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6551143
作者 : 森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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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常规
原型 恋与制作人 许墨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缱绻的爱意丨许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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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14 15:12
- 导读
- 红袖添香笔此生,和风听雨结长乐。
- 壹 -
近来春意渐生,屋外积雪也开始消融,每日晨起都能听到雪融之声,却总以为是在落雨。拉开帘子一瞧,却是天色晴好不见雨,于是方明了:哦,是在化雪。
堂内香炉轻烟袅袅,声声诵读化在融雪滴答之中,骤一阵风起,你忙拢了帘子。再回头时,却见净持师太立于身后,冲你一笑。
“佛门清净,佛法光明。”她倾了身子微微行礼,随问,“娘子这些时日可舒畅了些?”
你亦还一礼。
“多谢师太……只是……”
净持依旧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娘子奉陛下之命于小寺静养,既无期限约束,倒也该是自在。只是这些时日,娘子虽也随贫尼等静修佛法,但愁容却是丝毫不减,今日尤甚。”
你的手握着帘子。
“……许是今日化雪之声像极了雨落,不由得教人想起些许往事。”
净持垂目:“前尘往事不可追,十丈软红于我佛皆为世外事,不踏佛门半步。”她说,“娘子,可还是为了那许公?”
你轻抿唇,不语。
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后,将一只手缓缓抚于你额前,“我佛慈悲,欲渡娘子于苦海,但娘子痴梦未醒。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净持收回手,“娘子爱之深,悔之切,到底难离于情。”
“只是,慈悲佛像,所持之念也该为大爱无边才是……”半晌,你才轻声开口,“心识如幻,诸行如梦,可却要于世间众生皆恒起慈悲。师太,既是如此,那神佛如何慈悲?既是如此,为何这世间偏就不能留他一留呢?”
声音许是大了些。
但身后诵经之声却未减未停。
你说完这一腔话,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于是连忙道歉,“师太,对不住……”
净持却轻轻托住了你的手臂。
你愣愣地看向她,她眼中一片澄明。
“众生如幻,本自清净。无妄无念,无我无相。众生平等,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此乃慈悲。”净持说,“娘子为爱成痴,为爱成执,而世人妄念,皆难清净,故难为慈悲。”
在莲法寺奠丧的第七个月,春日初暖。于融雪声中,你还是忍不住,说出了那句留于心中难以纾解的怨。皇帝要你来此静修的意图你自然明了,也深知满腔执念与怨怼并非好事,遂承了他的意,过了七七便出府入了莲法寺。
莲法寺的住持净持师太是个好性子,虽不冷不热,却有着比母妃还暖的温度。见了净持,你倒也知晓了,为何皇帝固执地选了京外这间佛寺。
清净,也适合调养。
厢房屋檐上的融水滴了几滴于窗格上,沉沉地将木色洇得深沉。你盯了一会儿那滴水,待眼中湿意熬得淡了,才伸手拭去窗格上的水痕。
两年前秋时,长公主红衣出嫁。驸马郎温玉清举,明经擢秀,与长公主自幼相识,情意深厚,合该是一场天作之合又鹣鲽情深的良缘。只可惜良缘天妒,七月前,驸马郎于关外,与玉楼赴召。
饭后,有比丘尼送来一盒香。还未待你开口去问,她就开口说道:“净持师太遣贫尼来给娘子送香,说看娘子受春日融雪之声所扰而难以好睡,便精心调了此香,让娘子得以安枕。”
香盒小巧精致,黑漆金线描了朵莲花。你接过,掀开盒子,沉香香气幽幽,再仔细去嗅,还能闻到中夹有淡淡茉莉花味。
“有劳师太费心。”你说。
“娘子若无旁的事,贫尼这便退下了。”比丘尼施礼。
你目送她离去,阳光照在她的法衣上,红褐的颜色看了让人心中沉凉。
晚间睡前,你用银勺挑了些香粉,置于榻旁一小香炉内焚之,随后取了本诗册,靠在榻上静静地读,细细地看。
香气袅袅入鼻,味道是曾几何时于宫中难眠时的安魂香,可又有些不同。宫中所制的安魂香味道丰满,纵是未加任何花香,却也如同蕴了御花园的千娇百媚一般。可净持师太所调之香,虽添了些茉莉,但却单薄得如法华之境内的孑立一枝花,茕茕堪折,但又有万般之韧。
许是因着沾染了佛门圣檀之味的缘故……
你沉沉地想,却不由自主地阖目,拿着诗册的手轻轻一歪,连灯也未来得及熄,便如此睡去。
香炉内死灰渐渐复燃。
内壁所刻之字渐渐显出。
佛曰:“众生诸根钝,着乐痴所盲。”
- 贰 -
世事如梦,暗沉晦涩不可追。
从此岸到彼岸,七步。
一步一昼夜,一步一梦念。
人于此梦非梦,于红尘非生。
于梦中清醒,一时倒是难知此境究竟为真还是为梦。
眼前一片浓黑,却于远处微有点点光亮。仔细去瞧,那半空之上的是些许孔明灯,数了数,共有七盏。
脚下似是有低浅水泽。方才抬脚迈出第一步,便见远处的一盏灯飘至眼前。你下意识略略退了半步,那灯倒依旧浮在半空,未再靠近你。
许是梦境之故。
你壮着胆子伸手,那盏孔明灯如被召唤一般,飘来浮于你掌心之上,随后逐渐静止。
灯内烛火静静地燃着,暖色的光将原本惨白的灯面映得如上古祝融之火,愈来愈浓烈炽热。最终,烛火贪婪地将灯面舔舐出焦黑的洞,脚下的浅水突然涌上,吞没过脚面。与此同时,一阵风起,浮在掌上的灯猛地被火舌吞噬,焦灰于风中扬起,扑至你眼前鼻端。
意识一阵模糊,隐约的,焦灰尘粉里,似有淡淡佛莲圣檀之香。
再度睁眼时,却是置身一片春日之景。
耳畔几人低低窃语,你蹙眉仔细听着,还未待品得话中所指之人究竟是谁,便听有一稚嫩女童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那低语声:
“纵使他如何灵慧通透,也不如我皇兄聪慧非常。”那女童说,“许家小公子不过是文臣之后,如何能与皇兄相提并论。”
你愣了愣,总觉得此话听起来有些许耳熟。侧目仔细看了那女童,才迟迟反应过来,原来那是幼时的自己。
原是与驸马郎于宫中初见时的场景。
时年久远,虽总觉得记不清那时情景与心境,但在驸马郎去了之后,每每午夜梦回之时,却总能品得一清二楚。那年还未曾上宫学,于宫中听得嬷嬷闲谈起太子伴读的灵慧通透,将其比过天下之人。那时的你尚且年幼,不想皇兄被一介臣工之子夺了风头,于是跳出来义愤填膺了一番。
太子伴读正是京中许府的独子,许墨。
殊不知,那些时日因着上书房先生对许家公子多赞誉了几次,太子心中也颇有不服,便与他斗了几局政策论和诗,却只堪堪打了个平手。
说是好听了是平手,可太子心里清楚,那是许家公子手下留了情、故意为之的平手。虽心中甚忿,但他一向与许家公子关系很好,之后拐着许墨请他出宫吃了顿好酒后,便将比试置之脑后。
“许家公子是难得的英才,纵是身为孤的伴读,孤却也望他能胜过天下人。”秀颀如玉的少年抚了抚女童的头,轻声说。
那女童更是不服,高声辩道:“纵然是英才良将,那也不过是皇兄伴读而已。”
皇太子笑眼弯弯,微俯了身,“若定要以皇家尊贵与他争个高下,莫不如以后寻他来做个驸马如何?妹妹乃我皇朝上下唯一公主,无论如何,都是小小驸马郎难以相比的。”
女童眼神茫然着,却是愣愣点了头。
原来那时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是如此的呆。你低低叹了口气,提裙行至一旁的树下,靠在一旁慢慢地看。
那时许是因着年岁小,你也不吝提起婚嫁之事,只想着压他一等,从此便可以让那位少年郎在你与皇兄面前再无半分姿态,便莽着点头说好。
此刻想来,倒是有些好笑。
目光所及之处,有一白衣少年翩然而至。你愣了一愣,心下一颤,一口气窒在胸前,久久难以吐出。
是久远记忆里驸马郎的模样,却也是更清晰的、有些许不同的模样。
那之后的事,便是不去看,你也记得。
那时的皇太子笑得幸灾乐祸,对你身后说,“如何,从此便也叫孤一声‘兄长‘?”
