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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杀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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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非自愿性描写
原型 JOJO的奇妙冒险 乔纳森·乔斯达,迪奥·布兰度
标签 耽美 JOJO的奇妙冒险 乔迪
文集 迪奥的奇妙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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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7
13
2020-7-11 02:07
- 导读
- 吸血鬼!乔纳森/吸血鬼!迪奥
AU,部分年龄操作,总体而言是吸血鬼们的故事
梗概:一百多年前乔纳森见过金发的恶魔,时至今日,他也没能完全逃离过去的阴影
“音乐声怎么样?”
“很舒适。”
“我们的谈话将会以记录的形式保留下来,这点是此前和您确认过的,我将保证这份文件不会用以除归档和治疗外的任何地方。如果您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吧。”
雨一直在下。
乔纳森用手指敲击沙发的扶手,让关节随着弦乐四重奏的节拍轻轻弹动。他注视着窗外,那儿很黑,透过雨幕他可以看见路灯的轮廓。玻璃窗外侧全是雨丝下滑拖曳出的水痕,每道痕迹延展出的轨道全然不同,但最终都交汇在一处。观察它们如何运动是他试着帮助自己捋清思绪的一部分。
这并不太容易。很多时候他以为自己记得足够清楚,但用语言或是文字记录下来却是另一回事。乔纳森曾经想过写日记,他把发生在一个世纪以前的故事反复咀嚼了很多遍,最终发现语言是那样苍白。
他不能够准确记述1884年发生在英国乡间的往事,尽管当他在这样一个雨夜里注视着窗外时,就会想起迪奥的金发穿过冬季的迷雾,出现在林地边缘,向乔纳森所在的宅邸行走过来的场景。
那是漂亮的、优雅的,带着滑行一般的动作,乔纳森透过二楼卧室的窗户,不可思议地注视他轻捷地越过草坪和修剪整齐的树篱,又消失在黑夜当中。
一阵没来由的不安催促着他,乔纳森顾不得穿好外套就从房间中跑了出去,赤着脚掌踩在二楼光滑的地板上,双手紧握住楼梯的雕花木栏,探出半截身子去张望。
在他的下方,大厅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晶吊灯之下,被敲门声扰醒的仆人提着油灯打开了庄园沉重的大门。
金发的访客站在那里,全身湿透,带着一股彬彬有礼的不怀好意。
雨夜里的陌生人抬起头,他注意到了乔纳森。在装饰着羽毛的高筒礼帽之下,尖锐的视线透过乔斯达老宅的大厅,沉重地打击在乔纳森胸口上,令人喘不过气来。
陌生人摘下帽子,不去理睬对他身份和来意的询问。
乔纳森感到脚掌与地板接触传来的凉意向着心脏漫延,他站在二楼,听见了这辈子所见之中最最邪恶又蛊惑人心的声音。
“邀请我进去,”雨夜中的金发来客对守夜的仆人低语道,“别说话,别问问题,去把所有人都叫醒。告诉他们宴会就要开始了,我不喜欢有人迟到。”
*
到处为止回忆整个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记忆对乔纳森来说都变得很困难。
他停顿下来,意识到舒伯特的乐曲已经放过了第一章节,随着他叙述的停止,伏案书写记录的咨询师抬起了头,镜片后的棕色眼睛注视着他,那是一种不太显著的、温和的催促。
“好吧,”这个女人说,她放下了笔,拿起桌上的糖罐对着乔纳森手旁的红茶示意了一下,“我想你可以慢慢来,夜晚还很长,我们必须听完整个故事才知道症结在哪儿。”
她把糖罐递了过去,动作有一些迟缓。乔纳森用指腹摩挲着那个香槟金色的透明罐子,为之默然了一会儿,最终丢了两块方糖在他的茶里,端起来小小地抿了一口。
“我很抱歉这么对你。”他放下茶杯时叹了口气,然后从软垫中坐直起上半身,让那双晴日下的爱琴海般湛蓝的眼睛从黑暗中显露出来,被壁炉照亮。
乔纳森凝视着他的心理咨询师的眼睛。
“在我离开之后,你必须忘掉接下来我所说的一切。同时,我将要讲述的东西会有很大一部分超出了人类的认知,我希望你不要质疑、不要打断我,在我讲完之后,我们会来谈谈你的专业意见。如果你要记录,就请记录,但我不能够让你留下任何书面的东西。我和我所谈论的那种生物从黑暗中来,我们的故事也注定要回到黑暗中去,它是一段令人疲惫、痛苦的回忆……但我正要试着从这里找出好的东西。”
他停下来憔悴地微笑了一下。
痛苦,那么多的痛苦。像舒伯特说的,想象一个男人的健康越来越坏,再无治愈的可能,他不会再有爱情和友谊,他唯一所拥有的只有痛苦——
棕色眼睛空洞地注视了他片刻。
“好的。”咨询师说,她回过神来,推了推眼镜,似乎全然意识不到在手边摆着一份2012年台历的办公桌上,书写记录一百二十八年前的故事有多么奇怪。
“没有任何回忆是全然毫无意义的,你可以在意义里寻找价值,而价值对你来说则有好有坏,我们总能发现些什么。请继续吧。”
*
起初谁都没意识到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乔纳森十六岁时,他的人生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当时看来,这种变化悄无声息,令人无从察觉,无论是他的父亲还是从小抚养他长大的管家、乃至于在庄园里工作的仆人,没有人惊觉事情正渐渐走上一条荒诞惊悚的道路:他们在庄园最深处的房间里挂上密不透光的深紫色天鹅绒窗帘,不问来历就为一个远途而来的旅人提供了栖身所在。乔纳森被告知白天绝不能进入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这念头像被凭空植入进他头脑里一样生根发芽,不许他深入进去追寻原因。当他心头产生疑虑时,他的头部就开始隐隐作痛,阻碍他继续思索下去。
但偶尔他也有那种半夜被噩梦惊醒、心头闪电般划过一缕思绪的感觉。
在迪奥入住进乔斯达家的第三个星期,一天晚上,乔纳森在梦里见到一双猩红色的眼睛。
他梦见迪奥徒步前来的那个严冬的雨夜——身材修长挺拔、气度不凡的男人不受阻碍地进入他的家,被雨水打湿的靴子踩上楼梯,来到了乔纳森面前。
十九世纪末的乔斯达庄园没有接通照明电器,成人体型的迪奥比乔纳森几乎高出六英寸,他的样貌笼罩在一片黑暗里,被窗外一道骤然划过的白色闪电照亮。
乔纳森于是看见那双眼睛。
他猛地清醒过来,又以为自己没有醒。
窗外白色的闪电伴随着雷声而至,和梦里相同的一场冬雨正在降下,丹尼从壁炉前的垫子中跃起,跳到乔纳森的床上来,鼻子拱进他的手心里。乔纳森手足冰冷,他咬着牙齿,感到空荡屋子里有一种墙壁和玻璃无法阻隔的寒意。
他搂着丹尼探头去看卧室里巨大的壁炉,火焰熊熊地在那里燃烧,但他还是觉得冷。
他吸气,又重重地呼气,记起在梦里迪奥对他说话,那句子正从他头脑里溜走,用手只能掬起一两个字词的片段。
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裹挟了他。
乔纳森从床垫里爬起来,披上外套,丹尼围着他的小腿打转,他轻轻地推开卧室的房门。
通往迪奥卧室的走廊上静悄悄的,一支燃烧的烛台留在那里照明,这光线明明灭灭,不足以照亮墙上的巨幅油画,只在人像脸上留下沉重的黑影。
这样相似的一个雨夜,乔纳森的记忆几乎因此而复苏,他脑海中断断续续闪烁着一些片段:穿越过林地迷雾的金发、白天门前的乌鸦、迪奥鸽血般暗沉的眼睛和他们在楼梯上的对话。
他心里奇异地没有任何恐惧,丹尼在他身旁发出不安的呜咽声,乔纳森用手掌抚摸着它的头,小声地安抚他的狗。他向前走去,走廊的拐角处有一扇巨大的雕花玻璃窗,暴雨夜狂风吹动窗页的动静盖过了他的脚步声。乔纳森继续在黑暗中行进,丹尼跟着他。
他们一路往前,直到看见走廊尽头一缕温暖的昏黄色烛光照在地毯上——迪奥的房门没有合拢,一道缝隙留在黑夜当中,乔纳森几乎能闻到从他那里泄露出来异国香料燃烧的气味。迪奥身上总是有这种味道。
当他靠得更近时,乔纳森听清了那扇门后的响动。
几名少女温声说话和娇笑的声音传了出来,那内容令他脸红。
乔纳森想起来,迪奥有这种习惯。有时候他看起来在寻找着什么人,迪奥会以爵士的名义举办晚宴,邀请镇上的人们参加。这是普利茅斯的乡间,海港就在山下镇子的不远处,他几乎什么人都能遇见。
当他们又在黄昏后摆上食物和酒桌招待客人时,迪奥就从房间里出来,带着那种睡醒后的懒散和漫不经心。他先是站在二楼的楼梯上摆弄袖口的蕾丝,把它们一一从袖筒里拉出来,再用手撑着下巴,漫散地打量聚在大厅里的宾客。那通常是些在港口往来、短暂停驻的商人,他们大多在新大陆经营着一家贸易公司,部分人来自芝加哥,部分人来自佛罗里达。乔纳森知道乔斯达家在大西洋对岸的弗吉尼亚有一所投资的伐木工厂,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经常不管贵族们的闲话,和这些人热切地攀谈。
有时候乔纳森在客厅抬起头,他看到迪奥站在二楼低头注视着他,那是种深沉的目光,透露着一种审视观察的意味。然而当他回望过去时,迪奥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反而举起酒杯向他致意,从容地走下楼来同人交谈,将乔纳森的目光抛在身后。
他让乔纳森感到困惑。
偶尔乔纳森会去听迪奥和别人交谈。他那时并不清楚迪奥究竟是如何通过这种方式获取自己所需的讯息,镇上的人和前来晚宴的宾客基本都同乔斯达家的人一样,处于迪奥的控制当中。
迪奥会用那双猎食者的眼睛注视着你,当他在看你时,他眼睛的颜色介于鲜血和黄金之间,好像有生命在其中缓慢地流淌。这时他所说的话就是这世间唯一的真理,他的要求就是你唯一渴求的目标,任何试图反抗他意志的行为都是不可能的,他非常强大。
迪奥对一个地点很感兴趣。
他利用话术和这种特殊的手段与来自新大陆的人交谈,他们告诉他,他要找的地方在佛罗里达州东部,位于布洛瓦德郡境内。那里靠近梅里特岛,偶有船只在巴纳纳河岸停靠,西班牙人给那儿取名“卡纳维拉尔”,意思是“遍生藤丛的海角”。
“那儿什么都没有。”他们说,“只有雨林、雨林和雨林,可能还有一些印第安人。就这些了。”
乔纳森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个地方感兴趣,但迪奥总是不厌其烦。他在乔斯达庄园待了接近半年的时间,从冬季到夏季,最后一次迪奥提起这个地方时他的措辞改变了,他提出要租下一整艘汽船,到新大陆去。
*
“肯尼迪航天中心?”咨询师说。
她推了推眼镜,显得很有兴趣,这个故事里迪奥反复提起的地方引起了她的注意。乔纳森注视着她在书桌上的电脑中键入了那个坐标——“北纬28度24分,西经80度36分”,她把显示器向后倒转过来,肯尼迪航天中心和卡纳维拉尔空军基地的介绍显示在上面。
“是的。”乔纳森在椅子里交叠起了手指,他笑了笑,“现在它确实如此,但在我生活的年代,它还是一块荒地。”
“我不明白,”她说,“他为什么对那里感兴趣?”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到的。”乔纳森指出这点。他平静地垂下眼睛,从杯子里啜饮了一口茶水,“现在来看,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起迪奥就在寻找着什么东西,这还仅是我所知道的时间,也许他找了更久。我和我的家人对他来说只是这期间的……某种消遣。可能尤其是我。”
“那么当他要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
“我想没有。那年春天复活节过后的两周他脾气非常不好,我想我的问题可能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他的计划被打乱了,进程也因此拖慢,我在那时见到了他除去表面上魅力非凡的伪装后又是什么样子。可以说,当时在那栋宅子里,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所以我知道当他决定要走时,不是准备好了,而是察觉到了危险正在迫近。”
“听起来是个很长的故事。”咨询师说,她低下头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有一个问题是我需要知道的,他是怎么控制你,你和你的家人,包括那些告诉他信息的人们……这像是某种催眠吗?”
