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梅花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今天是正月十五。
玉茗山下，虽未到傍晚，却已是人头攒动。而玉茗山上，龙井居士推开窗，吹落了窗前那支红梅上的雪。
“居士。”引茗站在龙井居士书房的门口，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您要我寻的东西，我已下山寻来。”
居士并未转身，背对着凡人道：“你放在门口即可。”待引茗离开，龙井居士终于转过身，走到门口，拾起地上的小纸包。
纸包里，是一件宽大而厚实的黑斗篷。

这些年他逐渐不太与仆从们接触，恐教人发现了他容貌上的端倪。
这位引茗是最后一位留在内庄的仆从了，而就算是引茗，也只有在山中只有龙井居士一人的时候，才被允许进入。
龙井居士看着他从年轻力壮的少年成长起来，现在已入中年，头发已然斑白。他始终在迟疑着，要不要遣他去外庄。
到那时，他身边应当就没有什么凡人的气息了。
也不知到那时，没有人的茶庄，与宽大厚实的斗篷，能不能留住那只畏寒又畏人的春燕。
窗框发出了“砰砰”的声音，就像是有人轻叩。龙井居士回头，才发觉是窗外的那一枝红梅在晚风中摇曳。

龙井居士披衣，走到门外。
天已染墨，雪后的夜空格外清朗。灯火通明的山下人头攒动。人人手里提着灯，沿着下山的小路，组成了一条长长的银河。
不知道那只燕子回来的路，可否也能这般亮如白昼。

二月·杏花 “千万求方好将息，杏花寒食得同行。”
杏花烟雨，寒食东风御柳斜。龙井居士将唯一的仆从遣至外庄，即茶客们品茶的地方。而玉茗山茶庄终于等来了一年中最重要的客人。
寒食化灵的燕子相貌恍若非人，但是他的俊美的脸，与玄色的泛着光泽的双翼上，总是带着血痕。
明明已经在玉茗山生活数十年，对这里的一切都再熟悉不过，燕子却悄声落在屋檐上，小心翼翼不想教居士发觉。
但居士对这只燕子何等了解，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不能躲过居士敏锐的感官。即使天色沉沉，细雨绵绵。

居士撑着伞，步出长廊外。他的衣摆轻轻扫过石阶上的青苔，整个山中都弥漫着草屑与垂柳抽芽的味道。
燕子坐在屋檐上，却听见下方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低下头，对上了那人的凤目。燕子垂下眼，双手不安地揪着衣摆。
“下来吧。”龙井居士的声音如春风。
燕子用翅膀遮住了自己，却也无意地展露了自己的伤口。居士叹了口气，收了伞，借着旁边的一片枝丫，脚下轻轻一点，落在屋顶上。
“乖，跟我下去，我帮你处理伤口。”居士轻轻揉了揉燕子那双大翅膀也遮不住的发顶。
燕子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再闹别扭就会被龙井居士强行抱下去了。他不讨厌居士对他过分亲密的动作，但总有些不知所措。

将燕子羽毛间的留下的尘土扫下来，毫不意外地扫出了有些尖锐的石子。还有一些嵌在羽毛根部，无论居士多么小心，总能让燕子疼得皱眉。
龙井居士细致又小心地为他清洗伤口，上药。这些年来，似乎成了惯例。
寒食之日，寒燕归来，撷一朵杏花，拂过满身微雨。

三月·桃花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玉茗山的春景向来好极，又逢上巳佳节，适合踏青的玉茗山上多了些人来人往。
烟雨的时节已然过去，春光乍好，日光暖得教人空生倦意。连一向勤勉的龙井居士，都会不由得在午后的暖阳之中困意陡生。
燕子素爱绿植，他虽畏光，但也避了人群，在山中树林里找了一处树荫，坐在枝丫上，享受着细碎的春光与好闻的草木味道。
暖暖的，燕子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下来，翅膀不再包裹着自己，而是软软地垂下来，倚靠在树干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居士出现在燕子身后的时候，他显然没有发觉。