身后传来淡淡一声笑,你下意识回头,只见白衣少年一身清举,于你面前先是端正行礼,才缓缓开口:“问公主安。”礼过后,他才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太子说,“在下不敢以公主为玩笑,只愿今后公主能觅得佳婿良人。”
他的声音也淡,却听得出他所持亦温。
或许从此之后的贪恋执念便由此而起。
你知那是他轻描淡写的拒绝,也只皇太子的那些话纵然为玩笑语,也是不妥、做不得数的。许家为清流,而许墨,更是他日的重臣,皇帝不能以公主为嫁。
从思绪拉出,你望向不远处那三人,眼前浮生皆如走马之灯,清晰可见。
你抿唇。
不远处天光乍破之处,有隐隐佛音。
“贪恋痴心起,从此入轮回。”
- 叁 -
眼前一暗,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浓黑之中。
掌心那盏原本烧灼着的孔明灯,却变成了一朵浮在空中的金色莲花。有清香袅袅,沁人心脾,涤荡魂魄。
花上水纹连波,于金莲柔和的光芒之中,似能窥见旧日时光。
那是新婚三月里,正值秋色深时。
公主府内的景色如盛宴浓妆。
小书房内,侍女伺候笔墨,你与许墨案前对坐。他写锦绣文章,你作雅赏词颂。
半阙写完,你探头去看许墨的字,却被他轻轻拉过身前,圈于怀中。侍女低着头含笑退下,你羞红了脸,故作微恼地怨他。
“都说‘千古文人佳客梦,却是红袖添香伴读书’,”许墨说,“窗外正逢秋雨,若是笔下玄香能添娘子袖中之香,想来……”他笑得眼睛弯弯,“便是方絮也能得满足。”
“……”你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想让我磨墨也能凭说出这一番话来,不愧是伶俐许卿。”
伸手拿了砚台旁的墨块,你又点了些水,一边磨墨一边说道:“连太后娘娘也从未得过我亲手磨的墨呢。”
许墨笑了。
他将桌上你方写了半阙的纸取过来,看了一会儿,“那不如我将这剩下的半阙填好,然后送与娘子做谢礼,如何?”
“就半阙词吗……”你捏着墨块顿了顿,故作不满,嗔着看了他一眼。
“唔,那该如何是好呢?”许墨歪着头,眼里笑意满盈,“可真是叫人为难……”可却毫无苦恼之意。
你低头一笑,没有回他,继续抬腕研磨。许墨提笔,于纸上慢慢写。
浓墨淡香,霏雨细风。
红袖添香笔此生,和风听雨结长乐。
那词,似是一阙白蘋香。
只是后来,被提了名字吗?
和光秋日中,掌心金莲色浓生香。你低头去看,却在抬头时,换了另一番景致。
隆冬日里,你变得愈发疏懒。在宫中因着要请安而养成的早起习惯,却在成亲后懈怠了许多。太后原本打发来伺候的姑姑,在成亲后的第四日就被来公主府探望的许府老夫人送回了宫里。太后碍着许家几朝清名,终是没能发作。
于是,被去了拘束禁锢的你便得了自在,在冬日里甚至能睡到日上三竿。
许墨下早朝时你才方梳洗完毕,正坐于妆台前,由侍女为你梳头。
许墨进屋时带了一阵冷风。
你微微侧头,却见他并不上前,而是在暖炉前停了一会儿,才缓步向你走来。
近身时,周遭一丝凉意都无。
“给我吧。”他冲侍女伸手,侍女将手中骨梳交于他手中,然后低头退出内室。许墨执起你的一束发,骨梳轻柔地穿青丝而过,他问,“今日怎么不再多睡会儿?”
你轻轻摇头。
“若是待夫君下朝回家,还见我云梦未醒,那便是不像话了。”你说,“更何况,我也已经睡了很久了。”
许墨轻笑一声道:“冬日寒冷,难免贪睡些。不过,我倒是有些想与下朝之后,瞧见娘子海棠春睡之容呢。”
你拉了拉他垂下的袖子,“说什么呢。若真是如此,我也就成了举国上下的笑柄了。”
“你我夫妻闺中之乐,又怎会被旁人知晓。”许墨一边替你梳头,一边说,“今日想挽个什么发式?”
“你会什么?”
“唔……”许墨似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只见过你平日常梳的那几种样式。见得久了,或许可以一试。”
“那就试试看。”你说。
水银镜中,青丝泄满指,许墨垂着眼,手上动作无比轻柔。你静静看着镜中的他,心中满胀。
冬日薄冷的阳光穿透窗子,将窗棂的花纹画在地上。室内一片温暖,有混着梅香的清檀袅袅入鼻,伴着发间的酥麻之感,你有些昏昏欲睡。
视线朦胧里,一髻近香渐渐成型。
“娘子看看,可还喜欢?”
