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的夜晚，他们在炉火旁谈到秘密与记忆。

起因是阿尔伯特的一个梦。“我梦见自己站上威森加摩的被告席，”伯爵让自己一半的面孔陷入阴影，火光仅照亮了一只翠绿幽深的眼眸，“法庭是一间阶梯状的黑色大厅，就像油画里的解剖教室，或者漏斗状的地狱，而罪犯的椅子就在地狱的中心、一切目光集中之处。威森加摩的成员们身穿红袍坐在高处，当他们轮流审问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具被观摩内脏的新鲜尸体。”

年轻的变形术教授略微皱起眉头，而他的兄长只是微笑着继续叙述：

“我们对魔法部一切的手段都太过熟悉了，威尔。审问，摄魂怪，茶水里的吐真剂，摄神取念，我的同僚们喜欢这些标准化的流程，这些足够他们写出一份合格的报告，再截取有利的细节刊登在《预言家日报》上，‘魔法部的傲罗们，又一次胜利’。”

“他们用同样的手段对待你了吗，哥哥？”

“审讯千篇一律，吐真剂喝起来与清水无异，摄魂怪的气息冰冷腐朽，让人发疯，至于摄神取念，”阿尔伯特梦呓似地轻笑，“我从来没有让谁进入过自己的思维，我的大脑恐怕还无法模拟这种感觉。”

威廉合上书本，茶壶在他的目光中悬浮起来，替长兄手心的空杯续上热红茶。“你恐惧他们得到你的秘密，你的记忆。”他轻声回应，语调柔和，如同在课堂上解释一句拗口的高级咒语：“即使在梦中，你的精神依旧不愿向任何人开放。”

“因为这是我们的秘密，威尔。没有人有资格得到它。”

当阿尔伯特·莫里亚蒂吐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显得尤为笃定和傲慢，甚至从瞳孔里满溢出一丝狂热。他的弟弟走到他的身边坐下，他们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享受红茶和奶油甜点，浆洗硬挺的领子已经松开，珠宝领针放在一边，膝盖上覆盖柔软的羊毛毯子，他们谈论梦和秘密，手指交叉在一起，是如此亲昵、温馨而无辜。“不必担心，”威廉说道，“你的大脑封闭术已经足够强大，倘若有人将魔杖对准你，也只会看到高墙循环往复、小径分叉的玫瑰园。”

“一座迷宫？”

“一座只属于你的迷宫。”

伯爵笑了起来：“我得到了霍格沃茨最年轻教授的夸赞，真是受宠若惊。但谁又知道呢？没有验证过的结果终究是假想。”

“事实上，如果可以，”阿尔伯特停顿了一下，手指缓缓摩挲着茶杯的边缘，语气却显得轻描淡写，“我更希望由你来验证这一点。”

威廉闻言抬起眼睛，他无声地注视着自己的长兄，直到火光顺着卷曲的睫毛流淌到猩红的虹膜上，要一直燃烧到深黑的瞳孔里去。变形术教授弯起眼角微笑，他看起来温柔又漂亮，是最受学生们欢迎的老师，一株无害的复活节百合……有谁能不爱他呢？于是总有人忽略这一点：他同时聪颖得过分，有近乎刀一样的锋利，以及狩猎者的耐心与优雅。

“哥哥，”他说，“你总是能提出让我无法拒绝的委托。”

他靠近他的兄长，伸出手，兄长下颌的骨骼硌着他的掌心，他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火焰，看到自己放大的倒影浸泡在光和暗之中。一个合格的摄神取念者应该明白如何在精神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撬开思维的铠甲：目光接触或是刺激情绪波动。当他们对视的时候，阿尔伯特只是平静地望着他，虹膜翠绿，瞳孔微微扩大，像一个深渊在完全地展露、敞开自己。

没有人忍心拒绝这样的邀请。莫里亚蒂教授低下头，让自己沉入思维幽暗的湖水。

“摄神取念。”

……他跟随阿尔伯特·莫里亚蒂走过法律执行司黑色的走廊，一只猫头鹰掠过他们的长袍袖口。长官，傲罗们抱着羊皮纸急促地汇报，我们已经向康沃尔郡增派人手……它的破坏范围比我们预计的更大……请您过目这份文件……阿尔伯特用羽毛笔签上名字，随手将夹在文件中的通缉令折起。他们来到神秘事务司巨大的水箱之前，墨绿的液体中一颗又一颗大脑像乳白的水母，它们漂浮、游弋，伸出透明的神经触手试图缠住访客，阿尔伯特注视着它们，绿眼睛被荧光和阴影侵蚀。接下来，威廉走进审判室，在一个空位上坐下，而他的哥哥坐在他身边，在威森加摩成员的审问中漫不经心地折着纸……一个蓬头垢面的巫师在被告席上惨叫，颠三倒四地哭泣，摄魂怪每靠近一点他的尖叫都更高一些，阿尔伯特在尖利的噪音里皱了一下眉，威廉看到他的手心躺着一只通缉令折成的纸鹤。

纸鹤在他们的目光里变成一团光焰与焦黑灰烬。

这些是迷宫的高墙外围，威廉在心里赞许地微笑，一个熟练的大脑封闭术运用者愿意展现的部分。于是玫瑰园的闯入者继续向迷宫深处走去，一个金发男孩坐在桌子上，纤细的小腿因为碰不到地面而轻轻摇晃，男孩抬起头，对着他的哥哥和成年的自己露出微笑。他站在霍格沃茨的连廊之下，看到十三岁的阿尔伯特扶着廊柱剧烈地咳嗽干呕，他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袍角泥泞，棕发贴着苍白的皮肤，而斯莱特林的围巾像一条死蛇缠住他的脖子……少年从袍子里掏出一柄小刀，银亮刀面反射出一对绝望的眼睛，刀刃变成鲜红，他断断续续地笑起来，将小刀对准自己的喉咙。

