查组,真惹出事了我们也能处理好。”
谈论到工作,萨斯利尔神情正经几分:“我想的跟你差不多,最近有意让那群序列四以上的白塔们开始培养同序列团体,我们要求信徒们献祭的非凡特性之中白塔的数量虽然不算多,但目前应该试点铺开足够用。当然,如果不够用我们可以借防御工程与基建配套建设,顺便把某些巨龙赶到角落里,或者干脆处理干净,另外,关于粮食生产我发现目前气候和土壤……”
“不错不错,我现在要修复身体,那些工作就交给你了。”太阳神翻了个身,打断祂的话。
“……”
萨斯利尔按着太阳神的一侧肩头,在祂错愕间,手掌用力地模仿起刚刚太阳神揉头的动作。
“稍微尊重我一点!没礼貌的小分身!”祂没好气地推了推萨斯利尔的手。
萨斯利尔嗤笑一声:“就算不修复身体你也要把那些玩意统统丢给我来处理!把我头发弄成这副模样难道我还不能回报你?”
“嘿,好歹我刚刚生完小孩!”见拒绝没能阻挡萨斯利尔的手,太阳神不情不愿地反抗了起来。
“得了吧,你身体现在什么事都没有!顶多也是精神和灵性损耗,关你身体什么事?现在谁能真的伤害到你?”
“你精神疲惫的时候难道身体也会有力气?”
“阿曼尼说得对,你这家伙就是一个懒惰的父亲,你只想要个小孩,还不去带大。”
两个站在力量最顶端的大男人开始了无意义的半肉搏,虽然没有动拳头,但往对方头上招呼的力量和互踹的肢体动作完全没有任何温柔的意思。祂们一边怒瞪对方,用俄语说其他人都听不懂的荤话,一边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比幼稚,看着对方气鼓鼓的脸忍不住笑出声。
“看在上帝的份……好吧看在我的份上,阿曼尼那时说的只是我不擅长给人取名字,但阿蒙这个名字不也挺好的?别借机人身攻击了——啊!萨什卡,快把手拿开!萨斯利尔!萨斯利尔!你听见没!你压着我的头发了!”
见自己反正也把太阳神黄黑相间的头发揉成了一团鸟窝,萨斯利尔挑眉收手。
“你也快点松……等等,别动!我求你别动!嘶……我头发是不是跟你衣服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打结了!”
“那怎么会是我的?那些玩意是你自己的衣服装饰品,你的头发跟你的装饰品搅在一起了。”太阳神把缠绕的一条绸缎解开,幸灾乐祸地说。
“那是你准备的装饰品,快给我帮忙,别在那里看笑话。”
“使唤你的主可真随便。”
“赞美您的勤劳。”萨斯利尔嘲讽道。
太阳神笑出了声,跟着从床上坐起,两人一言一句的聊天,或一点点勾走头发,或一点点挪动繁复的银链。
“瞧瞧,我都这么喜欢你了,你的装饰品都是我给你弄的小玩意。喏,这个我记得是在第聂伯河边的沙滩上捡到的一枚石头,我打磨抛光后给你串进了链子里,你却老喜欢跟我对腔,有时真不知道你到底生什么气。”
“来给我上班处理杂事我绝不生气。顺便需要我提醒你一句,你折腾这些小玩意不是你有意配合你给我制造的脸,主动满足你幻想用的吗?”
“不然多浪费我以前画的你的设计图。”太阳神得意地捏了把萨斯利尔的脸蛋,“我最得意漂亮的小天使。”
“这说法真恶心,你可千万别再给我补充什么伽拉泰亚的标签了。”
“这么说似乎并没什么问题。不过我是单纯喜欢我自己而已,我还没——你是不是继承我的负面人格太多了,你怎么老把我想的那么阴暗——变态到把另一半我当成我的妻子。”太阳神把萨斯利尔的最后一根银链挑走,没好气地推了推祂,“还有,萨什卡,你最近可真是加班加傻了,就算我帮忙处理那堆杂事,你还是会被气死的。想想我申请到手的课题经费有多少,对我指手画脚的那个可恶的老头子对我们的理论一无所知还不屑一顾,还有我带的简直就是在折磨我的学生们,还记得那句话吗,写一篇论文都需要些什么——”
“一个怒骂论文的学生,一位怒骂学生的导师,以及一百篇发表过的论文。”萨斯利尔拔掉自己的几根头发,彻底结束缠绕在一起的银链,祂双手摊开,仰倒在床,“你说得对,我完全不想回忆那一切。比起我那群白痴的学生更糟糕的是,我还没法骂他们。”
“仁慈点,萨什卡,我又不强求你给我交报告。”太阳神笑了好几声,祂拍了拍萨斯利尔的肩膀,语气温和地说,“慢慢来吧,只要我们努力点,世界总会变好的。我还想好了这些学生们的全新名字——门徒,这个词如何?我许可白塔开传道的门,讲述主的奥秘。”
萨斯利尔叹了口气,闭上眼。
“挺好的,适合你那神神叨叨的风格。总之,现在先让我先躺着好好休息一会儿,分明我才是那个最该休息的人,可谁也没给我机会休息。”
“睡吧睡吧,我知道你连轴转了好几个月了。接下来的仪式,我让奥赛库斯跟列奥德罗去处理。你方才说的方案没问题,我现在就让赫拉伯根去清点非凡特性总数,给我构思一个全新的培育非凡者的框架出来,嗯,赫密斯汇报给我的自创语言体系已经趋于完整,亵渎石板内记载的配方研究需要人类的配合,赫密斯的语言……真麻烦,就叫赫密斯语吧,可以一起进行教育,他可以在这件事上带着他的团队跟赫拉伯根合作。具体的教育计划并入明天的议事流程里吧,到时候我们俩好好讨论讨论。”太阳神手指的亮起一道金光,将自己布置的任务丢给几位天使之王的意识里头。
“你信任祂?”
“不会有人敢在我眼皮底下背叛我,而且赫拉伯根是唯一一个最适合做这种事的,毕竟这条序列里聪明还有眼力的没几个。”太阳神无奈扭头,伸手罩住祂的双眼,“想要我来处理工作,又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你怎么会不累?好好睡吧萨西卡,我都把床分给你一半了。
“别担心,我知道你喜欢亚当那个孩子,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你们都会回归我的体内。必要的话,我之后还是会把你们重新分割出来,什么都不会改变,我是你们,你们也是我。我总是爱我自己的。”
“……听起来我就像个自恋狂。”入睡前,萨斯利尔迷迷糊糊地随口说。
太阳神哼笑了一声,没再回答。金色的宫殿笼上黑暗,徘徊多时的睡意吃下祂的疲惫,梦境里祂又看到了过去。
“之后我开始认真学习,由于成绩极度优异,连当地的政府官员都注意到了,我接受了他们发出的邀请,在满分通过水平阶段检测后,前往最好的学府读书。所有人都在跟我道贺,所有人都在称赞我,大家都夸我是天才,我也的确成为了国立大学最年轻的博士和教授。我是打定主意就会持之以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类型,这种结果只是呼吸一样的必然。你如果对数学,材料学,分子生物学感兴趣,我可以再多说些具体的我的研究成果。”
阿曼尼西斯含蓄地摇了摇头:“我只听财报,不听研究过程。”
“撒网投资?”
“也要看是什么鱼塘。”
两人笑了几声,萨斯利尔酝酿了一下内容,继续说。
“那时世界算不上多平静,最初那场战争平息了几年,又再度爆发,战争牵扯到了许多国家。幸运的是,我的国家并不弱,战火也没烧到我所在的地方,我的父母在乡下也过得很平静,那阵子我甚至对战争的新闻报道都丧失了兴趣,总会想,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个科学家罢了。我的人生真没太多好说的,因为之后绝大多数时间我都泡在了图书馆和实验室里,就像你,你也不会主动说平日里公司事务,我们每天遭遇的那些都太常见了,可以拿来当故事说的也只有一些或好或坏的意外。就是这样,我跟我们学校的几个教授,还有其他几个同样领域的,相邻领域的,某天见到了政府官员,他们说祖国某处干涸油田重新出油,或者一种近似油的能源,要我们去研究,我们连忙答应。我倒不是因为什么爱国心,或者战争的危机缘故,那时世界性的缺乏能源。官员开给我的条件和酬劳极其丰厚,但驱使我答应的我仅是纯粹的好奇。
“利润、土地、淡水……能源也是战争利益的重要一环。未来的工业革命停滞很久没有进步了,在我离开前,石油正以诡异的速度不断消失,全球能源价格飞涨。最初爆发的战争,就跟它有些关系。那是个能源大国,但是囤积的丰厚能源在某日突然锐减,再多的财富也都挽救不回石油的消失,于是安稳了没几年的地区开了战,不过那里本来就有宗教或者民族矛盾,死人算不上什么大新闻。
“在那个年代,我们虽然能借助互联网彼此无间隔地相连,虚拟和现实混在了一起,可烧开水这件事上还是沿用之前工业革命的燃料。人类那时已经开始探索月球,在月球表面建房子,开太阳能轿车,但受限于理论和科技的差距,长时间里始终无法有效利用氦三,加上地球各国局势恶化,月球建设的工作一推再推,在我出事前,月球实际开发没有太多进展。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我们发现的是什么,在我告别了父母,开始长期研究的第一天,我就觉得感觉不对劲。我们的研究所在切尔诺贝利附近,你知道切尔诺贝利事件吧,现代历史教科书的内容。我们的研究所非常隐蔽,谁都想不到我们被安排在了那么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哪怕不远处的战火烧过来,普通军队也不会太随意进出那块地方,毕竟一旦吸收看不见的辐射,细胞的再生功能就会被严重破坏。不过我们的研究所也没那么近,邻国在消除核污染方便研究的比我们国内高很多,给我们提供了不少技术支持,切尔诺贝利的核心场所几十年里一直在接受净化,起码不需要等几万年,地表才会恢复正常了。我那片研究所也还算安全,跟外界交流一开始很通畅,政府对这件事热情相当高,别说烟跟咖啡了,他们几乎能满足我们这群研究人员一切的要求。我加入研究所后对前线了解增多了不少,明白他们的期望。”
