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灵纪元 200 年伊始，日光灿烂，冰雪消融。
  
这是公元两千一百一十八年核战争的第十八年后，也是一场毁灭之战的两百二十二年后。 ①

自核辐射中幸存的人们在废土上建立起一座座脆弱的孤岛城堡，旧文明的废墟上树立新的制度。战争的回响还未消散，人类的生活却仍要继续运转。

人们反思战争，以为十字架已经不再是世界的中心，也不应当纪念受难之人的降生。然而战争落幕之日作为新纪元的开始，又容易勾起人对往事的伤痛。经过焦急而漫长的讨论，人们最终确定了新纪元的名称：图灵纪元。

既是为了纪念 20 世纪提出概念的图灵机，也是为了纪念他在反对无人道的战争中作出的贡献。

…………

“海底深处那道遗迹的门终于打开了，虽然光线昏暗，他还是看清了里面那个美妙的世界——那里就是黄金之国，乌有之乡，也是他一生所求之地……”

手指在红外键盘上飞舞，终于落下了“全书完”的句号。季薇精疲力竭地躺下，看着电子屏上发送成功的提示。

智能管家按照预设程序给她送上一杯红茶，季薇小口啜饮的同时，个人终端上弹出编辑看火人发给她的消息。

“很有意思的结尾。我已经联系出版商了，你有什么想法么？”

季薇，图灵纪元新城邦乌托邦的二等公民，同时也是畅销幻想小说作家“长歌赋采薇”。她刚刚写完的就是她的新作品《寻找新世界》。

季薇将想法告诉看火人，对方表示希望两人能见一面，顺便谈谈其他一些新书的问题。季薇欣然同意，时间就定在今天下午，地点在她家附近的咖啡馆。

时间在季薇的一场午觉后流失，她稍稍梳洗便赶到咖啡馆。在约定的时刻，看火人不差一分一秒的赶到，精准如乌托邦中心的世纪钟。他一向准时到可怕，配合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很难让季薇不怀疑他是仿生人。当然，季薇不会失礼地问出“你是仿生人吗？”这样的问题。她礼貌地询问对方要喝什么后说，“你约我见面，是我的想法有问题么？”

“事实上，我觉得很好。”看火人微笑着说，“但恐怕审查员会提出异议。”
  
审查员是图灵纪元实行的众多新制度之一，类似于公元时代的出版审核，但要更为严苛。条例诸如不能使用一系列带有国家主义、沙文主义、法西斯主义等一系列 ism 词组③（这一名单列出来恐怕和季薇等高），禁止出版除英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俄语、中文以外语言的书籍（法语作为“封建的语言”惨遭禁止。人们本来还打算禁止“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语言”英语，但由于英语使用人数过多只好作罢。值得一提的是，加入俄语的原因恰好与禁止英语的原因相反。）出现的一切数字要避免2118、1914等敏感年份……零零总总，都可以在《乌托邦书籍审查法》中查到。

不过季薇是一向不关注《乌托邦书籍审查法》的——她往往会让看火人代为检查——此刻她第一个想法就是难道审查法又添加的修正案了？

看火人是她的老朋友，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他带着几分无奈地摇头，“审查法没有修改。但你没发现你提出的新书写作思路上的问题吗？”

“有问题吗？不就是一个在桃花源里长大的小孩出去见识种种喜怒哀乐的故事吗？虽然和才写完的《寻找新世界》有一定相似度，但我敢保证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问题就出在这个桃花源上。我知道，这源自公元时代古中国的一位诗人陶渊明的作品。但在欧洲中心主义、白人至上主义等观念的影响下，非中文语系的读者很难理解这个概念。而且它和乌托邦的概念非常相似，对吧？审查员很容易给你‘缺少世界性命运共同体意识，带有地缘政治、民族主义的影射’的评价。”

“DWEM④ are great books of literature.”季薇略带愤懑地笑着，“好吧，我会改的。不用陶渊明，那就莎士比亚咯。审查员不会再说我是封建君主吹捧者吧？⑤”

“听你的语气可不像。”看火人从来不拐弯抹角。机器侍者送上他要的咖啡后，看火人将它摆在一边，眼带笑意地说，“但我相信你会尽力。然后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他今天表情丰富多了。季薇在心里想。“但我这本新作品的完成恐怕需要很长时间。我的居住时限快到期了。”

由于核辐射的存在，城邦的人口容量十分有限。因此几乎每一位注册公民在城邦内的居住时限结束后，必须要离开城邦，直到下一次居住时限开始。作为二等公民，季薇等待下一次居住时限的周期起码在五个月以上。

