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野林。疏影。
浪人哼着荒腔走板的小曲摇摇晃晃，把十手扛在肩上。他头上的发髻藏在乱糟糟的黑发里，消瘦的双肩裹进不太合身的浴衣，背上背着草帽，啃一个饭团。他看起来格格不入，又怡然自得，年轻的面孔上是那种会轻易把被生活折磨了太久的人惹恼的单纯和快乐，因此当他走向镇子后面的那座山时，没有人来告诉他为什么尽管旁边就是森林，这座镇子仍然需要向其他地方购买木材。
天际云霞泛出缱绻的紫。倦鸟归巢。
黑衣的僧人似乎是从阴影里浮现出来的，他不合掌，不诵佛号，不持禅杖。树影淹没了他大半张脸，只有半个轮廓坚硬的下颌浮现出来。
浪人站在残阳照得到的地方看他，微微歪着头。那僧人盘膝趺坐，僧袍边缘磨出的破洞里有风穿过，他右肩怀抱三把刀，刀锷枕在他肩上，安恬乖巧若情人头颅。
“你在这里做什么？”浪人于是发问，他蹲下身，双手扶在膝盖上，探究地看进阴影里。僧人似乎看他，又似乎并未看他。
他得不到回答，就又问了一次，咧开嘴露出一个可以说纯真或愚蠢的笑，把头塞进阴影里去看。夕阳斜照，树的影子移过来，要把他吞食干净。
僧人站起身。
阴影里只有一霎雪亮，像是半空里落下无声的闪电。
浪人重心不稳坐倒在地，怀里两个包裹好的饭团滚开。他凝视黑暗，颊边缓缓绽开一道血痕。
僧人的嗓音沙哑低沉，一个很久没说过话的嗓子会是这样的，首先几乎粘在上颚的舌头动起来，然后是干裂的声带和麻木的双唇，相互粗粝地碾磨。
“快滚。”他说。“不要进山。”
浪人的回应短促而干脆。
“我不要。”
像个任性的小孩，他大声回绝对方的命令。浪人也的确还是孩子，脸颊上甚至没退干净那份圆润，四肢却处在窜个头时那种手脚修长骨骼消瘦的尴尬期，从浴衣宽大的袖口露出一截骨骼分明的手腕。
僧人摇了摇头。他终于走出树影，一个高挑却不够宽阔的身体背对日光投下阴影。他拿掉斗笠的脸看起来年轻，也许比浪人大不了几岁，黑色外袍里面是同色的内衫，显得从领口伸展出的一截麦色的颈格外苍白。他衔住白刃的刀柄，偏头把刀从鞘中抽出，一线雪亮的光华。
双手持刀，口中衔刀。
罗刹鬼自修罗道来，轻佛慢法，唯我独尊。
僧人举起了刀，外袍的袖子随着动作滑落，他赤裸结实的双臂缠有赤色的纹理，在阴影里不那么明显。
刀光四溅。
浪人刚刚站立的位置绽开深而长的沟壑，单手撑地跳开去的年轻人顺手把十手插进腰带，他灵巧地腾身而起，打量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敌手。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但是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吧。”年轻的浪人咧嘴而笑，掰了掰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最后一丝云气消失在天际，顷刻间残阳如血，照亮他的面庞和眼下的疤痕。
“打一架吧。”

太阳终于完全沉入天际线下方，余晖里漆黑的树枝在刀气席卷下猛烈地摇动。浪人灵巧地从三把刀的缝隙间蹿过，侧转身对对方不及防备的肩膀挥出一拳。
击中肉体的闷响和利刃撕破空气的锐声交错在一起，浪人逐渐摸清他的刀路从而有了章法，而僧人的牙越咬越紧，咬肌在脸侧绷出锐利弧线。
二人都一身狼狈，喘息不定，却分不出个胜负。浪人的袖子被凌厉刀锋割去半幅，索性把累赘布料揪掉，两条手臂带着少年人青涩却流畅的肌肉线条，大大小小的血口子挂了一身。僧人颇挨了几下重击，此刻脸颊却不见气血上涌，透出异样的苍白。他凝视浪人的脸，喘息着开口。
“快滚，滚远点，你不是他的对手。”
“不要。”
回答不变，浪人的脾气像极了他不肯服帖的黑发。
于是又是一合。修罗立目，漫天坠下刀影，化作三千世界诸般苦恶。而木石猢狲穿梭其间，不知苦故无有痛苦，不知恐怖故无有恐怖。
他在刀光里向对方展颜而笑。
“喂，你很强嘛——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正值月上中天，一圈朦胧的雾气笼住满月。
僧人的刀势一僵。
黑衣的僧人垂着头，侧耳听着远处不存在的遥远声响，他动作怪异缓慢，抬起眼，一双血红的眼。
他看着浪人，僵硬地歪了歪头。
咧出一个诡异可怖的笑容。
修罗道在善恶之间，生为神人，性为恶鬼，半入天道，半堕地狱。
年轻的浪人收起了笑容。

僧人醒来的时候全身酸痛得要命，脸上还有个什么东西在戳。他睁开眼，那个浪人还没死，一身衣服破破烂烂，袖子都没了一边，百无聊赖地拿手指戳他的脸。
“你醒啦？”他咧开嘴笑，“我是路飞，昨天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他盯着路飞的脸，觉得不是自己的耳朵就是对方的脑袋有问题。
“去哪？”
“去冒险！去周游天下，我会做天下第一的冒险家！”他自然而然地回答，朝他伸出手。
僧人强迫自己不去握他的手，而是用刀鞘戳了戳他的小臂。
“……那个东西还会再来，那是我的心魔。”
月圆之夜往往逢魔，由纯粹的战意和杀欲衍生的怪物从主人的阴影里悄然浮现。被日复一日的练习和日复一日的战意滋养的魔兽破牢而出，在林间游荡——直至心满意足。
“哦，那样的话我就像刚才那样，和他打一架就好了吧？”
那张脸又凑过来，路飞笑得颇有些没心没肺的味道，狂妄的发言配着他看起来甚至凄惨的一身伤，僧人低下头去，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啊。”他握住路飞的手，借力撑着身子站起来，“如果你有信心又这么不怕死。”
“我是索隆。”
晨曦刺破天际时，索隆和路飞转身离去，把山中古旧破烂的禅寺，百年前的剑道场与女剑客的一座枯坟，以及那个流传多年的，杀人僧的传说抛在脑后。
失去主人的凶兽再一次为自己扣上了锁链。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