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 17

赤苇坐在房间阳台的沙发上，膝盖上还摊着电脑。
宫侑大喇喇地从隔壁房间晃过来，伸头看着皱着眉头打字的赤苇笑。
“这跟我们也差不了多少嘛。职业运动员没假期，而职业作家全年无休，满脑子都是工作。”
赤苇顾不上回答宫侑——他有个马上要记下来的情节，不然也不至于在休假期间还带着电脑搞得像工作狂一样——以前刚刚全职的时候，赤苇还幻想过自己可以完全地分开工作和生活，后来发现不只是办不到那么简单的解释，他需要随时随地记录下自己一瞬间的灵感：因为灵感只有一瞬间，像夏日海滩上仙女棒的火花一般稍纵即逝，过了哪怕一秒就会溜走。
木兔也知道他这个马上枕上厕上不论哪里想起来就要写的毛病，推了推宫侑的后背说走我们去楼下抽烟，这里的院子很漂亮。
宫侑抽烟是赤苇意料之外的事实：他天真地以为所有运动员都像及川彻那样贯彻一个斯巴达式的生活风格——及川只要是在公共场合永远保持一个笔直的姿态，倒是岩泉坐不到五分钟就会放松下来说腰疼背也疼，得抓紧做做按摩。
“因为小岩姿势不好啦，现在又不运动。”
及川会推着岩泉的背让他直起腰来。
“我又不是你。”
“我知道——保持良好体态对你有好处嘛。”
岩泉也会听他的话乖乖把后背直起来，没过一会儿又塌下去。
趁着岩泉起身时候，及川对赤苇吐舌头说，像不像家里不听劝的大叔？说完自己也笑。
不过在重压之下，人总是要寻找到一个减压途径的。还在枭谷的年代，木兔和宫侑关系还不错——木兔一点前辈的架子都没有，差不多所有的后辈都喜欢他——那个时候赤苇对宫侑的印象是非常聪明非常自由也非常有追求的二传，他几乎笃定宫侑是会一定接着打球的；某些时候他甚至羡慕宫侑和木兔相处时的自由自在感。
但十年的时间和残酷的职业生涯足以改变一个人。赤苇从没有去过宫侑的家；即使他们现在称得上是朋友，宫侑也没有邀请过木兔和赤苇。如果说及川的官方社交账号上还能看得出他本人性格的某些活泼爱交际以及对排球的无限热情的侧面的话，那么相对而言宫侑则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嫌疑。
不能宣之于口的恋人，无处释放的情绪——所以尼古丁大概也不算一个坏选项。
赤苇在键盘上的敲敲打打告一段落，他盯着窗外出神。
河口湖的富士豪景酒店用宫侑的话说“也就一般般啦，温泉比神户的是差得远，但也算勉强可以泡一泡”。但赤苇很喜欢从房间望出去的景色：富士山近在眼前，而脚下院子里精心修剪的枫树也慢慢浸泡出了红色和茶色的基调，是在东京市内触摸不到的秋天的回音。
木兔和宫侑还真就是下去抽烟的——赤苇看见木兔单手插在裤袋里面，叼着烟不知道和宫侑在讲什么。宫侑抽烟的习惯很奇怪，他从来不肯好好抽完一支，而是在三分之一处就掐灭在烟灰缸里，又急慌慌地点燃另一支。
“打扰了。”
北信介拉开纸门，眼神落在赤苇膝头的电脑上。
“宫侑和木兔前辈在楼下抽烟。我没什么要忙的，前辈请进。”
北信介跪坐在窗台的小桌旁边，动作无比熟练地泡茶，好像是赤苇跑到他的房间来串门了一样。
他们就像认识了一段时间的朋友一样聊朋友之间该聊的话题：赤苇的工作、北信介的收成……直到北信介收敛笑容对赤苇说，侑应该是希望能跟你们成为朋友的。
赤苇点点头。
但北信介的话音刚落，他们就听见木兔和宫侑吵吵闹闹地从一侧上楼。
赤苇和木兔的房间离走廊比较近。木兔进了房间，先点了点头跟北信介打招呼。一分钟之后，宫侑伸头进来说，赤苇，把我的前辈还我呗。
“我先回去了，晚饭见。侑，不像话了。真够吵的。”
北信介嘴上这么说，但赤苇看得出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木兔把纸拉门推好，外套丢到房间里离他们最远的角落，然后把头枕在赤苇的膝盖上。

