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
室内清茶的苦香随渐弱热气淡去，叶一钧抄完一篇经文抬眼，见自己这三徒弟正扭头望着窗外雨幕，不知在想什么。
年长的男人刻意清了清嗓子，唤回对方眼神后随口问道：“让你抄经，没让你走神，从一炷香前你就只写了十五个字，怎么，敷衍我呐？”
叶寻春扯起笑脸：“师父——”他提笔往书架上的纸张落，刚起个头发现墨汁干涩，只好再往砚池里蘸了些。
今日天气不佳，叶寻春收了剑去到叶一钧处帮忙抄经，刚开始他还写得认真，后来雨声渐大，待叶一钧察觉时，他已不知何时顿了笔。
叶一钧对自家几个徒弟的脾性清楚得很，他只消看一眼叶寻春的表情，就知道这人心里又装着烦扰事，不过面上铆足心思遮掩罢了。
“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这时候准备入剑冢么？”叶一钧笔下不停，男人目光仍在抄写的纸面，却叫叶寻春感到被他剖了个彻底。叶寻春自然知道师父的用意，但他总忍不住牵挂，心也因此难静。
年轻人笑道：“师父，我没有忘。”他再看窗外一回，话音轻轻，“方才在想，安西会不会下这么大的雨。”
“下了又如何？”叶一钧好笑抬眼，“你快马加鞭赶去前线给他撑伞？岁数也不小了，跟没长醒似的。”
他向来话直，徒弟们也都习惯，叶寻春更是挨过他不少训，但此刻听来，却觉得心中温热。
叶一钧对他寄有厚望，做师父的虽是没有明说，可师门里大家都知晓，叶寻春是能在剑术上走得最远那个。
他收的徒弟里确实有天资卓绝的人，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样的人就能潜心于剑术本身，叶一钧即便教导他们时习惯于“放养”，但也明白施教因人而异，绝非勉强就能功成。
叶寻春是他看得最紧的弟子，当他这名徒弟在江湖初露锋芒时，叶一钧骤然明了，叶寻春最像年轻时的自己。他囿于身体不得不搁置雄心，可叶寻春不同，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叶寻春都是最合适参悟剑意的苗子，是故叶一钧要他学会透彻的“静”。
叶寻春耐得住寂寞，只是这点“寂寞”对于一个顶尖剑客而言，还远远不够。
“师父，”叶寻春一面抄经，一面笑吟吟问他，“我们这几个徒弟的另一半，你最满意谁呀？”
叶一钧抬了抬眉梢：“给我挖坑呢？”
“没有，哪里敢嘛！”叶寻春摇头晃脑，“我就是好奇，之前大家回来过年，你和虞将军聊得挺好的。”
“我先说啊，”叶一钧好气又好笑，“压岁钱可都是一样的数目。”
叶寻春怔了怔，旋即乐道：“哎呀，我不是问这个！不差那点——”
他听见师父拖长声音的一声冷哼，忙道：“压岁钱图个喜庆，数目不重要，都是师父的心意！谢谢师父！”
叶一钧重新拨过茶炉炭火，拿案上果仁丢他：“我还以为你财大气粗，不稀罕我这老头的闲钱，下次都打算不给了。”
叶寻春好言哄他片刻，仍是纠缠不放：“所以师父最满意谁？虞将军？”
“虞将军沉稳，制得住楠小子，”叶一钧看既然回避不过，索性坦言道，“你楠师弟的性子就得有个那样的人，省得他掀了天还没人管得住。”
叶寻春笑得手腕直抖，干脆搁下笔听师父“点评”，叶一钧继续说：“小燕嘛，有点少年老成，不像个年轻人，但你柏舟师兄早就过了来去如风的年纪，小燕懂事又省心，还会顾着他，可就是黏他得紧，听柏舟说过小燕身世也不是不能理解……”叶一钧微微摇头，“阿芙那个还有什么说头，一院之隔，看着长大，青梅竹马的……除了习武底子差了点别的都还行。”