萨斯利尔找出两根烟,分享了一根后,边抽边说。
“我们研究的内容不是什么接近油的能源,那就是混沌海本身。那时全地球也没人认识这种玩意,我们对这个神奇的物质进行多方面研究,结果我们得不出任何数据。压强,反射率,浮力……所有的尖端设备都测不出一个稳定的数据,只有重量的变化不算太大,我们甚至怀疑这个不是从干涸的油田里挖出来的,是外星人送来的玩意,但政府否定了这种说法,肯定这个物质是从某处油田底下溢出来,他们封控了那个区域,并带出来一批液体让我们来研究。
“但意外发生了,始终处于密封凝固的液体某天突然破开了容器。我眼睁睁看着我认识的一位博士隔着防护服,液体扩散的瞬间,变成了一滩黑漆漆的石油,骨头衣服一点没剩。所有人都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尖叫着跑出那间研究室,封锁房间。事后回看视频发现了这一变化,我们立刻上报,但他们将这个异变当做意外的实验研究事故,那段时间战争局势发生了变化,据说是好几处重要据点被轰炸,前线退得很快,上头只说保证不会让我们所在的地方受到余波,并要求我们继续研究。我们反反复复强调这种变化的未知,把短期内的研究发现全部上报,这个时候上头似乎才意识到了这个能源的危害性和未知,但对于我们也好,对于外界也好都太晚了,石油自己有意识地开始蔓延了。越来越多的人化成一滩蠕动的石油,我们逃不出去,外面封锁了研究所,恐惧与精神异常让我们开始发疯。有的家伙受不了,出门被枪杀死,有的家伙在自己的房间里自杀,或者在惊恐状态下把别人杀了。我们几个稍微年轻的,依靠手枪稍微维持秩序,整合了食物,带着还算脑袋清醒的人们躲进了研究所的地堡里。我们最后一次跟外界的人联系,得知整个世界早已疯狂,所有的国家都已进入瘫痪或半瘫痪的状态。油田的异变不止这一出,许多地方都开始,或者说,掩盖不住地扩散了。最初那场战争爆发的地方早已沦陷,一切存在统统变成了石油的一份子,武器对石油造成不了任何伤害和阻挡。人类开始发疯,残杀彼此,秩序一片混乱,数不尽的人不是朝地下避难所跑去,就是朝高原跑去,厉害的大人物还能坐上逃向月球的火箭,没办法的人只能选择被石油吞噬或者自杀,他们都在渴望逃离,逃离地球。跟我交代完一切后,视频那边的人就当着我的面对自己的脑袋开枪了。
“食物一日日耗尽,我们也越来越绝望,跑到地下是错误的选择,封锁研究所的外界成员甚至比我们死得还要早,研究所内本就为数不多的几个大活人挨个发疯,我们没有任何办法,我们只能看着他们自杀,或者帮他们解脱……我迷迷糊糊地用日记记载着一切,想给后人提供些什么,那段时间我常常听到一阵莫名的呼唤声,我知道有谁在地堡底下在叫我,让我过去,于是在这种呼唤的唆使下,我自暴自弃的绝望冲动下,我将我的食物和笔记留给同事们,独自朝声音的方向走去。突然,我站着的地方坍塌了,我摔了下去——抬头便看见朝我席卷而来的石油浪潮。
“接下来的事我就没任何记忆了,再一醒来,便是从石油海里爬出来,空空荡荡的研究所化作了金属废墟,我的朋友,我的父母,我珍贵的一切都死在了过去。”
萨斯利尔抖了抖手,灰色无形的薄雾冲出口鼻,为覆上黑色的面庞更融入一层难以分辨的幻象。实在的经历化作语言的符号,脆弱的火光滴进黑夜。
随着一声巨响,山脉倏地被拉长,平原格格不入地嵌入山脉之中,山峰突然融化,激起的尘土瞬间蔓延开来,还没形成一团褐雾,又消失在了在天地间膨胀开的阴影里。两秒钟后,巨大的光团瞬间击穿那团即将彻底吞噬绵延山脉的黑暗,时间的钟表跟着浮现,过了好几秒,指针才不情不愿地往后拨了拨,连绵的山脉复原成先前的模样。
感受到异变,及时阻止两人打起来的太阳神轻叹一声,没能跑路成功的阿蒙终于从萨斯利尔掌中脱出。
“看看祂为了恶作剧都干了什么。”蠕动的阴影回到萨斯利尔的衣袍内,祂咬牙切齿地把手中拿到的信往天空砸去。
太阳神本体并没立即出现在两人中间,抵达的只有祂的一道声音,但全知的权柄让祂仅是瞟了一眼便明白了整件事的起因经过。
“……你怎么想到要写个东西的?”
“我看到父亲您的书里有这种东西啊,不就是,”阿蒙躲在某团云后头,见萨斯利尔抬头瞪了眼自己,或者父亲,祂立即往云后头缩了缩,“遗书。”
饶是身处实验室里的太阳神,此刻也已无语扶额。祂这个儿子总能给祂俩意想不到的惊喜。
写了封遗书塞入萨斯利尔的公文里后,自己偷偷跑到危险地区尝试刺激,萨斯利尔虽然知道这多半还是阿蒙的一次恶作剧,阿蒙才不会突发奇到想去自杀玩,但还是立即顺着之前放阿蒙身上的坐标追了过来,打算查看情况。结果落地才一睁眼,就看到身旁的阿蒙被怪物击杀,鲜血飙到了祂的脸上。
于是便有了狂暴下的萨斯利尔追着阿蒙揍的画面。
“我从不允许我的信徒们轻易放弃自己宝贵的灵魂。”太阳神干脆暂停了手边的实验,直接来到两人身边,“阿蒙,你不该用自杀吓唬我们。”
阿蒙挣扎了一下,发现牵着自己从天上飞下来的父亲并不打算让祂躲开萨斯利尔,于是努力给自己辩解道:“我没打算真的自杀,谁让萨斯利尔来得太不巧了,那会儿我正好被恶魔缠上,为了解决掉祂就用了这种欺诈的方式。”
“你不是玩得挺开心的吗?在我面前一边笑着说再见一边炸得尸骨无存。”
在梅迪奇的嘲笑声中,满世界玩耍的阿蒙被迫开始了工作生涯,本体每日跟着萨斯利尔和乌洛琉斯一起待在神国里晃悠,分身执行萨斯利尔布置给祂的传教任务。
“我明明什么也帮不了你,让我跟着你有什么用呢?”阿蒙抓着容貌比自己还小的乌洛琉斯的尾巴打结玩,前段时间祂又重启了,变成小蛇的祂每日迷迷糊糊,卷着萨斯利尔的手臂或衣服一动不动,直到最近神志恢复了一些,变成了半人型,“只为了让你能够盯着我不再恶作剧?”
站在书架间给资料分类处理的萨斯利尔翻了翻手中的文件,头也不回地问:“无聊了?”
“肯定啊,萨斯利尔,这无聊极了。”乌洛琉斯什么反抗也没有,阿蒙感到无趣,起身跑到萨斯利尔身边,晃了下祂的衣袖,“已经中午了。”
“我怎么没听梅迪奇说过你有午睡的习惯?”萨斯利尔微微弯腰,抱起敞开双手的阿蒙,阿蒙一手勾住萨斯利尔的脖颈,一手捻起萨斯利尔的发梢,顺着手指转了转。
“因为梅迪奇虽然很讨厌,但是逗祂很有趣,祂会追着我跑。”
“这里是神国,不是游乐场。”
“可人类说这里是世间最为美好的地方。”
“对于人类而言,的确是。我们所做的工作,也是在为人类创造美好。”萨斯利尔放下手中的公文,向乌洛琉斯招了招手,祂顺从地挪动半人半蛇的身躯,前行了还没几步就被绊倒,地上的一团阴影拱起祂,将祂送到了萨斯利尔身边的同时,解开了结。
“解决他们基础的生存需求,予以他们和平的生存环境,之后我们还要为人类创造什么美好呢?”
“好奇的话,你可以耐心等一等他们的成长。”牵着乌洛琉斯的手,萨斯利尔往室外走去。
“你是想要我学会耐心吗?”阿蒙打了个哈欠,双手手指勾在一起,脸颊贴着萨斯利尔的肩颈。
“用不着教这么浅显的东西,你对时间的感受应该比我还要好。”
“那你是想要我学亚当?”阿蒙轻哼一声,瞥见室外草丛种着的别致而简单的洋甘菊,祂懒洋洋的问。
“你们兄弟彼此学习并不是坏事。我听说你把亚当快写完了的一本童话故事藏起来了?”
“谁让那个故事那么枯燥。”阿蒙呲了呲牙,“祂找你告状了?”
“是主告诉我的。亚当那孩子什么都没说。”
“……你们都想让我还回去。”
“我不是说了吗,亚当什么都还没跟我们说。”
“你想要我做什么?”阿蒙警觉问。
“这么做算不算你说的公平?”萨斯利尔平静发问。
阿蒙瞪大了眼,旋即面上挂起真实的喜悦与好奇的笑,祂推了推单片眼镜,乐呵呵地说:“当然,当然,一视同仁得就跟我和阿蒙们一样。”
“你这叫专制,不折不扣的本体专制的强权统治。”
“很有趣的词,以后我就这么用了。我不跟您生气了,真好奇亚当知道您偏袒我会不会生气。”
亚当那孩子当然不会生气,萨斯利尔心想,因为祂完全不介意阿蒙的小恶作剧,祂只是不想让自己弟弟失望于自己的恶作剧没有得到预期反馈,有意做出自己正在寻找的假像给祂看罢了。这件事到最后祂也不会跟父亲们说的,亚当很有作为哥哥的意识,祂总是乐意分享一切,绝不会争着从父亲这里收获到什么特殊对待。
“对你哥哥好一点。”祂提醒道,“亚当从没伤害过你。”
“我当然知道,但是亚当总是笑着旁观,从不责备我,什么反应都没有,就跟笨笨的乌洛琉斯一样。您知道吗,我怀疑我的恶作剧祂早就发现了。”阿蒙冲被念到名字后抬起头的乌洛琉斯比了个鬼脸,祂晃了晃脚,得意洋洋地抬起下颚,“我就想看看祂不会笑的样子。要是亚当发现自己怎样也找不着祂的宝物了,那着急的模样该有多有趣。”
本要教育教育孩子,见乌洛琉斯突然停住脚步,萨斯利尔停住嘴边的话。
“怎么了?”祂和阿蒙顺着乌洛琉斯的目光看去。那是前段时间晚宴后乌洛琉斯画的壁画,据另一个自己事后所说,祂提供不少绘画建议和参考——实际上就是玩谁也看不懂的宗教笑话,祂让乌洛琉斯画了个类似“最后的晚餐”的写实壁画。
绘画告一段落,乌洛琉斯双眼淌出鲜血,祂闭上眼,毕恭毕敬地向身后等待多时的太阳神行礼。
“你看到了什么?”