威廉的手心变得潮湿，冷汗从阿尔伯特的额角流下。他越往深处走去，他的兄长就在怀里颤抖得越厉害。不要继续了。阿尔伯特小声喃喃，他的瞳孔放大，脸色惨白，如同遭遇一场热病。别再看了。

但摄神取念者没有停下脚步。玫瑰盛放又凋谢，高墙曲折又往复循环，他走向迷宫的核心，迷宫的核心是一片火海，火海中一座濒临倒塌的大宅像一具焦黑的骷髅。

出去。阿尔伯特的手指在他的手腕上无意识地收紧，呼吸急促，手心汗湿而冰冷。别再进去，太深了……不要再进去。

他反握住兄长的手指，安抚似的凑在对方耳边，金发扫过薄薄的皮肤。“嘘……没有关系，阿尔伯特哥哥，”威廉柔声耳语，“是我。”

“是你选择了我。”莫里亚蒂们额头相抵，他听见对方胸腔里的心脏在怦怦跳动，像骨头笼子里一只惊慌失措的鸟。

“你向我发过誓：你的一切都属于我。”

“对吗？哥哥。”

阿尔伯特·詹姆斯·莫里亚蒂发出一声崩溃的喘息。他不再挣扎，不再拒绝，于是威廉穿过火焰，仿佛摩西分开红海。

他踩过灰烬和燃烧的木梁，焚烧到干枯的皮肉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音。一个血肉模糊的男孩在魔咒下尖叫，一个女巫在长子面前挣扎，无形的绞索几乎勒断她纤细的脖子。路易斯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扑到他们的怀中，厉火烧灼他细嫩的脸颊，可他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威廉看到三个男孩拥抱在一起，十四岁的阿尔伯特高举魔杖，一只银色的渡鸦展开宽大的翅膀——守护神朝他飞来，像多年前一样为他引路。

道路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的门。

威廉推开房门，走进兄长的卧室。玻璃窥镜没有发亮旋转，床幔也没有放下，他清楚地看到他的哥哥躺在床上，头发散乱垂在额前，碧绿的眼睛被发丝切割得支离破碎。阿尔伯特看起来很漂亮又很脆弱，领口松开，脖颈后仰，露出的皮肤被贪婪的情欲笼罩，滑过亮晶晶的汗珠。他的嘴唇潮红湿润，漏出的叹息模糊、断断续续，足趾动情地蜷缩，起伏颤抖的身体会在床单上留下凌乱的痕迹。威廉放轻脚步，走近一些，看到他的怀里紧搂着一件衬衫，他将鼻尖埋进柔软的织物，袖口上尚未拆下的宝石袖扣像一滴艳丽的、滚烫的血。

威尔。他听到兄长在自慰的潮热中呼唤自己的名字，发颤的尾音听起来像在哭泣。

他得到了答案。



“抱歉，哥哥，”阿尔伯特逐渐可以听到弟弟的声音，“感觉还好吗？”

事实上，他并不算好。尽管对方的翻阅和抽离都做得相当温柔，他依旧近乎虚脱，身体在不可控制地小幅度痉挛。而额角的血管也突突直跳，他头痛得仿佛有一群爱尔兰矮妖精在颅骨里狂欢，外加一只匈牙利树蜂四处喷火、尽情狩猎——可这些和强烈的羞耻和愧疚比起来又算什么呢？他在茫然和混乱中产生了一种错觉：只要立刻幻影移形，回到部里申请外派，随便什么地方，巴黎，柏林，美国魔法国会……或者遗忘咒……

但他试图摸索魔杖的手被摁住了。

威廉俯身望着他，神情如此关切，就像任何一个敬爱兄长的称职弟弟——可他就被这双红眼睛牢牢钉在原地，无处可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境：他站在法庭的中心，站在被告席上，被四面八方的目光剖开一层层伪装、袒露出赤裸的精神，于是那些阴暗的秘密就像一颗被剖出体腔的心脏……威廉就是一个人的威森加摩，是审判长，也是陪审团，他宣布何种的罪名，他就要承受何种的惩罚。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苦笑着摇头：“看来验证的结果很糟糕。”

“你已经是一个优秀的大脑封闭术师，”教授谦逊地回答，听起来无辜得有些可恨，“我有时候都不能完全确定哪些是你主动让我看到的记忆……我没有在小径分叉的玫瑰园迷路，没有被你的迷宫拒绝，只是因为哥哥你总是无条件地信任我，将一切都交给了我。”

“所以我看到了你，”威廉笃定地握住他的手指，“是你让我看到了你。”

“我只让你看到了狼狈和不堪。”

“恰恰相反，”他凑得更近，手指捧住兄长的后脑，金发和阴影一同垂落下来，“我认为这很美。”现在他们额头相抵，显得如此亲密……太近了，阿尔伯特看到他的瞳孔被某种隐秘的欲望悄无声息地点燃，红色像血潮和连绵的火焰，红色像某种充满毁灭性的情欲将人自上而下地淹没，让自己从骨头里生出战栗和狂喜。他听到他在耳语：因为你的秘密就是我们的秘密。

威廉·莫里亚蒂低下头亲吻他的兄长。在这二人的法庭之上，他宣布了他们共同的罪名：

“我也爱你，哥哥。”

END

标题来自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

迷宫的意象同样来自这篇小说，同时也受喵太太《空幻之物》中亚眠教堂迷宫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