你努力睁眼,尽力点头。
“嗯,甚好……”
“困了?”他笑了,随即将手靠于你腮畔,“若困了,便再睡会儿吧。”
睡于他掌心,如枕于他心上。
你含糊了一声,顺着重心,将脸靠在他手上,然后身子微微倾斜些,再也抵不过睡意。
昏沉之际,你听他说。
“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清铃叮当一声,金莲光芒渐灭,最终成一点青色的圆光,随后于一片黑色中寂灭。
你盯着光芒消失的地方,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被一股花香拦住了去路。
黑暗如藤蔓,光芒却转瞬即逝。
一如心间如豆大的希望,与漫不可量的绝望。
遥遥,似听见比丘尼们的低声吟诵。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来时欢喜去时悲,空在人间走一回。不如不来亦不去,亦无欢喜亦无悲。”
- 肆 -
醒来时窗外尚是黑夜。
你躺在榻上,抱紧怀中薄衾。鼻端尚有极淡的安魂香之味。你犹豫了一瞬,之后还是爬起身,往炉内又添了些新的。
虽梦境奇诡,醒来却并不疲累,反而还神清气爽,似是心头淤结都通畅了许多。你缓缓吐了口气,却再难入睡。
新婚那夜,你端坐喜榻,头顶的凤冠与珠翠将头皮揪得生疼,眼前红纱将视野中一切都染上喜色。
本该是欢喜的。
所得为所愿,所嫁为良人。而此间缘分,也并非苦苦求来的红线薄丝。
热闹声声挤进房门,然后又瞬间被阻隔在外。脚步声比平时略重了些,像是一步步走过的并非是小屋良辰,而是于心上的步履莲华。
薄红尽褪,眼前一片清朗。
你抬头,许墨笑眼温柔,似是蕴了整个盈润春日。
“娘子。”他说。
你愣了愣,飞快地垂眼,缓了缓心神。
“若是觉得这样称呼不妥……”
你摇摇头,冲他笑,“不,我觉得这样就好。”
那夜星河清梦,青丝满枕缱绻,月色与情意落了满怀。睡意朦胧里你挣扎着想让意识再清醒些,好记住这样良辰美景。
枕边人将你拥入怀内,温热的轻吻随即贴上额角眉尾。
“莫怕,从今后,便是你我,夫妻一体。”他说,“无论朝中如何,我都会护你一世周全。”
所谓一世,从来都是说话人的一世,而非听话人的一世。
武将逝于沙场,文臣葬于倾轧,世家毁于纵横,孤臣亡于清傲。
你料到了许家于这场宫廷倾轧之中定难以独善其身,只是从未想过,会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先皇驾崩,太子登基,朝中一派混乱。前朝有世家勾结成织,后宫内太后把持朝政,混乱朝纲。新帝需要一个可以与他协力的忠臣,而许氏身为朝中清流,与朝臣交往疏松,许家独子又曾为新帝伴读。
或许这是外人眼中,许家得以尚公主又不失权的原因。
可惜只有你和新帝清楚,究竟是怎样,才换来这样一个盟友,与这驸马郎。
最终是在薄暮初晨里再度浅浅睡去。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之时。你匆忙洗漱收拾,出门的时候却见一比丘尼端着饭食,往厢房走来。
莲法寺的比丘尼们行早课的时间一直都很早,你虽借修养之名于此居住,却也恪守比丘尼们的戒律,与她们一同行早课、食斋饭。
“抱歉,我起迟了……”你连忙说。
那比丘尼摇摇头。
“娘子勿放在心上。”她说,“娘子难得好睡,合该多睡些时辰才是。”
“净持师太呢?”你问。
“宫中传召,师太一早便入宫去了。”
“那等师太回来,烦请你替我转达一声,多谢她昨日送来的安魂香。”
“娘子客气了,待师太回来,贫尼定会传达。”
送走了比丘尼,你吃着斋饭,脑海里却是由昨夜长梦而来的往事。
依稀记得那年你尚未及笄,听说了许家正在准备替许墨议亲,太后的意思是寻了宗女嫁了便是。你鼓起勇气,寻了新登基为帝的皇太子。大殿上,你将脊背挺得极直,说:
“我愿替宗女,嫁入许家。”
新帝的脸似是隐在深深宫廷的迷雾之中,半晌他才开口,“如何嫁?”
你深吸了口气,直直地跪下,说:“以我母妃昔年号令诸多女将的飞英令为嫁,助陛下铲除异己,得光明坦途,天下归心。”
新帝久久没说话,盯着你看了好一会儿,“纵使朕允了你,纵使你与许家子两情相悦……”
你把唇抿得紧紧。
他叹了口气,“……朕知道了。朕自会替你……与太后请命。”
“皇兄……”你换了对他的称呼,“难道皇兄真的以为,太后会应允这门婚事吗?”
“打扰娘子用膳。”
正沉浸在回忆里,厢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你抬头看去,只见一片明媚阳光里,净持师太躬身而立,“有贵客相见。”
你愣了愣,随即就看到门外有人影缓行而来。
心里一沉,你扶着桌子起身行礼,“皇兄。”
那是微服的皇帝。
他走进屋内,打量了一圈后,看了一眼一旁的净持。净持师太连忙退了几步,然后将厢房的门阖上。
“妹妹。”皇帝伸手,将你扶起,“这些时日,身体可好些了?”
- 伍 -
莲法寺后靠青山,你与皇帝行至此,见新绿嫩芽与苍松翠柏本该一片清心。只是方才你刚一见他,就知他此行目的定不单纯。
自驸马郎过身,尽管许家助力未失,皇帝于朝堂到底还是失了臂膀,一时伸展不能,只得由着太后强硬,眼瞧着那双昔年那双拨弄后宫妇人的手,将前朝后宫、庙堂草莽、官宦民商相互勾连在一起,成一团乱麻。
“皇兄若有所言,便请直言不讳吧。”
你淡淡开口。
皇帝叹了口气,半晌才迟迟说道:“若非无他法,我也不愿此时来这里见你。”他顿了顿,见你眼神无波,神色平静,才又开口,“半月前,猃狁使者来京朝见,欲与我朝结盟,同抗丁零……”
话未点明,你却已知其意,“太后允了?”
皇帝又叹了口气,“太后说,难得猃狁这一朝如此诚意,不仅自愿为我朝臣子,还愿出兵同抗草原。”他垂眼,似是不敢看你,“而公主享天下养,就该以此慰天下。”
你点点头,“太后说得不错,我的婚事,她总是能说出什么大义来的。”
皇帝再度叹了口气。
你轻笑一声,“看来,夫君之后,兄长的日子也越发艰难了。这才不到一刻钟,皇兄已经叹了三次。”
他没说话。
“我也不是不能应的,若为家国,便不再有儿女情长。”半晌,你勾唇一笑,眼中却有薄凉,“只是人世尚有丧期三年,我夫君未足八月,尸骨未寒……”你盯着皇帝,“皇兄不觉得,过于薄情了些?”
“……我会和太后说明。”
心底渐渐泛上不耐,你有些烦躁,“您是陛下,是皇帝。”
“她是太后,是嫡母……”皇帝苦笑,“纵使我有一身帝王之术,也不过空谈一场。”
“只不过是皇兄不敢罢了。”你凉凉一笑,“皇兄,恕妹妹直言,儿皇帝做惯了,纵是再如何有帝王之术,之后便再也使不出来了。陛下,”你就地跪在他面前,“妹妹请陛下想想,父皇在时,是如何在那样的困境中纵横的。”
回到莲法寺时,净持正在门前。见你回来,她迎了上来,“初春薄冷,娘子单衣去了这样久,怕是染上寒气。屋内已烧了暖炉,还请娘子移步。”
心头郁结此刻才好了些许。你点点头,与净持一道进屋。
屋内人一见你进来,便依照宫廷礼数跪下行礼。
你冷眼看着他,方松懈了些的精神却再次绷紧。半晌过后,你才忍住一阵阵翻涌的恶心,开口道:
“专门伺候皇祖母的太医院院首大人的这一礼,本宫可受不起。快起来吧。”
花鬓老者起身,低着头似是恭敬地说,“殿下言重了,臣不敢当。”他将药箱打开,“臣受太后嘱托,来莲法寺为殿下请平安脉。”
你冷笑一声,却也顺着他意,将手腕放于软枕之上。
“殿下身体无恙,先前小产所致的虚弱之相也都调养好了。”院首说,“只是殿下依旧心绪不宁,这于殿下修养无益。”
你淡淡地“嗯”了一声。
“臣之后会为殿下开一张方,每日由宫中熬制好了送来,还请殿下按时服用。”
“怎么,院首大人是怕这小小寺庙里,也有人想让本宫身体有恙吗?不过本宫怎么觉得,这宫里来的药,更是吃不得呢?”你抬眼,睨着再度跪在地上的院首,语气平静,“院首大人这是做什么,本宫又没让您跪。”
“殿下,”他低头说,“殿下先前乃是因惊惧交加之故,又逢驸马郎的意外,才会小产。”
“是么?”你哼了一声,唇畔扬起冷然的笑,“药,本宫可以吃,和亲,本宫亦可以去,只是院首大人,”你起身,靠近他面前,缓慢地将字句咬出,“除了本宫,没有人能替本宫孩子的生死做主。”
院首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既请过脉,院首大人也知本宫无碍了,那便回去向太后娘娘复命吧。”
远见青山,你的手不由得抚上小腹。
那里,曾经有过一团温暖的希望。
- 陆 -
家国安定,朝臣却于关外被匪徒所害身亡。
实乃一个笑话。
婚后翌年,人间四月芳菲已尽时,皇帝下旨,许墨奉诏出关。半月后,公主府传来喜讯,公主有孕一月。而彼时,驸马郎刚抵关外。
那时你自太医处得了喜讯,便匆忙传了纸笔,然后遣人将这一封家书送往关外。
春日娇暖,初夏盛阳,你算了时日,生产之际刚好能赶上来年春时三月,桃花如许,娇儿初生。
或是因着初次有孕,加之驸马又不在身边,你每日不仅胃口不佳,心下惶惶,害喜之症比旁人来得更厉害些。
晨起便会拉着侍女问,“驸马可有回信?”
