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据说，在城市中，有一个被风遗忘了的角落。

只要在喷泉前闭上眼睛，等三十五次心跳后，顺时针走七圈，逆时针再走七圈，再睁开眼睛，就会发现，脚步把你带到了一家小小的店铺前。

——《碎梦奇珍》

1

愣了一会，凯亚回答到：“嗯…这——很不可思议。”

今天天气正好，凯亚还没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他新晋的义兄已经擅自跟他熟络了起来——分享一份甜点心，送来一枝小灯草，或者像现在这样坐在葡萄藤下同他分享一本书里不切实际的传说故事。

藤叶把阳光切碎成小块，投下的光点与阴影交融。

说实话，凯亚很少相信这些杜撰的书本。

哪怕书里有着无比华丽的古老里拉琴、被遗忘的奢华贵族皇冠，或者拥有神奇功效的美酒，他也提不起哪怕一丝一毫的兴趣。

但是凯亚还是问到：“那，义兄想去试试吗？”

今晚的自由活动时间，去那个喷泉一探究竟的话再合适不过了。

出乎意料地，迪卢克摇了摇头：“那里并没有我需要的东西。”

嗯，财宝、名声、权利，只有无聊的大人才会需要这些无趣的事物。

2

“哈哈，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凯亚面上挂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些酒友聊着天。

凯亚总是在笑，好似每天都有着数不尽的乐子一般。

他总能笑着打趣，让话题保持在一个恰当亲密却又疏离的状态，这是他身为骑兵队长能干而可靠的秘诀之一。他的那条巧舌头搏得了诸多好感，甚至拥有着“最适合托付外孙女的男人”的荣称。

这样左右逢源的人会有头疼的事吗？自然是有的。比方说被迫代班而失去的偷闲时间，比方说偷闲时酒馆老板万年板着的一张脸。

这老板明明生的一副好面庞，偏偏就是加冰太多，冷淡过头，好生没趣。

凯亚摇晃着仅剩一点酒液的酒杯，随意打起了迪卢克的趣:“要我说，你该多笑笑才好，不然，小孩可把你当成个奇怪的大人喽。”

世界上的奇人异事太多，自然不缺他一个。迪卢克早已习惯了凯亚这种半是好意半带刺的调侃。他淡淡地阖了下眼，目光落在手里擦拭的杯子上，纯当对方是喝多了在说胡话。

迪卢克没有去看凯亚那一副总是勾着点笑意的脸，凯亚也不在意，低低地笑了几声，从鼻腔里发出些轻佻又被刻意婉转的音节。他乐得其所，完全不介意自己被忽视的地位，又把话头转给了旁座的修女小姐:“你也是，这么严肃可不适合品尝美酒啊。”

罗莎莉亚秉承着自己“只聊酒”的理念，晃了晃酒杯，手指上的金属指套摩擦出并不那么讨喜的声响：“这是最适合我的方式。我喜欢，这就够了。”

凯亚似乎挺满这个回答，他又笑了几声，边点头边轻轻地鼓掌：“嗯嗯，不错不错，很有你的特色。”

迪卢克知道凯亚擅长用笑容讨喜。在蒙德城里，人人都喜欢凯亚先生。尤其是小孩子，有时候喜爱程度或许仅次于卖糖果的商贩。

很可惜，对于“多笑笑”这个建议，迪卢克给出的回答是：“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3

这可冤枉了凯亚，虽说表面上有着一副“不务正业”的态度，但身为骑兵队长，浑水摸鱼也不是那么轻松的。

比方说，在来酒馆之前，凯亚已经把手头今日的巡逻队安排妥当，视察了城外安防情况，替猫尾酒馆找回溜走的猫——甚至接了份帮忙把几本书送还给丽莎的委托。

4

当凯亚拿着书来到图书馆时，丽莎正在翻阅一本从未在公共展区见过的书，手边放着一杯看起来加了不少糖的咖啡，半撑着脸正思考着什么。

为了不打扰这位不可招惹的图书管理员的雅兴，凯亚轻手轻脚地把书放在旁边的桌台上。
他一只脚刚踏出图书馆的门，却被叫了停：“之前你的问题已经找到答案了，还挺出乎意料的，要猜猜看吗？”

“诶——这可难倒我了。”凯亚摆了摆手，边奉承着边绕过关键，“我们尊敬的图书管理员小姐，在荣誉骑士那里卖关子的招数还是别用在我身上了吧，嗯？”

丽莎浅笑着：“真是没趣的回答呢。”她笑意加深了几分，目光从书本转移到了凯亚身上，“结果并不复杂，不过——还是告诉我这是在哪里找到的比较好哦？”

“哦——原来我没说过这是我在雪山山脚附近发现的吗？”凯亚夸张地拉了个长音。

“那就没错了。这种粉末是饮品加工而成的，类似速溶饮品，你应该能理解吧？至于效果——”丽莎从刚刚凯亚带来的一堆书中抽出一本，翻到一页。

凯亚接过来浏览：

「这是能让人忘却痛苦的酒。」

「在冰风呼啸的古代，为了坚强地活下去，先民会在冰雪深处的土地里，暗暗酿造这种酒。后来的人们生活充实幸福，就把制造这种酒的方法也并忘却了。 」

“……”这消息可难作评论，凯亚沉默了一会，转而又把平时的那种笑堆在脸上，“真想不到你也会开这种玩笑，这种只在故事里出现的事还能让我碰上？”

丽莎只是弯了弯眼：“现实往往比故事有趣的多。”

“比如，制作者可以加点私心，让效果比书上更为奇特。或者，有的人可以盲目自信，自以为碰上一点也没大碍。再等一段时间吧，我会找找有没有更详细的说明的。”丽莎把手中的书又翻过了一页，“不过，能忘掉一些痛苦的事情，好像也是件挺令人羡慕的差事。”

还没看几行字，丽莎突然将书轻轻合上，意味不明地发问：“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呢，凯亚先生。”

凯亚无奈地摊了摊手：“丽莎小姐，这我可没法回答。估计要麻烦你去询问那些经历过的人了。”

“这种人太少了，有谁能去记起已经被遗忘的记忆。”丽莎摇着头否定，然后接了个毫不相干的话题，“还有不少人的借书期限快到了，要还书应该抓紧时间，我可不是随时都在的，真是毁人心情。”

“那是当然。”凯亚附和着，将手上的书放了回去，“如果我碰上他们，我一定会督促他们遵守时间的。不过现在，我要先享受一下下班的短暂自由喽。”

5

于是，“下班”的凯亚便“自由”地到了酒馆来讨个好滋味。

也好巧不巧地碰上了值班的迪卢克老爷和也下了班的罗莎莉亚。

他又拿起了酒杯，在堪堪碰到杯口的前一秒停止，像是在品鉴美酒的香气。而他的目光悄悄落在专注于工作的酒保身上，先是被皮质手套包裹住的手指，然后是被衣物勾勒的腰身，最后到了那半垂着眸的脸上。

不得不说，迪卢克老板有着完美的仪表，绝对不会辜负城里那些年轻姑娘的追捧。就是太冷了，让人不敢接近。

不过凯亚挺乐意，有人怕冷，他可不怕。这么说来，是不是还有几分值得骄傲？

迪卢克注意到了这轻微但经久不散的目光：“有事请直说，凯亚先生。”

“我只是在想，迪卢克老爷喜不喜欢花呢？”

“？”

迪卢克还没回答，凯亚就继续接了下去。

“哈哈，别误会，只是你难得来当班，万一吸引到年轻姑娘了呢，毕竟附近就是花店，需要我代为拒绝吗？我很熟练的。”

“……”

“真是劳烦你杞人忧天到这种程度。”