天之川

61

濑见英太在衣柜前面拿衬衫的时候，一股重量落在他的肩膀上。
“回去睡觉。”
白布贤二郎没理他，干脆从后面抱住濑见，还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
濑见叹了口气。白布请了一周的年假，但他这几天的预约都是满的——毕竟濑见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走向。
所以他转身抱着还闭着眼睛的白布说，听话，你回去睡觉好不好？早饭给你留在桌上，正好我白天上班没人打扰你，可以补个整觉。
白布还是不理他，但总算把头抬起来了，微微嘟起了嘴。
濑见也忍不住不吻他。
这哪里像个睡眠不足的人的样子，濑见含着白布的舌头的时候想。他们确实很多年没有接吻了——自从发展成负距离的关系之后就再也没有接过吻——所以难免矫枉过正，次次接吻伸舌头。
而且濑见真的不知道白布这么喜欢接吻。
所以本该回床上补觉的人现在坐在濑见身边，以一个浪费食物的状态吃早饭。濑见都不想抬头看白布，他感觉盯得太久了又有可能像刚才一样亲到一起还差点擦枪走火。
他把喝空的牛奶杯子放在桌上，然后撑着白布的大腿说，就一天。
“嗯？”
“我是说，好歹我今天的预约是一定需要完成的——明后天的我想办法挪出去然后在家陪你。好吗？”
白布没回答他，抓起濑见的手。
“你该出门了。”
但他在玄关又把胳膊环到濑见的脖子上，小声地说，要想我。
濑见使出浑身解数才控制住自己只是和白布接个吻。
他从白布的唇一路亲到喉结，直到白布发出在某些时刻才会有的呻吟之后说，乖乖在家等我，我晚上就回来了。
白布从濑见的怀里挣脱出来，象征性地整理了一下他的西装。
“快点消失。不然我就真的不准你走了。”
诊所前台的护士看见他说，濑见医生今天看起来好帅，整个人闪闪发光的，是有什么好事了吗？
濑见一边安排自己明后天的预约一边说，哪儿算得上什么好事。
——只是失而复得而已。
——而白布贤二郎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木兔把毛巾叠好放在赤苇的头上。
“好可爱哦。”
他在水里面牵着赤苇的手嘿嘿嘿地傻笑。
赤苇捏了捏他的掌心。木兔撒娇没问题，但好歹现在还有宫侑和北信介在。
北信介只露了个头出来闭着眼睛，而宫侑恨不得上半身都露在外面。
“我去透透气。”
他们才泡进来不过五分钟。
北信介转过头去，盯了一眼宫侑的背影，也跟上去。
“你们泡你们的。”
赤苇莫名地觉得气氛有些诡异。
晚饭的时候他们四个人聊得很开心；宫侑说来都来了在富士山脚下当然要吃日本料理，于是还真满满当当搞了一桌子。他不算特别能喝，但发挥了关西人的特质，是个不错的酒友。
“你脸红了。还能泡吗？”
赤苇摇摇头。
他对温泉一向不算太耐受。木兔那届高中的时候毕业旅行的目的地就是神户，而就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对赤苇来说无比重要的时刻——他都没在温泉里面多陪木兔一会儿，室内的温泉他实在是不擅长。
我先回去吹个头发，在露台上等你。他对木兔咬耳朵，而木兔点点头。

富士豪景酒店拥有360度观景的露台。现在不算旅游旺季，零零星星地没几个人，赤苇也就乐得享受难得的能够面对富士山夜景的机会。
他对夜景一向情有独钟，岩泉也坦诚地对他讲过就是看了赤苇在专栏里对于东京塔夜景的描写才觉得他大概可以尝试小说的。
“东京塔这么俗气的话题你能写得特别，那么我觉得你尝试小说也没有问题。”
东京的夜色就算到了深夜也喧嚣如常——当然是与白天不同的热闹，有一种特殊的媚气。而富士山的夜色格外寂静，宏大又脆弱的轮廓扑面而来。人在山的面前不由自主地会觉得渺小，觉得自己所在乎的、所忧虑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但只要一离开它的半径，旧日的气息和魅影还是会卷土重来。
观景露台上除了他只有另外两个人，而熟悉的话音赤苇想忽略都很难。
风把宫侑的声音送到赤苇耳畔。
“我没有瞒着你，北前辈，我真的没有事。”
赤苇下意识地把自己藏到柱子的后面。
“那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北信介把手指搭在宫侑的脖子上。
“没怎么回事。”
“但你以前不会这样。”
北信介的音量加大了一些——赤苇从来没听过他用这种颤抖的语调讲话。
他说，侑，你以前不会开窗户睡觉，也不会泡三分钟温泉就跑出来还喘不过气。所以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赤苇现在只能默默希望自己和木兔的心灵感应好用，木兔不要太早上来露台。
“我的体检结果可以拿给你看——我每年都拿给你看的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我也相信你不会有问题，你的身体健康你自己当然会注意。”
“但什么时候，你连不舒服都不会跟我讲了？”
“我没有办法就这么不闻不问地回神户——如果你还是这个样子，侑，我们是没有办法再继续的。”
宫侑像是低着头，对自己说了一句话，但赤苇没有听清——北信介也没听清。
“那你就不要走了啊！”
然后他几乎是用在球场上的气势飚出了这句话。
“我是会心脏不舒服，我也看过医生，但这个问题连医生都没办法，我可能就是要和这种不舒服相处下去——我是运动员，前辈，我是运动员，这种事我避免不了——你去问问及川，你听听他怎么说，他身上的伤和小病小痛比起我来只有多不会少……”
“我不跟你说，是因为真的不需要你额外担心——我不要你在意我没说什么，而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才是我需要你在意的事情。我需要你陪我，我不需要你担心我，你听明白了吗前辈？”
宫侑的嗓音里几乎带着哭腔。
他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瞒着你，前辈。而且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这么说对我不公平。
北信介转身就走，而宫侑拉住了他的手腕。
“每次吵架你都这样，你都只会转身就走。所以我们没有一件事情说得开，我们永远是鬼打墙一样——我舍不得你，但我们没有办法解决哪怕一个问题……”
“侑。”
“你说完了吗？你现在可以听我讲话了吗？”
“你说我对你不公平。但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分手之后我给你打电话的那次——就是你摔手机的那次，你对我说什么了吗？”
宫侑的身影绷成一张弓弦一般僵直。
“我不是有意要那么说的前辈——”
而北信介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说我从没有爱过你。”
“宫侑，难道这样你对我就公平了吗？”
宫侑触电一般地扔下北信介的手腕。
北信介深重地叹气。
赤苇听到他说，这就是我转身就走的原因，我们总要有一个人冷静一下。
“不然我们何必——你何必非要听我说出伤你的话呢。”
宫侑仍然站在原地，仿佛一尊在夜色中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