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金色阳光洒落桌前，少女搁下手中的羽毛笔，懒洋洋地掩着嘴打了个呵欠。
　　紫色衣袍的女性法师拿羊皮纸卷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眼神柔和得像春日的樱花：“尚不可懈怠，校长。”
　　站在后边的另一位女性法师与她长相完全相同，但穿着更为干练，气质也是相反的锐利。见此情景，她的微抿的唇角勾起几不可见的弧度。
　　在学院建立伊始、禁术尚且横行的年代，纵使强大如神明，也得为各种事务四处奔忙。
　　“知道啦，巴尔姐姐。你们就先回去吧，刚刚说的事情我稍后处理——巴巴托斯，你干嘛？我没叫你走！”
　　“欸嘿？”少年从两人身后探出头，被抓包了也不心虚，反而带了点委屈，“可是我要说的也已经说完了呢。”
　　真知道两人大抵有私事要谈，温柔地笑了笑，拉着影悄悄离开。
　　
　　
　　确定姐妹俩已经离开这片空间，伊斯塔露转向温迪，方才的慵懒随意荡然无存：“你和摩拉克斯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温迪目光向窗外游离，磕磕绊绊道：“就……上次年底聚会时我喝得稍微多了些，他送我回去。然后我没忍住，说了些真心话。”
　　哦，是那个时候。伊斯塔露依稀想起她们那时玩得正嗨，听到钟离说要把温迪带走，摆摆手就随他们去了。现在回想起神子当时带着深意的笑眼，突然间理解了一切。
　　“你不喜欢他，”温迪轻声说，“因为他和我们不一样，你觉得他会利用「法则」威胁你。”
　　“对，”伊斯塔露承认得爽快，“即使不接受被赋予的权能，他作为龙族首领的实力也足以让他与神明平起平坐。平白给自己施加束缚……他不可能算不清其中利害。”
　　“但他不像是……”
　　“我知道。”
　　
　　
　　摩拉克斯同意接受「法则」的恩赐、成为最初的七神之一纯粹是出于维护世界运行秩序这个崇高的目的——身处最高位的维护者无数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对方的坚决与果断半分虚假也无。
　　完美得可怕。
　　当这样的人回身将手中的武器对向你时，曾经信任他的你将会陷入彻底的绝望。
　　“所以，永远不要完全相信他，巴巴托斯。虽然他看起来好像确实很喜欢你。”
　　“可是他真的——”
　　“闭嘴。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只能站在我这边。因为到那个时候，你对他来说……”
　　
　　
　　“你对他来说，只是夺权之路上不得不除的祸患。”
　　祸患……吗？
　　弦断之时，强烈的银白冲击波迸裂而出。铿锵清脆的撞击声响起，血红色碎片应声飞溅，扰乱了广阔浩渺的星海。
　　锋利的碎屑刺入灵体，温迪却和没知觉似的，放弃了所有防御的动作。
　　他的全部注意力只集中于那一点——晶体破裂后露出的，因吸纳了过多鲜红而接近于焦黑的一点。
　　最初的禁术。
　　它将时间与空间定格，阻碍着周边群星的绕行运转，滞停了世界的规律周程。
　　“难怪你那么有自信，”尽管那个声音已经不会再响起，温迪还是对着黯淡无垠的虚空叹道，“强制以一换一……我认输。”
　　泛着微光的灵体渐渐透明，双翼脉络之上源自灵魂的能量翩转如焰火，朝着极暗之处流去。唯有如此，才能续上时空运行的脉络，使之重归正轨。
　　这是修复“漏洞”必要的章程，伊斯塔露不知道，摩拉克斯……知道吗？
　　温迪不想细究答案了，他很累。
　　做完这些之后，就睡一会儿吧。
　　或许梦醒时会发现自己还在聚会的圆桌旁，几位女性神明聚成一团恣意谈笑，真身边的影品着甜点心，布耶尔笑吟吟地问他要不要试试草院实验室出品的新酒。
　　然后尚且年轻的摩拉克斯牵起他的手说，累了便回去罢。
　　或许。
　　
　　
　　千风日月的铭文被誊写至终末，沙漏上半边满溢着星星点点的细沙，与空荡如也的下半边隔绝开来。
　　感受到充沛的法力重新在指间流转，那边昏迷的人却没半分灵识回归的迹象，少女凄然一笑：“风为我带来了他最后的讯息，你想听吗？”
　　“……你说。”良久的死寂后，钟离开口。
　　“摩拉克斯，你这个骗子。”
　　岩枪擦着伊斯塔露耳畔而过，将发丝勾得凌乱，速度之快令她根本没来得及躲避——本也未曾设防，七神对最高维护者动手自有「法则」当场裁决。
　　一句“摩拉克斯你疯啦”还没出口，她便看见岩枪所刺之处，她的身后，那只趁方才时空动荡产生豁口跑出来的魔物的尸体。
　　“现在冷静下来了吗？”钟离淡淡地说，仿佛刚刚把保护对方搞得跟谋杀一样的人不是他似的，“我想我们早该好好谈谈了。”
　　“有意义吗？我还能坐在这里只是因为灵体枯竭和身体衰亡的过程需要时间，在那之后你随时可以对我执行判罚，让我成为无意识的行尸走肉。”