乔纳森叹了口气。
他从座椅里前倾身体,在黑暗中露出自己的眼睛,在那双湛蓝的眼睛中,瞳孔像野兽一样紧缩起来。
“看着我的眼睛。如果我让你从这里走出去,走到大街上等待一辆飞速驶行过来的车,你也会照样这么做。但不用紧张——我不会这样对你,我只是让你别害怕我将要说出来的一切。我是个吸血鬼。迪奥也是吸血鬼,是他转化了我。”
咨询师平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她没有尖叫,没有惊慌失措,没有不相信,因为乔纳森告诉她没必要这样做。他重新靠回椅背上,将催眠技巧用于这种地方让乔纳森觉得可悲。
“那么这是一种催眠手段吗?”她问。
“是的,”乔纳森说,“就算是。在我生活的时候没有‘催眠’这个词,他们管这叫‘磁流技术’。但对迪奥来说,我想他更愿意称之为‘我的特殊天赋’。”
“他能一次催眠多少人?”她多少有点儿兴致勃勃。
“我不知道。”乔纳森用一只手扶住了额头,回忆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愉快,“也许一百个、也许两百个。迪奥是……他是……是我见过我们之中最强的,我永远不能像他那样。”
“你们是怎么划分能力的呢?”
“严格来说,一个吸血鬼经历的时间越长,他的力量就越强大。但也有例外的情况,血液是我们力量的来源。”乔纳森解释道,“事实上我对吸血鬼整个族群的了解并没有多少,在那件可怕的事发生后,几乎一个世纪里我都面临着严重的身份认同问题。很多时候我想也许走到伦敦大桥上,看着第二天的太阳从泰晤士河上升起,就此死去对我来说更好。因为我永远不能像他一样,我没有当好人类,也当不好吸血鬼。”
吸血鬼乔纳森怀念作为人类时的自己。他怀念普利茅斯白日里的海风,怀念他养在马厩里等待着第二年春天可以带出去绕湖骑行的小马驹,更怀念乔斯达庄园里总阻碍他把橄榄球扔得更远的树篱。
迪奥把转化他人当作给予一份礼物,唯独对乔纳森,他知道这是一种最深、最重的折磨。他折磨他,使得他永远保有乔纳森的仇恨,永远获得乔纳森的关注,即使在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之后……他们间的痛苦远比说出来的还要多得多。
而痛苦比爱更深刻。
*
1884年的冬天,乔纳森驻足停在迪奥门前,他知道迪奥来到这里要找什么东西,但他不知道晚宴结束后迪奥还会把人留下来。
那些猎物有的是美丽青春的少女,有的是生着曲卷头发红润脸颊的少年。迪奥在夜间跟他们一道享乐,他用手指抚摸猎物脖颈上光滑赤裸的皮肤,尖锐的、黑色的指甲就从他修长的指尖生长出来,刺破了他们的皮肤,沿着血管汲取血液。迪奥很少动用牙齿,他甚至鲜少在做爱时亲吻他人。乔纳森从门缝中窥见他倚靠在一名赤裸的少年怀中,张开两条雪白丰腴的大腿,任由那激动得浑身颤抖的少年在他身后耸动。他的怀里正坐卧着一名少女,扭动着细窄的腰身吃吃地笑着,吞没他还泛着水光的阴茎。少女的另一名同伴依偎在迪奥身旁,她垂着曲卷的黑色长发,正趴在吸血鬼肩头,轻柔地替他拨开被汗水打湿的金色发丝。
这景象发生在昏黄的灯烛底下,火光柔和地照亮这一方床榻,为迪奥床上深色的丝绸制品镀上一层朦胧的光影。乔纳森的脸涨红起来,他既尴尬又窘迫,心跳像擂鼓那样在胸腔里跃动起来。
淫乱是获刑的重罪。罗得的妻子不顾天使的告诫,在耶和华降下硫磺与火时回头顾念了一眼燃烧着的索多玛城,她化身的盐柱就立在那城和琐珥之间。
乔纳森本不应当再看了。他向后倒退了一步,不能解释那种洪流一般冲刷过他心头的东西是什么。他的脸庞发热,手脚却冰凉,血液冲刷鼓噪耳膜的响动几乎能被人听见。
门后的迪奥就在这时用两根手指洞穿了少女的咽喉。
他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像是叹气,又像是在这一刻达到高潮,纾解了欲望。丹尼在乔纳森脚边察觉到危险似的吠叫起来,乔纳森急忙想要安抚它,却被绊倒在地板上。
房间内响起了两声短促的惊叫。
丹尼在乔纳森前方呜咽了一声,它的声音截然而止,身子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浑身赤裸、披挂着松散睡袍的迪奥打开门,他半长的金发垂下来搭在肩头,倚靠在门框上时身上有股熏香与血腥气混合起来的浓烈味道。乔纳森的目光越过他,看见刚才还沉醉在情欲中的那两名少女伏在床下一动不动,她们的头发温顺地披散了下来,死气沉沉地盖在脸上。而那名长相优美的少年则被捏断了颈骨,尸首陷在床垫之中。
乔纳森突然想要呕吐。
他闻见这股味道,挣扎起来,先去搂丹尼突兀倒下去去的身体。狗在他怀里哀哀地叫唤,发出嗬嗬的动静,几个血泡从它被洞穿的喉咙口上冒出来,撞碎在乔纳森手背上,鲜血淌了一地。丹尼湿润的、垂死的眼睛看着他,抽搐的四肢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僵硬。它的生命正在迅速流失,死亡把它变成了另一幅模样:黏稠的血液把那些蓬松的毛发都粘在了一起。乔纳森跪倒下来,咬着嘴唇,用手胡乱地在丹尼脖子上的毛发中摸索。他的手指在打绺的狗毛中穿行、穿行,碰到了一块被血液温热的金属——迪奥随手从床头上抓起掷出的拆信刀几乎全部没入丹尼脖子上的软骨。乔纳森把它拔下来,血液飞溅到他脸上,一部分溅在眼眶中,浓厚的腥气钻入了他的鼻腔。
“你这样它死得更快。”迪奥事不关己地说。
乔纳森浑身都在发抖,他握着那柄刀猛地站起身,扬起手腕刺向迪奥。很快他的肚子上挨了一拳,肋骨上传来的疼痛令乔纳森弯下腰尖锐地抽了口气。
迪奥的五指攥紧他拿刀的手腕,低下头在乔纳森耳边说话。
“嘘……”他安抚道,声音是一种甜蜜的恶毒,“只是条狗罢了。你什么都不会记得,丹尼只是不小心钻进了燃气烟囱,明天我们会在后山上给它搭建一个坟墓,小小的,立上十字架,写着它的名字,和人一样。我知道你喜欢那样。”
他用手掌托起乔纳森的下巴,让沾着血迹的拆信刀掉在他们脚下。
迪奥眨动着他那双盛着甘美枫糖浆似的恶毒眼睛,目光一寸寸地划过乔纳森的面庞。他审视着乔纳森,打量他,就像要在他身上寻找什么一样,最后轻轻地凑过来用冰凉的嘴唇吻去了乔纳森脸上的泪痕。
“乖孩子。”
他牵起他的手,推开了自己卧室的门。
“现在我们可以来聊一聊你深夜过来是为了什么,以及你该如何补偿……我的损失。”
*
乔纳森低低地咳嗽了一声,他的咨询师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在抓起笔记录下刚才的只言片语时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打了个哆嗦。窗外的雨似乎是停了,现在是凌晨三点十分,他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室内的空调正常运转着,机器静音工作时只发出了些许人耳难以捕捉的安静嗡鸣,乔纳森的目光从笔尖与纸页接触,发出沙沙声的地方移开,转投到咨询师身后燃烧着的壁炉上,他盯着那橘红色的电子火焰图像出神。
“咳,抱歉,这实在是……”
乔纳森的目光移回来,他注视着那年轻人类在椅子中变幻了一下坐姿。
“我是说,我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他说着,甚至微笑了一下,因为直到刚刚他才发现,真正说出来这些已经过去一个多世纪的往事时,回忆带来的伤害已经不像当时那样疼痛了。“事实上,他是对的。我喜欢动物,喜欢给它们置办和我一模一样的东西。丹尼曾经有条颜色和我配套的领结,冬天时我还会缠着女仆给它做衣服。迪奥了解我,他让人给丹尼举办了一个体面的葬礼,和他说得一模一样。尽管我想他这么做出于嘲讽的意味更多。”
乔纳森微微垂下头,他张开五指,觑着自己尾指上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那戒指的工艺很古老了,保养得当的银托在壁炉反射着温吞的光芒,上面嵌着一粒血红的宝石。
“直到我成为吸血鬼后,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人类啊,”他叹息了一声,“人类总是依照自己的喜好去塑造一切,而全然罔顾他人的意愿,要知道在这世界上多得是你无法想象的东西。我没有像他那样彻底抛弃了自己人性的一面,因为我对人类还心存希望,人性塑造了我。但同样的,是迪奥使我意识到人在悲剧和命运的倾轧面前是多么渺小。他使我认识了自己,使我了解到在我那短暂的、为人的一生之后,世界还有怎样的可能。我不是自愿成为吸血鬼,但倘若我不是吸血鬼,那我也不可能见证诸多科学的奇迹、艺术的造诣。我不能在拉雪茨神父公墓亲吻王尔德的墓碑,也不能在梅里特岛的夜空下注视着人类第一次登上月球……这之后我再也没养过狗。”
在他说完后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乔纳森的红茶喝完了。他从桌上拾起茶壶,向他们两个杯子里重新注入液体。
“我明白了。”咨询师安静地说,她揭开下一张纸页,把蘸水钢笔塞回墨水瓶里,“你介意我问一个问题吗?”
“请说。”
“我不想令你觉得不适,如果你认为它不重要,可以不回答我。那么——那天晚上是你第一次接触到迪奥的私人生活吗?”
“没有关系。我是说,是的。在去找他之前我并不知道会看见什么,那对我……产生了一些影响。”
“什么样的影响?”