“……黑暗,还有死亡,如同芦苇一样的生命们在悲号中死去。”
太阳神给祂擦了擦血泪,站在辉煌的壁画前面露思索。自从教了乌洛琉斯简单的绘画,祂便沉迷于此,常常根据现实的经历画些简单易懂的宗教画,效果极好,有时还会全凭灵性引导进行创作,虽然内容往往不明,但事后看,超越事件变化的命运预言总是极为精准。
“不要跟任何人说。”祂压低嗓音,吩咐道。
乌洛琉斯点点头,下一秒,祂的身躯开始融化,洁白的衣袍落入地面,衣物内多出了一枚白色的蛇蛋。太阳神抱起蛋,站在原地,久久沉默,直至白昼再临,明亮的太阳从东侧冉冉升起,朝霞照得壁画泛出异常刺眼的白光。疾驰的岁月比林间的白兔还要更快,时间的天使也没能捕捉到它短小的尾巴。过往须臾如夏,只是盛夏终逝。
每隔几年,民间都将举行重大的节日赞美主降临的光辉,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祭典的阿蒙对此早已没了最初的好奇和期待,依萨斯利尔的要求,各丢了个分身在神国后,就跑出去玩了。亚当有些不放心,于是本体留在了神国,分身追了出去。
自太阳神击杀了数名古神,回收了权柄,统一了几乎全世界后,在具体的各类非凡群体的管理上,祂持续推行仁慈的政策,只要愿意改性,愿意供奉祂的,祂会一律视作子民予以庇护。不接受的,躲到某处世界角落里的,祂平日里不会主动找上门杀干净,任由祂们继续向不是死得干干净净,就是已经无力复活的亡灵祈祷,只有伤害了子民,神国才会派天使清理危险分子。其他几个势力不大的神与神之间虽拥有一些联系,但除去被太阳神和天国副君赐名的巨人团体,其余往来并不是很密切,彼此的信徒明面并无往来,甚至因为一百年前,黑夜女神的信徒偷偷从太阳神的某处城邦苗圃里盗走了种子后,让两方关系恶化将至冰点,神国为此发布了对神国内潜藏黑夜信徒的通缉,夹在双方的少数非凡种族团体一边继续保持固有信仰,不倒向任何一个势力,一边向太阳神势力的人类交换劳动产品,维系愈发艰难的生存,通常情况下这类事件都会由各城邦内的非凡小队进行特殊处理,统归为伪神传教案件。
太阳神早早与跟欧米贝拉展开合作,创造了不少种子,利用非凡特性和非凡道具,迅速地让作物繁衍,农业生产力高度发展,各城邦相继进入了丰饶时期,人们完全不存在会因为吃不饱就饿死。他们赞美着太阳神的恩赐与仁慈,各尽其能,按需分配,世界不存在任何经济的剥削与压迫,人人都可以获得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各个城邦之间往来密切,人与人之间还能看到效仿人类打扮的其他物种,种族和宗教在数百年的交流和融合中,人类逐渐创造出了独特的文明,成为了许多非凡种族们眼中新的文化的引领者。
祭典将近,每年都要亲自降下奇迹的太阳神也从切尔诺贝利里走了出来,祂注意到一份前段时间提交的报告,里头称海岸附近出现了精灵跟人类进行交易行为,虽然人类并不太需要精灵给的东西,几乎是以分享的态度给了一批物资,但这件事还是引起了风暴守卫和风暴牧师们的关注,具体情况详细调查后,汇报给了维护海空秩序的列奥德罗。
“这件事你打算让我来处理?”
“掐着时间看,差不多在你出来的时候,精灵也会主动来找你谈合作了。”萨斯利尔头也不抬。
无需神国的批示,底层的海眷者们见精灵们出现的频率愈来愈高,而顶上的灾难主祭来了好几个后,便主动避嫌,暂停了制盐捕鱼等劳作,日日去海滨的教堂里忏悔祈祷,变相隔断了两方之间的物物交易。
太阳神倒没有去海边,祂叫列奥德罗来一趟神国,两人围着偌大的,被奥赛库斯种了一大堆鲜花的神国庭院慢悠悠地散步。祂态度温和地跟站在左侧的列奥德罗讲起这件事,表示精灵团体用树百年的时光愿意给自己贴上无害的标签,便足够证明祂们的诚意,此刻精灵们也不容易,祂愿意予以精灵们的善意,给出了谈判的底线,并授意列奥德罗全程负责此事。
“你的言语应像用盐调和的佳肴一般。”祂教导道,“海的孩子们对咸味习以为常,不计较多寡,可你代表我,须得谨慎斟酌,知晓语言与态度的深浅。”
列奥德罗走在落后太阳神一步的身后,祂在心中默背了一遍后,明白太阳神这是在敲打自己,不要像以前行事鲁莽做事力度激烈。
“主,我是您摊晒的盐吗?”
“你可是光。”太阳神笑着抬了抬手,示意急于反驳,将光的称呼还给自己的列奥德罗等一下,“无论是你,还是奥赛库斯,你们都是光。如今诞生的孩子正是沐浴在你们的光芒下得以自由成长。列奥德罗,盐创造本身就是一种智慧,而你此刻需要的正是去展现智慧。我信任你,为我带来满意的结果吧。”
“必如您所愿。”
列奥德罗旁敲侧击询问了一些谈判内容具体的可操作空间后,太阳神示意祂带上如今序列三了的雅各,祂现在正在海边——百年前祂和梅迪奇在某次去南边巡查时,碰到的一个年轻且天赋不浅的偷盗者。虽然为了消化魔药的确在违法乱纪,但他很会藏拙,行事作风极为低调,甚至都没人发现过东西已经被盗,和一睁眼就张扬地偷梅迪奇东西的阿蒙风格完全相反。梅迪奇笑着看完了他偷盗的全程,给出了不低的评价,太阳神觉得有趣,次日坐上他的小渔船,赐予了他雅各的名字——便迅疾离去。在列奥德罗来神国前,被动封锁的精灵团体们确实入萨斯利尔所料那般,找上了门。
结束一档子事后,心情愉悦的太阳神继续欣赏这段时间庭院内奥赛库斯新栽种的花,走着走着,祂看到了留在神国内给萨斯利尔帮忙的亚当和化成乌鸦模样的阿蒙分身,此刻亚当正面朝墙壁垂下的阴影,表情有几分古怪。
“亚当?”
亚当连忙行礼鞠躬:“父亲。”几百年来祂成长了不少,外形也从最初的孩子长成了挺拔的青年模样。
“快听我说,父亲!亚当祂把自己扮演成一个普通人,在神殿内跟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门徒’争论起来啦!”乌鸦阿蒙急着飞到太阳神面前,用嘲笑地口吻汇报情况,“谁让祂不肯用真面目示人,现在只能跟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一句一句辩经!我看马上就会有人向您祷告!”
太阳神有些意外,亚当抿抿唇,点头承认了阿蒙的说法。
“那门徒都说了些什么?”太阳神弯下腰,盯着亚当的眼睛,好奇发问。
“他,他居然在猜您的名字!”
胆子真大。太阳神在心里回答。
“他说,您未来还会有第三个儿子,祂会成为救世主,肃清魔鬼,使人类进入光明的王国。”
太阳神看了看自己的俩儿子,心中算上萨斯利尔,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或许他是根据我所说的阿蒙会成为末日的光来进行的推测。”
“他还说,您是二元的,此刻的您象征着善,未来还将有一个您象征着恶,您之间要相互争斗厮杀,最终您战胜了恶。”
有趣的猜想。
乌鸦阿蒙翻了个有模有样的白眼,祂有力的挥舞翅膀,愤愤地说:“我受不了了,亚当,我现在就要把你虚假的外壳偷走,我还以为他能多有趣,原来只是个自作聪明的伪信徒。别帮这个恬不知耻的家伙消化诈骗师了,我要吃掉他的非凡特性。”
“等等,阿蒙,我还挺感兴趣的。”
从此年轻的诈骗师有了个全新的姓氏:琐罗亚斯德。
“别那么计较真实与虚伪,孩子们,虚幻总能支撑现实。何况那个人类,有他独特的二元论宗教思考,这不是很符合我创立面向所有人的学府,送给他们‘门徒’一词的用意?”太阳神拍了拍两个有些不太开心的儿子的背,各揽着一侧肩膀。听闻神殿出现神谕后的众人纷纷赶去,或立即跪在地上虔诚祷告,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逆着喧闹的人流,反方向离开的三人。
“他的那些说法明明是在否定您!”阿蒙叼着父亲送给祂的饮料,不快地说。
“否定了什么?”
“您哪来第三个儿子!难道萨斯利尔才是我们的大哥吗?”
祂哈哈大笑。
“那你呢,亚当,你怎么想?”
“他乱说了很多,但我认为他起码还是说对了一点——您一定能战胜邪恶。”
亚当在太阳神安抚后情绪恢复如初,祂把方才自己从路边捡来的无主猫咪放在自己肩上,当着太阳神的面,双手交织,做出祈祷的动作,神情无比认真。阿蒙也跟着模仿,不过祂调皮地睁开一只眼,偷偷看向太阳神。猫咪不明所以,爬到亚当的脑袋上喵喵叫唤了几句。
祂忍俊不禁,抱起孩子们,各吻了好几下。
“如你们所愿。”祂说,“那么今天,我来给你们讲一个新的故事吧。在远古时期,曾有一个名叫丹柯的人,他们一族生活的地方被森林包围,有一天,敌人们来到了这里,他们把丹柯一族赶进森林里,人们走进了森林,可森林又黑又臭,人们恐惧着漆黑的森林深处,也恐惧着身后可怖凶悍的敌人,渐渐地,疲惫而沮丧人们开始想要逃避,他们想要回去,想要臣服于敌人们,愿意献出自由,给他们做奴隶。这时丹柯说,‘只靠空想,是推不开挡在大路上的石头的。’于是受到鼓舞的人们,继续在他的带领下向森林深处进军。可路实在是太长,太艰难了,人们的毅力被消磨,他们纷纷埋怨丹柯,责怪丹柯,甚至辱骂他,审判他,认为他对大家是个有害的人,正是他的带领,大家才如此疲惫,他们还想杀了他。丹柯生气极了,可一想到人们要是没了他都会死去,又心怀怜悯与爱,在雷雨里,他高声问,‘我究竟能为大家做些什么呢’,他突然撕开自己的胸膛,高举着燃烧的一颗心,四周盘旋的黑暗和恐惧纷纷遁走,他继续指引大家向森林深处走去,森林试图干扰他们的行走,人们却不再害怕。终于,他们穿过了森林,来到了草原,勇敢的丹柯看到这片自由的大地笑着死去,欢呼的人们没能注意到丹柯的死亡,也没有人看到丹柯燃烧的心脏,只有一个害怕的家伙,踩在那颗心上,它破碎成火星,最终熄灭了……”
萨斯利尔交叉抱臂,目光从壁画上挪开,本该坐着犹大的位置那里什么也没有画,空空荡荡。
“一千多年了,拜你所赐,乌洛琉斯的画今天终于完成了,可除开灵性指引你送出去的名字以外,这里头最关键的叛徒,我们仍然不知道是谁。”萨斯利尔表情凝重,“而且按你所说,你的权柄提醒你从所罗门身上感受到战争,从那个门徒小子身上感受到灾难,一切似乎都在提醒我们未来必将朝这幅壁画的隐喻方向走去。”
祂们取了不少名字,有开玩笑的想法,也有认真思考后的决定,但往往确定说出口的瞬间,会受到灵性的影响。在今日,外出漫游多年,终于肯回家的阿蒙本体,从东边一个求知欲旺盛,成就不凡,在几百年前因独特功勋被赐名为“亚伯拉罕”的门徒家族里,带来了惊才绝艳的真正“门徒”。萨斯利尔愣了下,还没对儿子带朋友回家玩的行为说些什么,太阳神便突然发出神谕,给这个门徒改掉了原先“路斯”的名字,送给了他崭新的“伯特利”一词。
别人或许只以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荣耀,但萨斯利尔却明白这个名字的宗教隐喻,以及从全能全知的旧日口中说出究竟意味着什么。
“现在梅迪奇带走所罗门了吗?”太阳神瞥了这幅壁画一眼,疲惫地揉着额角,朝自己寝殿走去。几年前祂们在人间行走时,目睹一个聪慧的男孩辨别谎言,成功让俩妇人争夺的一个物什物归原主,祂顺着内心的想法,将所罗门这个名字送给了懵懂的他。
“不,所罗门现在还太小,现在进入梅迪奇的军团没多大好处,我把那个孩子送去巡逻小队了,正巧马上要开始新一轮的封印巡查,亚当负责检查祂之前封印的残骸和魂灵是否出现松动,并对地底的封印进行加固。我会提醒祂到时候利用观众的能力,设计合理的巧合,帮助所罗门快些成长。”萨斯利尔跟着一起离开,二人的步伐加快了不少,“阿蒙很中意伯特利,祂跟我自己在外游玩的时候隐藏了身份,意外结交了这个朋友,伯特利天赋很好,估计晋升天使也不会太久。如果你的名字没有说错,那他注定会成为门途径序列零,拥有跟阿蒙争夺诡秘之主的资格。”
“……弗拉格雷家的那个狼崽子,阿曼尼西斯还没找到吗?”
