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乍起，枯叶漫天，骤雨未歇，此时的神里家一如窗外的景象，飘摇又动荡。神里家家主与主母的相继离去，让尚且年幼的神里绫人不得不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社奉行。

  “家主大人，该用餐了。”

  神里绫人停下了手中的笔，转头看向了管家端上来的清粥小菜。翠色的菜叶点缀在奶白奶白的米汤上，带着阵阵香气，不用尝便能想象到它的美味。

  至少对旁人来说是这样的。

  可明明是诱人的香气，在神里绫人的鼻尖却成了强烈的刺激，在无味的空气中突兀得厉害，一股一股地往脑门里钻，熏得神里绫人头晕目眩，直犯恶心。

  好像父母的离去，连同神里绫人的食欲也一起带走了。

  “暂且放在一边吧，社奉行如今局势动荡，还是处理公务要紧。”神里绫人皱起眉头，重新执笔。

  “家主大人，您又说这样的话。自从那一日起，您可就再没进过食了。”语气是难得的生硬。

  显然管家在意这件事已经很久了，多日的担忧终于在此刻爆发。把饭轻轻放在桌上，管家快步贴近神里绫人，焦急地问道：“家主大人，您是哪里不舒服吗？”

  在熟悉的人面前，再高明的谎言也终会被拆穿，更何况神里绫人的行为本就过分异常。自知瞒不过，神里绫人叹了口气，说道：“许是厌食了。”

  眼看着管家又要说些什么，神里绫人低声制止了他：“神里家危机四伏，身边之人未必可信，还请不要声张。”

  望着家主大人那张苍白却又稚气未脱的脸，管家噤了声，嘴唇翕动。是了，如今神里家的形势早已不同往日，无论家主大人出了何种状况，他都不该表现在脸上。

  压下了满腔的情绪，管家也轻声问道：“神里家再经不起波折了，您的安危如今可是头等大事。出了这样的事，只凭我一人恐怕难以分忧，您的伙食平日都是托马在负责，家主大人，您看托马可知情吗？”

  “托马……”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神里绫人的心中便会涌起无数复杂的情绪。就像无数丝线缠绕在心头，本就让他透不过气来，却偏偏有人这里拽一下，那里扯一下。

  神里绫人低下了头，让人看不见他的神色：“托马先不要告知了。”

  听到神里绫人的拒绝，管家大感苦恼，连忙思索失去了托马的助力，还能如何让家主大人恢复食欲，就听到神里绫人继续说道：“绫华那边也先不要告知，不能让她担心了。”

  管家连忙应声，只是那张老脸更皱了，都快看不清眼睛鼻子了。看见管家痛苦的模样，神里绫人难得感到有趣，久违地扬起了嘴角。

  “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既然要挑起家父身上的重担，不吃饭终究还是不行的，一向聪慧的神里绫人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看着明知会引起自己反胃的食物，神里绫人也只敢在四下无人的房间里继续尝试进食。

  这份粥是托马做的，身为神里家的家政官，托马自是要负责家主大人的饮食与起居。

  托马的手艺神里绫人一向是清楚的，只是现在的他心中装了太多的苦楚，背负的沉重几乎要将他压垮，自从父母去世后，神里绫人便再也无法接纳来自托马的美味。

  粥送入口中，软烂的口感，一抿就化，神里绫人却无端联想到了腐烂的、即将化成泥巴的生物碎尸。破碎的米粒在嘴里翻滚着，那溃烂的口感就越发放大，连同那稻米的香气都裹上了一层腐朽的气息。

  “呕……”

  食物来到嗓子眼便再也无法下咽，身体在拼命拒绝食物的进入，强烈的抵触让神里绫人开始犯呕。他的身体开始颤抖，眼尾发红，沁出了眼泪。

  果然还是不行么……神里绫人苦笑一声，放下了勺子。他环顾四周，看着摆满公文的房间，却只觉得这里苦闷，让他想要逃离，出去走走。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一打开门，风便携着雨水，扑在他的脸上，扑灭了他原本浑浑噩噩的状态，让他难得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神里绫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沿着长长的走廊，直至他看见了托马的身影。

  少年金色的头发在沉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的耀眼，充满活力的模样与这半死不活的神里屋敷格格不入。

  可托马本就不属于稻妻，他是来自蒙德的异乡人。神里绫人心情沉了沉，安静地看着远处的少年。看着少年在凉亭下置上火盆，烤着手中的串串。

  亭外的风雨仿佛与他无关，托马的眼里只有他所在意的事物。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的脆弱，这是从前的神里绫人不曾思考过的。世代效忠神里家的从属们，竟然可以这样轻易地割舍掉他们定下的契约。明明血缘深厚的亲人，却能像无情的水自西向东流去，让他怎么也挽不回。

