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虚无吞炎觉得自己忘记了很多事，他经历的时间太多了，从天地初生到五帝破空，无人知晓他到底存在了多少岁月，又独守着什么秘密。可记忆未必有价值，对于虚无吞炎来说，上古时代的遗产早已消耗殆尽，那些人物的故事也没必要留下。
　　他从未向人说起他记得什么，这样一朵神秘的异火难免让人更觉奇异。世人对他的存在排斥又着迷，像在城外窥视着高耸壮丽的城墙，墙砖的缝隙间能窥得的不过短短千年。于是有人好奇这千年间他知晓多少魂族的秘密，人们闲暇时总爱八卦，即使是那位险些屠杀了整个中州的魂帝，也有人在茶余饭后好奇他是否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墙内的人早已厌倦，有人大着胆子问起时也只是不耐烦地开口：“你眼中他是什么样？”
　　“这……”那人犹豫了一下，只说起几个老生常谈的形容词，“残忍，草菅人命，不择手段……”
　　“那他就是你了解到的这样。”虚无吞炎打断了他，待人离开后闭上双眼，那些沉淀在漆黑色眼底的东西不愿再被人提起。
　　再后来他也不见了，像无人知晓他的来处一样，再没有人找到他的去处，仿佛他就是虚无本身。人们无法想象无相无形的东西，许多年过去，天地间再也没有黑色的火焰，与城墙后的故事融为一物。
　　
　　1.
　　床榻上是一只枯瘦的手，关节遍布青紫，被沉积多年的毒素折磨得不成样子。哪怕他是一族之长，哪怕他生前有再多威名和荣耀，此时也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躯壳。那手伸出帐外，无力地想要抓住什么，最终被人轻轻握住。
　　只有他一个敢上前，只有他不怕人类的毒，虚无吞炎握着他的手叹了口气：“可惜，你还太年轻了。”
　　帘帐后传出一阵沉重的喘息，许久才说出话来：“吾儿……”
　　“他在。”虚无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孩子，想要喊他进来时那只手突然抓紧了他。
　　垂死之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努力让外面等候的长老们尽数听清他的遗言：“吾儿天资优秀，望卿辅之，若不才，卿可取而代之！”
　　此言一出，门外的长老们顿时一阵骚动，他们并非不认可虚无吞炎这些年对魂族的贡献，可他不是魂族人，甚至不是个人类，他与族长平起平坐已经是长老们能接受的最大限度，如今族长竟然要把权柄全部交给他？虚无吞炎也暗暗觉得好笑，这族长在世时如此还可以算是用人不疑的魄力和自认可以稳住他的自信，临死前还敢这般信任他也不知是不是脑子被毒糊涂了。
　　魂天帝当然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他眼看着父亲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身后的长老们已经准备好了族长病危时神志不清，遗言作废的说辞，只等待一个时机。这些长老们迂腐古板，忠心有余能力不足，否则父亲何必让虚无吞炎执掌大权。他抬起头，虚无吞炎坐在父亲的床榻边翘起二郎腿，全然不顾长老们被他这不敬的动作气到吹胡子瞪眼，好整以暇地看着丁点大的小孩要如何应付这一场面，仿佛说着来吧，让我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留住我。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只要表现出一点犹豫就再也镇不住任何一方。魂天帝在几乎把他盯成筛子的众多目光中一步步走近父亲的床榻，掀开帘帐合上了父亲的双眼。他向虚无吞炎恭恭敬敬地行礼，转身看向围了一圈却不随他一起行礼的长老们：“诸位，可是没听清楚父亲说的话？”
　　耳边响起一声玩味的轻笑，魂天帝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他的表现在虚无吞炎这里过关了。虚无吞炎起身拉起他的手，黑色的火焰席卷了整个房间，陡然升高的温度逼迫着长老们纷纷跪下，高呼恭迎虚无大人与新族长。
　　那只手蜷缩在他的手心里，微微颤抖着，硬是要这满屋随便一个实力都高出他几十倍的老祖宗们承认他的地位。他顿时觉得这孩子比他的父亲还要有意思，头脑清醒也敢赌，想来他继续留在魂族一两百年也不会太无聊。前族长给了他修炼灵魂的功法和几乎一半的权柄，他很期待这孩子未来还能给他什么。
