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6499115
-
上
少年 船入东海,凌琢在舱里闷得慌,便出了客房往甲板去。早前两人在藏剑山庄谈妥了军中物资,回去也无甚要事,正好师兄殷瀚说要乘船北上去临淄,凌琢想左右空闲,就同师兄一道前往。
他是初次乘海船,下水头天有些不适应,后来慢慢缓过劲来,也不像其他北方人那般晕得厉害,还能行动自如。过去大唐水军算不得常备,多年前白江口一战击退倭国和百济联军后,朝廷才逐渐往这方向完善筹备,也留下些常驻水军。凌琢不曾亲历过水战,想着既然有此良机,待到抵达临淄后,可得找当地驻军同袍好好观摩学习一番水战技巧。
此时天晴,微风阵阵,甲板上便有商旅学僧流连于海上风景。凌琢深深吐纳几回,暖湿海风了入口鼻,叫他觉出别于关中、河洛的乐趣。
天策朝前迈过两步,正要极目远眺,却在甲板栏杆旁看见熟悉背影。凌琢不由得心情轻快,笑着招呼道:“司玄?”
前面那锦衣年轻人听见这声呼唤,一时惊讶回头:“你……”
凌琢向他走去,藏剑青年略微抬眼看他,浅琥珀色双眼被落于海面的日光映得发亮。叶司玄完全没料到遇上凌琢,他似乎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人,才犹疑道:“你怎么——你不回天策府?”
“天策府中没什么事,不着急回去。”凌琢笑笑,“正巧师兄说他有事去临淄,我就随他来了。”
“你师兄?”叶司玄脱口而出,“脸上有疤那人?”他说罢立刻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失礼,又补充道,“我不是在评论他的外貌。”
“我知道。”凌琢在他身侧站定,倾身撑上栏杆,任海风吹过额发,自己倒是玩笑调侃起来,“疤痕和肤色都是显眼特征,尤其像我这种黑成炭的,也被人‘黑炭’‘黑炭’地叫惯了。”
叶司玄看他一眼,心虚地没有接话——毕竟叶枕星此妖经常管凌琢叫小黑炭,至于凌琢那师兄,蜃妖先前叫他“伤疤脸”,如今却叫他“混账王八蛋”,无论哪个都算不得礼貌。
“你也有事出海?”凌琢见他点头,本想多问两句,又担心叶司玄觉得自己冒犯,只好咽下话题,转而问道,“司玄,你那位同门朋友呢?”
“他呃……”叶司玄支吾着,眼神无意瞟向海面——叶枕星难得有机会再入海,船出港口就跳入海水中化回原身,这会儿还不知躲在哪个蚌壳里快活。麒麟这趟出门是那位师叔的嘱托,师叔道自己曾向东海鲛人族借过一颗定水珠,他本要亲自归还,却因藏剑山庄其他要紧事务脱不开身,便让叶司玄替他走这趟,也算是提前让小麒麟多接触其他妖群。
叶司玄迎着凌琢明亮的目光,脑中忽地灵光一现:“他、他——找他相好的去了!”
凌琢:“?”
麒麟一本正经地再度肯定:“他爱玩,到处都有他认识的……”
凌琢尴尬地沉默片刻,他虽然不熟悉叶枕星其人,但对方同自己说话时显得平易又随和,况且叶枕星看起来温顺守礼,实在很难想象那人“到处有相好”。
天策摸摸鼻尖,说:“司玄,要是你不介意,不如……我请你吃酒去?”