午后小憩时也睡得颇不安稳。
许府的老夫人慈爱非常,自听了你有孕又不安的消息,便常来公主府探望。时而带着能缓害喜之苦的吃食,时而交予你一些有趣的玩意儿,还切切嘱咐你孕中该注意的事。
与此同时,宫中也送来了孕妇可食的安神汤药与补益汤饮。
那一个月里,你每日都认真吃饭饮药,然后抚着依旧平坦的小腹,念着远方未归的郎君。想他若知此喜讯的模样,想他怀抱小小孩童的模样,亦想一家人团圆相聚的模样。
只是。
一月后,宫中传来急报。
驸马被关外匪徒所害。
那夜公主府的灯彻夜未熄。
也是那夜里,与满殿的血腥气一起散了的,是再也等不到的春日呱呱坠地之娇儿,与你贪恋所执的那阙无名白蘋香。
病中再如何虚弱,也是你亲手办的丧礼。
驸马的衣冠冢归京之日,天公作雨,你撑着伞,勉强自府内而出,算着时辰候于城门之外。一旁守城的将士替你搬来垫了软垫的椅子,你没坐,只固执地立于雨中,望向他归来的方向。
许是那日受了雨凉,又或是丧中难抑悲凉,小月子本就没坐好,加之心绪不宁,待丧礼一过,你险些也随着驸马与孩子而去。
皇帝得了消息,于宫中发了怒。第一次未通过太后就下了旨,拨了身侧太医服侍府内。而七七过后,又一道口谕,将你挪入莲法寺静养。
不过那时,你也确是不想活了。
大雄宝殿内,众比丘尼正集坐念经,你立于袅袅炉前,顺着烟气看向天穹,而后再垂眼,将满怀心事遮入眼帘。
一了百了之事一向是人间最易事,忍辱负重却永远是最值得的事。若许墨没死,那现如今朝堂之上总该是换了一番模样,你那皇兄也不必隐忍至此。
只可惜。
你低头看了看青布的鞋面,袖中一枚令牌滑入掌心。以指腹摩挲,隐约识得上有几字。
那是你再熟悉不过的。
飞英令。
昔年你母妃乃西北戍关将军之女,麾下自有一支隐秘娘子军,即便出征,也隐没在男性士卒之下。戍关将军震慑西北数十年,心中亦知将有末路之日,于是将女儿这支军藏得很好。你母妃嫁入宫廷十数年后,先帝终还是对西北发难,戍关将军一家皆死于他们所效忠的土地之上,而你母妃悲愤中也被宫中人所害身亡。逝前,她将飞英令传于你,只告诉你了一句,“不要仇恨。”
世人皆知虎父无犬子,将门女更甚。你虽非生长于将门军中,但却自幼被母妃的刚烈与外祖的铮铮铁骨所淘染。
驸马的七七过后,入莲法寺之前,你于牌位前,暗暗立誓。
此仇,乃杀母弑夫之仇。
此恨,乃绝子断生之恨。
不能不报。
和亲猃狁不过是你与皇帝的一计。
昔年飞英军于沙场曾救过猃狁世子,便得猃狁王帐助力,也因此逃过全军被他将所收编之命,与欺君罔上之罪。后猃狁王驾崩世子登位,便是如今前来点名道姓要公主和亲的王。
你起先并不同意。
“我生乃许郎妻,死为许姓鬼。莫说和亲,便纵使改嫁他人也没门。”
“……并非真要妹妹去和亲。”皇帝叹气,“眼下京中皆为朝中眼线,你我身边尤甚。若非此策,飞英令便难以送去西北,之前我们所做的铺垫,你夫君所做的努力,也全都付诸东流了……”
“那百年之后,你自去向我夫君解释吧。”你说,“太后当真厉害,若非女儿身,想必也是一代名臣。”
“只可惜,她今生只是女儿身。”皇帝沉默了片刻,“你我皆年幼丧母,于太后膝下长大。虽于你我有养育之恩,但……”他说,“但帝王非幼儿,牝鸡司晨之事断不可留。”
“更何况,我母妃到底也是被她所害。”你淡淡补了一句,“既如此,为家国大事,为庙堂清净,妹妹愿为皇兄做此事,只求事成之后,皇兄能还我母妃一个公道,给我夫君和未出世的孩儿一个公道。”
“朕,答应你。”
- 柒 -
从莲法寺辞别时,净持率了全寺比丘尼于寺内静立。见你出屋,净持躬身行礼,“公主殿下金安。”
你抿唇,“免礼。”
净持直起身,将手中锦盒交予你身边的侍女,道:“此乃贫尼供于佛前开过光的菩提子,愿能庇佑殿下此生平安,不被庸事所扰。”
你愣了愣,自侍女手中拿过,随即套于腕上,“多谢师太厚礼。不过也是巧了,前些日子我也抄了几卷佛经,想赠与师太。”
净持接过侍女递过的卷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说,“劳殿下抄录。殿下将去猃狁,莲法寺上下也会为殿下祈福,愿殿下此行平安,今生平安。”
你点点头,胸中一团温暖。
“从此别过。”
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
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出京前去猃狁,一路上你都在思念。
净持所赠的菩提子在你指尖一颗颗地被拨转,马车内淡淡的檀香让人心静。隔着窗,你望向官道上的一片葱绿,突然想起许墨离家前那一日。
那日你难得早起,替他穿上官服,束好腰带,然后将自幼配在身上的玉石挂在他腰间。
“此行一去,可要小心。”你一边系一边嘱咐,“听说关外人都凶蛮得很呢。”
许墨微微一哂,抬手却是抚上你的眉间,轻轻将你蹙在一起眉毛抚平,“我会小心的。”
“记得按时吃饭,不要耽搁了。”你絮絮地补充,“我着人给你带了些平时府里常食的小菜和耐放的吃食,关外吃食若是不合口,也可以有的吃……”
“嗯,好。”
“听说关外比中原凉些,现下虽已是五月,但也要注意身子。箱笼里我还放了一些初春时穿的略厚些的衣裳,若是冷了,你记得自己添衣。”
“我会的。”
一气说了许多,之后却再也说不出别的来。抬眼,却直直撞入他看向你的眼中。
“娘子可都交代尽了?”他笑了笑,指尖顺着你的脸颊慢慢下滑,抚过一片柔软,“嘱咐我这样多,自己也该记得不要贪食贪凉才是,我虽在外,但却也是心系娘子的。”
“嗯,”你点点头,“那便说好,你我都好好的,可不许食言。”
“不食言。”他点了点头。
你满意地笑了,然后伸出手来,“自古盟约皆要击掌为誓,夫君伸手来。”
许墨却轻微摇了摇头。
“我倒是有另一种约定方式,娘子可要一试?”