6

凯亚从不计较自己使用骗术的次数，能达到目的的手段就是好手段。

忠诚与使命，真诚与幸福从来不能兼得。

在短暂的下班时间之前，凯亚依旧有着摆脱不掉的常规夜班，可以是巡逻、解决委托或者清缴外敌，还有一直被挂在骑士团任务榜单上但迟迟没有解决的寻找“暗夜英雄”。

这个任务的优先级早已排到了较低的那档，凯亚也只需要偶尔编点证据，证明一下工作有在进行即可。

偏偏在前几天，凯亚好巧不巧地和这位“暗夜英雄”在雪山附近同一个深渊据点撞了个迎面，好巧不巧地相互帮了点小忙，以致最后凯亚开玩笑地想讨个面具碎片回去交差时，一个猛然起身逃窜的深渊法师慌乱中砸碎了一堆深渊教团带着的瓶瓶罐罐。

怪异的粉色粉末和扬起的烟尘瞬间四散开来，空气中浮起一层淡淡的酒香。

凯亚最终以好奇的名义私自带走了仅剩两瓶中的一份，迪卢克只是看了凯亚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将另外一瓶收进了口袋。

现在凯亚得知了这粉末的功效，就更不需要担心了。

遗忘？这是最没有杀伤力的东西，痛苦从不会轻易离去——上班的时间并没有减少，还是有人把能酿成佳酿的葡萄汁直接拿来喝，酒庄的新品也仍旧不给随意零售。

凯亚抬头往骑士团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没有东西可以忘记，也不该忘记。就算忘记了，他也会想起来，想不起来的只会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同样地，他也不觉得迪卢克会轻易忘记一些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

“迪卢克不会忘记的。”凯亚如此想着。就算真忘了什么，正如丽莎说的，‘好像也是件挺令人羡慕的差事’。

一念之差，他突然转变想法，把到嘴边的药效吞了回去。

要不就告诉他是花粉好了。

7

风不断带来远方的消息。

“听说了吗，稻妻的幕府竟然在和反抗军打仗！”

“邻国璃月似乎又和一个海里的魔神打了一场仗！”

类似的消息在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为人们增添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

说起这个，凯亚想起曾经由于可莉炸了猎鹿人而带上自己一起被关了禁闭的时候。

“凯亚哥哥。”精灵族的红色女孩突然提问，“打仗…是什么？”

“就是……本来要好的人，因为一些小事而讨厌对方。你可不要学他们，不然会有很可怕的后果哦。”凯亚煞有介事地强调。

“什，什么后果？”

“会被关禁闭一个月！还会被禁止参加羽球节，禁止在任何地方使用炸弹，还要每天吃很多很多的黄金蟹，吃不完不许走！”

噫，好可怕！

可莉觉得打仗真是太讨厌了！

凯亚笑着帮可莉把歪了的帽子扶正戴好：“我相信小可莉不会和别人闹矛盾的，对吗？”

“当然不会，可莉会好好和莎拉姐姐道歉，可莉会听话，不会和别人闹矛盾的。”单纯的孩子被吓得不停摆着小手以表达决心。

接下的时间，可莉在禁闭室里画了很久的画，当凯亚凑过去问她在画些什么时，她满脸骄傲地给凯亚介绍着：“像这样让大家都开开心心在一起，就不会打仗了！这个是我和嘟嘟可，这个是妈妈，旁边是琴团长和阿贝多哥哥……”

小小一张纸被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小人，些许是师承阿贝多的天赋，意外地抓住了每个人的特点，可以很简单地认出画的都是谁。凯亚轻易地就找到了自己——那个眼罩很显眼。

说起来，坎瑞亚会不会与蒙德发生战争？

这看似很遥远的问题，凯亚却想了很久。

他选择先用谎言掩盖一切，他可是一个能为自己养父的死感到解脱的冷漠而险恶的人，只能先装出点可悲的笑来欺骗他人了。

“我看看…怎么没看到我们大名鼎鼎的荣誉骑士？是不是后面那三条黑…”

“那，那是！可莉还没画完——！”

8

迪卢克觉得有些奇怪。

他感到一股没由来的烦躁，还未等他思考出结果，酒馆迎来了一位并不常见的顾客——丽莎。

丽莎点了杯加糖的情诗，同时要了一瓶外带的饮品给琴。在等待期间，她告诉了迪卢克那粉末的效果。

“他似乎还没告诉你，看来我帮他省去了这个过程呢。”

“十分感谢，这两杯饮品就权当赠品好了。”

“诶呀，我不过是为了还他帮我送书的人情，想不到还有意外之喜。”这位图书管理员小姐嫣然含笑，收下了这两杯赠礼。

丽莎离开不久，凯亚推开了酒馆的门。

9

“既然没有交涉的意愿，那就请回吧。”在酒馆的客人基本离开后，迪卢克无情地拆穿了凯亚的伪装。他双臂交叉抱在身前，颇有种兴师问罪的模样。

这个角度，如果他有凯茨莱茵家族那样的猫耳，一定很合适。凯亚突发奇想。

不过他还是正儿八经地摆出了一副受伤委屈的惨状：“迪卢克老爷这是什么话，我明明什么都还没说。”

凯亚有些遗憾地晃了晃早就空了的酒杯，偷瞄了几眼脸色并不算好的酒馆老板——看来今日的续杯是有点困难了。接下来应该是迪卢克放几句数落自己的话再宣布打烊，就此结束。

但迪卢克沉默了一会，轻轻地闭了下眼：“凯亚先生，我不需要骑士团“保护”的外壳。”

“嗯，是的，你不需要。”凯亚笑眯眯地附和着。

“那你是觉得，我……”迪卢克看着凯亚堆满了笑的脸，顿了顿，把话茬转了个圈回到原点，“我说过了，那就请回吧。”

凯亚还坐在座位上，迪卢克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迪卢克相信自己的判断，凯亚略带玩味地打量一番后得出结论：他确实配得上这种低调又高傲的矛盾心性。

“真是急性子啊，迪卢克老爷。”凯亚赞赏地给迪卢克鼓着掌，“不过能一眼看出我有所隐瞒，老爷好眼光。”

迪卢克并不接受他的恭维：“这么拙劣的表演，换谁来都可以看穿。”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何况我已经从丽莎小姐那里得知结果了。”

“唉，别这么说啊，再多相信自己的才能一点？”凯亚摇了摇自己的空酒杯，“陪你聊了这么久，真不打算再给我续一杯作为陪聊费吗？”

“别把话题扯远。你还记得什么？”迪卢克把剩下的所有饮品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干净收了起来。

“真是无情啊。”凯亚发出感叹，并摆了摆手，“如你所见，基本上该记得的事都记得。既然是深渊教团改造过的东西，不会这么简单。”

迪卢克最终还是推了一杯饮品过去：“目前看来，我记忆里的人生没有缺损。”

凯亚拿起杯子凑近闻了闻——啊，是葡萄汁！真没趣。

他又把杯子放回了桌上：“看来我们还是应该先找解决方法。或许我可以再去请教一番图书管理员小姐，她已经催我要早点还书了。”

“晚上不宜饮酒。”迪卢克把凯亚放下葡萄汁的动作尽收眼底，“关于这个，丽莎小姐已经告诉过我了。”

“哦？是什么？”

“她说‘你们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

“丽莎小姐，真是幽默的人呢。”

10

最终，两人先暂时压下话题，私下里再寻找线索。

并非不相信丽莎的建议，只是这么模棱两可的回复着实让人无从下手。毕竟是传说里的故事，有关的资料实在是微乎其微。

两人有时会交换一下各自的情报，大多以凯亚主动写信为开头。他缓缓地在信纸上提笔写下一个字迹较随意的D，凯亚忽然想到：这算不算暗夜英雄与骑士团的变相合作？

他又迅速摆了摆手，笑了几声：凯亚和骑士团可不等同。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合作，放在别人身上应该更像异地的情人私下书信往来。