乔纳森抿了抿嘴唇。
“我不知道。”他说,“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这件事,尽管在这之前我一直说服自己,我们间的关系不是真实的。他利用了我、欺骗我,然后又做下了那么多可怕的事,但时隔一个世纪后我回想起来,有一点是我无法忽视的——那天晚上去找他时我很清醒,我记得他是谁,知道我们在那个暴雨夜见面时的第一次谈话,他告诉我他是什么。当我在那扇门后看见他时,他是……惊人的,我不能形容,就像上帝在我和他之间置下了一道屏障。《米德拉什》说大卫王在屋顶行走,撒旦伪装成一只飞鸟而至,引大卫向它射击。那箭矢击中了屏风,露出屏风后拔示巴美丽的裸体来,大卫王因此犯下错事,受到了先知拿单的惩罚。”
“使我走进那扇门的就是撒旦。”
他脸上浮现出一个痛苦的微笑。乔纳森大可以把一切过错归结于迪奥的引诱:他向他隐瞒丹尼的死因,使用吸血鬼那份特殊的天赋安抚他对这背德行为的不安。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说在那天夜里,当他由迪奥牵着走进那扇门、躺上那张浸染着少女鲜血的床单时,他没有自愿将勃起到疼痛的阴茎塞入迪奥湿滑柔软的身体中,握着吸血鬼苍白劲瘦的腰肢一遍遍冲撞。
是他先犯下了错事,耶和华才降下硫磺与火到他身上。
*
整个冬天乔纳森都与迪奥在一起。
迪奥十月份来到普利茅斯,他在乡下待了一段时间,读完了乔斯达庄园里的半数藏书。有时候乔纳森看见他接待客人——比起客人,从那伙人恭敬的态度看来更像是迪奥的仆人。乔纳森在那一年里见过生着橄榄色皮肤来自埃及的女人,也见过穿着挺括西装的赌徒。与迪奥相识的人既有德州来的牛仔,又有盲眼的信徒,甚至还有与他看起来同类、一样生着苍白又毫无血色的皮肤的生物。
乔纳森本能地察觉瓦尼拉·艾斯对他抱有极大的敌意。
他们在书房谈话,乔纳森从外面回来,身上沾着圣诞夜前夕夜风的凉意。他晚餐后在花园里借着月光散步,背诵白天学习的课业。迪奥刚刚睡起,从楼下的花园中可以望见,他那终日拉着厚重窗帘的房间里透露出一抹影绰的灯火微光。乔纳森不确定他晚上是否还该按约前往迪奥的房间——他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晚走进迪奥的房间。乔治爵士不知道这件事,管家不知道,女佣也不知道。有时候乔纳森在夜间行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时,他的脚跟抬起落下,总有一种想要低头看看的冲动。
如果养狗,夜里不论是多晚起来走动,狗这种生物一定会从它的窝里支起眼皮,悄无声息地打量你,困倦又温顺地跳出来陪着你走过这段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养狗。
很快要过圣诞节了。乔纳森走过窗户时心想,迪奥会住到什么时候呢?圣诞节前后会有雪,积雪很厚时马车在路上无法行进。假若遇到大雪压垮路旁的云杉和枞树,树干倒下来横挡在路面上的情况,他们得等到雪化冻之后才能叫人把树锯开,迪奥一定不会选择这时离开。只是这样恐怕瓦尼拉要留下来同他们一起过圣诞节了。他心不在焉地抠着窗棂上因温差而凝结起来的冰花,乔纳森无意指摘迪奥的朋友,只是瓦尼拉苍白的肤色、蓄起的长发,和他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的那种迪奥狂热信徒的神态……
乔纳森在玻璃上拖出长长的一笔,手突然从背后被人捉住了。迪奥稍微低下了一点脑袋,下巴垫上乔纳森的肩膀,他冰冷的呼吸打在年轻人的耳朵上。
“你在做什么?”他问。
乔纳森回过头。
他十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乔纳森在花园里抛接橄榄球,他有足够的力气,个子比同龄人都要高。迪奥凑过来靠在他身上时他们身形相差的已然不多,等到明年,也许乔纳森就会比他还高。
“我在看今晚会不会下雪。”乔纳森回答,目光移到迪奥金色的、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当迪奥心情好时,他就会这样。他会蛮横又亲昵地枕在乔纳森大腿上看书,并勒令人不许移动。吸血鬼不屑于在口头上形容他们间的关系,如果乔纳森问他,他就会搁下书本,用冷冰冰的嘴唇啄吻两下人类,像对付烦人的宠物。迪奥的态度是难以捉摸的,有时候他会盯着乔纳森看——那眼神既带着审视,又有一些困惑,好像指望着乔纳森自己明白什么。
他不喜欢谈论他们的关系,尽管在当时的英国,男性间保有身体关系是重罪,可乔纳森心知法律又对迪奥全无意义。迪奥从不担心自己寄住在乔斯达庄园,和主人的儿子这样厮混在一处会带来什么后果,又或者说,他不必考虑。
乔纳森知道自己应当爱他、迷恋他,但他又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有时候他看着迪奥,像看着一片雪花。他的头脑里空空荡荡,唯独只有爱情像雪花一样落下来,直到把人淹没。迪奥的神秘使得事情总是更难,乔纳森知道他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但这些他都不应该问。
瓦尼拉·艾斯在迪奥之后从书房里缓慢地踱步出来,给了乔纳森一个冰冷的眼神。
“艾斯,”迪奥说,“待到圣诞之后吧。”
他说着话,用手指拨弄乔纳森深色的头发。
乔纳森咬住嘴唇,他从玻璃的反光上看见瓦尼拉露出欣喜的表情,欠身向迪奥鞠了一躬,消失在走廊的暗影里。迪奥观察着乔纳森的反应,他似乎觉得很有趣,手指卷起乔纳森翘起的头发,又放下。
“你不高兴。”他很有兴味地说,“为什么?因为我让艾斯留下来?”
乔纳森转过身看着他。
“不,”他说,“我不会真正讨厌没有实质伤害过我的人。只是他看起来并不喜欢我,因此我也不大喜欢他,这很累人。”
迪奥的手指停顿了片刻,乔纳森在他脸上捕捉到某种情绪,像瞬间掠过水面的飞鸟影子。
他能察觉出自己给出的并不是迪奥想听的答案。
“《暴风雪》。”金发的吸血鬼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他点了点乔纳森写在窗户上的字,俄文字母已经由凝结起来的雾气液化成了水,正往下淌在窗台上。
迪奥脸上是种有点儿古怪的嘲讽微笑,普希金浪漫得像个法国人,玛丽亚在暴风雪之夜备好雪橇,前往教堂同爱人结婚的情节就连最庸俗的爱情小说家也编不出来。
“我今天刚刚读了它,”乔纳森说,“你认为人和人之间真的存在这种戏剧一般的命运吗?”
“那不过是小说家安排的巧合罢了。”
庄园主的女儿爱上了贫穷的陆军准尉,他们约定悄悄在一个暴风雪之夜成婚,谁知却错过了彼此。弗拉基米尔在莫斯科牺牲后,玛丽亚嫁给了布尔明,原来布尔明就是三年前意外在教堂跟她结婚的那个人。
人跟人的相遇这样奇妙,命运的牵引似乎不受人为控制。乔纳森不想在年轻时就抱有一种悲观的命运论,但他又难免在思考起未来如何时感到一种捉摸不定的恐惧。
迪奥会有这种恐惧吗,乔纳森想知道。成为吸血鬼意味着获得更多、更多的时间,人类的生命有尽头,吸血鬼则没有,因为他们就在死亡当中。当一个人因害怕他短暂的一生在世上无声无息地结束时,他转投了死亡的怀抱,成为黑夜的奴仆、白日的死囚,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他想问迪奥这样的问题,但又觉得问不出口。他爱迪奥,但永远不会像瓦尼拉·艾斯和其他人那样爱,也许当别人看迪奥时只在吸血鬼身上看到光辉和美——
乔纳森不一样,乔纳森看着他,就想起死亡的忧虑。他只是觉得悲伤。
“我相信命运真实存在。”乔纳森说,回过身张开手臂搂住了迪奥。
“你还相信爱,相信湖中的精灵,相信亚瑟王领导威尔斯人抵御入侵的萨克森人。”[ 来自《不列颠诸王储》,原译名《布灵顿人的历史》,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该书对亚瑟王的记述是正确的]迪奥对他反唇相讥。
“那有什么关系。如果你觉得爱情可笑,那么在我身上你又能得到什么?”
乔纳森收紧手臂,他直视着迪奥的眼睛,直到吸血鬼恼怒地移开视线,用冰凉的手指穿过发丝抚摸他的头皮。
迪奥的嘴唇一开一合,乔纳森的记忆像纸牌一样被重新组合。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迪奥不高兴地皱起眉头,张开手指钳紧乔纳森端正的下颌骨。他几乎是困惑地端详这张英俊的脸——乔纳森的眉毛很浓、眼睛很蓝,他生着一张适合被当作插图刻画进古典英雄主义小说中的脸庞,迪奥野兽一样的眼睛注视着他。
“我们重新再试一次,”吸血鬼说,“我的名字是迪奥·布兰度。”
*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
“在他的耐心彻底消失之前,很多次。我的记忆可能不太准确,在我成为……那个晚上,迪奥在我头脑中设下的禁制随着我作为人的部分死去而彻底消失了。它们一股脑向我涌过来,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理清这些。”
“你有没有想过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事实上,我知道。我是说——当时我并不知道,但现在我了解了。迪奥用转化报复我,他做得很成功,死亡的平静对我而言始终具有吸引力,他成功地折磨了我一个多世纪。”
“报复?”
“是的。”乔纳森沉吟了几秒钟,“你可能无法理解,事实上即使是我,在过去这么久后也仍然不能够很清晰地理解他的想法。但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1884年迪奥来到乔斯达庄园,闯入我的生活,既可以看作是一个意外,又可以说是受到了命运的牵引。”
他伸手从桌上拿起了一张白纸,尾戒上的红宝石在灯下闪闪发光,这枚戒指曾经属于乔纳森的母亲。
“我此前提起过,迪奥来到这里为了寻找什么。”
他抽出书案的笔,在纸上流畅地写下一连串字符,他的字体已经不是维多利亚时期贵族间所流行的那种花体字,它变得更简洁、更有力度。
乔纳森在纸上写下整齐排列开十四条暗语,它们几乎全由不相干的词语组成,第一眼绝难以发现其中的联系。当他写完并小心吹干墨迹,把纸递给咨询师时,乔纳森才意识到这些东西没有一天从他心头上消失。
迪奥和迪奥的想法现在仍然影响着他,只是乔纳森已经学会了在多数时间里把它们妥善地收拾起来。
“这是……我不明白,这是一个谜语吗。”
“这是迪奥要找的东西,可以说他做出那么多可怕的事都是为了这一件事:他想到天堂中去。”
他想到天堂中去。
乔纳森说出这句话时情不自禁笑出了声。他用一只手撑着额头,失态地低声笑起来。
难以置信迪奥做了那么多可怕的事,他的初衷竟然是上天堂。这也许是他身上最好的那部分,无论这到底是什么,迪奥对天堂的执着几乎可以说是他身上最可爱的地方:一个恶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想得到天堂的庇护?难道迪奥不像是从迷雾中步出的死神,捧着漆黑的面纱,诱惑人以自由交换一个亲吻。
乔纳森在九十年代初得知这件匪夷所思的事后曾经无数次猜测过迪奥的想法,他不相信迪奥会渴求在宗教上寻求救赎。
“请原谅我,我只是……很多时候我会觉得这太讽刺了。”乔纳森说,“迪奥所指的天堂,我相信不是基督意义上的天堂。我后来花费了很多时间去了解他,我想,倘若你是个有野心的人,在获得了非凡的力量与永恒的生命之后,你也会试着去寻求一切的起源、生命的开始。迪奥非常自命不凡,成为吸血鬼意味着我们永远是黑夜的奴隶,或许他认为自己能够掌握超越天堂的力量,让这种诅咒从我们身上离开。”
“肯尼迪航天中心。”咨询师说,她若有所思地转动着速记的钢笔,“这就是为什么他总提到那个坐标,在赤道附近地球自转产生的离心力最大,所以他们把空军基地建在那儿。”
“是的,我想是的。事实上——我了解到的东西不多,迪奥在1885年复活节过后的那个春天离开了乔斯达庄园,我的事情恐怕让他在某种程度上感到很挫败。此前他对命运论的说法并不十分感兴趣。”
“那么,这件事情我想跟他发觉自己无法控制你有关。”
咨询师说,她出人意料地敏锐。
乔纳森轻轻地点了点头。
“应该说,他可以做到。只是在我身上,他的天赋不像对别人那样显得完美。”
乔纳森在椅子里交叠起手指,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在那条窗户上写着普希金书名的走廊上,迪奥看着他的眼神几乎是有些恼怒。他感到愤怒,乔纳森意识到。不知怎么地,在相隔了一百二十多年后,迪奥金色的眼睛里藏着怒火的神情在他头脑中那样鲜活,就好比死神揭开了面纱,迪奥只有在那时离他最近。
“你还记得你们第一次谈话的内容吗?”咨询师问,“我认为我们应该从这里开始。如果他不断地意识到你的表现不合乎他的要求、因此不断地制造你们第一次相见的情形,我只能说他事先预设了一个完美的情境,同时仍然在尝试寻找某种东西,这反而暴露了他在这方面的空白。依据你对他的描述来看,他不像是个容易有一段亲密关系的人——我指的亲密关系并非身体上的接触,而是一段除了交换和控制,需要双方付出依赖与信任的多项关系。”
乔纳森短促地笑了一声。
“我想这对他而言确实太难了。”他说,又停顿了片刻,“……事实上,我了解很多人有这种难处,不愿意信任别人什么的。是的,在我成为一个吸血鬼后,信任危机一度也是我的问题。然而迪奥,迪奥是……这么说吧,迪奥喜欢制造没来由的狂热,他必须从他人身上汲取渴慕与爱情才能存活。我后来无数次地思考,倘若在1884年他不选择利用这种方式玩弄我,他的目的是不是更容易达成?但很显然,他做不到。仅仅是半年的时间,被困在乡下的日子就让他发疯,而我当时恰恰就在他身边。”
迪奥是贪婪的。尽管他已经收获了足够多的爱意,但他可怕的心灵就像一片荒漠,那里什么都没有,因此需要全部的东西来填补。
“他和我不一样,他彻底抛弃了作为人的那部分,如我们所知。人需要一段亲密关系,但关闭了人性的吸血鬼还需要吗?”
