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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给》(下)
对于吃惯了炒面的志愿军战士来说，美军的标准口粮，丰盛得不但很过分，也让他们叹为观止。
那天，一班战士们分吃的那盒罐头上，大家不认识的英文标示，其实是“U.S.Army Field Ration Type C”，227的数字是罐头净重。美军的口粮主要分为两大类，一是以肉类为主的M系列罐头，包括肉食、蔬菜等搭配；二是以饼干为主的B系列罐头，包括糖果和咖啡，可可粉或柠檬粉等速溶饮料。按照战争初期执行的标准，每个美军士兵每天可领取三个B系列罐头，和三个M系列罐头。
这种五花八门的丰富搭配，不啻于有荤有素、四凉八热的宴席，对于志愿军战士们来说，根本是天方夜谭！
更别提美军配给中还有口香糖、巧克力，火柴、香烟、餐巾纸等附属物品，如果遇到西方重要的宗教节日，还会有额外的节日餐！
狂妄至极的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在1950年10月底，中美第一次战役交手并惨遭失败后，并没有改变鼻孔朝天、大话连篇的傲慢，目中无人的他马上表示要立刻发动一场“总攻势”，并在当年圣诞节前结束朝鲜战争！他发表这番狂言妄语是在1950年11月24日，恰好是那年感恩节次日，完全不把志愿军放在眼中的麦克阿瑟，欺负中国没有空军，无法捍卫本国领空，竟然坐着自己的专机飞到鸭绿江上耀武扬威！
而就在头一天，享受感恩节的美军士兵刚美美地吃了一顿极为丰盛的大餐，连普通士兵的晚餐菜谱都是“烤火鸡、炸薯条、牛肉馅饼、沙拉、水果蛋糕，甚至还有一份鸡尾酒！”
虽然不认识英文，但脑子灵活、记性又好的张飞很快就摸清了那些罐头上的门道——有两个山峰样图案的，是肉食，而有两个倒着的山包样图案的，是面食。毫无例外，每个战士都最想能缴获到有山峰样图案的罐头。
不过，就算美军的口粮丰盛得超出战士们想象，但打了牙祭，解了馋的他们，还是不忘磕碜一下敌人的。比如，饼干虽然酥脆，还隐隐有股奶香，可依然没能真的征服大家的味蕾。
“好吃是挺好吃，可也不顶时候啊！要我说，不如俺们那儿的戗面馒头瓷实。”
“别说戗面馒头了，窝窝头也比这个实在多了啊。”
“要我说，俺老家的烙饼那是真香，卷啥都行，卷啥都香。”
“等打完美国鬼子，回去我请你们吃贴饼子，那才叫香得你都找不着北！”
“行了，行了，别光在那儿热闹嘴了”，关磊笑着打断了大家的“家乡面食口头大比拼”，“我也想吃口炸酱面啊！可那些都留着以后再说吧，搁现在啊，就这炒面最香了！”
“那是，那是！”听到班长这么说，张飞连忙附和，“美国鬼子这些吃食，光好看，不实用，就跟他们一样，瞧着很厉害，一打起来就露馅，根本不禁打！”
“呦呵，三将军今天这是夸了海口啊！行，这话可是你说的啊”，关磊听到张飞这么说，连忙抓住他的小辫子，“下次战斗，你要是不打下一架飞机来，咱这事儿可没完！你这军令状我算是收下了。”
众人听到关磊这么下命令，都哄笑起来。张飞只能暗自懊恼自己脑袋一热，把话说秃噜了，关磊本来没事儿就爱损他，自己这回可真是结结实实撞枪口上了！没办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于是，索性一脸自信地说，“保证完成任务！”
“三将军爽快！”关磊大笑起来，“到时候奖励你个肉罐头，给你庆功！”
这话当时说完，谁都没多想，可晚上睡觉的时候，张飞一个人翻来覆去脑子里总在回想这句话，他怎么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呢？老话儿里好像有句差不多的，只不过不是“肉罐头”，而是“肉骨头”……敢情连长这是拐弯抹角骂自己是狗呢！
如果关磊知道张飞心里的纠结，和纠结之后的答案，怕是要哭诉自己比窦娥还冤了，他当时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哪儿想得了这么多啊！