凯亚不知道这样是否是最佳的选择，这几天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忘记了什么而改变，他的思维也依旧灵敏。自己忘记的事物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或许他有机会给丽莎的问题一个答案了，那就是遗忘与记住基本没差别。

除了有机会多和迪卢克老爷扯几句话——这可是好事情啊。

璃月有句古谚，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说最有可能知道详细的解决方法的，肯定是拥有或者售卖这种酒的人。

售卖的人……

哈，怎么可能呢，那不过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传说故事，怎么说这都是最荒唐可笑的办法了。

11

现在是凌晨，蒙德的众人大都已经进入睡梦之中。

凯亚·亚尔伯里奇，出现在了一座普通的喷泉旁边。

求证所有的可能性，这天经地义。凯亚就这么说服了自己，然后在凌晨从床上爬了起来，一路来到了喷泉旁。

蒙德的天气总是很好，今天也是个晴朗的好日子，他不太想用那些文人文绉绉的修辞，就很简单地告诉你，有月亮，有星星，还有萤火虫和蒲公英。

这时，正忙着欣赏夜景的凯亚透过喷泉流下的水帘，看到了对面的另一个人——一身黑色为主的低调着装和白色衬衫，以及怎么样都没办法低调的火红的发色。

对面的人也看了过来。

“啊……”

“……”

真巧啊。

他们都没有说话，所有事情都不言而喻。总有些人会莫名其妙地有着和你一样荒诞可笑的想法。

明明都是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了……

嘘，安静。这会连飞鸟都在安睡，只剩下喷泉的水流声独奏。

半夜三更，私下相见，这像不像某些害羞的秘密小情侣的私下约会？

虽然他们并不是情侣。

月亮低悬，影子就会看的很清晰，连飘动都发丝都能被勾勒地清晰可见。

是谁先走到温泉旁边？是谁先闭上眼？看不到，自然也不知道。

眼睛闭上了，听觉就变得灵敏。心脏在胸腔里跳动，一下一下把血液挤得翻涌。但呼吸是平静的，仿佛听到的这炽热的心跳是来自身旁的另一方。

三十五声心跳过去，鞋跟与地面敲出不清不浊的声响，速度时快时慢，始终不在一个步调。

如此，围着喷泉再走上几圈，最后再睁开眼，就会发现……

12

就会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

周边景色依旧，喷泉还是那个喷泉。如果旁边有人的话，就会看见两个成年男性像个笨拙的小孩一样原地绕了个圈。

有种滑稽的喜感。

凯亚笑出了声，还故意放开了声音好让对方听见。

凯亚看了看迪卢克，迪卢克抿着嘴不说话，他反而笑得更欢了些，一边笑一边调侃：“我说，迪卢克老爷，你不会真相信那本书是真的了吧？”

迪卢克攥紧了手指，表情难得有些松动：“我觉得某位比我先到骑兵队长更配得上这个问题，凯亚先生。”

凯亚看着迪卢克忍着气的模样，加上天生蓬松微卷的发丝，更加确信了对方很适合凯茨莱茵家族猫耳的结论：“明明我才是来得晚的那个，你可不要污蔑人啊。”

凯亚笑得开心，甚至笑得有些累，他就顺势坐在了喷泉边沿的石壁上。

“就很多证据来说，你来得早的可能性更大。”迪卢克的回答还是那么硬邦邦的，明明平时还会讲点听起来很恐怖的小玩笑呢。

确实，从到场时间来看是凯亚更早一些，但算上路程的话，是迪卢克老爷更早出门才对。只是要真戳穿了怕是对方要直接转身走人，那就不好玩了，不妥不妥。

更何况只有小孩子才会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胜利吧。

“好吧好吧，我认输，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吧。”凯亚突然拿出了一枚摩拉，跳转了话题“听说喷泉好像还可以许愿？”

他极其自然地把那枚可怜的钱币抛上抛下：“来都来了，要试试吗？”

迪卢克的目光跟着那枚钱币上下了一回，之后把视线移向了别的地方，摆出了像平时那样把双臂抱在身前的姿势。

正当凯亚以为迪卢克要拒绝的时候，迪卢克回话了。回答倒是很出乎意料——

“……我没带。”

有谁会在这种时候出门带钱吗？

“真没想到，酒庄老板也会有没钱的时候。”凯亚才刚刚停下不笑，现在他又想笑了，“终于能换我说这句话了，‘这次算我请你的’。”

“可惜了，我也只带了这一个。只能委屈一下出门不带钱的大老板跟我共用一枚摩拉了。”这么说着，在下一次摩拉落下的时候，凯亚换了个力道，将那枚钱币以一个并不算特别优美的弧度弹进了水池里。

13

一枚摩拉激不起多大的水花，入水的声音都还没有呼吸的声音大。之后迅速沉底，和众多底部的摩拉融为一体，很快就再难分辨出哪个才是它了。

幸好，在水底的它能透过波光的水面隐隐约约看到将自己抛下来的人。

它看见那个将它抛下的人无奈地摊了摊手：“诶呀——这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用。”

“据我所知，只有愿意相信的人才会有效。哪怕真的有用，听到你这么说，我想它也不愿意实现你的愿望了。”这个声音来自另一个红发的男人。

它看不清他们的脸，连声音也听得模模糊糊，但它觉得这两人一定是很要好的关系。如果不是很亲密的情感，谁会在心里为对方想那么多呢？

14

迪卢克其实不相信这些传说故事，打小就是。

他是上天的宠儿，天赋的才能让他早就知道很多故事都是人们编纂出来的幻想。世界上往往没有那么多的奇迹。

转折是从他拥有了一个可爱招人喜的义弟开始。

父亲时常教导迪卢克要换位思考，因此他也曾想象过如果自己的父亲也离开……不，这对于孩童的他来说还是太困难了。

他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凯亚的恐惧与孤独。

他逐渐开始有意地去寻找那些美好的，奇迹般的故事。他自己很少相信这些——人不应当依赖奇迹，每一步都要踏踏实实地走出来。但他想要让那明明没有比自己小多少的义弟相信，相信他可以拥有家人，可以不再孤独。

在凯亚提出要不要去尝试那个传说的时候，迪卢克拒绝了：如果尝试了却没有结果，那不就更不可信了吗？

15

凯亚没有告诉迪卢克他不相信这些故事。

他是王族的末裔，过早地经历了并不那么美好的人生前几年，他更不可能相信这些鼓吹神明的故事。

转折也是在他有了一位义兄开始。

迪卢克总是相信这些故事，或者说他自己就挺符合这些故事里的人设。天生的才能，神明的认可，以及美好的家庭。

凯亚完全可以宣布自己对这些故事的看法，之后一劳永逸再无烦恼，但当他看到迪卢克闪着光的眼睛兴致勃勃地向他讲这讲那的时候，他觉得这样也不错。

他的任务本来就是欺骗，他要为了自己的使命去欺瞒所有人。迪卢克是个很好的挡板，他光彩夺目，而自己只需要跟在他身后，隐藏在他的阴影中，帮他收尾好让他在正义的道路上无忧地前进。

两全其美，凯亚也想让迪卢克相信自己是喜欢这些故事的。

16

这枚摩拉在水底看到了这两人的真实想法。它想告诉他们其实只要说明白就可以万事大吉，但这过于困难了，它终究只是一枚普通的摩拉。

于是它继续听下去。

17

“诶，说点不中听的话就不能实现愿望了吗？”凯亚说的委屈，脸上却笑意盈盈，仿佛是在嘲笑这喷泉真是矫情，“没关系，这不还有你吗，这摩拉有一半是你的呢。”

“相比之下，我觉得丽莎的说法更值得尝试。”迪卢克绕过了话题，“结合…很多资料来看，解决方法是根据个人主观可改变的。”

比方说像书上那样看到月亮？很明显不适用于他们。

“或许就像丽莎说的那样，我们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凯亚托着下巴，看起来在很认真地思考，“不可以小看丽莎小姐的智慧啊。”

