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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

作者 : 柳江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西游记 孙悟空 , 杨戬

标签 戬空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戬空

582 3 2022-4-4 16:38
 
 
 
他进门后说书先生便住了口,一柄折扇如戛然而止的故事一般合拢了,于是屋里几个人回头看,果然见他跨过门槛,径自坐在了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桌上,跑堂的即刻端来一盏茶,茶盖子一掀,热腾腾的白烟游龙似的往屋顶蹿。他脸上油彩未卸,红白相间地勾勒出一张猴脸,鼻尖比眼珠子黑,明黄色的一身短打好似不沾灰,在近晚的昏蒙光线里亮得如同金子。
 
人都知道他是唱戏的,武生,专演猴戏,主要扮那齐天大圣孙悟空,原本的姓名已遗失在洪亮的戏词里,也许有人记得,但大部分人一定忘了,于是就拿齐天大圣的名讳喊他,就叫孙悟空。
 
茶馆里稀稀拉拉地响起几声“大圣”,他应了一句,慢悠悠地用茶盖将起伏的根叶压下去,沉淀在底下的深色翻涌上来,人好似能瞧见那沁鼻的茶香。
 
都看着我做什么?
 
他的笑意瓮在茶水里,波纹却一圈圈荡开。
 
说书的李先生叹了口气,说今日说到《小圣施威降大圣》了,您有何高见啊?
 
他与一般唱戏的不同,不是自小长在梨园里的,大约二十岁的年纪,也不知从何处来。按常理,这个年纪的角儿该出名的早已见报,他却是籍籍无名,也不知戏班子怎么个想法,就让他登台唱了一回,嗓子不多好,却胜在风采。只一回便在四里八乡出了名,人都道见着了活大圣,往后几场都是条条板凳坐满,他却不唱了。
 
唱戏不是他安身立命的营生,唱不唱全随心意,戏班主似乎与他有旧,由着他这样任性妄为。然而后台那些猴儿戏的行头却再没人碰了,好像他唱一回就撅了所有武生的枪,用不着比试就一败涂地。
 
他不唱戏的时候也不闲着,在城里四处逛,来得最多的地方便是这聚兴茶馆。李先生在此说书十余年,那日正说到《西游记》里须菩提赶孙悟空下山。
 
李先生压着折扇,双眉攒在一处,做出个严厉的神色来,声如洪钟地斥道,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你说出半个字来,我就知之,把你这猢狲剥皮挫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
 
此话一出,堂下四静,落针可闻,片刻后,只听角落传来一声轻笑,既是说不得,那你又是如何知晓?
 
李先生与听书的众人回头去看,他便倚在门口,一身粗布长衫,手腕上还挂着刚买的糕饼,却一股脱俗之气,如同庙里的神像。
 
什么?李先生问道。
 
他重复了一遍问题,垂眼笑笑。
 
李先生头回遇上这样的茬,怎么有人这样砸场子?他清了清嗓子,扬声说,不过都是话本,都是故事,大伙听个乐!
 
那人神秘地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又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天,说,这话可小心,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说这是故事,那你们平日里拜的神仙,庙里供的佛像,灶上的王爷,案前的财神,可都是故事?
 
李先生一梗,说那自然不是。
 
他说,那这满天神佛的轶事,又是何人告知?
 
这……李先生没了辙,说那您有什么说法?
 
他这才走进茶馆里坐下,张口便讨了店里最贵的茶,伙计瞪着眼去撬老板压箱的茶饼,收敛着给人沏了一小壶,兜了满手的银元。
 
要我说呀,得是神仙们在天上待得寂寞了,故而下凡走走。他的眼睛被隔断在茶雾之后,朦朦胧胧藏匿着些许金色,如同晨间天际的熹微日光。这要是人间都把天上神仙忘干净了,这神仙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下凡做什么呢?李先生竟不自觉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他朗声一笑,说编些故事哄哄凡人啊。编得多了自己也记不大清,流传出去便是各种版本,众说纷纭。这方寸山求学的故事啊,说不定就是老祖自个儿憋不住了,出来炫耀炫耀自个儿的宝贝徒弟呢。他说着便用下巴指指拨算盘的老板,说我瞅这老板就挺仙风道骨的。
 
胡闹。李先生心想。
 
他好似看出李先生心中所想,语气仍是平淡里带着些玩闹,说,可不是瞎说。我再问问你,为何这菩提老祖不许孙悟空提他名讳?
 
怕惹祸上身。
 
那为何收他入门?
 
