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一直都有
徐聿川选了襄南路的一家私房菜馆给常叙接风洗尘。刀工细致摆盘精巧的工艺菜摆了一桌,常叙拿到筷子后就一直埋头苦吃,看得徐聿川瞠目结舌。
“你在外面是没吃饱过吗?”
常叙摇头,将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你去住几年就老实了,他现在就算给我端十碗鸭血粉丝汤上来,我也能全吃完。”
“鸭血粉丝还是秣城的最好喝,”徐聿川砸吧嘴,“特别是以前附中门口那家。”
这一桌三个人都是秣城人,讲到这儿徐聿川便问:“你这次回来,不打算回秣城看看?回趟家?”
常叙动作一顿,无声摇了下头。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徐聿川打了个哈哈,又若无其事说:“那你这次调过来,也是升职了吧,副总监,这title,啧,苟富贵勿相忘。”
常叙听着笑:“你也是学这个的,又不是不知道,不就是从打工仔到高级打工仔,也就名头好听。”
从五道口本科毕业后,徐聿川直接留在本校读研,现在在申沪一家私人银行做风控,和常叙凑在一块儿吐起苦水来就刹不住车。两人从经济形势行业前景聊到股票走势又聊今早新听到的几则财经新闻。桌上的菜吃了大半,常叙忽然意识到,他们说得热火朝天,有个人倒是一直沉默着吃饭。
“嗨……橙子,”他看着温佑澄安静的侧脸,“你这几年在做什么?”
“他啊,”徐聿川看穿常叙的意图,抢答道,“当年姑姑和姑父想让他学理科,这不是死也不听,每次一见面就吵架,填志愿那两天干脆离家出走,现在美美当上大翻译咯。”
徐聿川又说:“我弟吃饭的时候不爱说话,没事,反正咱们聊的他插不上嘴。以前让他学这个,他也看不上。”
“需要学吗?”温佑澄淡淡说,“政治经济双学位这种东西,不是一到年龄自动在饭桌上解锁?”
“嘿温佑澄你——”
“而且,”温佑澄侧过脸,与常叙对上目光。包厢的水晶顶灯从天花板上投下,在他微微拧起的眉心落下一小片阴翳。
他说:“你别这么叫我。”
“好吧,那我以前是怎么叫你的?”常叙满眼促狭。
“不知道,”温佑澄将视线移开,“忘记了。”
徐聿川握着筷子,怪异地瞅了他们两眼,不明白就一个称呼,怎么搞得温佑澄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态。
“那你叫他名字呗,怎么?烫嘴啊?呃你们之前在机场真没吵架?”
“我们为什么会吵架?”常叙觉得好笑,“只是佑澄,他变化太大了,我真的没认出来。”
说完他再度朝温佑澄一挑眉:“是吧,佑澄?叫你的名字可以吗?”
温佑澄两眼低垂,没理会。
明明是很正常的腔调,听在自己耳朵里,为什么有种怪异的刺耳?
“这正常啊,”徐聿川低头吃菜也不忘嘟囔,“咱们读大学的时候,橙子才多大?不是吧温佑澄同学,你因为这个和常叙哥哥闹脾气?”
那声“常叙哥哥”的腔调扭得九曲十八弯,一听就是在故意恶心人。
温佑澄嗤笑:“叫哥哥叫得这么熟练,和上次在‘水瓶’里那个骗你开了两万块酒的鸭子学的?”
徐聿川顿时涨红了脸。
不久前,他大晚上跑去水瓶酒吧买醉,被一个浓妆艳抹声音阴柔的女装小零一口一个“哥哥”哄得找不着北,大手一挥全卡座的消费徐公子买单,等交换联系方式的时候才猛然发觉对方是个男人,骇得他酒都醒了大半,推开坐他腿上的人忙不迭跑了。
之后这段“艳遇”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朋友四处宣扬,成了徐聿川人生耻辱榜的前三列。
温佑澄戳他哥的这一刀信息量巨大,常叙虽然没听说过,但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见徐聿川气急败坏说不出话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听见那人的笑声,温佑澄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坐在身侧的人忍俊不禁地朝他眨了眨眼,目光似在声援:他惹你干什么?
看得温佑澄抿了抿唇,又木着一张脸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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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自己嘴欠在先,但在饭桌上被怼了一通,还得开车送这两位回家,徐聿川自觉成了一颗苦哈哈的小白菜,将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来时脸拉得老长。
温佑澄极其自然地拉开副驾车门坐了上去,常叙便一个人坐了后排。宾利在申沪宽敞的道路上飞驰,穿过灯火璀璨的万国建筑群,又驶上跨江大桥。徐聿川将车窗降下来一些,清爽的江风吹进车内,令人心神舒畅,他很快将那些丢了的面子抛在脑后,继续和常叙聊了起来。
“你这次回来,一个人呢?”
“是啊,”常叙觉得奇怪,“不然还有谁?”
徐聿川迟疑一会儿,才问:“……裴斯凡呢?你俩真的掰了?”
常叙“嗯”了一声:“你不是知道吗?都分开好几年了。”
“我就是觉得……”徐聿川摇了摇头,“想起你当年那个冲冠一怒为红——蓝颜的架势,真想不到你们也能分。”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常叙说,“爱了就在一起,不爱就分开,很正常。”
“那你这都没和他谈了,还不回家?”