乔纳森停顿了片刻,有几分钟,他头脑中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天晚上迪奥眼睛里闪烁着的恼怒。
他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他距离迪奥的人性最接近的一次。
“但你提醒了我,1994年左右我在新奥尔良的法属区遇见了一个女巫,她曾经帮助迪奥解读那通往天堂的十四个密语,也曾经指引他依照占卜在1884年来到乔斯达庄园。我向她逼问她告诉迪奥的全部内容:除去那十四个密语外迪奥还需要‘36个灵魂’和‘值得信赖的友人’。前者以他的能力总有办法做到,而后者,我猜他自己也不清楚该怎么做。”
“这就是我们要寻找的,乔纳森。你身上具有某种特质,这使得你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他以为你会是那个‘值得信赖的友人’。”
咨询师说着,低头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在她书写时鼻梁上的镜片里跳跃着壁炉橘色的火光。
乔纳森的目光追逐着那种明亮的颜色,一百多年前他曾经在另一个女孩儿眼睛里看过这种火花,尽管那不只是一个光学意义上的反射。
他抿了一口茶,把杯子放回托盘里,交叠起手指。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我倾向于叫它‘直觉’。毫无疑问迪奥在我身上也发现了它,因为我不像别人那样容易对他言听计从。事实上,在丹尼死后,他第一次重组我的记忆前,我本不应该记得在楼梯上和他的对话,他把如何控制我和我的家人这段从我们的记忆里抹去了,这对他来说更安全。”
“在楼梯上你们说了些什么?”
“很少。我问他是谁,从哪里来,要干什么。他告诉我他叫做迪奥·布兰度,但布兰度这个姓氏已经被抛弃不用了……他说他在找一些东西和一个能帮助他的人,我在窗边看见了他,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这个人。”
“那么你是他要找的人吗。”
“很明显,”乔纳森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我并不是。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
*
迪奥拿着头一天的报纸走进起居室,乔纳森听见他在抱怨这场大雪。
圣诞过后的第一个星期,路面堵塞问题仍然没有解决。仆人用粗盐和铁锹清除了花园小径和门口的冻雪,但果不其然,几棵粗壮的枞树在大雪的第四天被压垮了,他们得等到彻底化冻才能请人去锯开它。
瓦尼拉·艾斯在门厅前帮迪奥系好睡袍的腰带,他动作一丝不苟地抚平那件天鹅绒睡袍上细微的褶皱,把金发吸血鬼苍白的胸膛裹起来,避免他受到寒流的侵害——好像他真的会冻伤一样。尽管乔纳森也觉得迪奥苍白透明的肤色在冬天看来几乎像屋檐上的冰晶一般,易碎又教人胆颤。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亲自走一趟,捎回您需要的东西。”瓦尼拉说,他一样是个吸血鬼。
乔纳森不想知道这种天气里两个吸血鬼住在他家都吃些什么,他尽量不去考虑。
“去趟伦敦。”迪奥说,他走到乔纳森边上,在沙发的软垫中坐下,娇贵地把报纸扔给乔纳森让后者朗读——天气太冷了。迪奥说,少了热乎乎的人血,我的手冻僵了。
“帮我给泰伦斯和他哥哥带个话,我希望他们能快点解决那三十六个灵魂的事,我在这里待得快不耐烦了。还有,我需要新的书、报纸和年轻貌美的欧蕾咖啡帮助我暖和起来。”
欧蕾咖啡。乔纳森皱起眉头,他知道迪奥喜欢把人比作各种食物,譬如健康活泼的年轻白人男性是面包、有着橄榄色皮肤的菲律宾或保加利亚籍女性则是欧蕾咖啡。迪奥对待他们的态度就像神明把凡人当作齑粉一样踩在脚下,而那些被他啜饮的贡品,又往往死得心甘情愿,这才是最令人不适的。
乔纳森坐在那儿,迪奥靠在他身上,手臂缠着乔纳森健壮的腰。
这个冬天乔纳森的个子窜得飞快,他几乎要有一米九五了,体重则超过了两百二十磅。他们一起坐在起居室壁炉旁的沙发里,乔纳森索然无味地念了两句报纸上气象学家对今年这场大雪持续时间的预测,他们声称这是一股来自冰岛的“极地烟柱”,大雪和伴随而来的阵雨将覆盖普利茅斯跟南安普敦,甚至包括伯明翰与曼彻斯特等地区。
瓦尼拉向他的主人鞠了一躬。
乔纳森已经习惯了这房子里另一位吸血鬼神出鬼没的样子,他假装没注意到瓦尼拉投给他冰冷的眼神,而是状似不经意地搁下那没什么新鲜事的报纸,捉住了迪奥正缓慢向他睡袍里爬去的手指。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乔纳森说,他的呼吸正渐渐变得粗重,因为迪奥狡猾的手绕过了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隔着衣物抚摸乔纳森的胯部。
迪奥懒洋洋地翻身跨坐在乔纳森腿上,他赤裸的小腿在沙发外侧摇摇晃晃,皮肤雪白得几乎能够反射壁炉温热的火光。
“什么事比我还重要?”
吸血鬼漫不经心地问,拿尖锐的指甲挑开了乔纳森的衣带,自己撩开睡袍的下摆,拿他大腿和臀部上丰美的软肉去挑逗那半勃的性器。
乔纳森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苍蓝色的眼睛找到了吸血鬼熔着碎金的猩红色眼睛,他一边把迪奥往腿上掂了掂,一边开口:“我同父亲说好了,等雪化了,就去伦敦的休·哈德逊公学读书。我会在那里学习到二十岁,再继续进入大学深造考古与历史,完成我母亲的遗愿。”
迪奥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来。
他支起腿部的肌肉,挺起腰恶狠狠地吞吃下乔纳森粗壮的阴茎,手指用力地掐进人类坚实的斜角肌中。
“看来我对你太好了,”吸血鬼说,“以至于你忘了自己是谁的东西。是谁允许你这么做,你难道不知道你一家的性命都靠我的心情维系吗?让我来告诉你该做什么,你最好是像只宠物,趴在脚边供我开心就足够了。”
他说着,指甲钻进乔纳森温热的皮肤下。鲜血顺着迪奥的手指淌了下来,吸血鬼一边骑他,一边凑过来舔去乔纳森脖子上长长的血痕。
乔纳森低低地呻吟着,他的手用力地在迪奥腰上留下一个小时后就会消散的淤青。失血和疼痛让他勃起得厉害,现在他明白那些猎物为什么心甘情愿死在迪奥手上——吸血鬼被进食的欲望支配时看起来是那样饥渴,迪奥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用力地绞着乔纳森,泥泞湿软的下半身和嘴边长出的锋利獠牙在温暖的室内成了最诡异情色的比对。
乔纳森是不同的,迪奥鲜少展露出他野兽的那面,但他现在不用手指上的血管汲取血液,而是骑在乔纳森身上,用锋利的尖牙磨蹭着人类的咽喉,贴上来用力地嗅闻着血管中汩汩奔流的血液味道。
乔纳森闻起来像干净的雪松木、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刚刚用裁纸刀整齐切好的书页。
他那么年轻、那么有力量,搂在迪奥腰上的小臂线条几乎看一眼就令人意乱神迷。
死神怎么会不愿意收取这样的灵魂呢?
迪奥通常不会有这种感觉,他啜饮鲜血的方式矜贵又放纵。尽管不吝于和一个、二个或是几个漂亮的年轻人上床,但他享用他们时通常都是克制的——用手指在脖颈上留下洞窟的方式更能显示出他对食物身份的不屑。成为吸血鬼带给了他一些好处,但被限制在黑夜、要被这种猩红色的血液渴望操控又是他不乐见的,所以他不常使用牙齿。
僧侣用杜绝淫欲来勉励自己苦修。吸血鬼也应当避开味蕾进食,提醒自己克服恐惧。
但乔纳森闻起来太好了。
他深色的头发、倒映着炉火的苍蓝色眼睛、他坚硬勃起的阴茎和汗液淌过胸膛时皮肤间那道深深的沟壑。在这么长的时间以来迪奥头一次体会到他最初成为吸血鬼时的那种渴望和冲动,这令他想把牙齿嵌入到乔纳森的脖子当中。但这时乔纳森猛地握住他大腿两侧,将吸血鬼在沙发上端了起来,面朝下摁在沙发的坐垫里。迪奥为此惊讶了片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抓住黄铜质地的扶手,乔纳森从背后压上他,阴茎破开了他穴口的软肉,一直捅到肚子里去,碾压在前列腺上。迪奥尖叫了起来。
烫。太烫了。乔纳森炙热的胸膛烘烤着他光裸的后背,迪奥的睡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了,他浑身赤裸地被压在沙发的绒垫上,面前是熊熊燃烧的壁炉。
对火焰的恐惧和排斥令他浑身上下的肌肉紧绷起来,来自后方的冲撞几乎像是匹狂野的骏马在撞击他的盆骨。他被久违的高温包围了。乔纳森低下头来,汗湿的头发在迪奥脊背上拖出一道水痕。
他把沙发上垫子的一角塞进吸血鬼嘴里,压低声音说话:“你想把所有人吵醒吗?”
那又怎么样。迪奥咬着垫子失神地想,嘴角津津地淌下来一道水痕。他按耐不住地摇晃着腰使乔纳森干得更深,翘起的阴茎滴着水,在沙发上磨蹭。如果现在有人要来制止他们,迪奥就会洞穿他们的喉咙,把尸首扔进燃烧的壁炉里,在火光中和乔纳森继续做爱。
他什么都思考不了。天堂也远去了。迪奥记不清从什么时间起他就拉上了窗帘不再观看眩目的白日天光,但现在他就在乔纳森制造的光景里。
乔纳森的力量,他的不顺服和他应当陷于迪奥编织出来的爱情中时那种、那种在窗边等待一场大雪降落的神态……迪奥抱着靠垫,牙齿撕碎了布料,继而哭了起来。那声音先是很小,继而变得断断续续,他被搂了起来,眼泪滴落在乔纳森的手臂上,汇聚成一条小小的溪流。
恶人的眼泪总是在最前面,只有上帝才知道这是为什么。
乔纳森低下头亲吻他湿濡的金色睫毛和饱胀发红的眼眶,在迪奥难堪地咬住嘴唇侧开避开一个亲吻时停下来,伸手替他擦了擦脸颊。
“你最好是这样,”乔纳森说,“杀人对你来说算不了什么,迪奥,但孤独不是。即使你不杀死我,几十年、一百年过去后,我和这座山庄一样都会化成尘土,而你还孤身一人行走在黑暗里。”
成为吸血鬼也许有永恒的时间,但同样失去了人类生命中相对永恒的每一个瞬间。
“我爱你,所以必须及早离开你。如果我的爱情对你稍有一点意义,那你就知道我这么做是对的。”
他蓝色眼睛像宝石一样闪烁着温和的光芒。迪奥翻过身,他仰躺在沙发上,注视着天花板上水晶吊灯的折射的微光,然后收回视线落到乔纳森脸上。
吸血鬼默不作声。他伸出手去抚摸人类的面庞,突然想起那条惨死在地毯上的狗。动物是不是也这样?你饲养它,尽管又伤害它,但它依然会在眼睛里闪烁着温吞的光,尾巴轻轻地拍打在你的手臂上。
虽然这爱情是假的。它是虚构的。是一个残存在乔纳森头脑中的祈使句。
但迪奥还是凑过去给了他一个亲吻,冷淡地回应:
“我当然也爱你。”
“不过——”他慢慢地说,随着身体的激情冷却、眼泪干涸在脸上,面纱也重新回到他身上,“忘了我说的这些吧,乔乔。你没必要记得这些,即使是我也会犯错,好在我们总有办法修补它。”
死在地毯上的狗不该困扰他。迪奥·布兰度从不养狗。
他讨厌狗。
*
“你爱过他。”咨询师陈述道。
乔纳森皱起眉。
“是。但那不是真的,那是……”
“从行为学的角度上看,它从来只有爱与不爱,没有真与假。”咨询师说,“请原谅,但我们都知道爱情的本质是人脑中分泌的多巴胺在起作用,一些这样那样的事,多巴胺产生了,你爱上一个人。当他强制命令你爱他时,多巴胺在你头脑中被催生,你的感觉是真实的,在一个相对的时间节点里,不考虑之后发生的事,我们可以认为某一时刻你确实爱他。”
乔纳森沉默了一阵。他靠在椅子里,看上去什么也不想说,但他知道这是对的。他的记忆或许紊乱了,但在他成为吸血鬼苏醒过来时,那种爱情的痕迹并没有完全从他身体里消失。
他保留着当时的记忆、感觉,和痛苦,很多、很多的痛苦。尽管如此它也还是在那里,之后被痛苦淹没了。
“当我说他会孤独一人行走在黑暗当中时……”他慢慢地开口,“我是这么想的,即便现在也是如此。迪奥认为我恨他,但我不止是恨他,我仍然怜悯他。”
乔纳森转动手上的戒指,他母亲留下来的红宝石安静地待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一滴凝固的血液。
过早失去母亲令乔纳森几乎比任何同龄人都最先接触到死亡,他了解死亡的形状、味道,知晓它们是家族墓地里大理石修葺成的墓室以及搁在方形墓碑上圣诞花环所散发的那种松科植物油脂味道。他记得圣母像立在墓地的铁门之外,泛黄的石膏像上残留着雨水污渍,在玛丽亚脸上拖曳出两道泪痕形状。
死亡比什么都沉默、寒冷,它是装在象牙盒里的骨灰,而迪奥永生都伴随着它一同行走。
“我清楚地知晓死亡的寂静可怕,因此成为吸血鬼对我来说从未具有吸引力。迪奥未必不知道,只是他用选择抛弃人性的那一面,以此来逃避痛苦……我想有某一个时刻他可能也确实感受到这种寂静,他不断地杀人、不断地作乐、不断地想要超越自我,对他来说,也许他发泄痛苦的方式就是折磨我。”
窗上的普希金就在那里,迪奥看着乔纳森就意识到那些东西他永远不会拥有。
乔纳森的明亮、他的爱、他的热忱,只能在某一个虚构的时刻,当他用手臂搂着迪奥坐在壁炉边上时,只在那一刻他们是在一起的。
“说说你是如何转化的吧,乔纳森。我们终究要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你必须直面它。”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乔纳森沉默地移开视线,他再次注视着窗外,路灯模糊的影子透过玻璃照进来,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迪奥整个冬天都在书房里钻研那十四个密语,他进展不算太顺利,因为女巫向他透露的线索需要很长时间的等待,而我的事情更让他心烦意乱。”
1885年乔纳森离开庄园,他到休·哈德逊公学报道,一直到复活节前才从伦敦回到家里。
迪奥尝试着在乔斯达庄园的藏书中寻找“徳蕾莎之道”,(“他找不到,”乔纳森说,“预言具有超前性,此时徳蕾莎修女甚至还没出生。女巫告诉他要等,但我想他没意识到这件事。”)他对掌控着乔纳森这件事仍然自信,先前的几次意外在迪奥看来是可被修补的。事实上他根本不懂如何获得一名值得信赖的友人,乔纳森在普奇出现之前为迪奥提供了一个实验的机会,结果可想而知。
迪奥失败了。
“在休·哈德逊的生活可以说是那几年里我最轻松的时候。我学习、运动,甚至打橄榄球,迪奥和他荒淫诡秘的吸血鬼生活远离了我,他对我的影响恐怕也因此削弱。……但那时我还是爱着他。我在学校里度过了一段时间,决定在复活节的假期回家看看,父亲让人驱车来接我,回家的这趟马车走到哈丁顿,车夫在路旁停下来,因为一位淑女在路旁向我们求助。”
乡镇医生的女儿从城里采买了复活节要用的鸡蛋跟其他物品,艾莉娜·班鲁多骑着一匹棕色的母马,靴子系带一直绑到小腿上。她金色的头发扎成辫子垂在肩膀上,遮阳帽下面是一张带着活泼雀斑的美丽脸庞。
“您好,”她说,“我的马不肯走了,您能帮帮我吗?”