“那就来试试。”迪卢克看向凯亚，“你现在想做什么？”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凯亚面露纠结，“只论现在的话，我有点累，挺希望有人能拉我一把？”

同时，凯亚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带着恶作剧一样的笑意等着对方的动作。

迪卢克肯定知道自己是在打他的趣，但他不会拒绝的。

他看到迪卢克轻轻地叹了声气，也伸出了手，然后在指尖刚刚相碰的时候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怎么了？”

“……我没事。”迪卢克摇了摇头，然后干脆利落地抓住凯亚那只手，把人直接拉了起来。

这一下似乎冲击力不小，迪卢克闷哼了一声，向后退了半步，身形有些不稳，但很快就调整了过来，用另外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你的演技看来不太行啊。”凯亚大概猜到了点情况，“你想到了什么？”

迪卢克摇了摇头：“不，没什么。忘掉的不是事情，只是…”他顿了顿，上下看了凯亚一遍，像是在整理语言，“只是一些细枝末节，现在还不确定真实与否，没有赘述的必要。”

同时还不忘嘲讽一句：“深渊教团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逞强。凯亚知道迪卢克在逞强的时候喜欢把头微微低下一点，喜欢看向别处，喜欢用脸旁的头发把自己的眼睛挡住。

迪卢克在某些方面很固执，固执地贯彻父亲的信念，固执地坚守他的正义，固执地想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可以保护所有人的人。

凯亚决定还是不拆穿他了：“这可真奇怪，我想做的事怎么你反倒成功了。哦我知道了，难道你的那一半摩拉应验了？”

“这应该只是巧合，至少我们知道了解决的关键。虽然这个关键是……”迪卢克这才注意到他刚刚一直拉着凯亚的手没放下过，有些局促地把手抽了回来。

“用完就扔啊，迪卢克老爷。”凯亚联想到了猫尾酒馆里被突然摸了尾巴而炸毛的小猫，“我甚至没想起来什么，你不觉得我也太可怜了吗。”

迪卢克觉得对方活像个开屏求偶被拒后焉巴巴的花孔雀，他最不擅长应付这个，他下意识地想问：“凯亚，你是不是……”

他说了一半却突然画锋一转，把话题移开：“或许你需要换个地点，或者换个时间，总之，起码有了尝试的方向。”

嗯，有了方向。

18

两人离去了，水里的摩拉看不到他们了。

它想大喊：“喂，还有我呢——！”

“为什么你们不直接说出来呢？”

然而他们走远了，留下这枚摩拉，渐渐地睡去了。

19

迪卢克恨不得自己没说过“有了方向”这句话。

凯亚现在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来骚扰他，然后在暗地里去偷偷勾他的手指。

如果他接受，那么对方就会理所应当地牵上来，人多的时候就轻轻搭着，人少的时候就探入指缝紧紧扣住，然后还要很遗憾歪歪头并地表示“看来这样也不行”。

如果他拒绝，那么凯亚就会有千百个理由来说服他，但归根到底都逃不开两个理由——他觉得这样可以，他想这样做。或者只要凯亚再退一步，带点委屈地说着“你不愿意那就算了”，迪卢克就会接受。

凯亚乐忠于这样一进一退的行为，他可以悄悄探寻迪卢克的底线，偶尔欣赏一下迪卢克有时难得窘迫的神情，这是别人看不到的，这是只有他才能看到的。

尤其是自那次他得寸进尺却仍被接受之后。

当时的他看着迪卢克基本不离身的手套时突发奇想，于是他把自己的手套取了下来，再偷偷去碰迪卢克的手。对方没有拒绝，他便一反常态地向上，到手腕处的时候把指尖探入到对方的手套底下。

他感觉到迪卢克顿了顿，然后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凯亚便凑过去和对方讲着悄悄话，煞有介事地强调：“我思来想去，总觉说不定是手套的问题呢？”他别有用心地眨了眨眼，“只是尝试一下，心胸宽广的迪卢克老爷应该不会那么狠心拒绝吧。”

迪卢克不屑地“哼”了一声，没再理凯亚。凯亚就继续自己的行为，用指腹去蹭对方柔软的掌心，再一点一点把对方的手套褪下，露出常年不见光的手背、骨节分明的手指，再理直气壮地扣上去。

当然，这对于恢复来说一点用都没有。凯亚只是觉得有趣，所以编了个无伤大雅的谎当做借口。用一点点的谎言换来更多的愉悦，稳赚的买卖。

心满意足的凯亚本想差不多就收手，然而他抬头，看见迪卢克紧闭双眼一声不吭，耳尖有点发红，手上却反其道而行之地主动勾了勾对方的小指，凯亚暗道一声糟糕。

会上瘾的。

20

凯亚逐渐有些不愿意想起来了，他觉得现在就很好，几句谎言的代价能让他感到轻松与愉快。他的义兄还是宠着他的。

这么想想，他何必要去追着那点痛苦的记忆不放，既然只是些细枝末节，忘掉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不是像迪卢克那样正直且纯粹的人，他的痛苦和太多东西挂钩缠绕。他深知自己是一个可憎的人，他是背叛他人的施暴者，在亦正亦邪之间游走，践行只属于他的道路。

坎瑞亚与蒙德会不会开战？

他不再纠结于这种无果的问题。

他的余生注定要背负谎言的重量而活。

21

虽说有着点小心思，但凯亚并没有放弃其他的办法，如果你停滞，就是在给敌人发展的机会。最近被捣毁的深渊教团的据点不断增多，导致许多深渊法师战战兢兢。

然而有关他们的真相却始终扑朔迷离。

在同一天晚上，骑士团和迪卢克的情报网同时截获了深渊教团的内部密信，其中提到了一处藏有重要信息的秘境。

隔天，迪卢克收到了一封来信。

诏告“暗夜英雄”：

       你肯定知道秘境的，对吧。骑士团会在一天后集兵，如果有想知道的秘密的话，建议在骑士团之前赶到。你的时间不多，要抓紧。

22

“但你没说过你会来。”迪卢克站在秘境入口，带点怨气地看着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现任骑兵队长。

对此，凯亚有着天大的委屈：“你以为这延后一天的时间是怎么来的？要是我没说要提前来探查一番，你可没办法这么悠闲。”

迪卢克盯着凯亚看了一会，轻哼一声，走进了秘境。

这个秘境和曾经去过的那么多个秘境大同小异，岔路更多了一些，要找到什么东西估计还要点时间。这里的深渊法师明显要多一些，对于不熟悉路况的人，潜入其中，避免打草惊蛇，才是获得情报的最佳手段。

两人都擅长隐藏，一路深入也算顺利，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还能扯两句闲聊。

“你看起来不是很在意记忆的恢复与否。”

“为什么不能是我的记忆也不怎么在乎我呢？它不想回来，我也没办法强求啊。”凯亚说着，快走了两步到迪卢克身边，“况且话可不能这么说。”

凯亚又稍稍凑近了些，发出一声轻笑：“万一是和你有关的记忆，我怎么会不在意？”

“……”迪卢克一时语塞，接着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腻气味，“…你在吃什么？”

“这个？是小可莉的糖。当然不是抢的，我像是那样的人吗？她说要和所有人做好朋友，已经连着在骑士团发了好几天的糖果了。”

“想要吗？我特地留了葡萄味的，可以分给你哦。”

“谢谢，不用了。”

“竟然不要？我记得你不是挺爱吃甜的吗？”

“……闭嘴。”

“好，你说了算。话说这迷宫可真大啊……”

得亏他们都有点本领傍身，一般人可没办法把走迷宫走成逛街约会。

23

悠闲的时间有限，附近突然传来了别的声响。法术的波动声，和一些魔物特有的低语。

这是单行道，避战是不太可能了，倒不如速战速……！

迪卢克刚摆出准备战斗的姿态，就突然被拉着手腕进到一处被许多垂藤遮挡的缝隙里。

他听到身后传来凯亚低声的调笑：“看来隐藏和偷听这方面，还是我略胜一筹啊。”