  他究竟还可以留住谁呢？偌大的神里家，似乎皆是可用之人，可谁能保证他们的关系可以如将军大人所追求的那样，一直永恒？

  在这场动荡之下，留下来的人好像只有管家一人，这是家父家母精挑细选下，才选出那样历久弥坚的真心。

  作为现任的神里家主主，他是这样的稚嫩，这样的他，真的可以为家族带来新鲜的血液，带来新的一批忠心耿耿之辈吗？

  托马……

  若是提起忠心，托马像是可以算上一位，可神里绫人却怎么也不敢将他列入其中。

  他身处泥潭，不敢轻易玷污那抹阳光。美好的少年，他是属于蒙德的风，也许下一秒，他就会奔向他的自由。

  风穿过神里绫人的衣袖，神里绫人只觉得周身空荡荡的，一如他现在的处境，孤立无援。

  “家主大人！”远处的托马发现了神里绫人的存在，兴奋地举着手上的串串向他挥手。

  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神里绫人慢慢走到亭子下，和托马坐在了那盆火边上。

  “怎么烤起了肉串？”神里绫人笑着问道。

  “唔……可能是怀念蒙德了吧，就想着做些野菇鸡肉串吃。”托马一边答着，手上的动作没停过。

  神里绫人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长睫垂落，阴影盖住紫色的眼瞳：“我和你一起烤吧，这般新奇的体验是我从未有过的。”

  没有发现神里绫人的异常，托马只对家主大人想要尝试新事物而感到雀跃，给神里绫人手上塞了好几个串串。

  “那家主大人要一起吃吗？”托马接着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神里绫人微微一顿，才笑着说道：“先看看我能烤成什么样吧。”

  “哈哈哈，家主大人要是烤失败了，我就把我的串串给你呀。”

  金发少年爽朗地笑道，但很快，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脸担忧地问起：“说起来，家主大人你前阵子的胃口不好，我做的饭菜你都没怎么动过，我想可能是家里出了事，荤腥的食物让你吃不下，就琢磨了碗粥出来。”

  “那粥可合你胃口？”

  粥……神里绫人心头一跳，不堪的回忆涌了上来。

  他转头看向托马，对方玻璃珠般的眸子透亮极了，直直地注视着他，好像想用眼里这星星点点的光芒，驱散他所有的阴霾。

  “嗯，很美味。”

  神里绫人镇定地回望托马，强装自己的坦然。托马本不必掺和这趟浑水，这些事无需让托马知情，就像托马也不必知道，此时串串发出香味对神里绫人来说，也是一种变相的折磨。

  “呼……那就好。”托马没能从神里绫人脸上看出什么异样，大大松了口气，语气又重新兴奋起来，拉着神里绫人说起他小时候在蒙德的趣事。

  “托马……”神里绫人略微犹豫，还是开口了。

  “嗯？怎么了？”托马一脸无知无觉。

  “如今局势动荡，神里家的未来并不明朗，往后的纷争只会越来越多。这些你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想卷入麻烦，此时是你离开的最好时机……”

  “家主大人……”托马的呼唤打断了神里绫人一股脑的分析。

  “家主大人。”

  托马忍不住抬手抚向神里绫人的眼尾，摩挲着那片异色：“你的眼睛红了。”

  神里绫人愣住了，他一向懂得克制情绪，不曾想有一天他泛红的眼眶撕碎了他所有的伪装。

  “我信奉忠义，自会将忠义贯彻到底。在我看来我没有任何离开的理由，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为你尽一份绵薄之力。”

  “一直……会是多久呢？”神里绫人喉间轻颤，艰难地问出了口。

  “多久……”托马难得一脸正色，看向亭外，抬头望着稻妻乌云密布的天空，“虽然我无法理解将军大人所设想的永恒国度是什么样的，但对我来说，一直就会就是永远，即使我的肉身不再，灵魂泯灭。”

  “家主大人，不要再难过了。让你为我的去留而忧思，实在令我汗颜。你该自信一点，家主大人，你对我真的很重要。”

  许是来稻妻的时间还不够长，托马还未能学会稻妻人的委婉含蓄，讲的话总是那样热烈又直白，像一头小狮子，莽莽撞撞地撞进神里绫人的心里。

  对托马来说，神里绫人又何尝不是他生命里的光呢？

  在他漂到稻妻的海岸上，是神里绫人对他伸出了援手，领着他走出了茫然的困境。也是神里绫人时至今日，还在不遗余力地寻找他那身在稻妻，却杳无音讯的父亲。是神里绫人手把手地带他融入稻妻，教他稻妻的风俗、礼仪。

  可以说，是神里绫人，塑造了属于稻妻的托马，是神里绫人让托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身体里那另一半的稻妻血统。

  神里绫人注定在托马的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托马毕竟算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怎么会感觉不到家主大人这些天的状态不好呢？家主大人瘦了很多，独属于少年人的婴儿肥开始消退，连脸色也如白纸一般苍白，看的托马一阵心疼。

  他恨不得一把抱住家主大人，为家主大人隔绝外面的一切风雨，但就算他们关系再好，托马也明白他们一个是主一个是仆，他不能僭越。触摸那抹红色，已经是他的情难自禁了。

  他想着在这混乱之中，将这偌大的神里屋敷打理的井井有条，许是已经能帮上家主大人的大忙了。他不愿和这座屋子的人一起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这里太压抑了，如果连他也消沉起来，那谁还能成为那最后的光芒，将这里照亮些许。