有时候燕子也很苦恼，为什么居士永远能够找到他，无论是躲在何处，躲在多么奇怪的地方，只要他还在玉茗山上，居士总能找到他。
而燕子自己似乎迷恋上这种捉迷藏般的游戏。燕子爱独处，但是每当他被龙井居士找到的时候，他却也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有时候居士太久没有找到他，他就主动回了他们二人的“家”。

此时此刻，燕子正扑扇着翅膀，在半高的树林上方俯瞰着。
龙井居士站在一棵桃花树下，桃花正盛，绯色花瓣映得居士的脸也有些绯红。燕子轻轻巧巧落在居士面前，抬眼望向他。
居士轻笑，手执一支桃花，抬手将其插在燕子的发间，又向后退了一步，似调皮的孩童捣乱后拔腿就跑一般。
燕子颇有些委屈地红着脸扭头：“莫要拿我取笑……”

四月·牡丹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
燕子屈膝坐在长廊的石阶前。
其实燕子自己也很奇怪，究竟为什么在这样的石缝中会有一株牡丹。但是每一年都长得肥美得很，颜色深红，花开花落。
龙井居士也没有刻意栽培她的样子。居士若是想当真栽培什么，必然会寻来好盆好土，反正百纳柜里的五色土多得是，总有适合的。
但是这株牡丹，一直活在石缝之中，年年如此。
牡丹，是高雅而华贵的，一如龙井居士。但高雅而华贵的牡丹生在了石缝之中，也像极了龙井居士。

一场夜雨过后，晨起的草木上都挂上了晶莹的雨露。
但是那株牡丹终于被雨水打垮，零落成泥，燕子伸手，将虽然断枝却依旧完整的一朵，托在掌心之中。
然后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属于燕子的春天，就这样结束了。

五月·石榴 “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燕。”龙井居士敲了敲门。
“门没上栓。”燕子的声音有些嗡嗡。燕子的屋连窗纱都糊得极厚实。而燕子自己则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居士轻轻地揉了一把他的翅膀，燕子却将翅膀收得更紧。居士无法，只得坐在他身边，敲门般拍拍燕子的大翅膀，问道：“畏光？”
燕子轻轻叹了口气：“要入夏了，可真是令人头疼……”
的确，属于春燕的季节过去了。虽未到三伏天气，但日光却是已经明媚到让燕子无法接受的程度，所以他又同过去的每一年一般，将自己蜷缩在阴暗处。
“也罢，今日山下喧闹，你应当不喜。”

燕子嗅到了龙井居士身上淡淡的艾草味道，翅膀垂下来，抬起头，惊异又疑惑地问道：“居士你见了凡人？”
居士用冰凉的手覆上燕子额上的金印，他看上去好受了些，不再蜷缩成一团，站起身，也无话，轻轻叹了口气。
“今日山下为何喧闹？”燕子问。
“端阳节。”居士挥开扇子，轻轻摇了摇。
“他们在赛龙舟吗？”燕子的眼神落在窗框，绿色的窗纱遮蔽了大部分日光，却也隐隐能看到有什么影子在晃动着，小小的，一簇簇。
“是榴花。”居士不顾燕子躲闪，捉住他的手腕，往门外拉去。

日光虽烈，但隐隐还能感受到微风袭来。不比初春般怡人，却也不至于令人不适。燕子抬头，火红的榴花，开得灿烂。
“日光对草木而言，是好的事物，对我……”
居士制止了燕子的话，接道：“你也是草木。”
柔软且温和。
黯淡，消沉，却给人——至少给居士，带来了无限生机。

六月·莲花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真正的夏天来了。
玉茗山中燕子的屋里点上了沉香，勉强消了些暑意。但也只是勉强而已。燕子已经有近一月不出屋了。
居士托着食盒，在门外徘徊许久，还是进了门。
燕子正靠在墙上随意地翻阅着书册，见居士进来，抬起头，面颊有些微红，呼吸也是急促得很，像是在忍耐什么一般。
“暑热？”居士放下食盒，冰凉的手捧住燕子的脸，果然热得很。
燕子摇摇头：“无妨。”
燕子双翅上厚实的羽毛常在最热的日子给他带来苦恼，令他头疼不已。居士又不让他往羽毛上淋水，生怕他着了凉。