叶寻春眼神亮晶晶地看他：“裴羽呢？”
叶一钧毫不留情：“傻小子一个，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缺心眼到能给你骗走，怎么也聪明不了。”
叶寻春闻言伏案大笑，稍缓一二后擦过眼角笑出的水渍说：“师父，你这是明着说他，暗着骂我呢？”
“我骂你还用暗着来？”叶一钧大感惊奇，“我哪回骂你是暗着来的，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叶寻春笑着摆手：“可师父，你还是没说最满意谁呢。”
“我不选。”叶一钧理直气壮，“你这臭小子指不定又等着我跳坑，我才不干。”
“我知道了，”叶寻春恍然大悟，“你最满意婉淑师姐，她把自己嫁给剑了——”
叶一钧再拿果仁丢他，正中脑门：“天天嘴欠你师姐，挨打的时候别叫唤！”
叶寻春迭声求饶，师徒二人又写过一阵经文，叶一钧见茶炉已热，便往徒弟的茶杯里倾入热气滚滚的茶水。
叶寻春看他右手，倏地开口：“师父，伤你右手那人，以前是你的……吧？”
叶一钧对上他笃定目光，心想，这小子有时真是敏锐得讨嫌。
他没有否认，只淡淡陈述：“几十年前的事了。”
“你原谅他了吗？”
鬓发蒙上薄霜的男人抿过一口苦茶，执笔接着书写：“什么原不原谅，都是些陈年旧事，多思无益。”
叶寻春浅笑道：“师父豁达。”他端起茶盏握在掌中，感受温度自微凉指尖蔓延，“是我……望尘莫及呀。”
叶一钧默然，片刻后缓声开口：“放下不代表遗忘。寻春，你要活着，就得慢慢放下很多事。”他似乎在叹息，“不然，这辈子也太苦了。”
叶寻春饮下茶水，说：“师父，你是因为失望才会放下吗？”
我失望吗？叶一钧短暂回想过去，他的确等过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年月，只是他究竟没有等来那人。
年长的男人不置可否，却道：“当你足够了解一个人，就会知道他的所有决定，所以谈不上其他，只是会想，的确是他会做的事——仅此而已。”
“都这么多年了，师父，”叶寻春指腹摩挲杯口，“你不再找一个？”
叶一钧飞他一记眼刀：“我这把岁数得过且过罢了，没你们年轻人那些闲工夫。”
他听见徒弟笑说：“师父，人家七八十的都还找人结伴过晚年呢，你还早，可以去寻个疼你的。”
叶寻春放下空底的茶杯，瓷器落在木几上发出轻响：“找一个心上想着你的，天天陪你吃斋念佛，养花养鱼，你不高兴他就逗你开心，你想过招他就应战……”
“我给自己找剑侍呢？”叶一钧忍不住打断他，“说得怪肉麻的。”
叶寻春促狭眨眼：“剑侍又不负责暖床！”
叶一钧就知他“不安好心”，顺手捡着果仁头也不抬地弹过去，但听叶寻春吃痛闷哼，男人这才显出点满意之色：“抄经去。”
叶寻春揉着脑门龇牙咧嘴，小声狡辩：“是这个理嘛……”
屋外忽闻鸟鸣啾啾，叶寻春眼眸微睁，看向窗外天光，轻笑道：“咦，雨停了啊。”

叶芙帮忙整理叶一钧抄写的经文时突然掩口一笑：“呀，大师兄你来看！”
叶柏舟闻言去看她手中纸卷，上面字迹挺拔俊秀，规整明晰。
叶柏舟忍俊不禁道：“难得呀，小五写字也有把笔划拉顺的时候。”
“说起来三师兄快进剑冢闭关了吧？”叶芙若有所思，“哎，有段时间看不着他，还怪想的。”
叶柏舟但笑不语，将手抄经文逐一收好成卷，听外面小石榴欢呼：“寻春舅舅！再来一遍，我还要再飞高高！”
屋里两人相视一眼，随之笑出了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