　　这当然不是他们的初遇，却是虚无吞炎第一次认真打量了这个孩子，此时魂天帝也抬头看他，与他四目相对时终于流露出一些忐忑不安的孩子气。很多年后虚无吞炎回想起这个场面，仿佛上古洪荒的岁月都在他记忆里逐渐模糊，只有那一瞬的目光格外清晰。
　　那天他牵着这孩子走出房间，穿过大殿，广场，建筑与山脉，魂界的每一处领地……所过之处人们纷纷向他们下跪行礼。他感觉到魂天帝从一开始的紧张，到能够坦然接受甚至眼中有隐隐的狂热，只用了不到半天，仿佛他的欲望与高贵的血脉一样与生俱来，注定要做万人之上。
　　
　　次日临近中午，虚无吞炎才慢悠悠地晃进了族长的办公室，听说魂天帝今天一早就来了，此时还在巨大的书桌后翻着文件。他对虚无吞炎此时才出现没有表露半分不满，正要起身行礼就被一把按回座椅上：“行了不用给我搞什么礼数，说说看出了什么吧？”
　　“唔……”魂天帝组织了一下语言，“内忧，外患，短期目标。”
　　他看了一眼虚无吞炎，对方没什么反应，于是他继续说：“魂族长老们各成派系，派系之间互相争抢资源培养自己的后代，长老与其他高级职位也都被这些后代占据，断绝了天赋优秀的族人的上升空间。父亲有心拔除毒瘤，只是长老们自我族斗帝先祖在世的时代起一脉相承，各自背后都是万年传承，族内任要职的也都是他们的子孙后代，一时半会难以清算。”
　　虚无吞炎点头：“继续。”
　　“外部压力主要来自吞灵族，但八族间的矛盾也不容小觑，虽然父亲已经尽力改善魂族的名声与环境，但他被奇毒困扰时无人愿意伸出援手，我还没有看完族内的全部资源，但想来是不够作为与别族交易或谈判的筹码。”
　　“至于短期目标……我暂时只想到挑选有炼药天赋的后代，一来魂族直系后代多为水属性，刚好可以以此为由从旁支甚至普通裔民中挑人，二来炼药一事长老们插不上手，又需要你的子火辅助，这一职位可以完全掌握在我们手里。”
　　“还有一件事，”魂天帝从文件堆里抽出一份，“父亲去世一事尚未对外公布，但古族已经得到了消息，我正打算分批次发布一些假命令，把古族的探子找出来。”
　　虚无吞炎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一双长腿跷在桌子上：“找出来之后呢？”
　　魂天帝一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当然是……除掉？”
　　“笨。”虚无吞炎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门，“除掉有什么用，就说你魂族对外派的密探哪个不是死士，你怕他们被抓出来除掉？但这里是什么，是你的地盘，比的是你有没有能力让他拿不到情报。”
　　魂天帝听了心里一惊，立刻明白这是要教他如何掌握主动权。
　　“探子是谁你自己有数就行，留着他，等时间长了，你觉得古族那边是会认为他斗不过一个小孩，还是什么原因让魂族不除掉他，而他也传不回情报？”
　　作壁上观，可以兵不血刃，魂天帝听得大气都不敢喘，好一会才找回呼吸。他明白了为何父亲巅峰时那样强大，却要万事听从虚无大人的意见。这世上可怕的除了力量还有人心，只要洞悉了人心，一句话就能发挥出比力量更可怕的效果。
　　虚无吞炎等他消化的差不多才抬起眼：“你看了一个上午，要和我说的就这些吗？”
　　“我……”魂天帝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我尽力了，暂时只能想到这些。”
　　“你尽力了？”虚无吞炎抬高了声音，漆黑的双眼几乎让人不敢直视，“尽力的意思是，用尽你所有的力量，包括一切可以操控的资源全部用上。”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隔着书桌俯下身，盯着魂天帝的双眼：“你想不到的不代表别人想不到，你还没有向我求助，算什么尽力？我想你应该认清自己的处境——整个魂族没有把你放在眼里的人，所有人都能用两根手指捏死你，若不拼尽全力，你哪里来的赢面？”
　　他有意吓唬一下小孩，却没想到魂天帝只是愣了一瞬，突然伸出双手抱了一下他的脖子：“谢谢，虚无大人愿意帮我就最好了。”
　　虚无吞炎啧了一声，回到座位上，心想这小子倒是很识好歹。他拿起剩下的文件，恰逢正午的阳光落在座椅上，他就让魂天帝坐在他腿上，在暖融融的阳光下一字一句地教他分析，局势，拟定计划。魂天帝这才真正放下心来，他还没有能力独自应付那些活了千年的长老们，至少现在虚无吞炎愿意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