　　“还谈什么呢，我们的地位已经不对等了。现在看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漏洞’背后是什么，先故意用看似简单的条件拟下契约，再故意放纵我们执行这个计划。”
　　“五百年前那次变故中你的反应成功麻痹了我，让我以为你真的在乎巴巴托斯……亏我还对他说过不要相信你，到头来先被骗的居然是自己。”
　　
　　
　　伊斯塔露是真累了，声音越来越小，但总归还是比温迪若有若无的呼吸存在得更明显。
　　钟离不说话，掌心金光流动，符文写就的契纸在空中浮现。
　　最高维护者对他的防备与忌惮，他早有觉察。细想自己在诸神中不同寻常的来历，便不感到奇怪，也懒得多作解释，反正对方大抵是不会听的。
　　代表时间与千风的二神完全诞生于「法则」，在掌管优渥权能的同时，身上却有如悬着被其操纵的丝线一般，受制重重。
　　冰冷的「法则」框架之下，是世界亲自孕育的生灵们。龙族作为其中力量最强的一支，其首领与「法则」订立契约，获授权能与神位，承诺守护世界的秩序。
　　「契约」意味着公平，摩拉克斯与「法则」之间的关系是对等的，跟伊斯塔露和温迪与它之间的关系堪称天差地别。
　　加之他与最高那位的看法时常发生冲突，被她怀疑有异心再正常不过。
　　只是没想到，到最后连温迪都不再信任他，说他是骗子。　
　　“抱歉，”怀里人微凉的脸颊贴在颈边，钟离低声道，“我的确知道它是什么，但不能告知你们。”
　　“因为「契约」？”
　　“因为「契约」。”
　　“好卑鄙啊，摩拉克斯。”
　　
　　
　　眩晕感撞击着不甚清醒的意识，无规律翻涌的能量搅得温迪作呕——不过，没有实体的状态做不到这点。
　　刺骨的寒风夹杂呼啸声袭来，吹到他脸上却无半分感觉。哦，是梦。
　　挺好的，被禁锢至消散的这段时间里还有可供消遣的事。
　　迷雾褪去，模糊的场景逐渐清晰。温迪定睛，看到金色的巨龙自空中降落，落到生灵涂炭的殷红大地上，化作人形。
　　“……”温迪一时心情复杂，他本不欲再想与那人有关的弯弯绕绕，怎么还怕什么来什么。
　　“我同意与你订立契约，”未经岁月沉淀、锋芒正锐的龙族首领向空中某处抬起头，“但要建立在对你我都公平的基础之上。”
　　细细小小的法术光芒在他面前勾画出一行白色小字：
　　「你要什么？」
　　“我要知道一切现象的本质，读取世界核心存储的权限。”
　　「可以。」
　　「但未经许可，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你的权限和你所看到的东西。」
　　鎏金色眼睛好像往这边扫了一眼，温迪下意识想跑，又想起这只是呈现过去场景的梦境，钟离大概看不到他。
　　“还有，”钟离顿了顿，“我认为要维护世界的运行，你不能只依靠我们的法力。”
　　「请说人话。」
　　笑死，温迪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谁叫某人说话含蓄喜欢藏着掖着呢。
　　“给我修改一部分「法则」的权限，以此调用你的力量。”
　　「这不公平。」
　　“只是一部分，修改接受你的限制。”不容违抗的语气。
　　「……成交。保密规则同前。」
　　
　　
　　他果然要到了「法则」的修改权限。
　　强弩之末的“漏洞”曾透露，核心存储显示「法则」有岩属性法术修改的残留。这个消息隐含的信息量过于炸裂，温迪当时几近宕机。
　　“他都能改那东西了，你还指望他受缚于七神的体系框架？别太天真。”这是“漏洞”的原话。
　　摩拉克斯为什么修改「法则」、改了什么，他们一概不知。这一事实多少过于恐怖，很有可能从一开始他们就只是被玩弄于股掌间的棋子。
　　梦境里钟离的身影随场景一同幻灭，只剩温迪独自往下坠落，意识再次跌入不知名的时空。
　　他伸出手，时间乱流从近乎透明的手中穿过，流向迷雾重重的远方。
　　
　　
　　“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校长办公室像被洗劫过一样杂乱不堪，钟离略施了个术法把沙发上的杂物残碎清理掉，好让温迪躺在上边。
　　“我问过你的可多了。”
　　讥讽，还是讥讽。掌管「契约」的神明此刻已不受信任。
　　“现在挑一个问题，我可以给你答案。”钟离站得笔直，看地上瘫坐的伊斯塔露用的是俯视，却并未给后者施予威压，而是十分的笃定。
　　“挑错了会怎样？”
　　“出于「契约」的保密协定，有关那方面的内容，我只能回答你一个问题。请不要浪费机会。”
　　这已是方才他抽出精力，在意识空间里与「法则」周旋的最终结果。
　　“好，那我要问——”
　　“当初‘深渊’明明有能力杀了巴巴托斯，他却还是活下来了。”
　　“我想知道，让「法则」在那时出手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