凌琢原想干站着聊天有些奇怪,他试探一问,已经做好被一口回绝的准备,哪想叶司玄听到要吃酒,莫说双眼,仿佛连面庞都在发亮。
“船上都有什么酒?”叶司玄兴致盎然,“算了,问过再说——”他走过凌琢身侧,回头催促天策,“别怕,酒钱我付。”
夜里船楼笙歌阵阵、人声嘈杂,殷瀚素来不喜人多吵闹,他见师弟正同那名藏剑弟子饮酒闲谈,索性也不打扰,自顾自往外走。
男人未着银甲,一身不惹眼的暗红武袍收于漆黑短靴,他在甲板环顾一番,确认周遭无人之后,纵身攀着桅杆轻巧跃上。
殷瀚立在顶端,伸手显出一截黑雾萦绕的枯枝——那上面已经不见凹凸人脸,又经他压制,显然成为他寻物的工具。枯枝在他手中转了几回,顶端指往东北方向,男人展目眺望,自遥远海天线上看出一股混沌不清的雾气。
他皱了皱眉,正要回到甲板上,眼前却突然飘下轻盈之物。
月光倏然被人无声遮蔽,天策在光暗缝隙里认出那是一片鸦青薄羽——殷瀚猛地抬头,眼中映出一对舒展的长翼。来人仿佛笼在朦胧之中,海风吹起他的衣衫,月色将他飘扬的纱衣镀出一层缥缈而繁复的微光。
然而殷瀚认得他手中那把剑——冷锋极快朝殷瀚刺来,天策仰身避开同时右手唤出长枪,倒提枪身格挡一记劈砍,对方发出一声轻笑,旋即振翼隐去,下一刻又自殷瀚身后袭来,直取男人背心。天策握住枪尾挑开攻击,随后长枪如若拂动烈火,破空逼向来人,枪剑急速撞击之下碰出一串火星,殷瀚在僵持时猝不及防伸手去抓对方肩膀,可惜那双羽翼太过恼人,在殷瀚行将得手时将主人飞快拽离。
天策一手勾住桅杆缆绳稳住身形,直接把长枪用力掷向半空——扇动的羽翼蓦地消失,男人眼见一尾墨蓝坠入海水,溅起一小片水花。
殷瀚自上方跳下,在甲板上走过几步,忽觉耳畔传来湿润气息,对方在他耳边笑道:“不玩了,你好无趣。”
他转身要抓人,可那“不知死活”的家伙已在灯火照耀处重化人形,身着藏剑弟子明黄衣袍的漂亮青年合拢纸扇,对他眯眼笑了笑,飞快走下木梯,进入船体。
殷瀚松开左手手掌,指缝间便飘然落出半枚残破薄羽。
叶枕星入了酒堂,老远就望见喝醉酒的麒麟两颊飞红,正撑着下巴对那皮肤黝黑的年轻小将傻笑。
真是半点不让妖省心。叶枕星好笑地想,才这么几个时辰没看着,竟然也敢放肆喝酒了。
凌琢倒是没怎么饮酒,他光看叶司玄点上一大堆酒酿,而后挨个挨个饮尽——起初叶司玄还能与他聊上几句,后来这人醉起来,便只会点头摇头和看着自己乐。
凌琢问他,要不要我送你回客房?
叶司玄努力思索半晌,摇了摇头。
凌琢看他实在醉得厉害,只好无奈道,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他还没碰到叶司玄的手,藏剑已经朝旁侧躲开,随后仔细端详凌琢半晌,吃吃笑道:“哪里来的小黑炭,还长了四只眼睛。”
天策顿时哭笑不得:“司玄,你喝醉了,在说胡话。我送你回去歇着吧。”
叶司玄闻言睁了睁眼:“你放肆——小小炭精,敢这么同我说话……”他说着转动身体像是在寻找什么,“我要拿你磨墨,然后让青瑜师叔画画——”
“司玄,你缓一缓,”凌琢无奈道,“我让后厨给你送碗解酒汤。”
他说着起身,却见叶枕星走到跟前,一时无端紧张:“枕星兄弟。”
叶枕星笑吟吟地将纸扇别回腰间,向他拱手见礼:“真巧呀,小凌将军。”
蜃妖说完,毫不犹豫地弯腰,揪着叶司玄后领把人提起扶好,又对凌琢摆了摆手:“劳你看顾小玄这么久,辛苦了。”
他拖着叶司玄离开,凌琢隐约听见那醉酒的人还呢喃着什么“小妖如此放肆”“往后只配待在砚池里”,不免感到好笑。他没想到叶司玄好酒,更没想到对方容易喝醉,再来他酒后胡话也颇为逗趣,尽往妖精鬼怪上面凑,倒比他平时世家子的矜贵模样可爱得多。
大概叶司玄很喜欢看传奇话本,凌琢想着,不禁哑然失笑,这世上哪来的妖怪呢?