关磊腰上有一样一直随身的东西，也是张飞给他找来的。张飞似乎总能从飞机残骸或者不知什么地方找来美军的补给，这让关磊一度怀疑，张飞是不是真的属狗？可事实上，张飞是属蛇的……关磊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蛇这种冷血动物，怕是根本就没有嗅觉吧！
那个随身的小物件，是个装烟叶的白铁罐子，密封性特别好，不怕水，不会让烟丝受潮、跑味儿，所以关磊特别宝贝，系上根绳子，一直挂在腰间。
关磊是个老烟枪，烟瘾很大，不多的随身物品里，就有一根烟袋。还没开赴朝鲜之前，关磊没事儿的时候，总喜欢一个人在屋外抽上一锅子。平常嘴碎，嘴也贫的关磊，在抽烟时反而是格外安静的，好像沉浸在某种别样的情绪里，短暂地陷入对往事的追忆。
张飞并不知道关磊那时在想什么，因为这位关连长最讨厌抽烟的时候被打扰，那个难得放松又惬意的片刻，他只想自己一个人慢慢享受。此外，张飞也不会抽烟，无法体会尼古丁给神经中枢带来的兴奋感和沉醉感，不过，他却记住了关磊喜欢抽烟，所以后来，就会有意识地在美军补给中给关磊找烟。
美军的补给清单中，的确包括香烟，但烟草很易燃，往往随着爆炸就烧干净了，很难留存下来，直到他找到这个白铁罐子。其实里面最初装的是烟卷儿，可关磊觉得抽卷烟不痛快，不如烟袋过瘾，于是干脆把卷烟的那层纸剥掉，只留下烟丝放在罐子里，随身带着，方便又自在。后来这也成了习惯，再找到卷烟，也都会这样剥了外皮，只装里面的烟丝。
再后来，张飞还找到过两个圆筒状的点烟器，样子很小巧，设计很精密，打着后，火苗就在顶部圆型的空膛里燃烧，防风效果很好。关磊自己留下一个，把另一个扔回给张飞，“自己留着吧！”
张飞下意识地顺手接住，看了看，“连长，我不抽烟。”
“除了点烟，你就不会干点儿别的？”关磊觉得张飞这脑子可真够一条筋的，平常看着不是挺聪明的么，怎么在这事儿上这么不转弯呢？“这东西比火柴好用多了！”
关磊这话是没错的，火柴很容易遇水、受潮，而这个点烟器小巧又好用，后来也一直是张飞的随身之物。
虽然那个烟叶罐子成了关磊的宝贝，可后来，张飞却对此悔不当初——1953年的夏季反击战中，有天说到家乡美食而情绪过度亢奋的关磊，一时忽略了“战场不能抽烟”的铁律，还倒霉催的刚巧被来战地巡查的高炮团副政委抓了个现行！
正想找个靶子整顿军纪呢，关磊就一头撞了上来，于是，他这个连长当场就被撸掉了，要不是后来营长，甚至团长出面，没准儿一班班长这个头衔都保不住，直接一撸到底了……
要说关磊心里完全不难受，那是假的，可性格爽朗洒脱的他，也没难受太久，反正作为一个炮兵，他最在意的还是能不能亲手把天上那些苍蝇一样的敌机打下来！他没官儿瘾，只要能让他开炮，怎么着都行。
心里一直难受，始终耿耿于怀的，是张飞。
关磊被降职那天，张飞心里难受得无法形容，他坐立难安，又无地自容，觉得完全是自己害了关磊！干嘛手那么欠呢？干嘛要给关磊找来盒烟丝呢？如果没有烟丝，就算他手上有烟袋，不也没法犯错误么——叼空烟袋总是不违反军纪的吧。
“我说你这儿转什么腰子呢？”关磊远远地看见张飞一个人焦躁不安地来回转磨，还不时拿手敲自己的脑袋，就差捶胸顿足了，一副懊恼至极的样子，“你轻点儿，别把脑子敲坏了！”
张飞见是关磊，连忙停下脚步，垂头丧气地走到他面前，“连长，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我去找副政委吧，和他说清楚，这事儿该怪我……”
“怪你什么啊？怪你找到了烟叶罐子没上交？”关磊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光听说过‘拉不出屎来赖茅坑’，还没听说过‘抽烟人板子打在给烟叶的人身上’呢！”
“不是，连长，那也不能……”张飞还要掰扯，却被关磊摆摆手阻住了，“行了行了，违反纪律就是违反纪律，这个我认！你别瞎胡乱想了，脑袋瓜子本来挺聪明的，再叫你给敲傻了”，说着，关磊促狭地笑笑，“我这儿可不养傻子啊！”
一句话，把张飞也逗笑了，他不傻，关磊也不傻，可那一刻，两个人笑得都有点儿傻。
那之后，关磊再没有抽过烟，尽管，他还是每天挂着那个烟叶罐子。
关磊最后一次差点儿抽烟，是在1953年7月12日下午。