“当我在路旁看见她的时候,她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骑在马上那种撅嘴的样子和鼻尖上的汗珠……我知道我会跟她在一起,我爱她多过爱自己的生命。”乔纳森垂下眼睛。艾莉娜是那么好,谈起她总令他好像又回到一百二十多年前那个春天的下午,那匹马因为发情期的缘故在路上不愿走动,他下车来和车夫一起帮她牵绳,把母马跟拉车的两匹骟马套在一起,拖着马前进。
他记得艾莉娜摘下帽子坐进他的车厢,她的脸红扑扑的,鼻尖晒成了粉色。他们局促地对坐了一会儿,膝盖挤在一起,艾莉娜从篮子里翻出一个鸡蛋和一把画刷、一盒颜料,问乔纳森要不要来画复活节彩蛋。乔纳森和她在车厢里把坐垫推开坐在地上,鸡蛋骨碌碌地从他们膝盖间滚过去、又滚回来,艾莉娜用手捏起一个他画的邦尼兔,对着阳光看了看。
你画得真好。她说。
谢谢。乔纳森涨红了脸。我在学校里偶尔也会测绘文物……这不算什么。
啊呀!她小声地惊叫起来。我忘了鸡蛋应该先煮熟再画,否则这些颜色在水里不就煮没了吗?
乔纳森的心跳猛地加快了起来。他说没关系,我们可以把这几个留下来,它们是我们的复活节彩蛋。
好吧。艾莉娜说,她把邦尼兔塞进乔纳森的手心里。先放在你那里,我会去找它的。
于是那天直到乔纳森回到家里,他掌心中还捏着一枚用颜料涂着邦尼兔的复活节鸡蛋。
“和艾莉娜在一起时我感到很快乐,这种快乐前所未有,非常轻松。……但奇妙的是,不知道是迪奥的命令没有完全消失,还是我已经习惯了这件事。1885年那个春天我同时爱着他们两个人,即使我跟艾莉娜在一起,迪奥也没有从我头脑中完全消失。”
“他知道这件事吗?”
“事实上,我怀疑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兴趣并不在我身上,因此没有察觉。”乔纳森牵动了一下嘴角,他无可避免地想起迪奥因进展不顺而大发脾气,最后又勒令他忘记那些有损他形象的事,“他想离开普利茅斯,他在这儿待够了,但伦敦不欢迎他。我在很久之后才知道迪奥有一些敌人,转化他的人远比他强大得多,在没有掌握超越天堂的力量之前,他不敢贸然地回到伦敦。我应该告诉他这件事,可能由我来掌握事情的发展会更容易,因为只有我能接近他——和艾莉娜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令我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有时候做梦会不断闪回那些他命令我忘记的片段,我知道他很危险,我应该尽早地解决他。但不幸的是,由于当时迪奥令我以为我爱着他,又在我头脑中设下禁制,不许我对任何庄园外的人提起吸血鬼的事。所以最终我没对艾莉娜说,也没对他说,因为在我心里好像爱着两个人没有任何不对,甚至觉得事情本来就该是这样子,我爱他们两个人。”
“你的情况并不特殊,事实上一个人身上是很难具备所有的东西来满足另一个人的内在需要。现代心理学认为人有三重自我,不同爱情对应不同的自我需要。当你有新的需要产生时,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就显得非常正常,应该说,它是一种可被理解的心理现象。”
“不管怎么说吧,当迪奥发现事情已经不受他掌控时,他非常生气,几乎是发了疯似地要报复我。我理解他这种愤怒,在那一个瞬间他终于意识到我永远不会是帮助他到达天堂的那个人,这之前所有的时间都被浪费了……他在我身上做的事没有意义,我帮不了他,而且也永远不会帮他。”
1885年的复活节乔斯达庄园惯例向所有人开放。乔治爵士在城里资助一个慈善医疗机构,乔斯达庄园曾经的主母还在世时,她会亲自和仆人们一起把复活节彩蛋藏在花圃中。
这是迪奥不能控制的东西,他来到普利茅斯乡下的目的就是暂避开那些以吸血鬼作为食物的阿兹特克人。这一年春天他从有些耳目那里知晓他的敌人可能正在东德文郡,他的行为因此被迫收敛了不少,镇上人口失踪的数量减到了最少。
迪奥白天在庄园里睡觉,复活节活动从圣灰瞻礼日开始预热,整个三月份和四月份这里都弥漫着一股宗教氛围与节日气息。山庄里开始购进火腿和羊肉,有时候迪奥在傍晚起床,路过餐桌看见那些十字形状的面包时都会皱眉头。
“对吸血鬼来说复活节恐怕有点儿讽刺了。”咨询师评价道。
乔纳森几乎是微笑了一下。“恐怕是的,”他还记得迪奥大肆抱怨英国的基督节日分明是一种野蛮的宗教入侵,“他不喜欢羊肉的膻味和面包的形状,但我想他真正不喜欢的则是人们都忘记了贫穷和生活的艰苦,转而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种节日氛围当中。”
迪奥在复活节前的星期四里发现了乔纳森书桌上那枚画着邦尼兔的鸡蛋。他没有察觉出什么,反而用手指掂起来它,打量了一会儿,开始对乔纳森讲起在西亚异教神话的故事里,巴力在灌木丛中找到了一枚天鹅蛋,从中孵化出了一只兔子。这兔子落在地上时就变成了美丽的女子,和巴力居住在一起。
乔纳森几乎以为他已经知晓了关于艾莉娜的事,但很快迪奥就绕过了这个话题,推着他倒在了床铺上。
“我始终没找到机会向他袒露这件事——直到复活节当天,他们打开庄园的大门,我在人群里见到艾莉娜,她穿着蓝白色的裙子,折下草茎编出一个兔子来。我们玩儿了整整一天,从山坡上把鸡蛋滚下去比赛谁更远,又溜进厨房偷吃薄煎饼。我很高兴,这快乐冲昏了我的头脑,尽管过去几周里我们常常会面,但我仍然忘了时间,以至于等到傍晚大家都离开的时候,我问艾莉娜想不想到楼上来看看我的画。”
“迪奥撞见了你们。”
“……是的。”乔纳森为此沉默了一阵,“起先我没有意识到,他大概在醒来后听见我们谈话的动静,于是隔着没有关上的房门驻足观看了好一会儿。我和艾莉娜坐在地毯上,我想给她画一幅肖像。说来奇怪,这个晚上应该是一切悲剧的开始,是我最痛苦又难以忘记的一晚,但它在我头脑中的样子反而不特别清晰,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白纱,几乎成了别人的故事。”
“他做了什么?”
乔纳森在椅子里疲惫地微笑了一下。“他什么都没做。事实上,他只是走进来,在我们之中坐下,同艾莉娜交谈起来。你可以想象倘若迪奥愿意时他能够变得多有魅力,但每当他开始发散这种魅力时,我得说都没有什么好事——总之,他设法套出了艾莉娜的身份和背景,以及我们是如何相识的。可以说,当他得知艾莉娜只是个乡村医生的女儿时,他被极大地激怒了,因此笑容也愈发迷人起来。”
迪奥金色的睫毛随着白日里最后一抹日光消失在窗边而颤抖了两下,他突然站起身指责乔纳森不应当让一位淑女在庄园停留这么久的时间。
“我送艾莉娜回到家里,向她父亲致歉,再返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迪奥在客厅里等着我,他背对着烛台,脸部隐藏在黑暗里。”
乔纳森走上前去,迪奥察觉了这件事,但没有当场发作似乎给了他一些信心。他想要走过去,和迪奥谈谈,谈谈他们间的事。
“当我坐在他对面时,我意识到有什么改变了,迪奥注视着我的眼神不再向过去那样。过去他并不像这样,我常常能看见一些东西在他眼睛里盘旋、好像他总在思索。而那天晚上,他看着我就像毒蛇在发起进攻前专注地凝视着猎物,我的结局在那时就注定了。”
“他转化你了吗。”
“没有,只是当时没有。”
迪奥在微弱的烛光里缓缓啜饮着一杯酒,乔纳森认得那是他父亲酒窖中的藏品。他把另一个盛着酒液的高脚杯向乔纳森推了推,督促着乔纳森喝了下去,然后他们互道了晚安。
“成为吸血鬼需要一个过程,我必须饮下吸血鬼的血。迪奥让我喝下了那杯酒,我无从察觉他放了什么。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在一起,他说他需要在图书室查阅一会儿资料,他要找的东西已经有眉目了。这也是我整个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最后一次见到他。”
“发生了什么?”