居士冰凉的手让燕子舒适些许，燕子轻轻地动了动，居士会意，手从燕子脸上挪下来，顺手打开了食盒的盖。
是两盅浸在水中的凉茶，上面漂浮着薄薄的翠绿如荷叶，还有盛开的红莲与青绿的莲茎，一眼看去，竟如微缩的莲塘景观一般，栩栩如生。
“厨房竟如此耐性，做这些费时费力的东西，都有些不忍下口了。茶庄的茶客，可真是幸运得很。”
龙井居士轻笑，没有回应。
燕子捧起轻咂，微苦的茶汤，漂浮的“景观”入口却是软绵细化，不必咀嚼便入了腹，教人神清气爽。

“喜欢吗？”居士饶有兴致地看着燕子。
燕子点点头，见居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倏地红了，不好意思地转过头，下意识地用翅膀遮住自己。
“那每日都做与你，如何？”居士抿嘴，浅浅地笑了笑。
“这般精致的吃食制作起来应当相当困难吧。我不过是个借宿的旅人，不必麻烦了。”燕子摇摇头。
居士笑了起来：“我不嫌麻烦。”
燕子突然明白过来什么，惊道：“难道这是居士你做的……”
居士展开扇子，遮住半张脸。

七月·玉簪花 “月色露华凉似水，金萤飞堕玉簪花。 ”
三伏已过，傍晚时分已不再那么炎热。
燕子偶尔会在傍晚时分出屋，坐在荫荫如盖的树上发呆。当然这会导致燕子常常不在天黑前回来，有时是因为睡着了，有时则是因为卡在树上。
萤火虫的寿命快结束了，它们却也依然不吝啬自己的微光，照亮着山间的路。
燕子坐在树上，一弯弦月在夜空中徐徐上升着。燕子望着河边乱草中的一片光影，喃喃道：“萤的寿命也结束了，那我的呢？”

居士没有说话，定定地望向树梢头，玉簪花已经开了，今日，是乞巧。
凡人女子会在这日穿针祈福，来求平安。听闻也有少女祈求姻缘，望嫁好夫婿。看上去好笑得很。
居士望着远处的点点萤火，有两只落入树梢上的两朵玉簪花之中，闪了闪，其中一只飞进了另一只萤火的花骨朵之中，成了一对萤火。
两点萤火比一点亮上许多，一闪一闪，居士突然觉得，少女们的祈求并非异想天开。

八月·桂花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是，少年游。”
空气中已然弥漫着桂子的味道。
天黑尽，明月已升到宝蓝色天空的中央。居士坐在院子里的茶案上，燕子则坐在大柳树的枝丫上。柳树已经泛黄，叶子也已单薄了些许。
居士的案上摆放着酒盏。酒盏是青釉瓷的，盛着清冽的琼浆，表面幽幽地浮着几颗桂花。
“燕。”居士起身，将酒盏递给燕子。燕子执起酒盏，轻咂一口，幽怨的桂子香气冲破鼻腔。是桂花酒。

以桂花酿酒祭月。多年来，文人墨客对于月夕的笔触数不胜数。
居士突然回忆起自己来到玉茗山的缘由。时光若是倒退三十载，那时的他还在宫中，每年月夕，宫中也会祭月，还会斗诗。
而他，总是撒酒成篇的那一个。
那时受尽了圣宠。他原以为离开后，自己的恨与怨，会永远持续下去。但事实上，已经淡了。往事的一切，都将基于平静。
有限的一些往事与他无限的寿命相比，不值一提。这话还是燕子说的，这一点上，燕子比他想得通透得多。
燕子……
居士抬头望去，坐在树上的燕子，玄色的双翼被明月镀上了一层金边。