“师弟。”
天策小将闻声回头,看见自己师兄越过人群缓步走来。殷瀚瞥过一眼凌琢周围的空酒坛,眉梢微抬:“他喝了这么多?”
“是啊,”凌琢叹道,“那模样就像小孩偷吃糖丸解馋,拦也拦不住。”
男人眼眸低垂片刻,不知在想什么,而后抬头面色平静道:“走吧,回去休息。”
叶枕星折腾半晌才将背着自己喝醉酒的麒麟安置在榻上,蜃妖又气又好笑地在他脸上拧过一把:“你是觉得那条鱼不敢念叨我?酒量差还喝这么多,况且凡间酒水浑浊,也不怕中毒。”
叶司玄挥开他的手,翻了个身,半张脸闷在软枕中,片刻后瓮声瓮气道:“我是麒麟,百毒不侵……”
他忽地抬身坐起,盯着叶枕星:“怎么是你啊,那块小黑炭呢?”麒麟似有些愤愤然,“他出言不逊,我要——我要拿他磨墨去!”
叶枕星把他按回榻上,压好被衾:“醉成这样还要拿人磨墨,我的小殿下,你没被他拿去磨枪都够意思了。”
叶司玄挣扎几下,瘫软下来,口中还在不依不饶:“他敢——就算他敢又怎样,瑞兽金身刀枪不入,他连我——呃,他连我麟甲都穿不透!”
“是是是,你刀枪不入厉害得很,赶紧睡吧。”叶枕星随口糊弄过,蜃妖手掌覆于麒麟双目,嘴唇微动,于是叶司玄终于安静下来,沉入梦乡。
蜃妖缓缓呼出一口气,转身拂灭了屋中烛火。
他合了双眼,本是要进入冥思,然而在那片无尽的黑暗中,叶枕星突然捕捉到细微的水滴声。
那像是海中某个深邃峡谷被抽空了海水,唯有岩石上残存的水珠还在往下坠落。
蜃妖眉心浮出印记,他伸手朝更深处探去,滴水声被他抛于身后,叶枕星似乎触到一段珊瑚树。但那珊瑚树相当嶙峋,如同死去多年——一只湿冷的手爪骤然扣住他手腕,叶枕星在这一刻睁眼,看见鲛女浸在血中的大半个身躯——
“救我!救我们!”
鲛女眼中滚出晶莹细珠,随后她仿佛被什么恐怖的力量拽住尾部向后拉扯,指上尖锐鳍甲划破蜃妖腕部皮肤,飞出的血珠在她极其恐惧的尖叫声中没于幽暗。
叶枕星霎时悚然,他的神识应当回落于肉身,却意外困于深海般的窒息里。
他面前掀来一阵恶臭腥风,蜃妖面色苍白,好似再度身处数千年前那个充斥着屠戮与哀嚎的夜。
他似乎听见那嘶哑又低沉的声音嘲笑地说,你看,你终究会死在这里。
叶枕星在幽深里对上那双猩红的眼,他嗅到了血肉腐烂的气息,暗中那双赤眸的主宰狰狞笑道,蜃妖,物归原主!
“叶枕星!”
他被明光拽回意识,看见叶司玄瞳孔狭长的麒麟眼,蜃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是汗,竟被其他妖物的幻境困住多时。
“我没事。”叶枕星拍拍同伴肩膀,“一时疏忽。”
“是他吗?”叶司玄话有所指。
叶枕星反应片刻后不禁失笑:“小玄,你也太看得起他了。他虽然是个硬茬,也不见得能把我拖进幻境里。”
麒麟稍稍松懈下来,头又开始因醉酒的余劲昏沉:“我休息一会儿,喝太多了。”
“哟,不念着你那小黑炭了?”叶枕星打趣道,“殿下,你要不要拿他磨墨呀?”
叶司玄当即恼羞成怒,抬脚把蜃妖推下榻去,抓着被衾蒙过头顶:“闭嘴!”
蜃妖还想笑他两句,船身却在此时陡震颠簸,不多时便听得外面人声慌乱一片,有人魂飞魄散般地大喊:“海漩涡!是海漩涡——”
客船外,海面不知何时恶浪滔天,阴云铺天盖地,天际电闪如猩红蛇信,倾盆暴雨中,客船仿佛一片脆弱的飘叶,将被席卷拖入可怖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