乔纳森苦笑了一下。接下来的回忆是整个故事中最最黑暗的一部分,在逃避了一百二十七年后他不得不直面往事,亲手揭开伤疤,让鲜血汩汩地淌下来。
*
迪奥在那个晚上消失了。
他带走了所有关于十四密语的研究资料和瓦尼拉·艾斯,乔纳森清晨起来,吸血鬼的房门紧闭,庄园里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没有人发觉迪奥已经离开。
这是四月里一个阴沉的白日,港口吹来湿润的海风,空气的味道闻起来微微发咸。那天早上乔纳森在用餐时不小心被餐刀划破了手指,当他含着手指去楼上找药时,那伤口离奇地从皮肤上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他没有在意这件事,权当是伤口并不深,转而计划起了回到休·哈德逊公学的事。
而迪奥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出现。
乔纳森向管家询问楼上的房间难道一直没打开过,他得到的答复出乎意料。管家面对他的问题显得十分茫然,迪奥显然采取了措施,整栋乔斯达庄园内除了乔纳森以外,竟然没有一个人记得去年冬天前来的客人迪奥·布兰度。
乔纳森脸色苍白,他急忙跑到楼上去,撞开了那扇门。
深色的天鹅绒窗帘挂在那里,房间中还残留着一股馥郁熏香的气息,以掩盖浓厚的血腥味。迪奥的书架和案头空无一物,抛开这些能够证明他真的在此逗留过的痕迹外,他什么都没给乔纳森留下来。
除了他的血。
还有随之而来他的报复。
变故发生在当天晚上。乔纳森心神不宁地走到客厅里去,他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早上那在手指上消失的伤疤似乎又长回来了,唯一不同的是这疤不在手上,而是在他心头。他疑心迪奥为什么抛弃他,或许是因为艾莉娜,又或许是吸血鬼终于厌倦了乡下跟乔斯达庄园。
乔纳森呼吸沉重,一直走到门厅处,才听见外面传来的嘈杂声。
火光。很多火光。
黑夜下举着火把与油灯的人群黑压压地攒动,他听见庄园那两道铁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扭声,而管家匆匆地穿过花园向他跑来,要他快去马厩当中牵马先走。
“发生什么了,父亲呢?”乔纳森问。
他听见远处传来那种令人不安的声音,叫骂和械斗声夹杂在一起,庄园内部几乎空无一人,几个女仆带着行李从花园的另一侧悄悄穿过,准备溜走——那儿连通着厨房的后门。乔纳森从管家嘴里问不出有用的信息,他大步地迈开腿,不往马厩的方向去,而快步走向门口。当他穿过一大丛金盏花时,一声猝然响起的枪响惊起了远处林中的飞鸟,人群随之安静了片刻,猛地又沸腾起来,那两扇铁门被冲破了。
乔纳森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越来越浓烈,他奔跑起来,穿过玫瑰、忍冬藤和一面花墙,在距离大门不远处时看清了那是镇上的人们带着农具与猎枪闯了进来,有人高举着十字架和火把,将油灯扔在草坪上打碎了,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
乔治爵士就在那里,他跪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胸前的衬衣,鲜血从那儿不断地涌出来,很快地染红了一片地面。
乔纳森的心脏疯狂跳动,他大喊着父亲,撞开了几个人,甚至夺过了一把猎枪,跑到乔治爵士身边。
一个哭泣的年轻人跪在爵士身边,乔纳森认识他,他是爵士从济贫院里带回来的花匠,他哭着向乔纳森大致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这伙人在夜幕降临时纠集起来,他们手持工具,企图破坏庄园的大门。爵士收到讯息后急忙赶来,他们要求他交出隐匿在乔斯达庄园中的吸血鬼——这些人当中不乏被迪奥作为食物又残忍杀害的年轻人的家人,从前他们被瓦尼拉·艾斯的催眠手段安抚掩盖着,以为子女不幸遭到了林中野兽的袭击。而现在他们仿佛突然全部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一般,纷纷找上门来,带着十字架和火把,要烧干净这片被邪秽所侵袭的恶土。
这都是迪奥精心设计好的。乔纳森搂着意识逐渐模糊的父亲,恍然大悟。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饮下了迪奥的血液,吸血鬼的血能够治愈凡人身上的伤痛。乔纳森如果被暴民杀死,他不会真正死亡,吸血鬼的血会令他在几个小时后复苏,成为跟迪奥一样,行走在夜晚当中、与死亡为伍的黑暗生物。
这迟来的报复在乔纳森心头痛击了一枪。
他拿走了父亲手上母亲的遗物戒指,将遗体交给了花匠,希望他代为安葬。乔纳森站起身,他扔掉猎枪,踏过火焰回到庄园之中,在不打算杀死任何人的前提下帮助管家和其他下人逃出去。他决意深入,徒手跟持着器械的人群搏斗,救出了几个来不及逃走的女佣跟仆从,让他们牵走了厩中的马匹。
乔纳森被逼退到庄园的二楼。
在罪恶开始的地方、迪奥的房间,藏着浓厚血腥气的索多玛之地,他胸膛上中了两支弩箭,猎枪射出的钢珠在火药助推下深深地嵌入他的皮肤,鲜血从那里流了下来,滴落在地上。
乔纳森高大的身躯几乎像棵被雪压倒了的枞树一样倾颓下来。
他倒下来,倒在地板上,脸部紧贴着那张就像这样倒下过无数人的羊毛地毯。有一瞬间他好像在头脑中看见迪奥甜蜜的、枫糖浆似的眼睛正注视着他慢慢死去。但在失去意识前的更多个瞬间里,他什么都想不到,只能注视着手上那枚母亲留下来的戒指,感到死亡正慢慢逼近。好像在等待和逃亡了这么多年后,从他出生起那降临在他头顶的魅影似乎终于全部消散了,因为乔纳森就在她之中。这一刻死亡终于捕获了他。
乔纳森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
“当我以为自己死去的时候,我的内心非常平静,甚至为这些事情终于结束了而感到一丝轻松。”
乔纳森说,他离开了椅子,在窗边站立了一会儿。天际已经开始微微发白,再过一个小时左右,第一缕晨光就会破开云层,照在土地上。那时他就不得不离开了。
“当我在庄园的地板上醒来时,周遭一切被大火焚毁干净,吸血鬼的体质使我从烧伤中恢复过来,你难以想象我心中是多么地愤怒和绝望。”
咨询师开始啜饮她今晚的第三杯咖啡,即使她脸上已经有了疲态,但她书写的速度没有丝毫变慢。
“我开始明白是迪奥导致了这一切。同样地,因为人类的我死去了,又作为吸血鬼醒来,过去种种他使我忘记的事冲破了那层禁制,重新浮现了出来。……这时我才明白当他在房间外看见我和艾莉娜时,他终于意识到我永远不可能受他控制、对他的邪恶熟视无睹,因此他决定用这样的方式报复我。”
“你说过当他知晓到艾莉娜的身份时,他感到很愤怒。恐怕这也是诱因之一。”
“是的。迪奥是……他非常自负,他向我要求爱情和忠诚,即使他自己不愿意付出爱情。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才能稍微解读他的想法,他认为艾莉娜夺走了属于他的东西,因此这是对我们两个人的惩罚。”
“她后来怎么样了?”
乔纳森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我们结婚了。艾莉娜收养了一个名叫伊丽莎白的女孩儿,那之后我们发现她怀孕了。出于安全考虑,我带她离开了德文郡,在伦敦置下了一处房产。和艾莉娜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再次拥有了一个家庭,但迪奥对我的影响从未消失——我必须和那种渴望搏斗,且这变得越来越艰难。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厌恶自己的身份,我知道自己没办法同艾莉娜待在一起,我恐怕会伤害她,不光是她,我还会伤害伊丽莎白和乔治。1888年,我终于决定离开英国,把名下一切财产留给艾莉娜。她同意了我这样做,因为我不愿意、也不能够转化她,我将要面对一百年、两百年,几个世纪的孤独,让她平静地过完一生。也许及早离开她学会忍受这种感觉是正确的……我尽力想要做正确的事,然而什么又是正确的呢?”
他停顿了一会儿,咨询师没有插话,她等待着,然后乔纳森继续说了下去。
“总之,就在我准备离开的前夕,伦敦的白教堂一带发生了多件臭名昭著的谋杀案,你可能听说过。”
“开膛手?”
“是的。案件发生在伦敦东区,媒体将那里形容为‘一个恐怖、可恶,道德沦丧的场所’,但我认为事实不应该是这样。当我父亲在世时,每年复活节前后他都会为工人进行募捐一类的慈善活动,乔斯达家在伦敦投资了两处学校,我父亲曾经和他的朋友们一起积极地推动教育立法,他认为那并不该是一片被遗忘的堕落之地。……无论如何,尽管我和过去不一样了,但那曾经长存于我心中的正义火焰仍然没有熄灭,我意识到自己有能力做一些事,于是我找到了开膛手。确切地来说,是开膛手们。”
1888年,乔纳森在伦敦找到了一个吸血鬼族群,出乎意料地得到了迪奥的线索。
好像一切邪恶都来源自金发红眼的吸血鬼,这个族群中的小部分人曾经接触过瓦尼拉·艾斯,他们作为迪奥在伦敦的耳目生活下去,倚靠偷盗医院的血库跟死亡的妓女为生。乔纳森摧毁了他们的巢穴,他试图逼问迪奥的下落,有人说他早已离开了英国,那些以吸血鬼为食的阿兹特克人想要回他手里的一件文物,他们和乔纳森一样,也在四处寻找迪奥的下落。
乔纳森这才明白迪奥前来乔斯达庄园的目的。他母亲曾在拍卖会上购入过一件石刻面具,据说工艺那来自一个墨西哥的古老文明——阿兹特克。迪奥拿走了面具,又令乔纳森忽略了这件事,此前他从未注意过那面具除了装饰与纪念意义外还代表着什么,但现在他可以知道,迪奥一定是查到了拍卖会的交易记录,他是提前早有预谋地来到了普利茅斯。
乔纳森想起迪奥不断提起的那个坐标,金发吸血鬼的阴谋更具体地在他眼前铺展开了,他必须得知更多的信息,这之后几乎漫长又短暂的一百年间他都把追击迪奥的线索作为目标。乔纳森离开英国,到新大陆去,在路易斯安那的新奥尔良港口登陆。他在一座被吸血鬼占据的种植园中找到了一名伏都教女巫,知晓了那十四个词语的辛秘。他明了迪奥在等待一个时机,强大的咒语要施展需要借助文天现象跟灵魂的力量,而吸血鬼恰巧有数不尽的时间用以等待。
“1920年的时候我回了一趟伦敦。乔瑟夫在九月出生,我在夜里曾不惊动任何人去看过他,当然,我也看望了艾莉娜。”
乔治·乔斯达已经是个在军队服役的年轻人,乔纳森关注着他的家人,但他不会去打扰他们。艾莉娜看上过得很好,她脸上添了一些细纹,但仍然美丽。有几次乔纳森静悄悄地站在卧室的窗前看着她入睡,夜里的风吹拂着窗帘,他总在艾莉娜将要醒来的那一刻离开。
“我始终没有放弃追击迪奥的下落,有人说他从美国去了非洲,在埃萨俄比亚和埃及停留了一阵。我四处打听,清除迪奥的同党。九十年代时他恐怕察觉到了我所做的事,迪奥给了我一份我绝想不到的‘礼物’。”
当他说出“礼物”两个字时,乔纳森皱起了眉头。
迪奥是邪恶的,他在将乔纳森转化成吸血鬼,要乔纳森跟他一同品尝这种漫长的生命和死亡的味道时,甚至还利用他们两个人的血液制造了四个新生儿。
迪奥把乔鲁诺、盎格鲁、里奇艾尔和凡苏思送到乔纳森面前,他引导他们为他而战。乔纳森直到不经意间看见凡苏思脖颈后的星型胎记时,他才明白自己的敌人与他本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全是迪奥邪恶念头里最轻描淡写的一笔。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的。人类饮用吸血鬼的鲜血后需要进食才会完成转化,迪奥在1885年前后保存了一些我的血液——我们相处的时间太久了,而他又太多次清除掉我的记忆,我对这些事的印象并不十分清晰。总之,他将这四个年轻人变成了吸血鬼,喂给他们我的血液。在吸血鬼之间,这就好像我们是他们的父母、他们是我们的造物。”
“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吸血鬼意义上你和迪奥的儿子?”