迪卢克无言，这是什么时候有的胜负欲？

声音越来越近，数量在四个左右，不难对付，但在要寻找东西的情况下不够稳妥。迪卢克稍稍往后退了半步，好让植物完全遮住自己，狭窄的空间让他的后背都快贴上了凯亚。凯亚顺势环住迪卢克的腰，好心地帮忙把对方搂了过来。

两人都有些僵硬，这个半抱不抱的姿势着实不太舒服，周边凹凸不平的石块占去了太多空间。鉴于对方也有些僵硬的情况，迪卢克不予追究。

几个深渊法师慢慢腾腾地飘过去，嘴里一直念叨着一些听不懂的音节。

待这几个深渊法师经过，迪卢克想要动身，腰上的那只手却突然发力把他按了回来，他想出声质疑，又有一只手过来捂住了他的嘴。

他不解地瞪了一眼身后的人。

然而凯亚凑到迪卢克的耳边，他把声音压的很轻很低，像是在发出请求：“稍微安静一会，迪卢克。”

迪卢克一下没明白凯亚又在做什么歪脑筋，凯亚的鼻息就在他耳旁，呼出的热气带来一阵阵痒意，弄得他有些头脑昏沉。

这个姿势维持到那几个深渊法师的声音已经小到几乎没有的时候，凯亚恢复了平时的音量和语调：“前面的岔路口右转，墙上有机关，最后的大厅有陷阱。”

他们拨开藤蔓走了出来，迪卢克上下打量了凯亚一番。凯亚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别这样看着我，刚刚听到的而已。”

迪卢克收回了视线，转身边整理着刚刚被凯亚折皱的衣角，边打算继续赶路。

“迪卢克，刚刚……”凯亚再次发声。

“？”迪卢克停了脚步，收拾好耐心微微侧身等着凯亚的下文。不过视线并没有看向这边。

“刚刚——”

以前怎么不见得这人说话这么爱吊人胃口。迪卢克有些不耐烦地眯了眯眼。

“——你好像很热，耳尖都泛红了，还有……”

果然不该让他跟来！

24

他们按照路线来到了藏有情报的大厅，迪卢克用火把附近电网的引针炸了，凯亚冻碎了地上隐藏的陷阱绊线，打开了正中的机关，底下藏的正是几瓶他们先前接触的粉末。

“这如果拿到一些见不得人的市场上，价值连城都说不定。”凯亚数了一遍数量，揣摩了一下这些瓶瓶罐罐的价值。

“不，只是没用的废品。”迪卢克扔了一把干草进去。

“好歹给你的敌人留点面子？怎么说也是他们费好大功夫找到的。”凯亚摆弄着根枝条，百无聊赖地把干草和瓶子挤到一起。

“那就只好交给你了，我没有那么多的怜悯之心。”说着，迪卢克在手部凝结出了一团火，点着了刚刚扔进去的干草。

“哈哈哈，只能被我怜悯，不觉得这样更可怜吗？”

凯亚又在笑，好像什么事情他都能找到笑料。

凯亚的笑并不纯粹，像在等待猎物入网的猎手，好似他笑得越灿烂，就会有人越惨。迪卢克想起，凯亚会为了逼迫敌人作战故意触发遗迹守卫，会刻意去欣赏走投无路的人的恐惧。做出这些事的凯亚，那张笑脸背后藏着怎样的眼睛。

酒精在炽热的高温下炸裂开来，火焰转瞬间就被挥发扩大，火星吵闹着四散开来，周围的魔物都寻声赶来。

在它们到来前，迪卢克突然出声：“凯亚，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哦？你是说骑士团那边怎么应付吗？”凯亚像是习以为常得闭了下眼，“嗯嗯，就是凯亚队长英勇善战，一人一剑可当万军。”

“是吗……”

迪卢克活动了一下手腕，已经断绝了敌人带着情报逃跑的后顾之忧，接下来的工作就轻而易举了。

25

一直都是这样。凯亚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于给迪卢克善后了。迪卢克是在前面领导众人的火焰，而他则负责为迪卢克清理一切，好让迪卢克的践行正义的道路畅通无阻。

这是应该是为了利益的谋算，其本质就是为了隐藏自己掩人耳目的行为，不被允许拥有任何其他的感情。然而凯亚何其聪明，所以他早早地就发现了自己的失败。

或许是一次牵手，或许是一次对话，或许只是一次对视。任何理由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年幼的他从黑灰色里面走出来，目之所及是无边际的雨和荒野，他的呼喊被吞噬殆尽。

他刚想蒙上双眼，一只布满了粗粝的茧的大手，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牵着他沿着未知的道路前进。然后，他看见了迪卢克，看见了红色的永不熄灭的他，所以他又看见了莹蓝色的小灯草、鎏金色的皇冠、靓紫色的葡萄，和五彩斑斓的甜点心。

许是他的年龄还是太小，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随着时间的积累，在心智不断成熟之后，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无可避免在心跳加速。

倒不如说，如此情况，如此境遇，该叫他如何不喜欢？

凯亚眼看着自己越陷越深，但每当他想就此陷入沉沦时，脖子上那根无形的绳索就会猛地收紧向上，让他在无尽的撕裂和窒息感中不上不下地苟活。

26

凯亚最近好像很忙。查尔斯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这位对酒情有独钟的骑兵队长了。

迪卢克也有段时间没见过凯亚了，他从一堆事务中抽身，有些不习惯地活动了下手腕。

窗外的雨声有点嘈杂，在玻璃板上敲出一些并不具美感的节奏——四季如春的蒙德雨季不多，下大雨的情况也算少见。

27

迪卢克记得父亲的死，他不可能忘记。

他唾弃虚伪的骑士团，痛恨招致一切的愚人众，但他又矛盾地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自责自己的弱小。

因而他有了为数不多真的害怕的东西——无力感。

正如几年前也是下着这样大雨的那天晚上。

28

迪卢克当时正在准备远行的行李。至少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他不接受再这么束手无策下去。

因为匆忙，屋内仅放了一盏小灯临时照明用，所以迪卢克不太记得凯亚的表情，或许什么表情也没有吧。那仅剩的光源也被之后不知是窗外的风还是元素力碰撞掀起的气流撞倒在地。

而后就是他与凯亚的决裂。

那称得上是决裂吗？毕竟他们在不久后还有书信往来，还会在信的首行写下对方名字的首字母。

像是暗地里暧昧的情人。

29

说起来，什么样的关系才是情人？情人之间都会做些什么？

一起生活，一起工作，还是肢体接触？是相互留有余地，还是毫无保留？

30

情人……

迪卢克无端回忆起前段时间凯亚的行为，感觉自己脸上有点发热。平心而论，他总觉得这段时间的凯亚对自己有些过于…关切了。

明眼人都能感觉到，凯亚不太关心自己忘记了什么。

可他仍旧时不时就提出肢体接触的请求。

继那一次不满于隔着手套的牵手后，先是完整地把手套脱下，后是探入指缝的十指相交。再接下来是变本加厉的奇怪要求：想圈一下手腕、想勾一下发丝、想碰一下额头、想……

而这些都不是最奇怪的要求，最过分的还是当属那次——

31

“迪卢克老爷，我能亲你一下吗？”

“……什么？”饶是经过了前面那么多次的洗礼，凯亚的下一次要求还是能让一向冷静自持的老板思维都停滞几下。

“亲一下，就一下。”凯亚仍笑吟吟地看着他，“可以吗？”

或许迪卢克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哪怕他越发觉得凯亚的要求奇怪，但对方的变本加厉都是建立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纵容基础之上的，就像是现在。