  神里绫人的心被烫了一下，他仿佛看到了托马眼底炙热的火焰。面对这样的真挚，他有些束手无措，这是他和旁人打交道时从未接触过的。他不想去思考他们的关系是否真的会是永远，但这一刻他想选择相信托马。

  “什么味道？”托马鼻子嗅了嗅，寻找了气味的来源，“家主大人！你的串串糊了！”

  神里绫人低头一看，才意识到他的串串一直举在火上没动过，火焰长时间的炙烤使得那一面的鸡肉开始烧焦。

  他笨手笨脚地把串串收回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给我吧。”托马说道，“我吃就行了。”

  说完还伸手去拿神里绫人手上的串串。

  “不能吃……”神里绫人避开了托马的动作，没有人比神里绫人更能明白他手上的东西有多难吃。

  托马笑着说道：“家主大人做得第一份串串我若是没能尝到，会有些遗憾。更何况，浪费食物也有些可惜。”

  遗憾二字触动了神里绫人的心，就算明知不好吃，他也舍不得不去回应托马的心愿。手指渐渐放松，手中的串串被托马接过。就这样，神里绫人眼睁睁看着托马咬住了烧焦版的野菇鸡肉串。

  牙齿碰撞到焦面发出了嘎吱一声。托马皱着眉头细细品味，一口接着一口。

  雨还在下，雨水与地面碰撞的声响是那么的喧嚣，可在神里绫人耳中，食物咀嚼的声音竟然异常清晰，让他能清楚地感知到那些肉块蘑菇被切成碎片，像是有人在帮他出气，狠狠教训那些让他感到反胃的东西。

  因为食物烧焦带来的苦涩，让托马眉头紧皱，但落入神里绫人的眼中却可爱得紧。这也是神里绫人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还有看人为难的小爱好。

  看着对方因为自己而表情失控，好像这样自己就能成为对方情绪的主宰者。被动的托马让人着迷，他喜欢托马的服从，喜欢托马的以他为中心，喜欢托马明知眼前是悬崖，却依然为了他而纵身一跃。他想要成为托马的掌控者，他想要占有这个人。

  神里绫人丝毫没觉得这样不妥，他这一生都在为家族而活，难得有什么喜欢的事物，为什么不能放任这一点小爱好呢，更何况，能见识到他这一面的人，只会是托马。

  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愉悦感让他浑身的毛孔的舒张了，就连空气中的肉味都好闻了起来。

  也许，给托马投喂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嗯，虽然味道有些奇怪，但这样的体验也是新奇。”托马认真作出评价，随后发现神里绫人直勾勾地盯着他，略带侵略性的目光让他有些不自在，“家主大人，你是饿了吗？”

  不然为什么看他吃东西看得那么津津有味？

  饿？神里绫人听后一愣，很快就笑了起来，他确实是饿了呢。

  自以为摸懂了眼前人心思的托马，把自己烤得非常完美的野菇鸡肉串塞到了神里绫人的手里，示意他快吃。

  神里绫人笑着摇摇头，故作一脸无奈，随后在托马期盼的目光下，咬下了野菇鸡肉串。野菇与鸡肉的汁水在口中爆开，混合着鲜甜与肉香，吞咽一气呵成，畅通无阻。

  一切都如神里绫人所料，没有什么令人作呕的感觉，他的食欲全都恢复了正常。感受着久违的美味，神里绫人长睫轻颤，不免开始细细品味，想要珍惜这多日来的第一顿饭。

  神里绫人早就明白自己厌食的根源所在，优雅得体的神里家家主，断然不会在珍视之人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定当是自己有所把握，才能毫无顾忌地在托马面前吃下食物。

  未知的家族命运，人与人之间不可靠的连接，孤身一人的负重前行，所有的一切都快要压垮了他。黑暗笼罩住了神里绫人，让他看不清前进的方向，就连因咀嚼行为而逐渐糜烂的食物，也在散发着衰败的气息，像是在嘲讽他的无能，预示着他的未来。

  这一切的痛苦，在托马吞下他烤的串串的那一刻，全部按下了暂停键。托马浑身上下散发的忠诚的气息，让他发自内心的喜悦。那瞬间，他看见了他和托马紧紧交织的未来，无论他身处何种境地，总会有托马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携手共进。

  他找到了独属于他的忠诚。

  至于放托马离开，为什么要放他离开？这是托马选择，他是心甘情愿地踏入这片沼泽。而神里绫人向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主儿，他又何必要继续驱赶他生命里的这束光呢？

  前所未有的畅快感，让神里绫人扬起了眉毛，露出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很好吃，托马。”

  “而且，我也爱上了做饭的感觉。今后，你愿意品尝我做的每一道菜吗？”

  “当然愿意，这是我的荣幸，我求之不得。”

  雨渐渐小了下来，无论风再如何狂怒，雨水都恢复不成原先气势如虹的模样。

  神里绫人笑眯眯地等待着风暴的平息，他们都将有美好的未来。他也会慢慢等候，等候风和日丽的那一天，再同托马细细道来他那还不能宣之于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