乔纳森远眺了窗外片刻,他在看第一缕阳光究竟会什么时候照射进室内。“是的,可以这么说。”他转过头,“你可以想象我知道这件事有多么震惊,那四个年轻人是无辜的,他们被卷进了我和他的恩怨当中,除了我和他,没有人应当对我们之间的事负责,因此我并不想伤害他们。我想要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关于迪奥对我和他们做了什么。但那时正值二战,乔治在一次英军对空突袭的战役中牺牲了,我不得不放下手头所有关于迪奥的事情,回到英国去。”
1939年,德军联合附庸国斯洛伐克的军队入侵波兰,英国在九月向德国宣战。德军始终没能跨过英吉利海峡,尽管如此,出于安全考虑,艾莉娜和乔瑟夫搬往美国,他们在纽约定居,而伊丽莎白为了完成丈夫的工作独自前往了意大利。乔纳森出席了他长子的葬礼,在一个阴沉的雨天,天幕上没有太阳,他穿着厚重的黑色风衣、脸庞藏在漆黑的雨伞之下,安静地站在墓园的角落。
对于人类而言,几十年是漫长的,但对吸血鬼永恒的生命来说,几十年、甚至一百年的时间就像流水一样从指缝中滑走……乔纳森站在艾莉娜临终的床前,他的脸庞在灯下闪闪发光,看上去几乎和他们初见时一模一样。乔纳森握着她的手,人类老去的皮肤水分流失,褶皱深刻地长在那里,看上去像件手工雕刻的艺术品。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来逃避这件事,但它真正发生时,艾莉娜苍白的头发、平静的眼睛驱散了一部分死亡的恐怖,她就像所有故事里值得拥有最好结局的女孩儿,在老去时周围鲜花环绕、爱人握着她的手。
艾莉娜轻声对乔纳森说话。
她说邦尼兔,说四月的复活节,说阳光下的小马驹和阁楼里的画像。她记得所有好的部分,也记得所有痛苦的部分。当乔纳森在那个晚上苏醒过来时,他无法忍耐喉咙中的焦渴,以至于差点杀死了林中的旅人。
他在天快亮时走到湖边去,水浸湿了他的靴子,一直没到腰部。他就在那湖里站着,等待着第二天的太阳升起,皮肤迎来灼痛。
是艾莉娜在湖边大声叫他的名字。
乔纳森回过头,看见她蓝色的裙摆在晨风里浮动,金色的辫子搭在肩头。
他眨了眨眼睛,两道冰冷的眼泪从眼眶中涌出来,落进水里,现在落在艾莉娜的手背上。
*
“艾莉娜对我说我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她使我意识到我就像所有突然间拥有了财富,于是挥霍无度的人一样,我大把地浪费时间,并没真正思谋过应当怎样生活。离开美国后我回到了德文,在普利茅斯乡间,我去看望了父亲的墓地——他和我的母亲安葬在一起,在庄园被焚毁后,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家族墓地不受他们侵扰。十九世纪末艾莉娜曾经问过我想要怎么处理这片土地,我告诉她一切请她安排,在那个晚上之后我再也没来过这里,直到她去世后我一个人乘船去了普利茅斯。”
那片曾经焚毁的土地上已经长出了绿植和不知名的野花,他母亲设计的花园被人改动了,栽种上大片大片的葡萄藤,白色的架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这里被租住给一户做葡萄酒生意的夫妻,乔纳森走过他熟悉的门廊,站在台阶上眺望月下的林地。
迪奥穿过迷雾向乔斯达庄园走来的画面再次滑入他脑海中,但那痛苦莫名地平息了,像一把烧干了的火焰。
“讽刺的是,当我站在庄园的土地上,回想起往事时,我突然意识到在艾莉娜离开我后,迪奥竟成了关于我过去一切东西的见证人……我一个人生活,看着战争开始、结束,然后又开始。关于1885年乔斯达庄园的大火被人遗忘、伦敦东区开始重新规划改造,本雅明有一点说得没错,人类社会的进步就像风暴。而我身处其中,只是一个过时之人。”
1998年乔纳森受乔鲁诺所托前往新墨西哥。他和乔鲁诺一直保有联络,因为那生着金头发和蓝绿色眼睛的年轻人最早离开了迪奥,前往意大利。
乔鲁诺在意大利接手了黑帮生意,他想要全面断去那不勒斯的毒品生意链,最后追查到其中一条货源就来自新墨西哥,迪奥正在那里。
送他上飞机的教父欲言又止,乔纳森看着他,意识到为什么只有乔鲁诺选择离开迪奥。
他看起来太完美了。
迪奥不喜欢过于完美的东西,过于完美总是无聊,尽管人总是趋于变得完美。他喜欢易碎品、感情依赖、占有欲和病变,他喜欢人们对他忠诚,但他也喜欢别人对他权威的挑战。乔鲁诺的身体健康,容貌俊美,他做事既有魄力又很有手腕,甚至能够摆脱迪奥的控制。他让人想起乔纳森。
他们间的关系是复杂的,他们几个都是。如果迪奥真的想为此杀死乔鲁诺,作为一个更年长、更有力量的吸血鬼,他完全有能力做到,只是他没有这么做。
乔纳森了解迪奥,因此他在这之中寻找到了一种扭曲的平衡:迪奥用这种方式把他们仍然紧密地联系了起来,即使再过一百年、一个世纪,乔纳森仍然是他的东西。
他登上去新墨西哥的飞机,准备为迪奥与他之间的纠葛做一个了断。乔纳森要么杀死他,要么就被他杀死,他不认为他跟迪奥之间有第三条折中的路线。他们曾经在一起,在谎言、欺骗和控制之下,乔纳森曾经爱着他,爱的感觉没有从身体里消失。尽管他花了很长才能够接受这点,但对人们来说,爱情在更多时候不仅是甜蜜和美好,它通常带来痛苦、痛苦和很多痛苦,痛苦是爱情的本质。
如果迪奥不能抑制他邪恶的生长,乔纳森就必须阻止他。
那是他早在1884年就该完成的事,当他在窗边看到林地冬夜迷雾里的金发吸血鬼时,他就为那种璀璨的、难以名状的邪恶悚然而惊。
迪奥就是他的过去。乔纳森在亲手杀死过去时,他愿意为迪奥流下一滴眼泪。
*
“1998年我在圣达菲附近得到他的消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经过一个世纪周密的策划后,迪奥的计划失败了。他去了卡纳维拉尔,等到了新月,收集起了三十六个灵魂,甚至还找到了恩里克·普奇——这是我最惊讶的一点,我不相信他真的有朋友。但事实是,一旦见到这位神父,至少我就知道在乔斯达庄园那两年至少还有唯一的意义:他终于明白你不能通过强迫别人来得到一切了。总而言之,天堂没有回应他这事这对迪奥的打击非常之大,他几乎跟我在一百一十四年前认识的那个美丽、优雅、强大而邪恶的吸血鬼判若两人。诚然,他仍然具有魅力,也仍然美丽,身边不乏忠心的追随者。但当我见到他时,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1998年的新墨西哥。
当地人形容这里肆意泛滥的毒品交易和毒贩,他们说可怜的新墨西哥“离天堂太远”。乔纳森从土坎姆凯瑞一路到达圣达菲小径,这里到处都是山峦峭壁,沿途生长着许多仙人掌和红艳艳的针叶花朵,倘若在白天的阳光下,尘土中就会散发着一种龙舌兰酒和烈日的娇艳味道。
迪奥和他的追随者们在当地拥有一家俱乐部,它就修建在山壁之上,像个防空洞,是一间地下酒吧。
乔纳森沿着台阶走下去,他的速度很快,几乎是刚出现在门口,就拧断了门口两个吸血鬼的脖子。(这种程度的伤害对他们来说还不够致命,杀死一个吸血鬼除非用木桩捅进他的心脏)他推门走进去,里面音乐声开得很大,一群打扮得好像旧金山嬉皮士似的吸血鬼新生儿在舞池里狂欢,空气中有浓浓的血腥味儿和大麻燃烧时散发出的味道。
迪奥坐在最显眼的卡座里——一个世纪过去后他不再穿那些古老的维多利亚制式的礼服,乔纳森看见他赤裸的雪白臂膀搁在沙发脊背上,黑色紧身衣紧紧地勒着胸部,下身则是一条拉链敞开的裤子。
他仍然很美,仰头吸烟的动作显得颈部线条非常漂亮。当乔纳森看见他上挑的眼睛时,鼓点和鲍勃·迪伦的歌声远去了,即使过去了这么久,迪奥和他的样貌都没有丝毫变化,乔纳森在他身上突兀地感受到时光的凝滞,这把他带回了1884年。
但他没能在这里面停滞太久,因为很快地,乔纳森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穿着引起了几个吸血鬼的注意。他们走过来打量他,推搡他的肩膀,用夹杂着美式口音的英语问他来干什么。
乔纳森对此早有准备。
他伸手抓住了一个人的衣领,几乎是轻而易举地把他举起来,隔着半个舞池扔在迪奥的桌子上。
酒瓶被打碎了,威士忌、龙舌兰和波本混成了一滩深色的酒液,从桌上淌下来,迪奥白皙的手指间夹着一块飞溅起来的玻璃碎片。音乐声戛然而止了,台上的吉他手和其他乐队成员跳了下来,他们和酒吧中的其他人一样逐渐缩短距离,把乔纳森团团围住,每一个吸血鬼都不怀好意地露出了獠牙,眼睛像野兽一样在黑暗中闪烁起来。
乔纳森的目光丝毫不分给他们,他隔着人群凝望着迪奥的背影,对他说话:“迪奥,你不来见见老朋友吗。”
这感觉是奇妙的。
当乔纳森真正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头脑清晰、思维敏锐,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然而讽刺的是,他的力量源自迪奥,迪奥把他拖入死亡之中,乔纳森对死亡的恐惧因此消失。无论乔纳森愿意与否,他给他永恒的生命、非凡的力量,一个驱动他前进的决心:任何人能够承受别人杀死自己的期盼都是了不起的。
迪奥把它们给了乔纳森。
现在他们相隔一个世纪后再次重逢了。
迪奥的眼睛比以往似乎要红,这里的灯光太暗了,那灯把他金红色的眼睛照得像鸽血的颜色,令熔化的黄金从他眼里消失了。他头上勒着一条绿色的发带,脸上描着夸张的黑色眼线跟绿色唇膏,乔纳森注意到他戴了耳环。迪奥站起来,他先是懒散地将手臂举过头顶,活动关节,所有人都用目光亲吻着他苍白健硕的肩部线条。接着他一手叉腰,从沙发后迈着猫步走出来,那些新生吸血鬼们为他让开一条道路,乔纳森在那里等着他走过来。
他变得不一样了。乔纳森说不上来,但过去迪奥似乎并不像现在一样,现在他只是散漫,似乎没有别的值得他投入更多精力了。
“乔纳森·乔斯达,乔乔,”他站在乔纳森的面前,“一个世纪后你还是找到了我,尽管我认为你本可以更快一些,但无疑那个乡下女孩儿和别的杂务拖慢了你的脚步……”
他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但没关系,重要的是你来了。过去一百年里我忙着实现自己伟大的计划,因此忽视了你。你觉得怎么样?喜欢我给你的礼物吗?”