他终究敌不过凯亚的眼神，而后把袖子撩起来了些许，露出一小截捂得发白的手腕，给凯亚递了过去。

凯亚却弯了弯眼，他抓住对方伸来的手腕，却只是往前走，往迪卢克的方向走，逼得对方不自觉后退几步。

凯亚看着迪卢克明明满眼的疑惑，嘴上却也不说什么，他想起好一段时间之前在喷泉旁的想法:真奇怪，明明平时还会讲点听起来很恐怖的小玩笑呢。

迪卢克算不到凯亚在鼓捣什么坏水，只后退几步，直到后背抵上墙面退无可退，直到对方欺身上来逃无可逃，他才听到对方的回答：“换个地方。”

迪卢克确信自己听到的并不是问句，凯亚没有等他的回答，自顾自地将迪卢克的衣领压下半边，将脆弱的脖颈暴露出来，而后凑了上去……

凯亚到最后还是克制的，他只是轻轻碰了一下，随后立刻离开，快得迪卢克在这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答应了一件极其亏本的买卖。

凯亚有几缕翘起的发丝蹭上迪卢克的脸侧，他将空出来的那只手搭上凯亚的肩膀，心底那个自上次喷泉相遇后的疑问终于问出：“凯亚，你……喜欢我吗？”

真的很奇怪，按迪卢克的冷笑话风格，这里更应该让他在生吃火史莱姆和被陨石砸进地里之间选才对。

迪卢克注意到凯亚顿了一下，眼睛惊讶地有些微微睁大，又立马换上了眉眼弯弯的笑意，他盯着迪卢克的眼睛回答到：“嗯，喜欢。”

32

回到原来的问题，什么样的关系才算是情人？

是说一句“喜欢”就算情人吗？

可“喜欢”也有很多，父母会“喜欢”你，朋友会“喜欢”你，蒙德城的小姑娘会“喜欢”暗夜英雄，蒙德城的小孩子会“喜欢”骑兵队长。

而他们之间也很早就说过“喜欢”的。

33

凯亚一直是待人很温柔的孩子，这点酒庄的女仆们都非常赞同。

在凯亚来到酒庄前，他在雨中站了许久，浑身湿漉漉的，顺着发丝滑下的水珠似乎也被发色染上蓝色的忧郁，有些怯生生地收拢了起来。

而跟他相处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他的收拢只是不想淋湿你身上干燥的衣物。

凯亚像是有着天生的贵族气质，礼仪课程中他总是学得快的那一个，待人接物也总是恰到好处的。

剑术课程中也同理，他们的战斗风格并不相同。迪卢克坐在一旁，看着凯亚身着精致干净的服装，将银质的长剑挽出一道剑花。他恍然间觉得，他像是某个国家的王子，正在银白的高塔上挥舞着他的指挥棒。

这叫他该怎样才能不喜欢。

而自己却时常因为过于活跃，导致凯亚还要跟着他受罚，因而他有些低落了，或许自己并不是一个那么称职的长兄。

少年人的心事是憋不住的，他忘记了自己具体是在什么时候问到：“凯亚…你喜欢我吗？”

他有些害怕，双手背在身后悄悄地扣着手指，身体轻轻晃动着，又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就歪过头去数窗外一串葡萄有几颗，半天也没数出个所以然来。

凯亚顿了一下，眼睛惊讶地有些微微睁大，而后他温柔地笑了起来：“嗯，喜欢。”

在等到迪卢克惊喜的目光看过来后，在午后的微风拂动发丝的时候，凯亚补充到：“非常、非常地喜欢。”

这一瞬，迪卢克感到一股热意涌上心头，像是一位精疲力尽的骑士，又有了拿起剑的勇气。

天气转晴，他扑上去，给了凯亚一个让两人都不小心跌倒在草地上的拥抱。

34

“迪卢克老爷？迪卢克老爷？”

迪卢克猛的从回忆里醒过来，眼前是拿在手里放一份文件，才刚开始看几行。

“您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迪卢克老爷，需要我去泡一杯茶吗？”爱德琳有些担忧。

“抱歉，我有点出神。”迪卢克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无碍。

雨点好像又变大了，已经听不见壁炉里柴火燃烧出的劈啪作响的声响。好似每次下雨都有什么事要发生。

迪卢克将心思从过去收回，视线回到白纸黑字上，却没看几行，又被最近的事情抓走了思绪。

35

他觉得凯亚突然改变了。

他不再经常来酒馆，或者说迪卢克老爷当班的那几天他来得尤其少了。也不再有各种奇怪的要求，像是他们从未交好，像是前段时间的所有和平都是黄粱一梦。

如果是在白天，凯亚会在两人碰头见面的前先行找借口离开，如果是在“暗夜英雄”时间，他也不再会出现在他给迪卢克介绍的骑士团巡逻路线空挡处。

就像是凯亚已经从梦里醒来，只有迪卢克还自欺欺人地沉在里面。

一股不知酸涩还是苦楚的滋味梗在喉间，爱德琳小姐泡的茶好像直接滑入胃里，舌尖留不下一丝滋味。

36

凯亚其实没搞什么小动作，只是这两天骑士团积压的文件有点多。看了看忙前忙后的琴团长，他决定稍微辛苦一点。

好吧，顺带有一点逃避的意思，他最近不太想看到迪卢克老爷了。

下大雨了。

凯亚在蒙德城里有一处自己的居所，他的办公桌也选择放在了窗户旁边，正方便他忙里偷闲，撑着脑袋看向窗外少见的大雨出神。

这几日他说的谎似乎有点多了，不过也算善意的谎言，如果将情况比喻成一盘棋，他在最近的对弈中属于保守退让的一方。

可惜了，有点怀念能偷偷去牵他的义兄小指的日子了。

37

“扣扣——”几下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凯亚的思绪。应该是诺艾尔小姐，他方才推脱了多次，终究难敌对方的热情，最后同意了稍后由她帮忙送来剩下的文件的请求。

外面还下着雨，凯亚应了一声后赶忙去开了门。来者穿着低调，戴了黑色兜帽，凯亚却当即认出了这位意想不到的来客。

“迪卢克老爷好兴致，怎么选在这么个天气来访。”凯亚侧了侧身，示意对方可以进来说话。

“凯亚，我问你。”迪卢克站在原地，好像并不着急，他那显眼的发丝大多数被塞在兜帽底下，然而总有那么几缕不甘示弱地洋溢出来，挡不住，藏不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在瞒着我什么？”迪卢克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聊日常的工作，声音又很轻，感觉要被雨声淹没。

而这么平缓的语调，凯亚却一时凝噎。

未等凯亚继续发话，迪卢克再次补充到：“凯亚……”

“轰隆——”巨大的雷声不合时宜的响起，完全掩盖了迪卢克的声音，凯亚耳朵里都是雨声和雷鸣，他看着的迪卢克的嘴几次张合，读到了五个字。

“别再骗我了。”

38

“迪卢克老爷真是独具慧眼，我还以为我的扮演天衣无缝呢。”凯亚调笑着，没有正面回答问题，“是什么时候？”

“一定要我提醒你吗？明明你动动脑子就能知道。”迪卢克缓缓地眨了下眼，“你可以听清他们讲话以此找到迷宫的路，我自然也可以听到别的声音。还很大声，震得我耳朵疼。”

啊，是在那时候！

在狭小的石缝里，凯亚从背后环住迪卢克的那会，在两人距离贴近的刹那，潮水般的情感冲击而来，撞得凯亚心腔的血液汹涌。迪卢克说是听到，实际上凯亚的心跳声直接从紧贴的胸膛与后背传来。

“咚”“咚”“咚”