“祂早就找到了,只是祂跟我们一样在观察祂们的情况,考虑要不要动手中。如果我收到的信息没有出错,似乎祂们建立了一个夜之国。”萨斯利尔皱了皱眉,感受到太阳神情绪有些躁动不安,立即封锁了整个神国避免力量外泄,“先别想那么多,愚者的唯一性和非凡特性现在给阿蒙也没用,你现在就是最好的例子,就算你想让两边互相压制,可你和阿蒙都没法保障会不会直接被更高一层的意识取代,我们不能冒那么大的风险。”
“你说得对,接下来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要是我苏醒了……”太阳神即将推开门时,动作突然一顿,“阿蒙和亚当呢?”
“阿蒙没事,跟那个学徒小子在神国里读书,亚当在替我处理工作,祂有些担心你,需要我帮你带话吗?”
“……不了,记得封印好房间,我要是出来时情况不对,什么措施都用上。”太阳神将第一块亵渎石板交给萨斯利尔。
“我知道了。你把这个拿着,不是我做的,这是两个孩子准备送给你的东西,虽然不知道能有什么用,聊胜于无,就当一点孩子们的寄托吧。”收好石板后,萨斯利尔掏出两个简单的巴掌大的木质人偶,阿蒙喜欢从别人脑袋里偷来些奇奇怪怪的知识,以此消磨时间,亚当平日里若没被安排事务的话,便走在人世间,化作普通人的模样,跟人类一起劳动,积累写作的经验和灵感,祂掌握的技能并不比阿蒙少。
“还是替我带句话吧。”太阳神握着两个人偶,金眸深处浮现丁点笑意,“就跟祂们说刻的很好,正好可以陪老爸睡觉。”
“老爸这个词原话转述?”萨斯利尔愣了下,面上的严肃微微褪去,“你不是一直很在乎孩子们眼里的形象吗?”
“可我也是空想天使和恶作剧天使的父亲。”
目光越过萨斯利尔,朝躲在柱子后边的两道身影眨了眨眼,阿蒙模仿父亲做同样的动作,面露笑意,亚当目光一如既往的和煦温柔,画了个十字,仿佛这只是一次常见的晚安道别。见父亲转身离开,彻底进入完全封锁的房间,亚当的目光停留在阿蒙的侧脸,金眸闪过一道坚定的光。谁也不知道祂在想什么。
等待的时间索然无味,阿蒙趴在软垫上,支着脸颊,跟自己的分身下象棋,祂现在正在记录每一盘棋局,并尝试穷尽。
“要下一把吗?”
“父亲?您出来了?”两个阿蒙一人一句,喜出望外。
祂微微一笑,坐在分身阿蒙让开的位置上,将祂执的黑棋一一摆回最初的位置。
“您要不要跟我一起打个赌?就跟以前我们一起下棋那样。”       
阿蒙跟太阳神下棋赢的次数并不多,赢通常都会有太阳神放水,借此满足儿子心愿的缘故在。
“你想要什么?”祂脸上挂着笑,开始挪动棋子。
“您给我一个‘可以’吧,具体做什么我还没想好。”
“可以。”
“这条可不算。”阿蒙立刻抬头补充。
“当然。”祂接过分身阿蒙递给祂的一杯茶,径直喝了一口。
想不到茶水竟让祂感到淡淡的苦涩,祂看了看桌面,没有蜂蜜,放下茶杯,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们都被误解了,亵渎石板并不是只写到了成神的序列,而是只会写到成神序列——上帝的目的正是让后继者,也就是那个我成神,然后在我们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使用全能全知的权柄,不断推演序列之上的秘密。这种行为只会让影响还没完全褪去的上帝加速从我们体内复苏,越是使用权柄,越是了解晋升旧日相关的同时,祂的意志越活跃,甚至偶尔会扮演‘我’,去接触外界。”
眼见即将陷入僵局,数量增多了一大圈的阿蒙们围坐在一起,不是认真托腮思考,就是在推单片眼镜,发动解密学者的能力,叽叽喳喳地在脑子里交流下一步该怎么走。
“每次我都从您手中占不到多少优势。”本体阿蒙嘟哝道。
“你可以现在使用那个‘可以’,帮助你赢。”祂淡淡地说。
“那是我预定的战利品,我打算赢了再用。”
“就算不用这盘棋,你想要的也总会有。”
阿蒙挪动棋子,嘟哝道。
“那不一样。”
“那不一样!”
黄昏的王庭里,体态丰腴的棕发女巨人发出一声惊呼,祂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地看向坐在主座上的萨斯利尔和阿曼尼西斯。
“萨斯利尔,若是你不参与,我们几人怎能抵挡那位大人?”
听到欧弥贝拉这幅有意推脱的话语,祂皱了皱眉。
“若是只要我在就能完成这个计划,我也用不着特意来找你们了。”
“不是我们不愿,可没有谁比经历过战争的我们更清楚您那位大人的伟力,仅是我们几个神完全无法跟旧日抗衡。你若是说在陆地里,或许我能出力不少,可你希望减少对人类的影响,让我们去海边拼命。海洋并非我主宰的区域,我的力量天然会被削弱。”
听到这番无稽之谈,萨斯利尔沉默凝视各坐一方的欧弥贝拉和巴德海尔,没有回答。
“我无意反对你的计划,但这是事实,萨斯利尔,我们做不到的,你还需要更多的力量。”
“你想让列奥德罗帮助你?”阿曼尼西斯问。
欧弥贝拉点了点头,巴德海尔瞥了眼软弱到害怕自己,躲避自己的母亲,心中轻嗤,祂摊手道:“天使之王跟神并不能划等号,区区一个起的效果有限,但你们座下的天使每一个是简单的,为什么不干脆把那几位天使之王都带上,说不定一起还能派得上一点用场。”
“感谢您,又让我赢了。”阿蒙眯眼笑了笑,得意地捏了捏单片眼镜,天使之王的脑内进行飞速推演运算,依靠分身获得亚当,萨斯利尔,梅迪奇,赫拉伯根和伯特利的远程帮助,祂终于在自己的白棋一只手都能数赢了一把的绝境下,险之又险地取得胜利。
“说说你想要的吧,我答应你提出的一切。”祂微笑承诺道。
“那么,请您继续沉睡——不要再模仿我的父亲来跟我说话了。”
阿蒙依旧保持着面上的谦逊有礼,嘴角的弧度却下垮了几分,漆黑的眼眸深处不见一丝光亮,其乐融融的气氛陡然一凝。
“如果不是天尊故意让我撕下来的错误唯一性在混沌海边上制造了错误,你的父亲应该在睁眼的瞬间就变成我了。”祂丝毫不介意自己被拆穿,笑着点了点头,“很有趣,除了你父亲,如今我还会有一个天尊的孩子。”
“我的父亲不是那位,也不是你。”阿蒙纠正道。
“没关系,父亲总是这样不断被长大的孩子否定或推翻的角色。”不带一丝感情的金眸定定注视着祂的单片眼镜,满不在乎地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父亲从来不会用你这样的眼神看我,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哦,眼神……祂用什么眼神?这样的吗?”祂笑着的模样发生了改变,气质和神色几乎和阿蒙记忆里美好的父亲没有任何差别。
“如果你只是想模仿你仇敌的行事作风,那么抱歉,我会质疑你的能力是否正如字面意思一样全能全知。”阿蒙面无表情,“你也并不需要问我这么多废话,不是吗?”
“就当我是想看点有趣的东西吧,要知道祂可绝不会像你这样,带着错误唯一性,表现得却完全不像个错误。看来这个孩子目前对你的教育,给你的爱效果都很不错,哪怕我给了你机会逃走,向外界传达信息,也还是为了我的那句承诺一动不动。”祂对阿蒙话语里的挑衅视若无睹,“你没想过,我完全不会履行承诺的可能?”
“当然,如果您执意如此,我也没有任何办法,毕竟您才掌握主导。”阿蒙耸了耸肩,“可您没必要顺从我的想法,陪我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你说得对,我只是在陪你打发时间,以及,我真正的目的从不是你。”祂抬起手,在阿蒙愕然而紧张的注视下,笑着跟因为好奇阿蒙怎么陷入那么古怪多变的对弈里,前来查看情况的亚当打招呼,“晚上好,我的孩子。”
意识瞬间断带,记忆的痕迹被擦得干干净净。
可怖的沉默始于莉莉丝的第一句话。
“我相信无论是谁,在第一次见到祂时,只会升起无尽的崇拜——就跟我一样我。”隐秘下的祂轻声道,“我甚至没看清祂的脸,只是看到了祂行走在大地时散发的光芒,我便陷入了那种难以自拔的陶醉。
“祂和那位天尊在第一纪元的时候很是活跃,祂们各自庇护了一批人类,延续了不少种族。东边的那位更加活跃,我听过祂们那里的信徒向祂祈求好运。我自认弱小,不敢随意惊扰两位,带着我的孩子们躲藏着生活,我们虽然是吸血鬼,却连血也不敢乱喝。某次祂散步,对,只是散步而已,路过那时我们聚居地附近,祂甚至都没看我们一眼,在我躲避在自认安全的地方时,我听到一道陌生的声音在跟我说‘莉莉丝,你该为这个地方取名月城’。我惶恐向祂致谢,祂没理会我。感谢祂的仁慈和冷酷,那位伟大存在自己离开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们形容那道声音的力量,你仿佛能看见你自己只是祂的一根毛发,但谁会在乎一根毛发?你平日里甚至不会注意它的存在。如果祂真的想要做什么,莫名的亲近才是最可怕的预兆。”
前厄运女神的梦境并不糟糕,两道黑色的身影漫步于星空与银月,月亮花与夜香草之中。
敲定好计划,阿曼尼西斯突然问:“虽然有些不合时宜,这个组织名怎么称呼?”