“好啊。”
下一刻,你的下巴便被他的手指轻轻抬起,随后,一抹温热覆上嘴唇。
“以此吻为印,此情为誓,”他说,“你我都要平安。”
马车辘辘,清风穿帘而入,打散车内一片幽幽檀香。你缓缓抬手,抚上嘴唇,心头却是一阵闷痛。指间的菩提子串蹭过脸颊,有轻微的刺痛。
“殿下,前面就是猃狁边境了。”侍女于帘外轻声说,“猃狁王似是亲自来迎的。”
你淡淡开口,“知道了。把赠礼都再清点一遍,然后准备入猃狁之境吧。”
裳华服,着金靴,你甫一下马车,就见猃狁王立于你车前,身边的随从不多。面前是遮挡容貌的面纱,你扶着一旁侍女的手,微微福身行礼。
“见过猃狁王。”
猃狁王盔甲在身,他往前走了两步,也冲你行礼。
“公主殿下。”
你轻微颔首。
“原想着公主金枝玉叶,此行又奔波劳碌,本王才在此迎接公主。”他大咧咧地往前又走了两步,你身边的侍女连忙往你身前挡了挡。猃狁王亦被随从内一人拂袖一拦,也止了脚步,“咱们猃狁人不像你们中原那般规矩大,大婚前没有夫妻不得相见的规矩,公主见谅啊。”
你示意侍女退下。
“大王说笑了,既然本宫即将嫁与大王,那便也该按猃狁的规矩行事才好。”你一步一步往前走,“大王,请。”
猃狁王愣了愣,下意识看向一旁,随后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连忙把目光转回你身上。在你即将靠近他时,他又往后一连退了好几步。
“使不得使不得,公主乃中原的……呃……呃……金枝玉叶,嫁到我们猃狁来,自然还是按照公主的喜好习惯来……”
你的眉毛不由自主地挑了挑。
这是什么……不靠谱的猃狁王?
- 捌 -
飞英与其后人,在当年之事后,被猃狁王暗中安置在王城郊外的小村庄内。本该与你一起来到此处的猃狁王临时有事,先一步回了王城,只留下身边一个随从与你一路。
这是一个怡然的小村。
你站在村口,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孩童笑闹,袖内手指缓慢地抚过飞英令牌上的粗糙纹路,突然心生犹豫。
即便都是昔年于沙场不让须眉的巾帼女子,可如今已然安居乐业……
“公主?”身旁蒙着面的男人停下脚步,回头看你,似乎从你的表情上看出了什么,“公主不必忧虑,既然当年的飞英军选择就此隐没而非离去,便说明飞英心中,是有等待公主的决心的。”
你终于抬眼,看了这位自称是猃狁王随从的男子。
“你不是猃狁人。”你说。
男子轻笑一声,却没有接你的话,“公主,走吧。”
你皱了皱眉,总觉得此人哪里有些微妙的奇怪。
正犹豫间,村内路过一女子,她探头出来看了看你,又看了看你身旁的男子,然后再度上下打量了你一会儿,犹疑着开口问:“你是从中原来的?”
你点点头,袖内的手指攥住飞英令,深吸了口气,“是,我是从中原来……”你顿了顿,“来和亲的。”
那女子愣了愣,随即眼睛亮了。
“原是……”她下意识收了声,然后连忙招呼你们,“快请进来,我去叫村长。”
你与男人一同进入了村子,还没走几步,就见一群女子从不远外的拐角处转过来。她们有的身着短打劲装,有的衣袖上还沾着泥土,甚至有人怀里还抱着熟睡的幼儿。你见状,便停了脚步,看着这一群人走向你。
“是公主殿下!”
“咱们女帅的公主都这么大了!”
……
虽素未谋面,但听到她们说出的这些话,却让你眼眶微热。你将飞英令牌握于掌心,然后依照宫廷礼数,向这一群眉宇间英气不散的女子们,端端正正地行礼。
为首的女子见状,慌忙往前跑了两步,试图将你扶起,奈何你心有戚戚,坚持要行完礼。
于是那女子也双膝一弯,跪在你面前。她身后的女子们,也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殿下,我们不能受您如此大礼啊……”
“不,要的,”你说,“这一礼,一谢你们当年愿为我母妃而隐没,保我外祖家其他人之命。二谢你们愿意守在此处,有家不能回,是我们的罪过。三,”你闭了闭眼,咬着牙,才能说出口,“三想请你们再为我皇族助力……”
“殿下言重了。”女子静静听完你的话,然后开口道,“飞英乃女帅一手所建,当初成立之时,我们全军便有誓,效忠国土,为百姓而生。正是因为女帅收留了无依无靠的我们,所以才有飞英。而我们之所以在此,不过就是为了殿下有朝一日,总会有需要我们的时候。”
你摇摇头,“当年事已经过去,若非朝中掣肘太过,我与皇兄原也不想如此这样……只是我想,当年母妃既将你们收编入军,便也不想以后见你们身不由己。对不住,是我与皇兄无能……”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她身后那群女子中,那位怀抱婴孩的女子起身走出,单手就把你从地上扶了起来,“我们都是自愿留下,自愿结婚生子,自愿拿起利剑或是扛起锄头。更何况,我们也是有仇,要报的。”
那为首的女子便是村子的村长,昔年是你母妃得力的左膀右臂。
坐于屋内,她看了你好一会儿,才说,“殿下与您母亲长得真的很像。”
“母妃比我更飒爽英气些。”你笑笑。
“刚刚你身边的那个男人,我看他不像是猃狁人。”村长说,“那是猃狁王的随从?但我瞧着,他更像是生活在中原的人。”
你摇摇头,“我问过他,他却没有答我。”
“公主还是小心些。之前王帐夺权之事也凶险得很,那猃狁王身边之人,更要多加谨慎。”她嘱咐了几句,随后又问,“所以公主此次来,并非是和亲的?”
“嗯,若非借这样一个由头,我们便难以出京,更不要说来此寻你们。”你有些自嘲,“皇帝公主做成我们这般狼狈样子,大抵也是头一个了吧。”
“怎么会,太后摄政之事,便是猃狁这般地界,也是有所耳闻的。此并非你们之故,只是那妇人之心太毒太贪。”
“对了,我来此还有一事,想请您帮忙。”
“殿下太客气了,您直说就是。”
你咬了咬唇,深吸了口气,“听闻飞英军中有位女医医术精湛,尤擅妇人千金科。我想请她为我瞧一瞧……”
“殿下是……?”