一下一下地充斥了他整个大脑。

对啊，怎么会没意识到呢？凯亚像是豁然开朗。

“明白了吗？接下来是不是该回答我的问题了？”迪卢克往前迈了一步，一只脚跨入了门框以内，大有咄咄逼人的架势。

几年前的他们身量还相差无几，同样的情形，迪卢克可以毫不费力地直视他。但现在不一样，些许是因为风餐露宿，几年的时间恰好营造了一点微妙的身高差，不多，或许算上头发的蓬松程度和稍微垫高的鞋跟就没什么差别，但正好够他微微抬眼，才能在这样的姿势与距离下对上视线。

凯亚看向别处，而后注意到有另一个影子正往这里靠近。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先行一步将迪卢克拉入房内关上了门。

迪卢克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拽得有点踉跄，松垮的兜帽也因此掉了几分。

“凯亚先生，剩下的文件我已经整理好了，现在是不是有客人？我给你放在信箱里，可以吗？”

“好的，非常感谢你，热心的小姐。”

在等门口的脚步声渐远后，凯亚才注意到自己一直抓着迪卢克的手腕，悻悻地松了手。

迪卢克倒显得很大度。可笑，不想想这人在前段时间得寸进尺到都快算得上骚扰了，现在是触了什么霉头，反让他成了拘谨的那方了。

39

“迪卢克老爷，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但连本带利地，你会欠我三个问题。”

“好一笔划算的买卖，要是你问些刁钻的问题，我不就血本无归了？”

迪卢克轻哼一声，不予置否，像是确信对方会同意那般在等着发问了。

凯亚低低地笑了一下，随后，像是让生锈的齿轮强行啮合转动那样，也只说了五个字：“你还恨我吗？”

40

……什么？

迪卢克好像突然理解到了什么，迷蒙而混乱，解释不清，但缠得喉头一紧，有一股寒气顺着脊柱而上。

他想开口：“我……”

“嘘，我亲爱的义兄。”凯亚突然打断了迪卢克的回答，从角落的武器架里抽出两把单手剑，上下掂量几番，叹了口气后将其中一把扔给了迪卢克，“抱歉，因为是意外情况，没有准备适合你的。”

而后，迪卢克看见凯亚举起剑，剑锋直直地指向自己。同样地，窗外响起了一声惊雷，把剑身照得惨白。

“这之后，再告诉你我的回答吧。”

41

在狭小的石峰里，在凯亚接触到迪卢克的一瞬，他却突然看到了雨。

那天晚上的雨也是这样的大。

少年时的情感总是青涩却来势汹涌。但当凯亚意识到时，层层的谎言早就将其包裹其中，这样的感情是不能说出的，不可以说出的。

他知道他那亲爱的义兄的心性，因此他表达出爱意是不负责的。他轻易地抛出橄榄枝，轻易地获得想要的一切，然后呢？当不得不面对的事物终于来临的时候呢？自己心安理得地卸下重担，看对方在抉择中来回徘徊痛苦吗？

凯亚从不自诩是个正直的人，而迪卢克不一样，他热忱且闪耀地行走在大路上。

曾经，每当凯亚看着他的义兄拽着他往太阳底下跑，金色的阳光裹上来的时候，就会想：迪卢克不可以像自己一样受到拘束，他应该尽情去践行正义的道路。

同理，只有可恨的自己才能让他在最后能毫不犹豫地宣判自己的罪过。

既然爱意无法压制，他便计划着，用虚假的身份将喜欢宣之于口，而后再把这一切都揭穿，砸碎。

无论怎样，迪卢克肯定恨透我了。

至少，到时候你不用再为立场备受折磨，你只需要恨我就够了。

所以在那一场交手过后，凯亚带着自己刚获得的神之眼站在宅邸外，站在大雨之中。

他看见爱德琳小姐没有关上大门，门中溢出暖黄的光。

迪卢克总是心软的。

而一个施暴者请求被害者宽恕，接受别人的宽恕，这样的行为是无人性的，是对“正义”的嘲弄。

于是凯亚转身，背对着那扇门离去。

狂风暴雨像某个天神痛苦的哭声，他的爱情被大地拒绝。

这是那时在喷泉旁你所感受到的吗？也难怪。

想起来这些东西，还真是…痛苦啊。

42

凯亚说完后，没等迪卢克回答，属于冰属性神之眼的寒气陡然四起，凯亚向前迈步，那剑芒便毫不留情地刺来。迪卢克即刻反应过来，身体向右微侧，双手将剑向右一拉挡住这一击。

而凯亚在出手前就已做好了失手的准备，收敛余力将剑锋一转，同时凝出了些许冰晶阻碍对方行动。迪卢克却也不吃这套，也放出元素力将靠近的冰尽数融化。

室内狭小，两人看似招招狠厉，实际上都收着力道和动作，唯一有点激烈氛围的估计也就是蒸出的一层雾气了。

几轮下来，迪卢克瞧准了一个时机，将剑向前一送，意在速战速决打击要害。迪卢克施展不开拳脚，也未用全力，凯亚本可以轻松躲开或是挡下这一击，而他却突然卸力，剑也扔在了地上。

迪卢克一惊，连忙收力，那原本打向持剑手臂的一击打到了墙上。

“告诉你我想起来了什么吧，迪卢克老爷。”凯亚提前找好了位置，向后一摸便找到开关把屋内的灯尽数关掉，仅剩下一盏桌上燃烧的油灯，“还记得吗？其实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开门了，是我自己离开的。”

迪卢克早就学过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他仍感觉到一股股气血涌上心头，挤得他好像听见大脑发出不堪负重的翁鸣，他是在生气。

这就是他等来的回答？

他深呼吸着，感觉自己的胸膛里全是热气。随后向前走了两步，将打到墙上的剑拔下来扔在脚边，从牙缝里慢慢挤出几个字：“你还欠我三个问题，没资格问我。”

“所以，先告诉我，你记起来了什么？”

难道你全记起来了吗，你是因此而突然改变吗？那之前那些又算什么？

迪卢克看着面前的凯亚，和对方常年带着笑的脸相比，这会凯亚足以称得上面无表情。

可迪卢克却控制不住地看到了别的凯亚——

会因为没讨到好酒而有点失落的，坐在喷泉边上向他伸出手的，“仗势欺人”得寸进尺的，甜腻腻一身小孩子糖果味的……

笑盈盈地说着“喜欢你”的。

这样的他，难道都是在残缺的记忆里里映出的假象吗？

那么自己…记得的又是什么呢？

凯亚自嘲地笑着：“我记得克里普斯的死，我记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我竟然还不要脸地又找上你，你说我到底忘记了什么，迪卢克。”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喟叹：“你应该恨我的，迪卢克。”

43

不是某段缺失的记忆突然被填补，而是错误的记忆被更正。或许药效确实会让人遗忘某些事物，但突然的空缺会被大脑自行弥补，而后顺理成章地安排一个看起来大致合理的情节进去。

因而凯亚想起来了，在那天晚上，在坦白一切后的不知哪个时间点，迪卢克把嘴唇抿得发白，眼眶却又通红，颤抖着声音告诉凯亚：“我恨你。”

44

迪卢克沉默了，凯亚想和他说声“抱歉”，可事已至此，道歉只会更加牵扯不清，或许他应该狠心一点直接送客？这么久以来一直是他被“送客”，可好久没体会过送别人的滋味了。

凯亚瞟了眼窗外——还在下雨。他又看了眼迪卢克那微翘的发丝，总觉得这不该给雨水埋没的才是。

于是凯亚在落子后，就这样静静等着，等着迪卢克下一棋所落何处。

45

迪卢克眼看着棋盘攻守异势，却无可奈何，他缺少了重要的一将——他拾得的记忆终究差凯亚一截。

目前来看，迪卢克仅仅想起对方已经坦白，而不曾听闻有过“恨”的桥段。

相反地，有一段记忆迪卢克自始至终记得——在坦白之后的某个时间点，凯亚对迪卢克许下承诺：“我不想再骗你了。”

如果这药的效果如当下所验证的一样，将记忆用新的记忆替代，想起来后则更正。那么这段只有迪卢克拥有的记忆，理所应当该是“恨”的位置。

他要输了吗？

酸涩的、无法消解的情绪哽在喉间，他以为一切应该向好，却在最后发现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