“救赎蔷薇。”萨斯利尔显然是早有准备。
“你们之前取的‘亵渎石板’也很不错。”
“以前我总想着,如果我创造出来的东西被取名叫一二三四号,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研制成功。”萨斯利尔紧绷的神情柔和了几分。
“蔷薇很适合你。”阿曼尼西斯促狭一笑,递出一朵鲜花。
“你的神国内还有这种花?”
阿曼尼西斯没有回答,含蓄地表达自己对这种回答的不满。
“噢,好吧……谢谢你。”萨斯利尔顿了顿,笑着吻了下花瓣,“艾米,包括这一切。”
“你能来找我我就很高兴了。”阿曼尼西斯并不介意萨斯利尔也用起这个称呼。
两人顺着小径开始在花丛间拐弯,又简单聊了些轻松明快的话题,萨斯利尔繁复的暗银黑袍一脚突然被鲜花的棘刺勾住,阿曼尼西斯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回头看向后退几步,正准备扯衣服的祂,祂冷不防地发出一句询问。
“这次计划结束后,你还在吗?”
萨斯利尔停下弯腰的动作,怔了下:“我不清楚,或许会,或许不会。聚合是我们的本能。而我是我自己,我是计划的一部分。”
“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阿曼尼西斯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又指向萨斯利尔,“我,和你。”
祂没回答,阴影覆盖的双眸让外人看不见任何情感的涌动,过往的相处里,祂一直信奉民间那句“公事归公事,交情归交情”的谚语。
“……在你眼中,我是什么?”
人的一切思考发端总是无序,在不自觉却又都能回归万物的起点,思考起存在本身。人还总是好奇自己在他人心间的定位和评价,仿佛只有这样,自己才会被他人蜜蜡般美好的话语,或是钉子般锋利的奚落,彻底钉进众生的肖像画之中。一旦钉进,便难以脱身,无论哪个祂总不喜欢听到评价的原因就在这里,他年轻时沉迷过赞美,但又害怕变得盲目,短暂拥有过激情的爱,却又逃避付出更多的爱。无论别人怎么说,他总是更爱自信的自己一些的,毕竟他一贯不认为聪明的他真正走错过什么路。
“或许,那是爱,但也不是爱。”萨斯利尔斟酌着说,“你描述的爱像爱,尽可能贴近了你学习后的定义,你也下意识认为就是那么回事,可你只能通过像去理解它,而非真正瞬间的感受它,观众总会让你从情感间脱身,这很难让你拥有过多实际的主观评价,甚至主体感受。亚当,你是我们最特殊的天使,我们最特殊的孩子。你对我的爱可能只是你对聚合的饥渴,是我们神性的根源在错误地蛊惑你。”
亚当的脸颊抖了抖,祂失望地垂下眼,甚至还有些欲盖弥彰地想要回避萨斯利尔的拥抱,低头抱紧了襁褓里的孩子,大概是这一下动作,让孩子睁开了眼,她茫然看向两人,挥舞着手臂,啪得一下,打在了亚当脸上。
亚当愣了愣,无奈的笑了笑,任由孩子对自己胡闹,伸手拉了拉布料,给她裹严了些。
“父亲,我还是无法拥有爱吗?”祂抬头询问。
“不,你会的。但不要去理解,不要去思考,”看到亚当又被啪了一下小脸蛋,萨斯利尔忍俊不禁,祂抱紧了怀中不再揽着自己脖颈的亚当,这个年轻且注定迷茫的自己,“你当离开书本,离开知识,离开我。你要行走,你要见证,你要放下一切又融入一切。你要去爱,去爱你自己,去爱更多的人,直到爱能爱的一切。到了最后,你会拥有这份独一无二的情感的。”
去突破我为人时,你为神子的界限吧。亚当澄澈的眼眸映照着自己的模样,祂在心中如此祝福。
沉吟片刻,阿曼尼西斯抛出一个简单的词语。
“玻璃。”
“这里没有瑞士人,我也没有斯德哥尔摩的爱好。”萨斯利尔毫无笑意,开了个只有自己懂的玩笑话。祂平常总谴责另一个自己喜欢玩大家都看不懂的历史典故,事后还要自己挨个解释,但此时此刻,自己却也还是像自己一样,做出了一模一样的事。
“你是映照你自己人性的玻璃,也是映照着我同为人类的玻璃。”
阿曼尼西斯并不强求立刻获得解释,祂仿佛看穿了萨斯利尔的惊讶,与面对死亡和未知的不安,走到祂跟前,伸出手,捧起这张俊美的脸。
“现在更是个十足的斯德哥尔摩患者——阿列克谢,你就要被我杀死了。”
祂轻轻吻了下阴影下冰冷的双唇。
进入我的黑夜来,为你悬起今夜的静谧,待到次日,离去的身影再度化作普照万物的光。蔷薇香的吻如夜如星,纷纷掀起孤清的黑纱,缓缓落入静谧的柔情,却又让人迟疑。这是哪来的蔷薇,莫不是绝望中萌发的爱?萨斯利尔将阿曼尼西斯赠予的鲜花编织成花环,朝湖面投去,花环慢慢沉入水中,祂沉默半晌,意义不明地轻笑一声,就在祂即将转身离去时,熟悉的白袍金发的身影从树后头走了出来,两人面面相觑。
“……我想跟您聊聊。”
“好。”萨斯利尔有些意外,不过祂果断答应了亚当的请求,虽然祂还有很多事要做,但现在和孩子聊天的时间还是有的。
“那请您……先给我一个‘可以’的许可吧。无论我一会儿说了什么,或是向您请求什么。”
祂握紧领口悬着的十字架。
萨斯利尔瞳孔微缩,祂预感到,这个敏感聪慧而心怀慈爱的孩子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秘密。
“我想要逃走那片地方,可我知道在全能全知的那位原初眼里,在哪里都一样,于是我顺从了祂的命令,将那个聚居地改名为月城,把绝大多数的吸血鬼转移去了别的地方,并更改了我对于人类的态度,不再随意吃掉人类,只跟人类进行基础的血液交易,他们提供给我们鲜血,或者一些人类的知识,我们愿意满足他们的要求,或者愿望,总之经历保持相对友好的关系。我并不知道那位对我的决定满不满足,没过多久祂就和那位天尊爆发了一场战斗,灰雾在大地上划出一条巨大的线。当我感受到两位原初的争斗终于结束,赶去月城看时,发现那里已经被彻底摧毁,不远处的灰雾隔绝了两边一切联系,从此,我们的世界正式分成了两半。
“这是我对那位原初的一切认识了,我不清楚这对你们的计划有什么帮助。作为这点情报的代价,我也有个请求,阿曼尼西斯,届时击杀这位支柱时,用尽全力,甚至是使用我的唯一性,证明你的‘绯红之主’的权柄和强大。巴德海尔强大而野心勃勃,但注定永伴轻慢与无边猜疑。现在还没到我们结束计划的时刻,我需要继续隐藏我自己——这对我们都好。”
伯特利收敛灵性,睁开双眼,湛蓝的眼眸似有飘忽不定的灰雾与明亮星光闪过。
“欢迎回来,晋升最快的旅法师。”阿蒙盘腿坐在石头上,笑着拿出纸拉炮对伯特利放,剪裁完美的星星纸屑纷纷扬扬,洒在他的头上。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伯特利终于在神国的庇护下从星空回来。
“感谢您的帮助,时天使殿下。”
伯特利行礼道谢后,便拍掉落在自己头上的纸屑。
“你还是一如既往啊。”阿蒙毫不在意伯特利这种有些算得上无礼僭越的行为,祂本身就是因为喜欢伯特利自我主义的行事风格才跟他玩在一起,“这次去星空看到了什么?”
“主现在方便吗?”伯特利没有回复祂,此时年轻的祂还不知道这种拒绝只会挑起阿蒙千方百计探求真相的兴趣。
“你找我父亲做什么?”
“当然是汇报情况,暗天使殿下命令我讲述所见所闻。”
“我建议你跟我说就好,我会好好转述,毕竟父亲还在沉睡,而萨斯利尔……”阿蒙眯眼笑了笑,眼里全无笑意,“祂现在很忙。”
在伯特利于星空里穿行的这段日子里,天国副君无视王们的意见,执意带黑夜女神阿曼尼西斯出入神国和王庭,赦免了各个城邦一众邪恶的黑夜信徒,更是让祂们有意和“学徒”们彼此接触。传教士们愤怒的看着王们一次次摇头与缄默,信奉黑夜的邪教徒进驻城镇,他们悲愤的想,天国副君大抵是被那罪恶的女人诱惑了。
伯特利当阿蒙什么话也没说,在祂眼里,估计又是因为被萨斯利尔罚了,阿蒙对祂生闷气中。他拍了拍自己头发,拉出一道虚空的门,半步迈进去时,祂猛地一扭头,语气平淡,表情略显烦闷地和跟在身后的阿蒙说出自己的不满:“时天使殿下,我希望你能不要因为暗天使殿下命令您不要寄生我后,就习惯性随意偷窃我的想法。”
阿蒙无辜地眨眨眼。
“可你不是没让我偷成功吗?”