那时，他刚刚打下了一架美军侦察机，情绪正在兴奋点上，而且，也终于要成功地把张飞哄到二号炮位去了，好事成双，这让关磊的心情特别灿烂，简直是能偷笑出来的那种！尽管他表面上还得装出一副看张飞怎么都不顺眼的样子。于是，关磊抽出后腰里别着的烟袋，解下烟叶罐子，给自己装了一锅子烟，打着点火器，凑上去，正想美美地来一口时，冷不防身后的张飞拿擦炮弹的布条，直接把火抽灭了！
关磊差点儿没呛着！一肚子火正要发作，结果张飞来了一句“你就是因为战场抽烟，才从连长变班长的，还敢抽！”让关磊这火气也不好发了——他知道张飞一直忌讳这事儿，心里那个疙瘩始终也没解开，大战在即，自己没必要让他不痛快，更何况……天知道这个一号炮位是不是真能坚守到明天早上大部队顺利过河。
一瞬间，关磊想了很多，但他没让张飞看出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而是用脚狠踹了一下面前的沙袋，嗓子里吼出一句不耐烦的“滚！”对于关磊来说，目下，没有什么比赶紧把张飞轰去二号炮位更重要的事。因为无论怎样，他是一班班长，他是师父，他是……总之，他得护着张飞！
烟叶罐子被张飞收缴了，但烟锅子里其实还有已经塞好的烟丝，点火器也在手里，关磊真想抽的话，完全可以等张飞走了再偷偷过瘾。可他没有非抽不可，而是在鞋底上敲掉了烟丝，又唱起自己现抓词却根本没调儿的戏文来——
“金刚川前两腿抖，打不着飞机让人愁；金刚川前吓得尿，枉叫那张飞莽撞人……”
张飞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关磊停下来，靠在弹药箱上仰头望着夏日午后安静而碧蓝的天。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如果没有随时可能来袭的敌军战机，如果没有那些呛人的硝烟与血火，此刻，一切该是多么美好啊！万里无云的蓝天，湍急奔涌的江水，连绵起伏的群山，沙沙作响的玉米地……
可没有“如果”，关磊和他的高炮班所要面对的，就是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
只要他能没事就好，关磊在心里无声地和自己说。
那天，关磊再没抽过烟，这辈子也再没有过；
可那天，张飞却第一次抽了烟，这辈子也再没有过。
被侦察机机炮打成一片血雾的关磊，其实没有尸身留下来，张飞是看到血泥中一块没完全烧干净的红布，才知道“那里”就是关磊的……
张飞小心翼翼，一捧一捧用手放在军用帆布上的，是被关磊生命染红的泥土，还有不断滴落在上面，自己无法止歇的泪水……放在挖好的墓穴里，轻轻地折好、盖严，张飞拿出了关磊平素随身的两样东西——烟叶罐和点烟器。
张飞低头看了看，把它们放在军用帆布上，刚想起身去拿铁锹，却又犹豫了。再一次凝视着那两样“随葬品”，张飞静默了一阵，忽然伸手把另一个点烟器拿了出来，替换了帆布上的——一模一样的两个点烟器，张飞留下了自己的，带走了关磊的……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吧！
一锹一锹掩埋好，堆好不大的坟包，立好墓碑，张飞拿出他事先卷好的一支烟，用关磊随身的那个点烟器点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确认烟真的着了，才拿出来插好在关磊坟上。这是张飞第一次抽烟，他以为自己会被呛出个好歹来，但没有，他根本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不涩、不苦、不呛，甚至都没有燃烧的热度，张飞什么都感觉不到，除了……
痛彻心扉的疼，和矢志复仇的恨！
大约一小时后，拖着残躯张飞坐在关磊的炮位上，用最后三发炮弹击中了仇敌的座舱！大仇得报的他，被随后B29轰炸机投掷的燃烧弹，转瞬烧成了焦炭……
炭化的残躯就那样被死亡牢牢固定在炮位上，在他们流过汗、流过血的地方；在他们共同用生命守护的地方；在他们先后牺牲的地方——
永不分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