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年旅社昏暗的灯光里,季元启只能看见花二低头打字的侧脸。这地方信号奇差,他的平板几乎收不到信号,花二可能有什么特异功能,能靠脑电波连上互联网。季元启看着他发了一会儿呆,又看看自己仍然没有信号的平板,认命地拿过吉他随手弹起来。
他俩是半个月前在国道上认识的。
人对神秘的雪山总有种莫名的向往,佛教信徒一年又一年地走在去寺庙朝圣的路上,而这里的雪山和这里的佛寺一样出名。季元启趁着假期也要来凑这朝圣的热闹,背着吉他骑着摩托就踏上了前往国家最西方的旅途,刚收到省移动的欢迎短信,摩托没油在路边罢工了。他不想给家里打电话,仗着自己年轻,顶着大太阳就要硬撑,推着摩托走了两公里宣布艺术生不能跨界到体育,也坐在路边罢工。
不过幸好他还有吉他。季元启苦中作乐,把吉他拿出来拨动和弦要唱唱自己的倒霉人生,一阵风袭来,停在他面前。一辆冰蓝色的吉普,骚包得很,但最骚包的还得是坐在驾驶位上降下车窗的人,顶着一副有半张脸大的墨镜,头发向后抓,微低下头看向季元启。只见这位骚里骚气的司机右手食指勾住墨镜腿往下一拉,露出一双漂亮至极的眼睛,笑着跟季元启打招呼:“哟,搞行为艺术呢?”
季元启呆了一瞬,手底下弹了几个音不成旋律:“你也要去朝圣吗?能不能带我一程?”
他已经忘了当时花二怎么回答的了,总而言之,他的摩托和对方的行李挤在一起,而他本人坐进了副驾驶,自觉充当一个人形的音乐播放器,给旅途带来一点艺术气息。
花二自称自己叫花二,季元启总疑心是个假名,自己是不是上了黑车。路上的风景美得震撼人心,路过共长天一色的玻璃湖时花二终于放弃了他不知哪来的偶像包袱,跳下车对着湖泊对着远山大喊大叫,季元启也跟着嘶吼,他终于有些理解朝圣的意思了,有一片灵魂好像被山风带走,归于包容的雪山里。
花二很健谈,季元启和他能聊个通宵,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合拍的人。有很多人欣赏他的音乐,找上门想签约的经纪公司都两只手数不清,却只有萍水相逢的花二看得最清,他弹的每首曲子都找到了最合适的乐评人。他俩这样合拍,季元启反而珍惜起这段缘分起来,一些艺术家的思想作祟,他认为离别也是美好奇缘的一部分,于是并没有问花二要联系方式,花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也没有找他要,两个人一路都保持着奇妙的默契。
到了夜里,花二则很喜欢看天上的星空。他俩都不喜欢去县城住旅店,非要相信帐篷的质量野外求生,幸好花二带的帐篷足够大,好像出发时冥冥中注定了会遇见季元启。帐篷的顶端是透明的,仰躺在里面能看见头顶的星星。花二总能准确说出每颗星星叫什么,来自哪里,季元启恍惚中觉得自己在梦游仙境。花二说,在他读书的城市看不见这样漂亮的夜空,要看星星只能找熟识的老师借天文望远镜,顺便开开小灶,季元启深有感触,经典歌曲有那么多关于星空的歌词,这趟旅途走完,他也总算能写一两句。
等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这天,反倒没有那么兴奋了。佛寺很神圣,雪山很壮丽,季元启的心情却算不上好,他整个人像悬在空中,脚不着地,安全感离他远去。花二在网上订了出租当地民族服饰的店子,拉着他一起去换,季元启扎个马尾总觉得自己哪里奇怪,花二却除了白了点之外完美得就像天生就是这里的人,原本显得明艳的长相也染上了野性。
花二还是对什么都好奇,看见经幡要自拍,看见转经轮也要伸手去碰,季元启跟在他背后拿平板拙劣的照相功能都能拍出大片,可见花二实在是天生的模特。等到两人都累了,倦了,才终于随便找了家离佛寺近的青年旅社开了间房,好休息洗漱。
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花二突发奇想决定去朝圣。
他先花了三天开到蜀中,在弋老大那玩了两天,被塞了一车的补给后继续向西行,没走多久就见一个人坐在马路边,不远处躺着一架摩托,怀里抱着个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埋着头,只能看见他被风吹得张牙舞爪的头顶。花二开近了些,终于能看清对方那张清俊的脸,顶着大太阳哼着歌,很是自得其乐。
花二于是肃然起敬,哪里来的行为艺术家?艺术家有双很亮的眼睛,让他想起家里收藏的琥珀,还主动向他提出能不能同行,花二欣然同意,于是知道了艺术家叫季元启。
季元启实在是个很奇妙的人。普通人摩托没油了,不说急得满头冒汗,也得是着急寻找解决办法,他倒好,随性地接受命运的磨难,倒真像是来朝圣的。花二的判断对了,但没有完全对,季元启确实是半个艺术家,却是搞音乐的。他心里腹诽搞音乐的不去征战当地的live和酒吧,跑来吃沙子算什么事?等听过季元启的歌后又自觉恍然大悟,他们搞摇滚的什么干不出来!