亚当温和地说:“不该这么想,阿蒙,你的恶作剧虽然没有引起多坏的效果,但是你的初心本身就于父亲的要求相违,只是最后程度的轻重和你预期有所差异。你拿最终影响和行为动机进行比较是没有结果的。”
“就算只论结果,最后也只是一点小意外,萨斯利尔居然罚我这么重。”阿蒙闷闷不乐地用羽毛笔用力点了点纸张,浸出一团墨迹。本体在神国内睡觉,分身被派出去传教,在传教过程中,阿蒙遇到了正独自在外,执行萨斯利尔给祂的封印任务的亚当,立即拉祂跟自己一起抄起了时天使的信徒们必读的经书——祂自己都没读完过,这还是萨斯利尔在临走前强塞给祂的。
亚当笑了笑:“祂是关心你,不希望你受伤罢了。看到你要是死在我面前,大概父亲也会被吓到,尤其你还违背了父亲的教义,写了……那种信,父亲生气起来的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还是不要随意去招惹祂们吧。”
“我的本体不会真的自杀的。”阿蒙缩了缩脖子,犟着说,“毕竟我不想受伤,偶尔必要冒些风险,但最后我总能得手,过程能有多重要。你是了解我的,我哪次真的让自己受很大的伤了?不过,萨斯利尔要揍我的时候,那就很难说了。毕竟本体的确是被迫受伤。父亲也不说说萨斯利尔。”
“祂在你道歉后,不是立刻给你治疗好了吗。”亚当无奈地翻了一页手中的纸张,开始抄写新的一页,“换个话题吧,万一萨斯利尔听到你这句话,祂又要生气了。”
阿蒙嘟了下嘴,瞥了眼晕成一大团的墨迹,纸张抄写的内容瞬间完好如初。
“好吧,那我换个说法,假如我面对危险的话呢?”祂突发奇想,打算赚一个亚当的承诺补偿自己,要是亚当没有实现,祂就可以以此发难,从亚当手里换到个别的礼物。
“那我会保护你。”祂停下笔,认真地说。
阿蒙狡黠一笑,面露得意。看吧,祂就知道,亚当就算清楚自己心里的那点小算盘,可还是,且一定会答应自己。现在祂该想想下一次自己制造些什么意外,要亚当事后补偿自己什么愿望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们约定好了。”祂翘起小拇指,向亚当示意。
“没有办到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吞针有什么意思。”阿蒙捏着单片眼镜,在心里琢磨些新的惩罚。
“太危险的话,萨斯利尔知道了又会罚你哦。”亚当笑着伸出小拇指,用简单的提醒及时制止了弟弟的奇思妙想。
“……那算了。”阿蒙瘪了瘪嘴。祂想,那就下次被萨斯利尔惩罚的时候,让亚当来保护自己吧。说不定下次萨斯利尔的怒火来的很快,祂立刻勾住亚当的小拇指,一字一句,认真而严肃地强调给亚当道,“总之,你一定,一定,一定要保护我。”
亚当无奈地笑了笑。
“我会的。”
两个年幼的神子勾了勾小拇指,定下了无人见证的约定。

0/燃烧的父亲
阿蒙不太理解发生的这一切。
父亲如他承诺的那般,将一切娱乐活动带他都好好地玩了一通,一切都很好,他每天玩得尽兴极了,他只希望这个假期能维持的更久。可为什么今日父亲急匆匆地消失了,只留给祂一封仓促写成的信。他无法理解,反反复复地读这张纸,坐着读,站着读,躺着读。把信中的字翻来覆去地读,倒着读,跳着读,用一切解密的能力去拆解文本,却还是什么也没能读出。
“我会回来。”
绚烂的世界褪成枯燥的黑白两色,没了父亲后,他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像说,阿蒙把椅子和桌子搬到窗边,整日看向他们来时的那条道路。他醒来的太晚了,大雪将父亲半夜的离去的车辙覆盖得严严实实,不然他一定会跑步追上。
等待了一周,他什么也没等到,家里已经落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阿蒙开始有些埋怨父亲那晚无言的道别了,如果他知道那是道别,那他一定不会沉睡。不过也只是埋怨父亲不带上自己,并不埋怨等待的当下,他总是很有耐心。
“晚安,父亲。”
“明天见。”黑暗里的父亲覆上他的眼眸,语调是那么的温柔,他没法不在那样的祝福声中放松意识,笑着闭上眼,或许只是一闭一睁,明天的父亲就会再次呼唤他起床。
阿蒙支着脸颊,看向窗外,手指反复握拳,松开,握拳,松开。他想抓住父亲的手,自己什么也做不到也没关系……反正父亲不会需要他做些什么,他只要跟在身旁,父亲就总会牵住他,或者抱起他,父亲的怀抱温暖极了,他能趴在自己发现的最好的位置好好睡觉,哪怕口水弄湿了衣服,父亲也只会笑着看看他,绝不推开他。会不会正是因为自己什么也帮不到什么都能做的父亲,所以才没法跟上父亲,被他放在了家中,连寻找的方向他都不清楚。如果自己有用的话,会不会现在已经看穿了雪野里隐藏的一道痕迹,跟了上去,或者那天晚上提早看出父亲微笑的道别,偷偷坐上车里头,在父亲扯开自己丢在副驾驶上的围巾时,给他一个我要与你同行的惊喜。
裹着父亲给自己系过的围巾,阿蒙守在窗边,维持了一年。一年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变化,他给从未见过的爷爷奶奶打电话,发现电话还是打不通,他失望地看向窗外静悄悄的菲雅尔塔,等待夏日的到来。可直到新一轮的冬天重来,声称去南边躲冬天的爷爷奶奶也还是没有回来,阿蒙在心里准备的话语和小惊吓没能用上,他想,会不会爷爷奶奶们不回来了,会不会他们只是蛊惑人心的幽灵,才不是父亲的双亲。可父亲不会骗他,那为什么爷爷奶奶跟父亲一样不回来呢。他并不习惯一个人独处的时间,父亲从不会让他一个人孤独太久,于是,在分别后的第一个月开始,阿蒙开始给自己找点事做,不再白白等待,他坐在窗边,每天都花满一张纸,父亲教了他最基础的绘画技巧,如父亲一样聪明的阿蒙能够在反复对一棵树,一片海,一间屋子的联系下,逐渐从大概像那么回事的模样,在画到三百六十五张画后,画出了独特的艺术感。
自画画开始不需要一天后,阿蒙又开始了看书,他首先把父亲给的词典背完,然后一鼓作气把父亲房间的藏书全部看完,看完并背完时,他才发现,时间转瞬即逝,原来又过去了两年。父亲真慢啊,和父亲一起栽种的缬草开出新的一轮,阿蒙模仿植物书中所说的办法,悉心培养,第四年的时候,原先光秃的家门外长出了一排排缬草,一团团白色的花如同发霉了的面包,随风摇曳。
阿蒙长高了不少,以前的衣服都不能穿了,他把父亲房间里的衣服统统掏了出来,自己一件件搭配,一件件轮着穿,每天以镜中的自己为模特,画上一张堪称照片但送不出去的作品。打扮自己也很有趣,阿蒙心想,但衣服是有限的,我该找些什么新的活动好呢。于是阿蒙拆起了家,字面意义上的拆,不过不是简单地拆了不拼装,而是拆掉后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再重新补回去,意外地,阿蒙学会了许多毫无用处的手艺,对维修书中学到的知识了解的更深了,他都可以以此当饭碗,做一个能干的工人。他甚至把家里的老鼠洞,漏水处一一补上,给家里重新涂上了新的油漆,每天打扫的干干净净,阿蒙期待的坐在门口,等待父亲的惊喜感慨,但是他没有回来。
第六年起,阿蒙开始在家外活动,在春季里,他撑着雨伞在森林里摘野果,在夏季里,他躲在绿荫底下,躺在及腰的草丛间睡懒觉,在秋季里,他在树间,抢松鼠屯的野果,在冬季里,系着围巾在雪原间寻找雷鸟与榛鸡。于是第七年到了,阿蒙开始离开家,五分钟内无师自通,阿蒙学会了开车,但他觉得按部就班的开车很无聊,于是决定倒车开,动作熟练的像个老司机。他往家里写了大大的一张“我出去玩啦!”的纸条,沿着山坡一路倒开进了菲雅尔塔,首先他进入的不是旧城或新城,而是两侧栽种棕榈树的海滨公路,阿蒙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葡萄紫的海水,罔顾一旁“禁止停车”的交通路牌,停了车,盘着双腿坐在车顶上,近距离地看起了的海。没有太阳照射的白日沙地边的海水看起来并不算多干净,卷起的海浪的阴影有些发黄,海水呈现蒙蒙的褐色和灰色,如同稀释过的泥水,与天空相接的海平面倒是泛出独特的翡翠般的颜色,笔直且突兀的与浅蓝的天空相接。太阳慢慢从云层钻出,海鸥喋喋不休的叫唤,还有一只大胆的飞到了阿蒙身边,他懒得赶,也没低头看,继续欣赏眼前的美景,察觉到这个人类什么也不做,自己也吃不到薯条或汉堡,索然无味的海鸥扑打翅膀,飞向海水,浮在海面游泳,午后的海水的颜色渐渐发生变化,颜色漂亮了许多,透亮而干净的蓝白纹布铺的方方正正,吹拂的风晃出细密的褶皱。到了下午时分,海水渐渐看不出原先的蓝,波纹起起伏伏,彼此四方交织,灰暗的阴影压倒了透明的色泽,流动的变化清晰可见,衰弱的阳光继续撒在海面,为仅有的一条线上的海水撒上明亮的光屑。到了傍晚时分,黄昏降临,薄薄的粉白海潮如同孩子们胡乱画出的线,相继吹上岸,吞吐的海水像是一片片黏在沙地的透明膜,或是被剥下来的蜻蜓的翅膀,反复洗刷沙地。海天相接的线是一条笔直的暗蓝,紧密衔接的天空同样灰暗,但紧接着过渡为了明亮艳丽的绯红,浅淡柔软的黄芒,一片难以察觉的白,以及不知不觉覆盖整片天幕的灰蓝。夜晚慢慢涌来,什么也都看不见了,天空与大地却也没能混在一起,那不知道多远的人类亮起灯,在天与海之间拉出一条笔直的光线,彻夜未关,直到第二天,暧昧的白吞噬起青黑的天空,波浪渐渐亮出些许光波。他听着海潮的声音起起伏伏,突然什么也不想思考了,跳下车,挥舞双臂,欢呼一声,朝海里跳去,他其实并不喜欢海,大海表面漂亮。可跳进去后就会觉得海水冰冷,水面下的风景坏透了,稍微往地下探一探,就会感到视野一片漆黑,呼吸有些困难。这里头有什么呢,这里又像什么呢。阿蒙灵活的转了个圈,顺从心中对未知的恐惧,主动上浮。那海水底下像谜团吗,谜团的背后隐藏着可怕而不容辩驳的真理。像自由吗,沉入它的深处,突破外界对自身的一切的束缚,便能享受到真正的畅游了吧。他从海水里探出头,只见太阳从东边冉冉升起,光芒照亮了整片海水。或许那更像爱,看起来美好而吸引人,但一旦跃进,就会发现自己对爱的那个人永远不清不楚,像是黑黢黢的海底,谁也抓不到爱和人,只有生命会在黑暗里如同泡沫逝去。他摘下滴着海水的水晶磨的单片眼镜,湿漉漉的袖子擦不干它,他透过单片眼镜看向海水,看向太阳,他想,父亲,你是在黑暗里面沉睡呢,还是在光芒深处注视我呢。
第八年,他开始写日记,日记的第一句话是:“我在做什么?在等您。”第二句是:“您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祂重新读了一遍,觉得很满意,于是合上日记,等待第二天的到来。花费了一年,阿蒙已经把菲雅尔塔的一切都走过看过了,所有人的财富和秘密他一清二楚,如同神一样看着这群无知可怜的人们在他预设的框架里活动。对父亲而言,我也是这样吗?我也像只是一个叫阿蒙的角色吗?阿蒙心中不快,在日记里记了这一句疑问,决定之后让父亲回答自己,如果真是这样……好吧,他其实只会有父亲不早些告诉自己,竟还能以这样的视角旁观一切——非常新鲜!有趣极了!他笑着打上感叹号的点,快来和我一起看吧,或者您快邀请我,去您的席位上观看吧。在第十年的某天,阿蒙给自己做了一份父亲口味的土豆沙拉,裹着父亲的衣服和始终没变的围巾,坐在了窗边。他每天都有种预感,父亲今天会回家,于是他心怀期待地将第二份餐具摆在了自己面前,一边吃,一边等待起预感的实现。
守着寂静的小屋,聆听闹钟的滴答,他什么也不说,堪称顽固地对空气微笑。
直到门被敲响。

5/我愿将一切美好都说与你听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阿蒙终于从痛苦的漩涡间分离出一缕自我,祂丧失了对外界的一切认知,只能隐约感受到兄长正抱着自己,一下又一下轻抚他的背。他有些想要抬头睁眼看看对方,但身体并没有那么多精力和力气支撑祂做完这个动作,察觉到祂想法的亚当将阿蒙往自己身上抱了抱,阿蒙一直比亚当瘦,加上现在展露了大半个神话生物形态,仅有三分之一不到的成分还在艰难维持着模仿人类的少年模样,一闪而过的想法在亚当的拥抱里得以完成。阿蒙转了转眼珠,亚当的状态并不比自己好多少,祂也释放着半边神话生物形态,身体多处龙化的部位焦枯到开裂,显然祂也被伤得不轻。
这是祂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经历虚弱。
神子诞生时,正是造物主开启光辉纪元的第三日。虽然祂们曾有过跟随父亲一起出战,或是独立完成对地方的清理与平叛任务的经历,但这些活动对于出生便站在众生之巅的祂们而言轻而易举,纵然有过疏忽大意的惊险时刻,却从未有任何存在可以威胁到祂们的性命,祂们的背后有为战争而生的梅迪奇,有能窥见命运的乌洛琉斯,有天国的副君萨斯利尔,有创造一切的造物主。
“……亚当。”
“我在。”
“这是哪?”阿蒙没力气再开口,少见的完全敞开意识,任由比自己清醒些的亚当读取。
“我们现在在切尔诺贝利,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祂在阿蒙的潜意识大海里回答。
阿蒙想起来了,切尔诺贝利,父亲曾带祂们来过这里,说这里是祂诞生的地方。神国里如果看不到父亲,那么祂多半是来这里进行研究。埋头研究的祂谁也不理会,谁也不会见,那怕是祂们兄弟俩,父亲也不会因此敞开门,一切总得等父亲主动从他的研究所里出来才行。
阿蒙想进去探究一二,却被父亲阻止,那时祂好奇极了,连连询问什么时候才可以进去,父亲轻叹一声,揉了揉他的小卷发,说,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你就可以进来。那时的阿蒙完全想不到伟大的父亲会“不在”,祂放弃自己暗中试图开门的小动作,有些郁闷的说,您就是不想让我进去。亚当虽然有着作为作家对一切泰然处之的基本素养,但听到父亲这番言论,素来平静的表情下展露了些许符合年龄的忧虑。父亲笑了笑,有力的手臂各抱起一个孩子,巧妙地用动作结束了这个话题。
梅迪奇……说起来梅迪奇呢。
大脑配合的提供了出事前的记忆,混乱的画面差点让阿蒙好不容易拼凑了些的意识再度爆裂开来。震耳欲聋的怒吼,淹没天空与海洋的神血,暴怒到极致的梅迪奇展现的巨人形态比任何时刻都更具压迫力,红得滚烫而摄人心魄,霎时祂的视野内犹如世界垂降鲜血的幕布。
梅迪奇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疯狂——“叛徒!你们这群叛徒!你们竟然对主——!”