负面情绪的海洋是深不见底的，一旦跌入，只会有更多更多苦涩的海水进入你的肺部，直至你不堪重负败下阵来。可尽管如此，迪卢克却无法在这茫茫的海洋里找到一滴“恨”来。

像当年一样，他找不出“恨意”来。

最终他还是落子了，那颗因被攥了许久尚带余温的棋子被他放到了棋局中。

迪卢克摇了摇头：“凯亚，我并不恨你。”

46

迪卢克老爷的表情管理课上的很好，哪怕心里想了再多，面上也是板着一张脸的。他的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面临将输的局面，也不肯轻言放弃。

不过可惜了，凯亚队长几年来深谙根据酒馆老板脸色行事的生存之道，颇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领。

比方说，或许外人看来这会迪卢克没什么表情变化，称得上是冷漠，可凯亚却能看出来，酒庄老板好似有百般委屈，下一秒要落下泪来了。

可事已至此，凯亚无法走上回头路，只能步步紧逼：“抱歉，我本来不想再骗你的，但你忘记了，迪……”

“哐啷——”

凯亚话未说完，窗外突然刮了一阵风，吹倒了桌上的灯台，连带着几张叠好的信封掉了出来。

……信封？

叮铃——

像是有铃铛轻响了一声，两人猛得从方才的氛围中抽身，而后发现了一个一直存在且显眼却被他们忽视的地方。

“那你又为什么要给我写信？”迪卢克问他。

47

是谁在忽视这么明显的问题？

如若是当真裹挟着“恨”的两人，是抱着何种心态与对方互通有无？

迪卢克像是突然找到了棋局中的胜机：“凯亚你还欠我三个问题。”

“为什么要给我写信？”他向前踏出一步。

“为什么说‘本来不想骗我’？”他再向前，两人不得不有些靠近了墙体。

“为什么…要说‘喜欢’我？”

凯亚注意到，迪卢克那炽红的眸子直直地看向自己。

哦，他最开始在酒馆时是不是忘记说了，迪卢克老板的眼睛也是相当好看的。

迪卢克用来挡雨的兜帽因之前的动作有些松垮，更多的发丝便趁此机会跑了出来，闪着光一样。

42

凯亚忍不住嗤笑一声。

好了好了，现在明了了，看来他们对弈半晌，才刚刚得知他们双方的棋子数量都是不全的。

凯亚算了算，在一进一退的攻防战里，下一步该是他出棋了。

回到最开始，想想丽莎小姐给予的有效良方——想是什么就是什么。

凯亚托着下巴思考前两次的成功，一次是牵手，一次是拥抱。

而后的无数碎片在他脑海里划过，乱七八糟的记忆缝缝补补地拼在一起，他们忘掉的，他们想起来的，充满恨意的，饱含悔恨的，感到解脱的……

一块块拼图汇聚，似乎即将指出最终的道路，仅差最后的临门一脚。

而后凯亚的思维突然被打断，他看见迪卢克这才得空把防雨用的兜帽彻底脱下，把过于亮眼的头发解放出来，一边思考着棋盘的布局，一边整理挡住眼睛的碎发。

他的面色因为打斗和情感起伏染上红晕，在冷色调的夜里有着无法忽视的出众。

然后他突然知道了自己想做什么，也因此找到了最后一块拼图。他们一直执着于变量，去追寻会改变的记忆，却忽视了从始至终就未改变的“引药”。

“好吧，迪卢克老爷，我想我猜到被忘掉的是什么了。”

情侣之间都会做什么？一起逛街还是相互送信？甜言蜜语还是互诉衷肠？后知后觉，他们好像早就把这些事都做过了一遍。说不定在那时他们就早就是情人而不自知？

“嗯？是什么？”迪卢克有些惊讶地看过来。

凯亚没有正面回答迪卢克，而是绕开对方，走到桌旁，拉开抽屉，一顿翻翻找找后，取出了一个瓶子，里面赫然装的是先前凯亚私自顺走的粉末。

凯亚比划了一下粉末的量，而后在迪卢克狐疑的目光中，一个发狠将那瓶子扔出，砸到墙上。

循规蹈矩的迪卢克老爷还在乖乖下棋，怎么也没想到凯亚直接把棋盘掀了。

脆弱的瓶身当即碎裂，在强烈的冲击下迅速四散缠绕到空气里。

“凯亚！你……！”迪卢克下意识后退一步，抬手打算挡住口鼻。

而凯亚悠哉悠哉地穿过那一片飞扬的粉末，踏过方才博弈的“战场”，径直来到他的对手身旁。

他吃定了对方会顺着自己走一般，抓上迪卢克的挡着的手腕掰到一边，轻轻笑着去看他因诧异有些睁大的双眼。

如果能忘掉一些痛苦的事情，好像也是件挺令人羡慕的差事。

那如果忘不掉呢？

如果这些所有，都和一个影响你一生的人息息相关呢？

如果无果的问题，其实在很早就有过答案呢？

凯亚曾告诉自己：“忠诚与使命，真诚与幸福从来不能兼得。”

而在刚刚，在他一步步靠近对方的过程中，他想起来，在那许多年前的晚上，迪卢克还说过：“你一直都是兼得。”

43

迪卢克并非挣脱不开这点力道，可下意识地，从小的相处让他知道，凯亚出手总是在帮他，比如偷摘几颗划分好用来酿酒的葡萄，一旦佣人靠近，负责望风的凯亚会迅速抓上迪卢克的手躲到一边。

哪怕再问一次，也是找不出“恨”来的。

在一片粉色和风雨夹杂的诡异环境里，凯亚握着迪卢克的手腕，贴上自己的左心口，恰如上次与石壁中的心跳声一般，一下一下，呼之欲出地跳动着。

而后凯亚转而捧上迪卢克的脸，凑近过来，指尖缠绕上几缕发丝。迪卢克有些无措地一僵，他看见凯亚甚至在笑，宝石般璀璨的眼里蓄满那种在他厚厚的笑容标本集里也挑不出来的微笑，让迪卢克能看得懂他在笑些什么。

于是在酒气迷蒙不清的雾里，他给了他一个令人沉醉的吻。

于是在不断遗忘不断恢复的记忆里，他们反复走上一路的历程，再在酒精的作用下逐渐模糊，到最后只在道路的终点凝聚成一个人影。

是他。

——END

番外44

“迪卢克老爷，你说，要是我们现在的记忆也是假的，该怎么办？”

“诶呀，我错了我错了，别生气嘛，这样吧，我亲你一下，就当赔礼了。”

“诶——别走啊，亲两下也可以——”

番外45

那位自称提瓦特最好的吟游诗人在喷泉边又奏一曲，讲述了一个两人分别燃烧自己，供以对方在寒冬里聊做温暖的故事。

他注意到有个站在角落的小孩，有些担心地抓住了同伴的手。

“不要担心。”他帮小孩捋顺了有些翘起来的头发，“寒冬是不会降临的，因为这里是四季如春的蒙德。哪怕下了一场大雨，也不过是之后阳光的开幕式。”

而后一股清风吹过，把一封掉到地上的信件吹进了信箱。

番外46

因为给许多人送了糖果，蒙德城的众人给可莉送了许多小礼物，塞的满满当当让小孩都快要拿不住了，晃晃悠悠走了大半天才到骑士团门口，结果一个转角和忙碌的诺艾尔小姐撞了满怀。

动静声引来了琴团长和丽莎小姐，在大家的帮助下将所有的东西成功放到了一个盒子里，盒子上贴着用红色蜡笔歪歪斜斜写着的标签——

『礼物』

未被注意到的47

在某个无人到来的洞穴里，几瓶粉色粉末待在角落，上面的标签用故国的语言标注着

——『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