“是之前小产过后,小月子没有坐好。之后便总觉得腰腿酸痛,夜间也常有梦魇心悸。”你垂眼,抚了抚自己的指节,“我也知这因小月子而起的病症难治,只是想,试试看。”
村长看了你半晌,随后才慢慢地说:
“殿下,受苦了。”
- 玖 -
定下的大婚日前,你将和亲队伍里所有太后人手的名单交给了猃狁王的随从。不知他和猃狁王做了什么,但翌日,便不见了那些人。
多半是活不成的。
你对着镜子上妆,用的钿花是从猃狁王宫里独用的簇金赤黄鸟羽。猃狁王派来的宫中女使将鸟羽贴在你眼下,长发也被编了几条细细的辫子,掺着红色的彩线。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侍女打开门,便听门外人道:“奉王命,将礼服送给公主。”
余光里,是那位蒙面随从。
侍女捧了衣服进来,见那随从也不行礼,皱了皱眉,却未作声。
女使将你的头发梳好,又呈上艳丽如火的口脂。待妆也上完,你起身回首,却见随从还站在屋内,不由得也皱了皱眉。
侍女在你面前将礼服展开,挂在一旁的置衣架上。那是一见纯白夹红的翟衣,长袖舒展,衣上还装点着艳丽的鸟羽。
“此乃猃狁的礼服华衣,以助公主,旗开得胜。”随从微微躬身,笑道。
“只是旗开得胜?”你看了他一会儿,手渐渐抚上翟衣的羽毛,随后给了旁边的侍女一个眼神。侍女带着女使行了礼,步伐利落地退了出去。
“公主这是何意?”随从语气平静,甚至还能听出一丝兴味。
“本宫来猃狁之前,曾在莲法寺小住了七个月。”你一边抚摸着手感柔软的羽毛,一边静静开口,“都说佛法无边,七个月里本宫虽不能领会佛法妙意,但却知道了一点,”你微微一笑,“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
随从没有说话,只静静立在你面前,似是在等你接下来的话。
“猃狁王说你是前不久才到猃狁的。本宫对你的出身并不好奇,只是本宫觉得,到底要怎样的英才,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取得一位王族的信任?”你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而后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王非王,侍非侍,你到底是猃狁王的人,还是皇兄的人呢?又或者说,你之所以遮住面容,只是因为本宫与本宫所带来的人,都认识你这张脸呢?”
“若我说,公主猜得不错,公主是否会相信我对公主并不恶意?”
你挑了挑眉毛。
“想必公主也清楚,陛下借和亲之名将公主送来猃狁不过是一个借口。只是,陛下将飞英令交给公主,此间深意,不知公主能否明白?”
“何意?”
“飞英再如何英勇,也都是当年事了。”
“……所以,皇兄是想送我出京,以护我安全。”片刻后,你深深地吸了口气,才缓慢地说,“如若失败了呢?”
“陛下之意,若难得善果,便请公主长居猃狁。从此无论是做猃狁大妃,还是另嫁他人,都不再受宫廷拘束困苦。”随从如此说。
“京中何人护佑?”
“羽卫忠心耿耿,必以陛下马首是瞻。”
半晌,你轻笑出声,“原是如此。”随后,又再度盯上眼前人,目光灼灼,“那么你呢,你在这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推开房门之时,你一身红白色礼服翟衣,日光将你眼底的赤金鸟羽照得无比耀眼。门外站着一众侍女和随侍,而他们的最后,是一身花里胡哨、站姿豪放的猃狁王。
猃狁一国信奉光明神,以火为图腾。此时,宫殿前一片纯白与火红交杂,令人满腔热血与孤勇升腾冲撞。
你一步一步地,径直走到他面前,福身,行大礼。
“请猃狁王助我回宫。”
猃狁王看了你一会儿,又看了看你身后之人,笑了笑,一口白牙在日光下明晃晃地闪人,“你皇兄可是要本王好好保护他这唯一的妹妹的。你若贸然回去出了事,本王可没办法跟他交代。”
“若无皇兄,纵然国在,于我却也依旧如破。”你说,“既如此,我更要回宫,勤王。”
“想不到你中原天家也有这般手足之情,本王佩服!不过,本王也不是白白做事的。”猃狁王说。
你微微一笑,“想必皇兄与大王结盟之时便以用了早年救命之恩。那么,我便替皇兄应承,待此间事了,无论功成与否,我朝都与猃狁共结歃血之盟,不分君臣。”
“公主倒是大气,不过本王不知,公主之约,究竟有多少分量?”
“若事成,自然不必提。若不成,”你直直地看向猃狁王,“本宫依旧是和亲来的唯一的中原公主。”
猃狁王看着你,片刻后才大笑出声。
“好,本王助你,但一点,不能让那老妖婆她们知道,是我猃狁相助。”
“这是自然。”
- 拾 -
中原境内,飞英自西北边境零散入关,而借由和亲公主所致的通商之路,猃狁助力也进入关内。
夜色中,你将依旧蒙着面的男人拦下,颇有些不满。
“你这面巾究竟要戴到何时?”
男人只露了双眼睛,笑眼弯弯,“或许还要等上一等才妥当。”他顿了顿,又说,“莫非,娘子这些时刻也等不及了?”
你扬了扬眉。
“我当然能等,只不过中原腹地炎热,只怕某些人捂这样多,会生痱子。”
“哦……原是担心我。”男人笑意更深,“不过,也并非要时时戴着。若想让我摘下,娘子只管说一声便是。”
你用力捏了捏袖内指间的菩提子,故作面无表情,“戴着吧,也省得被他人发现,本朝驸马郎竟诈了尸,从阴曹地府爬出来找人索命了。”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人不急不缓地将面巾摘了下来。月光之下,只见他唇色有些发白,下颌处也有汗。
你深吸了口气,到底还是心软。自袖内拿了帕子,便往他脸上送。
“到底还是娘子心疼我。”许墨唇畔一抹笑,却没接你的帕子,反而把脸往前送了送。
你瞪了他一眼,也还是仔仔细细地替他拭汗。
你曾猜测过他是宫中熟识,却也没往驸马身上想过。只不过那日言语往来间,到底还是听出了词句间的端倪。飞英本就是密不可传之事,宫中除了皇帝和你,以及帮着先帝杀了母妃的太后,便也只有许墨才能知道。更何况,虽然改了声音语调,但到底是自幼相识的情谊,若言语往来间再无半点怀疑,便真是个被悲哀冲昏头脑的傻子了。
“抱歉。”他突然说。
你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嗯,确实应该觉得抱歉。”
许墨沉默了片刻,伸手握住你的手腕,“听村长说,你的身子最应该静养,可现下还要如此奔波……”
你拍了拍他的手。
“倒也不妨事。更何况,此事若不结束,来日之劳碌更非比寻常。”
“嗯,我懂。”
他懂,所以他不会说“不如我们从此长居猃狁”这样的话。那并非他之所愿,也非你之所望。
你要的确有小家和睦幸福,但亦有拨乱反正之心。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为帝王将相之天下,若正大光明得之,便无宗族世人诟病。只可惜帝王尚在,便行窃国勾结之事,难恕。
你笑了笑,手摸上许墨的脸,而他又凑近了些任由你摸。自颌骨至下巴,从眉骨到鼻尖。随着手下的动作,眼眶也越来越热,鼻内也一股酸意。你下意识耸了耸鼻子,下一刻,却被拦腰带入许墨怀中。
恍如天地皆寂。
你正欲说些什么,却突觉一点点热蹭过耳畔。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似是一滴泪。
你伸手,抚了抚他的背。
“都过去了。”你说,“只要能见你还活着,我失去再多都无妨。”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似是欲将你整个都糅进他的体内、骨血里。半晌,他才慢吞吞地开口道:“可是于我,却想要得到更多的。你也好,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好……”
“无妨,我们还有来日,来日方长。”
“……咳咳,虽然此刻似乎不应来打扰你们夫妻二人同诉衷肠,不过……”有人轻咳出声,“方才收到飞英传信,说是已经汇合集结完毕,连同昔年西北将军散落的旧部一同,已陈京师之下。”
“知道了。”你连忙从许墨怀里退出,“猃狁呢?”