祂不清楚这是发生了什么,祂只是看了看墙上宴会的壁画,觉得这跟当下安静的神国完全不同,便任由本能引领自己,像往常一样在父亲偌大的国土中漫游,寻找些热闹,或者能够诞生乐趣的错误。伯特利和所罗门最近被萨斯利尔安排了换防的任务,躲着自己的雅各和索罗亚斯德无影无踪,祂慢悠悠地到处乱逛,无意间发现了一个落在灰雾边无人问津的“奇迹师”非凡特性,正本能的想要吃下时,却又突然没了兴致,最后仅是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眼镜,收起这份特性。
这段时间神国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氛围,不少城邦的人被安排迁移改居,许多天使忙碌于此,而素来张狂的梅迪奇竟为了不引人注目,每次来都会有意掩盖行踪,作为长期征战的大将,梅迪奇的潜入能力丝毫不亚于阿蒙寄生微生物的水平,祂难以找到梅迪奇,正试图做些小动作跟踪梅迪奇时,冷不防被萨斯利尔给抓住,萨斯利尔知晓这只会激发祂的好奇心,便干脆将祂最擅长的几个能力给封印了起来,并丢给祂一大摞神国发展的任务勒令阿蒙去做。阿蒙从不是神国里最乖乖听话的好孩子,祂表面连连答应,转头就把任务往自己信徒们手中一丢,跑去找了兄弟亚当,结果祂发现亚当除了每日帮助父亲和萨斯利尔处理神国的事务外,最近正埋头创作。亚当跟其他的天使们不同,祂格外受到人们的亲近,毕竟亚当平日里乐于去各个城邦巡视,或是化作普通人跟众人一起劳动,或是会认真倾听信徒们的倾诉,力所能及的将所有祂认为是“有益”或是“善”的祈求通通实现。人们所许下的愿望,绝大多数亚当都可以靠空想实现。
熟练地反复偷窃距离,思考起对这个非凡特性的处置,是吃了好,还是做个有意思的封印物玩好,祂感知了下命运,意外感受到了一股炽热,祂思考这有些像奥赛库斯那家伙拙劣模仿的光热,但更有股父亲身上的温度。难不成之后能拜托父亲帮我做个有意思的东西,奇迹师的特性能让父亲制作出“生产奇迹的机器”?阿蒙生出些许期待,祂命令各地的分身和信徒们向祂汇报一下附近的情况。然而少见的是,无论是哪个城邦的阿蒙和信徒,都说没听到或看到父亲的踪影,阿蒙感觉到丝丝不对劲和不安。不知不觉间,某些无形的吸引力驱使阿蒙朝海岸奔去。
——所见到的这一切是什么?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正在围杀祂父亲吗?不,如果只是这样,祂敢肯定哪怕祂们加在一起也敌不过父亲才对,父亲回收了权柄,是序列之上的伟大存在,可眼前卑劣的祂们竟贪婪地分食了父亲。阿蒙站在海岸边,狂风将祂宽大的长袍卷成一团,宽大的帽子被吹飞,祂的目光难以从惨遭分肢的父亲身上离开。只见没了神躯,化作一道纯粹光芒的父亲在此刻也望向了祂,嘴巴翕动,低沉的嗓音说出了一个祂的根源无比熟悉的词语。
祂顿时丧失一切行动能力,思考被迫被拉得极长。无数交叠的呓语充斥身体上下,剧痛猛烈冲击祂的意识。电闪雷鸣间,变得漆黑的外界将祂隔绝开,大地在震颤,海洋在咆哮,祂无力干涉外界,无法操纵时间的指针,单片眼镜附上了一层薄薄的灰雾,此刻阿蒙甚至无法管理失控的身体。在一片疯狂的混乱和光芒中,祂被动的借由眼镜,倏地看到了命运掠起的一道影子——或者说,那是一个细小的,但是无法忽略的Bug。
它戏弄了一切,在谁也想不到的时刻轰然爆炸,俯瞰一切,嘲笑着被卷入其中的所有人。
“阿蒙!阿蒙!”
祂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可祂没办法回应,只能愕然地注视在一片漆黑中愈来愈近的光。头顶上方温暖的太阳分明是祂父亲平等的赐予万物的光,此刻竟成为了伤害祂的一部分。不知从哪来匆匆赶来的亚当展露神话形态,比落雷和烈阳更快地含住即将完全崩散成一堆时之虫的阿蒙,忍受剧痛的同时带着丧失意识的阿蒙急速逃离。祂的意识仅停留在了最后一刻。
“父亲呢?”阿蒙努力将问题无声说出口。
亚当冷静的回答道:“父亲死了,祂的负面人格和倒吊人唯一性得以融合,目前大概在梅迪奇和乌洛琉斯那边,但我现在不能带你过去,列奥德罗,奥赛库斯,赫拉伯根相继成神,正在追杀祂们,那边并不安全。”
过往的生活顺遂到阿蒙无法理解那些负面的认知,祂从不会有失望落空的情绪,可现在袭来的感情比简单的失望落空还要跟更为可怖汹涌。
阿蒙想要翘一下唇角,但没能成功,祂沉默着闭上眼,任由亚当抱住自己继续释放安抚。现在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只是那些都无所谓了,最重要的事亚当已经告诉了祂,祂的态度,祂们的伤势,此刻祂们终于进入父亲封闭的研究所内,这件事本身就已呈现给祂此刻祂最不想要的答案。
亚当也没有再说些什么,祂看着怀里的弟弟……或者说,自己的孩子,向来淡然的神情里多出了些许难以察觉的苦痛。现在祂的状态比看起来的还要更加糟糕,安抚不仅是在给阿蒙,也是在给祂自己用,亚当生来便是祂分离的纯粹神性的一角,加上观众途径的影响,冷静应该是祂的常态才对,可此刻胸口依旧在燃烧着强烈的不甘与愤怒,祂算了一切,考虑了那么多种可能性,准备了那么多应付意外的后手,却独独没想到他信任的天使们会背叛祂,一路带到大的孩子们会争相分食祂的身躯。
自祂从亚当体内觉醒,先前一直处于封印中的庞大记忆尽数灌入进祂的意识之中,旧日的意识对天使之王的精神干扰极其强烈,而萨斯利尔那部分的堕落气息现在还在剧烈膨胀,祂从神性分身中一苏醒,躯体便已控制不住的发生龙化和失控迹象。来不及平衡自己的状态,想着自己在死前看到的伫立在海边半失控的阿蒙,祂急忙从神国出发,朝海岸边飞奔。
然而才从神殿奔出,祂便听到身后神殿接二连三的崩坍声和人们的尖叫,祂立即抬手阻隔了巨石的掉落,本能地想要庇护神国的子民们,却不想看到自己露出神话形态的某个高序列信徒瞬间在自己眼前爆裂成一滩血水。祂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正在疯狂加倍,完全失去把控的这场神战所波及的范围比祂预料的还要更大,那个临时紧急融合的自己此刻正作为诞生的新神,和其他三神一起朝世界蔓延自然异变。堕落的气息剧烈震荡,从天而降的雷霆和烈阳肆虐大地,邪恶的诅咒成片蔓延。一路过来祂所目击的尽是自己庇护的人类齐齐仰头,哑然看向变色了的天空,祂们还以为是神和天使们的指示,连忙跪下赞美祈祷。纵然他们不知晓自己已然陨落的现实,真实的不安和惶恐依旧在集体潜意识大海里指数暴增。
状态极差的祂灵性消耗就跟破开了大洞的水罐一般,几次呼吸后匆匆赶到海岸边时,三个介乎于天使之王和神明的叛徒已经能在应付梅迪奇和乌洛琉斯的攻击之余,向阿蒙投去凶狠的攻击,祂想也不想,立即放任体内压抑的失控蔓延,借助这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拔高速度,连带土地和海水一并含下自己的孩子,正面硬吃了几道雷霆闪电。
祂没急着离开,反往乌洛琉斯和梅迪奇保护的自己的残躯身边冲去,同样狼藉的乌洛琉斯给祂和阿蒙施加了几个效果极其有限的重启,失控暂时稍微得到缓解,祂和漆黑的自己对视了一眼,在漆黑的自己即将动作前,先手将刚刚从体内凝成的石板拿走,并瞬间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展现给在场所有人,趁祂们纷纷仓促寻找自己序列的上升未来的瞬间,巨人状态下的梅迪奇抓住亚当躯体的一角,用背抗下烈阳和知识的下意识攻击,反手将龙躯的祂用力朝内陆一抛。祂注视着自己信赖的右手与怒火,此刻依旧坚定的灼灼双眸,心绪稍微得到安抚,将祂忙于保护自己和阿蒙,没能立即看到的知识灌入祂的脑海。逃脱前祂已顺利完成对来势汹汹的三神隐蔽施加的瘟疫风暴和战斗催眠,虽然不见得多有效,但足够争取祂们带着漆黑的自己暂时脱离战场。
迅疾开启心理学隐身,边飞边躲避着三神朝整片大陆投下的神力围剿。在这期间,祂目睹底下的人类无助的遭受种种地震或风暴的灾难,内心除了悔恨和痛苦,还有对三神难言的失望。祂多想像以往一样庇护到祂脆弱而顽强的子民们,可现在暂且不说祂和祂的孩子正被不计代价和后果的追杀中,祂现在就是有心帮助,一落地就展现的无法控制的神话生物形态会让所有人立刻暴毙。分明在很久以前祂对他们的祖先发誓过会将他们带出残酷与血腥的世界,拥抱光明和繁荣,可现在自己似乎正在将它们重新推向黑暗之中。