乔纳森的拳头在他身侧攥紧了。迪奥轻而易举就能激怒他,这并非对他最有利的形式。
“随你怎么说吧,迪奥。”乔纳森开口,他的声音充满了冷冰冰的怒火,“但我听闻你过得可不怎么样,失败让你感到恼火吗?看来无论是哪种天堂,它的入口都不会为你敞开,因为你身处地狱之中。”
酒吧里的吸血鬼们纷纷抽了一口冷气。
毫无疑问,谈及这件事的失败是迪奥的大忌,他的脸色几乎是顷刻间就沉了下去,獠牙从嘴边生长了出来。
“你最好别惹我,乔乔,”迪奥阴沉地说,“否则只能麻烦乔鲁诺从意大利来给你收尸了,前提是你没被我撕成一片一片的,扔进科罗拉多河里去。”
“你可以试试。”
乔纳森说完这句话,他猛地被迪奥从酒吧里甩出去,打碎的玻璃大门倒塌下来,迪奥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他们互相追逐着冲了出去,乔纳森的动作很快,但迪奥似乎更快。在吸血鬼中力量与年纪息息相关,尽管他从不知道迪奥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转化成了吸血鬼。他们在月下的公路上打斗,乔纳森按着迪奥砸下去,吸血鬼的金发拂过他的手背,迪奥在砖砌的小道上滑出五十米远,道路被破坏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他们试图撕咬对方,从路上打到屋顶,在阿道比平坦的建筑上冲对方挥拳,乔纳森每一下的力度都像着带着一个世纪的沉重。
迪奥擦掉嘴唇边的鲜血,他绿色的唇膏被蹭花了,在手背上留下仓促的痕迹。乔纳森想知道他是不是有一刻曾经后悔1884年起在乔斯达庄园中做下的那些事,哪怕只有一刻,迪奥是不是曾经后悔对乔纳森所做的一切只为他自己培养了一个强力的敌人。他是不是也曾经考虑过,如果时机更对一些,乔纳森是不是也可能站在他身边,他们一起等待下一个世纪的新月从卡纳维拉尔的天幕上升起——
答案当然是不可能。
迪奥永远不会悔过,即便他失败,但只要他活着,他就会一次次重新计划、组织,让邪恶在他身上运转。
这是他的天性,他天性如此。而乔纳森的职责就是阻止他。
他们打过一条画廊,相继从屋顶滚下山壁,落到下一层房屋平滑的顶部上去。迪奥尖锐的指甲离乔纳森的脖颈只有仅仅一寸,乔纳森用力地握着他的手腕,从那儿传来腕骨断裂的响声。月光穿透云层照在乔纳森脸上,照亮了他较之以前更苍白的皮肤、野兽般苍蓝色的瞳孔和嘴唇边尖锐的獠牙,迪奥浑不在意手上的伤痛似的,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他突然笑了一笑,那笑容看起来跟一百多年前他靠在乔纳森身上读书时一模一样。迪奥低下头,他冰冷的湿吻印在乔纳森嘴唇上,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唇膏的香甜。他向乔纳森靠近,不在乎被乔纳森随手折下的尖锐木刺捅伤了腹部,迪奥靠近、靠近,再靠近,几乎是依偎进了乔纳森的怀抱之中。
“看看你,”他高兴地说,“你多像个怪物,和我一模一样,是我创造出来的怪物。”
他的语气透露出一种狂热又快活的激情,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抚摸乔纳森坚毅的脸庞,靠近过来把这个亲吻不断加深。
那像是疾病、瘟疫、有毒的藤蔓,它们纷纷从金发的吸血鬼身上生长出来,紧紧地包裹住乔纳森,令他早已不再跳动的心脏感到窒息一样的疼痛。迪奥的爱像地狱里燃烧的苍蓝色火焰,散发着可怖的冷光,要把人吞没。乔纳森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他并非只索求他的爱意而没有回应,迪奥早在一百一十三年前那个晚上,在把鲜血注入乔纳森的酒杯时坦荡地诉说了这种恐怖的爱情。
他把乔纳森变成了他一个人的,他们间的故事在一个世纪后只有彼此作为见证。如果乔纳森杀死他,那就意味着永世的、没有尽头的、无穷无尽的孤独。
乔纳森猛地推开了他。
他喘息着,绝望地皱起了眉头。迪奥站在月下的样子几乎和从前一样,那种过去的影子对乔纳森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他从未有哪一刻这样清晰地意识到他们间紧密的联系。
乔纳森想伸出手去,他的臂膀和胸膛在召唤迪奥回到这里来,尽管那是痛苦的,但埋在他皮肤下的引力使他们越靠越近,他必须亲吻迪奥。
所有事情好像回到了正轨上。这感觉是那么对劲,迪奥在他嘴里呻吟着,他们沾满彼此鲜血的裸露皮肤贴在一起,事情一下失去了控制。
迪奥带着他闯进了一座没人的画廊,他们不具备人类体征的吸血鬼身体不足以引起警报,乔纳森就在那些夜晚中阴森美丽的艺术品包围中进入了迪奥的身体。他们做爱,就像过去一样。迪奥的尖牙刺破了乔纳森的皮肤,后者同样把牙齿埋进了迪奥的脖子里,血液就他们嘴里流入、流出,制造出一种迷幻的感官。
天快亮的时候,乔纳森离开了那里。
*
“我在圣达菲逗留了一周,找到了这里把毒品销往那不勒斯的人。出乎意料的人,他并非迪奥的手下,尽管迪奥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又默许了他的行为。我杀了他,毁掉这条销售链,把乔鲁诺的原话转达给他们,然后启程回了英国。迪奥在那天晚上之后没有来见过我,这期间我在圣达菲遇到了恩里克·普奇——他是个神父,令我难以置信的是,他看起来确实是迪奥的朋友。”
普奇想要乔纳森留下来,他用盎格鲁、里奇艾尔和凡苏思作为理由,带乔纳森去见他们,认为这样更好。
过去的经历让这三个年轻人看起来都并不是非常健康,里奇艾尔对天堂有一种特殊的渴望,在他看来从卡纳维拉尔发射的火箭比任何意义上的天堂都更令人向往,他把这两种概念混为一谈。
咨询师观察着乔纳森的表情,现在天已经快亮了,她走到窗边,拉上了厚重隔热的窗帘。
“我当时并不清除普奇为什么关心迪奥的儿子们,看上去他在照顾他们,并认为偶尔让他们和我接触是件好事。……回来后我仔细地调查了他,很显然,普奇有着自己的目的,迪奥清楚地知道他创造这四个儿子是了必要时在前往天堂的路上牺牲,对他来说,给予他们温情仿佛显得更残忍,所以他一视同仁。”
“迪奥在1994年失败后几乎没什么动作,我想他也许正在等待下一个时机,但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但无疑的,1994年的失败多少给他带来了一些改变,尽管从前进展不顺利时他就会变得脾气糟糕,但现在看来,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处于那种状态。”
乔纳森想起千禧年后他在马来西亚半岛附近见到迪奥,金发的吸血鬼无所事事、十分无聊,在当地人开的酒吧中拿手指驾驾地叩着吧台,当乔纳森走进去看见他露出一个惊讶表情时,迪奥拿起一个椰子在吸管上嘬了一口,显得有些不满。
“看见我让你这么惊讶吗。”
以他最新的人类身份前来参加一场学术会议的乔纳森沉默了片刻,他走进来坐下,在迪奥身边要了一杯冰柠檬水,准备看完他的研究资料。
迪奥用削下来的椰子皮扔他的脑袋。
“我在跟你说话,乔乔,你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礼仪去哪儿了?把它找回来。”
乔纳森翻过一页纸张,看了两行后猛地合起文件夹,端起杯子喝干了半杯柠檬水。他把玻璃杯放回桌面,“你在这儿干什么,迪奥。你在跟踪我吗?”
“我用不着跟踪你。”吸血鬼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只要我想知道,总有人向我透露你的行踪。”
“提醒我下次随身带根木桩,看见可疑的人就捅他们。”乔纳森干巴巴地说。
“那你就会被人类警察抓起来,现在他们可不是十九世纪苏格兰场那帮蠢货了。”
“我该为你的法律意识感到欣慰吗。”
“不用客气,我活着的时候曾经是个律师。”
(“律师?”咨询师感兴趣地询问,“这是他一次提起自己的过去吗?”
“是的,”乔纳森承认,“我很惊讶,因为我好像一直以来认为迪奥天性如此、他天生邪恶,而从没关心过他的过去。这是……不对的,我读过犯罪学和遗传心理学的书籍,在我那个年代人们对善恶的成因研究还不够深刻,马来西亚那次谈话后我追寻着他过去的线索,找到了一些称不上是证据的证据。)
2001年乔纳森走进伦敦东区的一家旅店。他从房产变迁上一路追查,找到了达利欧·布兰度这个名字,和他的入狱纪录。从苏格兰场的资料库里可以看到,达利欧年轻时常常因为酗酒、斗殴入狱,他和迪奥的母亲居住在伦敦的贫民窟中,生活条件最好时曾经盘下了一座酒馆,迪奥恐怕就在那里出生。
居住在伦敦贫民窟里的穷人整天忍受着排水沟的臭气,疟疾和贫穷在这片土地上司空见惯。迪奥的母亲打理着酒馆的生意,达利欧和人赌博喝酒,他们很快入不敷出,只好卖掉酒馆,搬进了贫民窟中租住的阁楼。
可以想象的是生活的重担压垮了那个女人,达利欧最后一次入狱纪录上,婚姻状况那栏写着“丧偶”,迪奥那会儿可能十岁,也可能没有,他必须在父亲的拳头和饥饿中过活。
在马来西亚时迪奥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他无意中透露了律师这件事,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乔纳森试图想得到更多内容,他给他们买了酒,让迪奥像只毛皮油光水滑的大猫一样趴在吧台上吃吃地笑,但他仍然没有得到更多。
他因此发觉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样了解迪奥。
金发吸血鬼谈起1994年的时候显得很轻蔑,他从鼻子里哼出声,口吻既愤怒又想装作不在乎。迪奥一口喝干了他杯子里的酒,把空酒杯推给那个调酒师。
“1994年,”他说,“94年就没有什么好事发生,科特·柯本还死了。”
“……我不知道你甚至听科特·柯本。”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乔纳森咀嚼着这句话,离开马来西亚后他开始追查迪奥的过去,这不太容易,但当你是个能够控制别人的吸血鬼时,这件事就会变得容易多了。他找到了那家酒馆,在一个世纪的产业改组和地区规划后,现在它变成了贴满明信片和各类褪色街道照片的漂亮旅店。乔纳森推门走过那里,门框上系着的风铃叮咚作响,干枯的风信子被扎成一束,用透明胶带贴在墙上。
这里已经全然找不到过去的影子了,乔纳森试图想象迪奥在这里成长,他过着怎样的日子,但那些东西都离他太远了。他触碰墙上游客留下的明信片,像隔着一层纱抚摸过去,那儿只有一种空白的形状。
“迄今为止我也没能完全知晓迪奥的过去。”乔纳森说,“但这就是全部的内容了。曾经我以为我们当中必须杀死其中一人才能存活,但现在情况变得……更复杂了。然而那一天似乎总会来临,又只是现在不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迪奥会重燃他邪恶的念头,但无论如何,我就在那里等着阻拦他。”
没人知道乔纳森几乎就像一扇挡在迪奥和天堂之间的门。当迪奥没能杀死他时,这里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天堂也永远不会回应他。就像如果没有迪奥的话乔纳森可能在十九世纪末安静地度过他的一生,他继承庄园、钻研考古,可能会在伦敦的大学里做一名讲师。
如果没有迪奥的话。
迪奥。当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乔纳森能感到头脑里有一些轻微的刺痛。
他向后靠坐在扶手椅中,茶杯中新注入的、温暖的红茶顺着口腔流入他冰冷的胃里,这感觉与他活着时完全不同。
什么都不一样了,他心想。弓箭大街上科文特花园剧院每年在伦敦的演出季推行新剧目,乔纳森在迪奥离开英国的第三年时曾经独自前往,观看过剧院历史上第一套全本的《尼伯龙根的指环》,那是1892年。接下来漫长的几百年里他不得不忍受这种孤独,有时候乔纳森路过苏豪区的“黄金广场”,千禧年之后这里不再是他读书时被三令五申应当远离的地界,那些漂亮的商业大厦和整齐的酒吧坐落在路边,向着街道敞开的玻璃门内淌出他所不了解的音乐——管弦乐不再是主流了,他能辨认出几首乔鲁诺曾经送给他的专辑里的音乐。流行歌手演唱自己的生活、人们更多地谈论自己,歌剧变成了少数人的爱好,露天演唱会和音乐节时兴起来,人们满足欲望的阈值越来越高。
有时候他痛恨迪奥对他所做的一切,但一百多年过去后,乔纳森更多地发现自己想念他。
他想念迪奥。也想念普利茅斯海边的乔斯达老宅。还想念艾莉娜。幽灵在世上行走时不该带着活人的记忆,因为记忆会失真、会造假。乔纳森·乔斯达在走进咨询师的房间时就撒下了一个谎话:他非但是在寻找痛苦中唯一好的东西,而是在记住痛苦。
他必须记得这些事,否则迪奥每一根璀璨的金发似乎都在向他娓娓诉说着屈服的好处。
乔纳森不应该这么做。
现在这故事接近尾声了。
乔纳森走到窗边,隔着厚重的遮光窗帘,他想象着地平线上太阳在那里升起来。
太阳的颜色是暖的、亮的,像他一个世纪没能得见的景色一样,永存在他活着时的记忆里。
咨询师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她的任务完成了。在二零一二年的伦敦,当她伏案醒来时只会记得这一切是个梦,她不曾写下过一百多年前吸血鬼和人类的故事。乔纳森和迪奥各自生活在地球两端,有时候他们会遇见。高大沉默的黑发男人转身离开窗边,他戴上进门时放下的帽子,重新套上保护皮肤不受阳光侵害的黑色皮质手套。乔纳森拿起桌上的纸张,他翻阅那些纪录着他和迪奥故事的文字,决定这些东西终将消失在泰晤士河里。
他趁着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时走出去,街上空空荡荡,广场上飞过一群白鸽,咖啡店还没有开始做生意。他把手插入衣袋当中,在晨曦的微光里,消失在了街道尽头的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