常叙乐了:“什么逻辑?我不回家是因为我不喜欢姑娘,又不是因为和斯凡谈恋爱。”
也就是说,只要他还喜欢男人,这个家他就回不了。
“行吧行吧,”常叙的家事,徐聿川也懒得多嘴,“只是我一想起你当年那个架势……唉!”
常叙简直好笑:“你还替我可惜上了?”
“我替每一份破碎的真心可惜!”徐聿川一下将所有车窗都降到了底,高声大喊。
“我现在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付出真心就会遭报应!”
常叙:……
他将方才的饭桌回想一遍,桌上也没有酒啊,更何况徐聿川还要开车。怎么一副马上要发酒疯的样子?
忽然他福至心灵,问道:“你和你那个,小女朋友?吵架了?”
徐聿川:……
“哥和褚意大学毕业后就分手了。”
呼啸灌入的江风将温佑澄这句平淡的话吹到了后座。常叙听他继续说:“他就是听说褚意谈了新男朋友,才去水瓶喝酒。”
“温、佑、澄——”徐聿川咬牙切齿,“能不能给你哥留点面子?”
“你们都分手这么久了,褚意又没有无缝衔接,”温佑澄冷静说,“你刚刚说得,好像她糟蹋了你的真心一样。”
“我、我就是觉得伤心啊,伤心都不可以吗?”徐聿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抽空朝温佑澄翻了个白眼,“你这种没谈过恋爱的小鬼懂个毛线啊?”
温佑澄呵呵冷笑,不予置评。
常叙抬起眼,正巧与后视镜中温佑澄那双乌亮的眼眸目光一撞。
然后他看着温佑澄眨眨眼,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黄浦江两岸高楼林立光芒璀璨,江风将他的额发悉数吹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漂亮的眼珠,那眼眸中蕴着碎光的模样,就好像在咖啡馆外的惊鸿一瞥。
“佑澄没谈过恋爱吗?”常叙慢悠悠地问。
“……和你有什么关系。”
徐聿川见缝插针:“就他这股嘴欠劲,谁和他谈恋爱会被气得折寿十年。”
说完他便警惕地竖起耳朵,等温佑澄牙尖嘴利地反击——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邪门,明明斗嘴的结局十之八九惨败收场,却总忍不住去撩架。
温佑澄难得默然了。
他的沉默更令徐聿川皮痒,总觉得这是憋着劲给人来个大的,忽然徐聿川听见后座的常叙失笑说:“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橙子讲话挺可爱的。”
徐聿川:……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
常叙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温佑澄正偏过脸望向车窗外的江景,于是常叙从自己正前方的后视镜只能看见温佑澄被风吹动的头发、耳廓的一小点皮肤和紧绷的下颌线。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意识到自己刚才下意识又叫了那个被禁止的称呼。
但温佑澄这次没有说话。
不由得想起,徐聿川说自己弟弟小时候……喜欢他。不过小孩子的喜欢,大概就是很单纯地对哥哥这个同学印象不错吧。虽然没有认出人家,还把人家当陌生人搭讪,但常叙其实并没有什么尴尬的感觉。
他很少尴尬,说好听点是心宽潇洒,说那啥点,就是没脸没皮。
常叙饶有兴趣地在记忆中翻找,找来找去,却没翻出什么蛛丝马迹。
他从来容貌俊朗,风趣奔放,高中的时候就是附中的风云人物,那时他的生活中有太多太多人,来来去去的,真的记不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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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司机尽职尽责地将常叙和温佑澄送进了一座绿意盎然闹中取静的高档小区,宾利开进来时常叙在想事情,没看清那几个鎏金的艺术字。徐聿川将车停进自动车库,絮絮叨叨叮嘱着,告诉常叙这边叫做碧湖苑。
“楼盘的开发商是我爸朋友,地段也挺不错的,我爸和我姑姑就在这给我和橙子都留了一套,正好上下楼,我住三十一层,橙子家在三十二。但这边离我上班地方太远了,基本上不过来,就一直空着。”
“我在那边也有房子,你想住多久都行,顺便完成一下我姑姑的愿望,有个哥哥和橙子互相照应,你是不知道他这几年有多叛逆……喂,温佑澄!”
徐聿川一脑门黑线地叫住了下车就径直往电梯口走去的温佑澄:“你听见没,互相照应一下,啊!”
温佑澄停住脚步,回过头,常叙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清晰可见的不耐烦。
“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照应什么?上厕所还要手拉手吗?”
他不虞的目光扫过一脸麻木的徐聿川,停留在常叙的脸上,眼神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
“不过,”他对常叙说,“其实你一直都有我的联系方式。”
说完,他身后的电梯门响了一声,常叙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电梯门在常叙眼前缓缓合上,遮住了温佑澄灯光下的背影。
“随他吧,我弟一直就这样,”徐聿川用手背擦了一下脑门,也走过去按了下电梯,“这边的电梯是分单双数层的,单数左边,橙子那是右边,你俩不一起,等下我上去给你弄那个密码锁……对了,他刚刚说什么联系方式呢?”
“没什么。”常叙说。
他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垂眼漫不经心地一笑。温佑澄那个复杂的眼神忽而又撞进了他的脑海,那种复杂里,带着他看不懂的漠然。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忘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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