没办法想太多,眼看追踪即将跟上,祂甩开内心复杂的情绪,匆忙带着阿蒙躲入切尔诺贝利,先前祂为了保存这座建筑,有意在这上头施加了准旧日级的保护,且不说三神的合力,哪怕是所有救赎蔷薇的成员一起进攻,也永远无法进入研究所。
才一落地,祂便立刻吐出口中的阿蒙,自己跟着倒在一旁。一路过来祂的灵性耗费极其庞大,难以逆转的失控若不是乌洛琉斯的帮助,几乎都要成为注定。祂艰难地拖着身体,抱起散落一地的阿蒙,招来自己放在研究所里的一些非凡道具补充灵性,不断给自己和阿蒙施加安抚缓解状态。
重复这样机械的动作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岁月,自己状态稍微稳定了点,阿蒙也终于稍微苏醒了一会儿。静悄悄的研究所里,两个化身怪物一样的神子躲避外界喧嚣的一切。
祂在这段时间里思考外界的变化,一众天使们是会跟着叛徒离开,还是会援助那些受苦受难,无辜的可怜信徒们。祂想起自己,好几个自己都还有很多事没做,亚当承诺写给孩子们的童话,萨斯利尔预备进行的农耕开拓和城镇内的排水建设,自己新构思的加强星界结界的全新研究……现在一样也完不成了,而下一次完成将不知道是何时,或许是在末日前。
追溯整件事,大概在他从混沌海里爬出来的时候便注定了。他依靠错误唯一性侥幸躲过了上帝夺取自己的意识,分离出了萨斯利尔,误以为自己能够抑制住这永恒不灭的最初精神的一面,为了避免像阿曼尼西斯一样,第二个会被源堡投放的人类成为与上帝对抗的天尊,利用自己全能权柄干扰了源堡,并在月城留下给下一个旧日遗民的讯息,却没想到因此间接扩大了错误唯一性被天尊遗留的意识干扰上帝的可能。干预的过去的淹没在了千年前,以至于在濒死时看到端坐在源堡内,身覆灰雾的人影,祂这才恍然想起这一切。在最后,祂看向先是作为主力挑战了身为支柱祂,又在一片混乱间险些被卷入雷电风暴中,几只狼爪呈现出保护身躯的姿态的阿曼尼西斯,有些破碎的黑纱面下的表情少见的没了以往过分充沛的冷静和沉稳,这并不在祂们的计划范围内,祂立即转头,手持绯月,漆黑的巨镰直直朝巴德海尔攻击,一旁的欧弥贝拉立即伸手阻挡,萨林格尔见状,紧跟着无声开启漆黑的黑暗之门,祂们几个方才都看到了亚当放出来的太阳神的研究成果。阿曼尼西斯一镰刀砍断一半树木和黄昏,如同被橡皮擦擦拭一般,巨大的身形诡异消失,祂离开了此处,重归隐秘。
此刻外界黑暗的力量远胜黄昏,如今祂已沦落如此境地,想必阿曼尼西斯只会比以前更为谨慎小心地推进祂们隐藏的计划。黄昏的力量比预期的还要要更强,正面吃了不少战神攻击的祂确定阿曼尼西斯很难与之正面对战取胜,那么接下来的千年里只要继续守密即可。祂信赖阿曼尼西斯,只因祂们曾是这世间唯二拥有隐秘过去的人类,不过依照阿曼尼西斯的性格和行事作风,恐怕祂在自己分裂后不会太明着支持自己,更有还有可能会怀疑祂的实际身份,但祂都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甚至精英,在还没有摆脱人类肉体前,就已变相拥有了控制人的力量的利己主义者。未来长时间的修养调整中,祂必须在隐形盟友阿曼尼西斯面前隐藏起来,起码在自己恢复实力前,自己并没多少筹码值得跟阿曼尼西斯交易,祂必须在未来想办法创造条件。
感受到怀中阿蒙激荡的意识渐渐归于平静,再度进入保护性的修复沉睡状态,祂松了口气,抱紧一半身躯缓慢变回人形的阿蒙,将阿蒙的面容一点点记入脑海之中。沉睡下的面庞看不出往日的恣意任性,千年弹指而过,自己奇迹般的孩子早已从襁褓的孩童长变成了意气昂扬的年轻人的模样,阿蒙喜欢到处乱跑,但祂的分身总不会离开神国太久。此刻好好端详自己的孩子,觉得时间转瞬即逝。祂轻叹了口气,自己如今不再是祂最信任最崇敬的父亲,只是祂最亲近的兄弟,按照阿蒙往日里跟亚当的相处方式,想必阿蒙并不会长期留在自己身旁,可祂们在之后的日子里不得不小心行事,自己能给阿蒙的庇护不会再如往日那般坚固可靠,也不会再有任何神明对阿蒙顽劣的恶作剧予以隐忍。祂希望阿蒙之后能够更多地保护好自己,不要再仗着以前有自己收拾烂摊子就敢到处乱来,或许天生自带唯一性的阿蒙并不需要自己过多操心,仅凭本能就能趋利避害。祂从来都没有过多类似人类的情绪,遭遇这一切,现在又在想些什么呢,祂没有轻易打探阿蒙敞开的意识,默默思考。可能会对自己的逝去有些难过,有些愤怒,但这份聚变和打击并不足以撼动直接阿蒙的本源。祂又想,这点难过足够了,方才祂已经在阿蒙的沉默间感受到了在意识海间飘忽不定的自己的另一端被阿蒙轻轻扯了一下,并被拽住了线的一端,阿蒙无声承担祂的锚的那一瞬,自己耳畔哭泣尖叫甚至咒骂的那些祈祷都渐渐变得模糊。这团鲜活的生命让祂倏地回忆起了以往自己怀着阿蒙的时刻,想起了曾和萨斯利尔在这里交谈的某个时刻。得到了萨斯利尔被迫而不愿承认的认可后,祂抱起代表阿蒙的那位空空荡荡的胚胎,期待发问,这个孩子会喜欢我们吗,会喜欢我的分身作为祂的兄长陪伴长大吗。而此刻祂的心里又多出了一条新的疑问。我的孩子,你会抱怨我此刻这么多事情都对你隐瞒了吗。
祂牵起阿蒙半边还是一堆乱爬的时之虫的手,无声引导在自己掌间穿行的时之虫回归平静,一条又一条回归阿蒙的体内。祂将阿蒙的手握成拳,再用自己的手掌包住阿蒙的拳头,下颚和脸颊蹭了蹭阿蒙凌乱卷曲的黑发,又连连在头发和额头上落下几个颤抖而珍重的吻。基业毁于一旦,王城已然坍塌,神在背叛中丢失了至高的尊位与虔诚的信徒,但好在最后,他没有全部丢失所有的珍宝。
他总还是成功保护好了这独一无二的孩子。
这是往后作为亚当的祂,在接下来千年的时间里,最具有人性情绪的短暂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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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澈的双眸内倒映着沾沾自喜,重新埋头开始抄经文的弟弟,面上无奈的笑容微微褪去。
越过孩子和房间,亚当看到山那头的太阳即将落下,不觉间握紧了手中的羽毛笔。不知为何,薄暮时分好像有种格外难言的悲伤。祂曾看到自己的父亲望向窗边眺望远方,默然不语,可父亲站得太高了,祂看不到父亲所能看到的一切,父亲的双眸总是含着阴影,祂也看不清父亲眼眸里映照的世界。于是祂想自己来寻找,寻找一切的未知,体会一切的未知,可毫不回头地走得远了,内心常常泛起莫名的酸涩。祂没有发现自己身体的异常,精神蔓延的苦味淡得难以察觉,却又无比漫长,拥着祂独自渡过无人的黑潮。
一个人在外走的时候,祂总想,或许这是自己对父亲的思念,于是祂便在夜间虔诚的握住父亲送给祂的十字架,背诵父亲一句句为祂念过的经文,让自己的心潮变得炙热,伟大的太阳神绝不怜惜赠与自己孩子的光。白日执杖行走时,祂从人的身上,法则的身上,生命的身上,自然的身上,不停息地寻找父亲的影子,以此认识那位立足于一切顶点的存在。于是祂在自己的观察和寻觅间逐渐明白了什么难以捕捉的东西,祂不再担忧身体或精神的异样,为内心缠绵而牵挂的情绪难以启齿,祂闭上眼,躺在石头上,趴在草地上,在迷惑间,疲惫间,睡眠间,或许只是离家的思念间,与世界融于一体,倾注了一切,塑造这样美好世界的父亲总是无处不在。
炎热渐渐褪去,微凉的晚风倏地从草地和林间吹出一道道波浪,最后一行经文终于抄录完毕,亚当合上书,放下笔,心中的喧嚣早已在父亲文字的陪同下归于平静。扭头看向早就趴在书堆里睡觉的弟弟,祂无声地笑了笑,空想出神国里阿蒙床榻上的被子,没有吹灭火光,收拾了一下地面,跟着躺在阿蒙身边,抱着略显纤瘦的弟弟,闭上了眼,任由黑暗与危险在这间简陋的屋子外盘旋。
就算无法像理解对祂的爱那般清晰地认识到您的爱也没关系,因为还有我们都有共同爱着的这个孩子。如果我能和您一样爱祂,那我想,我一定也会在内心的某处以同样的情感爱着您。说不定,我的内心深处还在渴望着,在未来您为了救赎全人类而选择自我牺牲的某个时刻,服从必要的本能,和一切不得而为之的必然……最终完全回归您。
那时,我将成为完整的人,也将成为完整的神。
您在我里面,我也在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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