他们唱着季元启的摇滚乐一路西行,路过镜子似的湖泊,路过胆大非要凑过来看看铁皮里装的什么的鹿群,路过高耸的雪山和睡在雪山怀里的云,有那么几个瞬间,花二觉得自己也成了艺术家,此行是要去追逐梦想。季元启话多,遇见花二这种话怪的却吃亏,成了两人中的逗哏,动不动没听说过,隐约还带点宣京口音。花二想问又怕冒犯到他,季元启不当回事,大咧咧道:“是学我宣京室友的。”
他时常察觉到季元启看着自己的脸出神,孔雀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人来疯犯了,要不是在开车简直想给季元启跳一段。花二知道自己长得好,从小七大姑八大姨们就爱夸他有观世音下凡之貌,是投错了男儿身,花二爱自己的脸,却不爱听这话,便总是提到长相就撇眼露出近乎冷酷的神情来。可惜他这表情唬小孩还行,阿姨们是怎么也不怕的,久而久之也没觉得自己条件反射时脸色有多差,旅途中冷下脸来,却唬住了季元启。
季元启一副心虚的样子,道:“你生什么气?小爷看你是因为你长得好呗。”
花二觉得艺术家真是莫名其妙:“我没生气啊?”
于是不能得知季元启心里的评价,觉得花二真是太难哄了。
到了夜里两人挤在一个帐篷里时,更是有太多话可以讲,好像两个人都回到了中学时代,熄了灯在宿舍和舍友有说不尽的话题。季元启思维发散,却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花二跟他讲星空,他立马能编得出旋律,越唱越兴奋,简直要效仿嫦娥奔月,通宵两天后花二终于学聪明了,季元启一兴奋他就假装兴奋,拉着季元启要跟他讲拉格朗日,讲数学分析,季元启听得两眼迷离,没两分钟就没了声音睡得正香。
花二哼哼唧唧,果然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可到了目的地,却实在嗨不起来了。旅途终于走到了终点,明明该是件开心的事,花二的理智却总在提醒他马上会迎来的分离。他很想留下什么,但清楚自己不能留下季元启。
至少留下这个。坐在青年旅社里,花二下定了决心。
花二吻过来的时候,季元启是发懵的。
什么,我们已经走到这个进度了吗?没人通知我啊!他睁大了双眼想看花二的表情,却被昏暗的光线阻碍,只能看见花二紧闭的双眼和不断颤动的睫毛。花二的睫毛很长,季元启从前不理解蝴蝶振翼,却突然明白了是什么模样。他回过神,花二温暖的唇还贴在他的唇上,滚烫的舌尖试探着想撬开他的牙齿。
季元启从没觉得自己多情过,此时却不忍心伤他的心,于是顺从地张嘴和他舌尖纠缠。他尚且还有心思胡思乱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艳遇?他又悄悄打量花二,觉得确实很艳。花二的动作很缓,却十足地不容拒绝,左手抓住他的胳膊,右手悄悄伸进了季元启的衣摆下方。他的手也是温热的,季元启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都不自在。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一个连真名都不一定知道的同性在陌生的隔音很差的小旅馆里做这种事,紧张得想当场跑出去找老板把上下两层楼都包了别泄露声音。细碎的水声在唇舌交缠间响起,季元启往后退了一步想掩饰自己硬了的事实,却一下坐在床上,嘎吱声瞬间盖过了水声。
“去卫生间?”花二轻声问。
季元启拿过自己的平板放之前保存的demo掩耳盗铃,假装正经:“行啊。”
这事怎么看都太荒唐,他们的灵魂早在星空下和彼此相融,却连对方的联系方式都不知道,而此时又要身体相融了。季元启像被拉上了一艘驶向未知地方的船,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来处也不知道归途,只好伸手去抓花二的手,试图从这片搅乱他的海获得力量和安全感。花二回应了他,以一个又一个落在耳后的吻。
他们太年轻,又幸好足够年轻,可以稍微不计后果一点。季元启全身都是花二留下的印记,花二也没好到哪去,食指上留下了个深深的牙印,开玩笑说自己要去打破伤风。季元启舀水泼他,两个人不知道怎么的又对上了视线,于是再来一次。
等真的结束,才终于从两个人挤在里面转个身都困难的卫生间出来,躺在了床上。