“需要我帮你联系仿生人安保公司么？”

城邦之外的旧世界遍布危险。除了辐射和变异的生物外，游荡在城邦外的人才是最危险的。他们中有无法成为公民的流浪者，也有为了酬劳可以不择手段的新纪元赏金猎人“潜行者”⑥……这些都是不小的威胁，因此雇佣一个无痛觉神经且体质优异的仿生人保卫是很多人的选择。

但季薇摇了摇头，“我有一套外骨骼，能够应付。”

“是金向阳的作品？”

“是的，遗作。”季薇轻轻点头。

“那么，祝你能顺利回到新世界。”看火人用了句时下常用的祝词，“返回后请务必发消息给我的个人终端。”

看火人离开了。季薇独自倚靠在软椅上，一边看着座位边的全息模拟屏风，一边喝着咖啡。虚拟的行人在虚假的玻璃外行色匆匆，倒像一群公元 2118 年前的幽灵，而咖啡馆中舒缓的古典乐更衬出遥远的时光。

季薇关掉全息模拟，注视着光怪陆离的真实世界。乌托邦的新法正被无人机带向各方，霓虹灯光中飘扬着新纪元的标语，根源公司的广告在广场的屏幕上闪烁，微弱人声淹没于人群的喧嚣。一句话突然窜入她的脑海：“欢迎来到现实的荒漠。”⑦

季薇不是尼奥，自然也没去思考缸中之脑的问题。她打开个人终端的联系人列表，找到名为萝丝的人，向她发送通话申请。

萝丝同样是名作家，擅长西方奇幻类（或许现在该换个更具世界性的称呼）的写作。她在战前曾经参军，因此对战争情节具有独到的描写。季薇是在一次笔会上认识她的，和萝丝的交流极大补足了她在战争方面处理的短板。据她所知，萝丝的居住期限也到期了，此时应该正在废土中。

一段时间后，萝丝接通。经过一段失真的杂音后，另一端的声音终于清晰地传来：“采薇？你找我什么事？”

“我的居住期限到了，你知道什么避难所的位置吗？”

“我把坐标发给你了。我还要去搜集物资，回见。”

季薇稍微松下一口气后，付清自己那杯咖啡的钱（虽然看火人的咖啡丝毫未动，但他自己已经付清了）就回家。眼看夜色渐深，季薇自己炒菜，就着晚间新闻下饭。米粒伴随着仿生人播音员平板的电子合成音入喉，乌托邦中再大的波澜此刻也只是平铺直叙。

“闪蝶帮与人民保卫司再次在莫斯科区爆发冲突，黑斯廷斯警督声称会加大在东部区域的打击力度，以保障公民的人身安全……”

“根源公司开发的二号智能生活模组日前已全面投入使用。汪敬则市长宣布将加深与梅塞维尔先生的合作……”

季薇调到娱乐频道，上面播放的恰好是萝丝作品改编电视剧的试映集。金发灰瞳的法师正行走在重重尖啸着的鬼魂之间，忽然间看到一对遮天蔽日的庞大黑色羽翼。⑧

她看完后去收拾行李，等其他都收好后，季薇打开地下室的大门。

那里有无尽的书堆、钉在墙上的图纸、架子上的老式光学相机、几个小小的金属盒……季薇踩过灰尘，走到地下室的角落。那里陈放着一具类似机械骨骼的小型装甲，深灰的色泽被年岁覆盖到深黑，胸口上银镂的紫罗兰花纹却仍有明月般的清辉。季薇的手指拂去它胸口上的尘埃，但紫罗兰花纹中心，一个小小的“薇”字里的灰尘则难以清除。

无光的室内，她突然埋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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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毁灭之战指一战（1914－1918）
②：图灵曾经参与德军密码的破译工作
③：在英语中ism为xxx主义的词根
④：Dead White European Man的缩写，季薇这句话直译为“死去的欧洲白人男性的作品是文学经典”。DWEM是文学批评中西方经典论的一种论调。
⑤：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有为都铎王朝（他生活在都铎王朝最后一位君主伊丽莎白一世的年代）作辩护的成分。
⑥：出自俄罗斯科幻电影《潜行者（Stalker）》
⑦：出自《黑客帝国》，下文尼奥为黑客帝国男主的名字。
⑧：此处对萝丝作品的描写实际上来源于本人的另一个西幻O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