“目前已集合了大半,还剩零星未至。”
“好,”你点点头,“传令原地休整,等我号令。”
“是。”那人应声之后,又清了清嗓子,“那我便不打扰你们二人了,继续吧……哈哈哈……”
说完还干笑了两声,才转身离去。
你转头看向许墨,却撞入一片盛了月色星光的眼眸中。
林深处,有溪渐渐。
若非悄悄夜话,你也不愿在这暑夏月夜里,跑到溪水边喂蚊子。你二人沿着水边徐徐而行,半晌,听许墨开口道:“你不好奇,当初在关外,发生了些什么吗?”
“大抵能猜到些许,”你说,“难得从他们手中逃出生天,最后却又到了猃狁,倒是有趣。”
许墨侧头看你,“不如说说看。”
“遭人毒手,关内是不能回,但却也大可绕而行之,我朝关隘又并非被她们全然握于股掌。”你盯着溪中碎裂的月影,“入猃狁王城,只怕还有其他目的才是。又或许一开始,你和皇兄的目的,就并非关外之地。”
- 拾壹 -
一场局,引心怀鬼胎之人上钩,自以为除了朝中年轻帝王的左膀右臂,实则将一份“大礼”,送到了自己门前。北境与西北猃狁饱受丁零骚扰之苦,朝中宛如傀儡的年轻皇帝只道先除外患再收拾内忧,便借朝内贪吏之事,指了唯一的心腹臣子去了关外。
一则移走京师无数眼线的注意,天高皇帝远,任她再如何专权,也难将山长水远之地掌握个透彻;二来更可使太后一党松懈,这样,便更有机会捉到盘根错杂之处的错漏。
只为求一击即中。
只是没有想到,虽做了万全准备,却还是让人钻了空子,将驸马郎身故的消息传回了京城。
而那些被你每日饮入口中的汤药里,尽管没有有损胎儿的成分,却也让你时常难以安眠。加之孕中心情躁动,又听闻惊天噩耗,于是一时悲怆难抑,片刻间便已见红。
这一头你受苦,另一边许墨却也如传所言,一行人于山谷内逢关外“悍匪”。队伍被冲散,幸而他有一点武功傍身,才得以穿谷入林,最终闯入猃狁之境。
本应对良辰美景道缱绻秘话,只是于你们口中所出却皆为凶险之事。半晌,你们相视一笑,感慨万千。
“都说帝王将相享世人难得的荣华富贵,可又有谁知,此间劳碌辛苦的、所费所尽的,皆为心头那些本数不多的血泪。”
许墨笑笑,提袖牵过你的手。
“那年你嫁给我前,陛下曾将我召入宫中数次。一次他提及公主出嫁的封号,便问我,该给你何等品级、何等雅字。我知你们二人兄妹情深,也猜到他欲以‘护国‘为封,只是……”他顿了顿,牵着你绕过脚前的碎石后,才缓缓继续,“直到此事,我才知他为何如此。”
你歪了歪头,“可我以中原皇权为引,借戎族猃狁之力行事,而非行他法。你不觉得不妥?”
许墨笑了笑,“他法无非是一场苦肉计卧薪尝胆,可如今陛下年壮,太后亦值盛年,此番怀柔消耗,不过是为世家又添助益罢了。”他认真地看向你,“得公主妻,吾所幸也。”
你也笑了,“这般舌灿莲花,不愧是郄诜丹桂又能舌战群儒的当朝驸马郎。”
许墨伸手,捏了捏你的脸,“现下离京城越来越近,怕吗?”
“还是会怕的。”你长叹了口气,“毕竟,这所行的也算是险招,一着不慎,便是此后落个人头落地。”你驻足侧身,自他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出,“许墨,此生与你结发,是我之幸。”
他却再度握住你的双手。
“莫怕,相信陛下,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
月色渐浓,光影穿枝叶落于地面之上,脚下泥土微潮松软。指尖掌心所触,皆为眼前人的温柔暖意。
“嗯。”你浅浅地应,手上却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
“怎么了?”
“只是……有点想你。”
这是于王朝来说,翻天覆地的一日。
早朝之时,有些许臣子联名上书揭发,告国之重臣、太后亲眷的大司马谋逆,且以书信为证。垂帘于朝的太后震怒,而年轻的皇帝却只是闲闲地喝了口茶,随后点了点头。
“那便查查吧,”他说,“事关我朝司马重臣,又关乎太后家族清名。”
“皇帝!”
“母后不必动怒,”皇帝的表情似笑非笑,看向太后的眼神却似裹了蜜糖的剑,“清者自清,查了才能还母后和舅舅一个清白,不是么?”
太后的面容浸没在殿上薄纱细帘之后,半晌,她才开口道:“皇帝说得不错,那便查吧。”
而另一边,偏僻宫墙的狭洞内,小内监方探出一只手,便被人捉住。
“原来守株待兔之言,确是真的。”
小内监于惊吓中匆然一瞥,只见洞旁蹲着一女子,看着他点了点头,随后又转头冲她身侧的男子道:“你怎么知道这里会钻人出来的?”
小内监在看到那男人的脸时,猛地浑身一抖,随即再也难抑恐惧。
那是驸马郎。
是被他在关外,亲眼证实了死亡的,驸马郎。
捉住他手的羽卫面无表情地一手卸了他的下巴,然后从洞内将他拖出。
“殿下,驸马,宫墙在已抓住出宫送信之人六,大司马府与其他朝臣府外也已看住了。”有羽卫匆匆来报,你点点头,“许府外的人手也添了?”
羽卫回道:“公主府和许府都是猃狁王的亲卫在守。”
“知道了。”你说,随后转头向一旁的许墨,“夫君,该我们粉墨登场,将这台好戏唱罢。”
- 拾贰 -
你与许墨率了一部分飞英,自宫城正门而入,直上金殿朝会。而此时,群臣已在金殿内待了许久,个个都还未用早饭,饿得头晕眼花。
于门口,你粲然一笑,说,“母后未用早膳便来此朝会,想必此刻也饿了。儿臣来请母后用膳。”
太后沉着脸,“孽障,和亲公主擅自回京,还有无半分规矩了?!”
“儿臣的夫君未死,也无相休,和亲又是何说法?”
“放肆!你……”
你一瞥殿中的飞英,便有女子越然上前,握住太后的手臂,便要从太后金椅上将她拉下。太后近侧的侍女想要伸手去拦,却根本抵不过行军女子的力道。
隔着纱,太后怒道,“殿前侍卫便容这般以下犯上之行?!来人!”