九月·菊花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
有时龙井也在想，自己究竟适不适合在玉茗山隐居。
重阳前夕，玉茗山上已有凡人登高。居士已经无数次撞见凡人误闯玉茗山内庄，甚至有人险些撞见燕子。
对于凡人而言，春神不能在秋日里出现。
居士自己无所谓，但是他向来怕极燕子受到凡人的伤害。居士叹了口气，带着燕子往更深的山里走了去。
山间盛开的野菊丛丛簇簇，花型如烟花般四散，色泽也如烟花般绚烂，在秋日一片枯黄之中，平添几分色彩。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居士俯身想撷一朵，却被燕子制止了。
“万物皆有其荣枯时律，居士莫要扰了花魂……”燕子迟疑了一下，还是低低道，“龙井居士莫不是又要拿我取笑？”
也不只是夕阳的映照，还是燕子真的羞红了脸。

十月·芙蓉 “空山岑寂何所有，晚菊芙蓉相对幽。”
“燕，你今年，不走好吗？”居士倚在山庄的大门口，望着山路上的那只燕子孤独的背影。
年复一年，这只燕子向来如此。其实玉茗山已属南方，但没到秋冬却依旧湿冷得厉害。燕子畏寒得很，每年到了这个时节，就飞向更南的地方，找个山林，度过冬天。
燕子的脚步顿住：“居士何出此言？”
居士的呼吸略带了急促，燕子只觉肩头突然沉沉地，还未反应过来，居士已经转到他面前，在他衣襟处系上了带子。
是年初的那件斗篷，暗色，温暖厚实，还能遮住那对翅膀。
“有了它，你就不会冷了……我可以像平时一样不让凡人和仆从进内庄，燕儿你……你可不可以留下来过冬？”龙井居士喃喃。

“这……”燕子被突如其来的请求惹得有一些疑惑。
“算我求你的好吗？你算是我唯一的……友人，知音。你若是离开，玉茗山太安静了，就像坠入冰窟，万劫不复……”居士近乎歇斯底里，低下头，将披着厚实斗篷的燕子拥如怀中。
明明平日里，燕子也是那样安静，还时常躲在树上，或是闭门不出。但是只要燕子在这里，在这里，就好。
居士的头埋进燕子的肩膀，燕子轻轻叹了口气，一只手覆上居士披散的茜色发绺，低低道：“好。”

十一月·山茶花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居士，你醉了。”可惜燕子的声音有些气虚，并不能唤醒一个借酒消愁的人。
最近的日子里居士看上去着实有异，他时常一个人躲在书房之中，而燕子偶尔唤他时，也颇有些心不在焉。
这日居士提着寒潭香来燕子的住处寻他，说是为燕子驱驱寒，但这个理由实在拙劣得很。燕子不喜饮酒，若是如桂花酒这般清香也就罢了，寒潭香到底浓烈。
燕子再清楚不过居士心情不佳，虽然还没能揣出理由。自己半推半就，居士却是多喝了些许，看上去不太清醒了。

燕子力量并不太大，骨架又比居士轻上些许，非常吃力地将居士拉起来，脚下一滑，跌进居士怀中，被他紧紧箍住。
“燕，不要消亡，也不要离我……”
居士的力道很大，近乎要将燕子的骨骼捏碎了，燕子逐渐呼吸不畅，下意识地想推开，却被搂得更紧。
燕子轻轻叹了口气，他感受到了居士即使在醉酒的情形下也依旧努力克制的情绪。在世两千年，他也隐隐知晓了这份情绪的意义。
燕子双手捧着居士的脸，拇指擦过居士的下眼睑，低低道：“追逐消亡的旅途永远不会终止，但现在，我会在你身侧稍作停留。”

居士应当是听到了满意的答案，终于放开了他。
沉沉睡去之前，他轻声说：“你不是过客，你是归燕。”

十二月·水仙 “冰肌更有如仙骨，不学春风掩袖人。”
除夕。
山下的凡人得了一日将息，茶庄的茶室也多了些来人。更有一位神秘的来客，拂一曲《绿腰》，余音绕梁。
茶室之中，水仙摆得满满得。在这个季节，除了寒梅，便是水仙了。水仙这花神奇得很，看上去是温室的花朵，却是严冬之中最特别的亮色。

这是燕子第一次同居士过除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