他们选的这间青年旅社在房间墙上开了个小小的窗,能看见不远处寡言的佛寺、黑夜里无声飘动的经幡和远方沉默的雪山。季元启累得不想动弹,瘫在床上偏头,就见花二坐在窗边低头点烟。火光在他姣好的脸上明灭,仿佛真是佛寺里的观世音落了人间,他不开口时,像沉静了满山的雪。
季元启坐起身,花二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把他的吉他递给他,又坐回了窗边。季元启却少见地没有弹他的摇滚乐,和弦响起,带着山间薄雾般的感性,轻轻地撩动花二的心脏。
他没唱完,忽然觉得不合时宜,又放下了吉他,躺回床上装睡,就像花二非要跟他讲拉格朗日时那样。季元启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花二从包里拿出了他的记录本,季元启曾见过,说是跟着一位林姓姐姐学着记录生活,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让季元启有些心烦意乱。
他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季元启不喜欢骗自己,他确实希望花二能留下些什么,比如更多的吻,比如他的真名和联系方式。但他不知道花二是想把这段旅程当作一场绮遇,还是让两条线相交,哪怕谁也不清楚以后会走到哪里去。
季元启在心里告诉自己,小爷可是搞摇滚的!我们摇滚人什么时候这么伤春悲秋了!
可惜收效甚微,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去听花二的动静,只好强迫自己真的睡着。在一片黑沉中,季元启听见极细微的撕扯声,这声音仿佛摇篮曲,让季元启跌入了深深的美满的梦里。
第二天醒来时天光正好,花二临到头还要整他,把纸片塞进他的衣领里,刺挠得季元启浑身不得劲,他虚着眼看纸条上的字,是一个名字和一串数字。
季元启猛地坐起身。花二不知道跑哪去了,季元启正要出门借手机,就听见楼下有车发动的声音。昨天来时他观察过了,只有花二那一辆车,洗漱都来不及,从房间那个小小的窗口探头喊道:“花二你等等——”
花二果然等等他,也不管扰不扰民大声回答道:“干嘛!”
季元启神采飞扬道:“带我一程呗!”
花二露出个比阳光还灿烂的笑来,继续问道:“季大少爷,你要去哪?”
季元启于是答道:“华清——”
花二正经严肃地点点头:“好啊——我看我俩很顺路嘛——我也要去南塘——”
他俩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都笑得牙不见眼,跟疯了似的。
END
彩蛋(?
“你不是说假期要去看雪山?去了吗?”青隐随口问道。
“那当然去了,我花二是谁,言出必行!”花二随口答道,“学生会喊我去给艺术学院新搬来这边校区的同志们指路,师兄我走了,记得给我留门啊!”
青隐摆摆手示意知道了,花二便出了寝室,却在走廊站定了。
青隐好奇道:“怎么了?”他起身来门口看,就看见对面空着的宿舍门口站着个气喘吁吁的棕发男生,扎着马尾一看就是搞艺术的。
棕发男生好半天才把气喘匀,笑嘻嘻地招呼花二:“同学,帮我收拾一下宿舍呗。”
“挺自来熟啊……”青隐的感叹还没说完,花二已经迎了上去,接过了对方提着的箱子。
他把头抵在棕发男生的肩窝里,语气里的笑意根本控制不住:“哟,这么急啊。”
“小爷早听说这边校区食堂好吃到校外都有人混进来吃了!”棕发男生答道,“而且这边可有商圈!你知不知道我们之前那边外面全是农田,看得人别说搞艺术了,养猪都没心情吧!”
花二又把行李箱推回他手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棕发男生继续道:“小爷我可太急了,急着见识见识这边校区的食堂,见识见识学校外面就是商圈,见识见识宣京城里的艺术展——见见你。”
青隐默默地退回了寝室里,气氛太古怪,总觉得没有他站在那里的空间。
他听见歌声从门外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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