一旁,皇帝又饮了一口茶,淡淡开口:“羽卫听令。”
羽卫甲胄作响。
“把金殿给朕守好了,今日,朕要请诸位卿家,用膳饮茶。”而后,他侧头向着纱帘处道,“如今的殿前侍卫,早已是宫禁羽卫。还请母后放心随妹妹去用膳吧。”
宫廷廊桥蜿蜒似腰,花于草木点艳。日头下,有飞鸟掠过宫檐,振羽之音令人百感交集。
“母后,”你暗自细细吸了口气,面上一片平静,袖内指间却将那串菩提子转得飞快。一队侍女托盘,于静默无声里,将早膳菜肴摆于案上,“儿臣为母后准备了您喜欢的吃食。”
太后冷眼看着你,“不错,你倒让哀家意外。”
“母后过誉了。”你垂眼道。
“小产了在佛寺里也不消停,与那逆子算计怎么将哀家扳下去,”太后不动,只盯着你,“出尔反尔,还敢从猃狁逃回来……”她冷笑一声,“和你母亲一样,全然不顾皇家脸面。”
你微微挑了挑眉。
“母后既如此说了,那儿臣便想问问,母后每日随皇兄上朝听政时,就不觉得,是在丢皇家的脸面了吗?又或者说,母后的脸面,其实早在给儿臣下药之时,哦不,是在杀了我母妃之时,便就已经替皇家丢尽了吗?”
你的声音既淡且轻,像是化在风里的细雨,柔柔软软,着身却一片湿冷。
“大胆!先帝和哀家也是你能置喙的?!”
你微微一笑,继续说:“母后可知,如今朝堂之外的天下人,都在如何说我皇家尊容吗?而那些因世家打压而不得入仕的学子们,又在如何写尽锦绣文章,说我皇家牝鸡司晨,毫无祖宗礼法吗?”
“巧言令色,哀家倒不知,究竟是你这些年藏拙于前,还是那许府小儿教你至此。”太后拨弄着指上护甲,说,“让你今日忤逆犯上,携金甲入宫,难不成,你还要逼宫?”
“儿臣今日所为,不过是想让母后明白,儿臣这些年所想为何。”
“那哀家也来告诉你,哀家不会让。”她将护甲一只一只摘下又套好后,方才直直地看向你,眼神冷然,“祖宗规矩如何,牝鸡司晨又如何?身为女子,便该柔弱退居内宫?哪里来的道理!”
你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笑了笑,“于社稷,母后有罪,却罪不在母后一片雄心壮志欲将皇朝尽揽于怀,也无关女子之身不得于朝堂之上纵横国事,”你说,“母后错在,不该因一己之私纵族人同享天下,错在任由世家大臣勾结联合。父皇为拆解分化而做的努力,全在母后这里,付诸东流。母后想做武曌皇,可也要有知人之明,也要不为家族所累。”
“而于他事,”你忍住胸口钝意,缓缓开口,“母后,不配。”
太后皱眉,拍案而起。
“为权,弑我母刺驸马杀我儿,如此,怎配为一国太后呢。”袖中,你将菩提子串套于腕上。身旁的飞英将太后再度摁回到座椅之上,你看着眼中怒火中烧的她,毫不意外地,从她眼中读到了隐隐约约的恐惧,“今日,儿臣不为天下讨说法,不为皇兄讨公平,只为我母亲、我驸马、我尚未出世就匆匆离去的孩儿,还有昔年因您母家而被诛的西北将军满府上下与全军飞英,向您,讨个说法。”
- 拾叁 -
迈过殿前的门槛,你方一抬头,便见许墨静立于门外,宛如玉山松风。见你出来,他迎了两步上前,牵过你的手,问:“可还好?”
你笑了笑,“不过浅谈一二,无事。不过……”你顿了顿,颇有些无奈地看向他,“我还未做些什么,便见她开始胡言乱语。于是传了太医来,说是受了惊吓。”
许墨牵着你的手,缓缓沿着廊腰而行,“之后,你打算如何?”
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也算是她咎由自取吧,若她不再作妖,我想皇兄会顾及养育之恩和声名,好好养着她的。”
“嗯,倒是你的作风。”
“你怎就知,我不会于今日一时愤起,手刃仇人?”你小小地跳了两步,歪着头问。
“因为是你。”许墨看向你,随后松开牵着你的手,转而以臂弯环揽住你,然后再度慢慢前行,“你母妃与家族之故,更多是因先帝而起。而至于我与……”他轻声叹了一刻,“与那孩子,我想在你看来,或许比起在太后身上得一时痛快,不如就由她这般疯癫着,失去家族和权力,才是能让她最痛之事。”
“驸马知我。”你静静地问,“知我如此念头,你也不怕?”
“为何要怕?”他声音平静。
“因为我怕。”你不再看他,停下脚步,仰头瞧着廊桥亭檐之下的琉璃花瓦,“我怕由此发现,我也如我父皇一般无情,怕从此瞧人都弯弯绕着心思,更怕……”
怕他会就此对你有些不同的看法。
这桩婚事虽可堪称天作之合,但当初却也是你以飞英为礼,从皇帝手中换来的赐婚诏书。没有人问过驸马郎他是否情愿,而婚事定下的那时,你也不敢问出口来。
此刻短暂而小小的沉默寂然,更令人心生无限忐忑。
你曾安慰自己,孩子都有过了,还想这样多,不过是庸人自扰。而于莲法寺中时也想过,若当初没有求这一道旨意,会不会于他也有不同的答案。
那时净持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娘子爱之深,悔之切,到底难离于情。”
所以佛祖不渡。
掌中菩提子再度于指尖被一颗颗地拨过。
突然,那串菩提子被人轻轻拽去。你愕然低头,只见许墨的手指正勾着那手串,欲从你掌心取走。
随后,耳畔便传来他的声音,温和如溶溶兰水。
“此心有玲珑七窍,不妄随意取人性命,不以世间教条框束他人,不念罪孽可怜心慈手软,不忘他人雨露之恩……”胸前心口之处,被他以指尖轻点,你抬头,对上他的眼神,却不由得心头一颤,“有爱妻如此,夫复何求,更谈何为怕呢?”
你张了张嘴,却难以成言。
许墨轻轻一笑,将菩提子交与一旁的内监,“这串菩提子乃莲法寺净持大师开过光的灵慧之物,拿去太后宫中的香云阁,奉在佛前吧。就说是公主一片心意。”
内监低头应了,匆匆离去。
“你原本不信神佛不惧怪力,不必为此世间事,而徒增烦恼。”他回身看你,随后将一双细镯套于你腕上,“今日也劳累,娘子,回府吧。”
双腕间翠玉点墨,衬得肤色更如雪白。
你咬了咬唇,抬眼看向许墨,只见他眼中日影深深,似蕴了如波的云雾溶暮。
你点点头,娇而一笑。
“嗯,夫君,我们回府。”
一枕夜色星河,烛火爆灯花簇簇。
云帐软枕高卧,红绡榻暖,绣栏上流香袅袅。细风穿夜而入,青叶微颤,与银铃叮当同声。
“驸马郎……”你轻声唤他,眼前似有蒙蒙轻雾,“那阙词,那阙白蘋香,名为何词来着?……”
眼前人顿了顿,轻笑一声,“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你伸手,抚上他垂于你手畔的发,低喃细语,“那日做梦,突然就想起来了,却怎么也记不得名字。”
“唔……”他的嗓音于此刻微哑,不复溶溶春川,却似兰宫垂柳,声声皆挑着柳畔绿水,波纹荡荡,“那是……”
你听不清,忍不住伸手环抱住他,想拉他凑得更近些。
他轻笑一声,顺着你几分绵软的力道,将你抱得更紧。随后于耳畔,密密如春风,他说:
“是帝女花。”
“白蘋香,帝女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