……
 
西街王大娘的小孙子不知什么时候从桌下钻出来,一手搭在他腿上,咿咿呀呀地叫。这小孩惯来怕生,陌生人多瞧一眼都要给吓哭,不知何时与这外来客如此亲近,后者将孩子抱上膝头,单手拆开包裹,拈了块桂花糕递过去。
 
很难想象那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会有的眼神,他熟稔地擦去孩子嘴角的糕饼屑,眉眼半垂着,与其说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对他来说委实太早——倒不如说是对芸芸众生一视同仁的俯视。
 
他一手搂着孩子,一手轻轻阖上了茶盏,像旧私塾里老夫子念经,声调悠扬婉转,说灵台方寸,斜月三星,唯一“心”字,是以心猿不除,顽空难破,不得“悟空”。这“不可说”的师父做他心头大山,每当他惹祸行凶,总要想起来一回。老祖望他谨言慎行,藏锋守拙,方成大道——他要做一把入鞘的刀。
 
李先生又不解,可他后来不还是大闹天宫?
 
哎呀,他那副超脱年龄的稳重被这一句话打散了,不闹天宫还是孙悟空吗?
 
说到这他耍赖似的把小孩往桌上一放,打包好那开封的糕点,只说家里有人等着呢,便匆匆离去了。
 
这年头戏子有人养着不是什么罕事,尤其他这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背后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就是一方军政要员。然而一堆人猜了小半月,什么有名的角色都拎出来说了一遍,才见着他背后之人的庐山真面目。
 
只是附近中学的一名国文教师,姓杨,年纪与那位不相上下,身量却高些,不像什么大富人家出身,只一身似是而非的贵气:是在于他那身熨烫得妥帖的西服,非在于他手上显而易见的老茧。知识分子若是在握笔之外的地方有茧,不免让俗人觉得穷酸。
 
那时候他如首回登场那样,坐在这茶馆里侃天谈地,与李先生掰扯大闹天宫的诸多细节,从弼马温的官职争论到蟠桃的大小。李先生原也是个知识分子,是被新时代远远抛在身后、又被旧时代的洪流卷溺的老书生,没能赶上最后一回科举,满腹的之乎者也不能充饥,只好来说书。碰上他这么个人,也重拾起引经据典的本事来,苦读偷闲时阅读的杂书一页页出现在脑海里,正欲与他争个高下,对方却突然闭口不言了。
 
心有灵犀,他猛然回头,那杨老师就站在门口,目光穿过了堂前,径直照过来,于是一屋子人就见这大圣活像偷腥被抓似的,忙不迭跑到门口去,顿时目瞪口呆。
 
两人站在门前不知说了什么,只见他一味讨好地笑,杨老师面无表情地答,几番交锋之下他又奔回来,从桌上捎走了先前买的糕饼递过去,绳套圈在人掌心里,手指却黏住了不松开,杨老师沉默片刻还是被哄住了,又笑又摇头,从嘴形看是叫他少胡闹。
 
李先生陡然生出股告状的幼稚冲动,却见他在杨老师腰后轻推了推,打发人走了,又坐回来。彼时杨老师的身份尚不明朗,于是李先生评价道,看着很有涵养,或许留过洋。
 
他笑笑,指尖点在眼角,意指杨老师鼻梁上的眼镜,说糊弄人的,好像是戴上更凶些,省得招惹女学生。留洋更是没有的事,最远只到过上海,西服就是那里买的。
 
上海最出名的是租界,在地图上小得快被忽略的地方却像人类基因的博物馆,收集了各大洲所有的人种,到过也和留洋差不离了。
 
他谈起这些事是一种非常规的口吻,有别于以往那种游刃有余的捉弄和事不关己的平淡,这导致他身上的神秘感和违和感被削减了大半,李先生感到那些字句里流露出的气息就如同每日傍晚升起的炊烟那样稀松平常,却又无比亲切。谁也不知道这样一个胡搅蛮缠又难以捉摸的人,竟也有如此直白又透亮的部分。李先生像早年撰写八股文一样,一下就借着杨老师的东风,点破了他这道题。
 
其余人则还需等上半个月,到他第二次登台,人满为患里坐着一位杨老师,没有西服也没有眼镜,那样出挑的一个人把自己掩护在光找不到的暗处,没人注意到,包括闻讯而来的李先生。
 
半个月里李先生与他还有过两次交锋,不得不说,《西游记》已算是不走寻常路了,他更离经叛道些,却也更博看官的喜欢。
 
李先生说孙悟空入东海龙宫,又得了另三位龙王的馈赠,才凑齐一身披挂。他却说东海龙王嫌丢人,根本没告诉几个兄弟,是孙悟空自个儿见着好,往四海搜刮了一番。李先生又夸赞天宫的琼浆玉液,他道寡淡如同白水,神仙禁欲是连蟠桃都没些甜头。
 
李先生自以为快把这人摸透了,往台上一瞧,那又是另一个人了。
 
京戏妆容厚重,难辨本色,猴戏更为花哨,层层油彩里唯有一双眼睛没遭受遮盖,大大方方地摆出来。李先生就透过那两只眼睛看见一场梦,灯光变得昏暗,舞台布景也像蒙上毛玻璃,唱词好像更艰深难懂,乐声也远去,朦胧的视野里只有他是清晰的。他昂首,目光不知看向何处,唱念做打都不如戏班子里任何一个人沉淀得深,却浑然天成。这一折戏模糊了现实与虚幻,李先生后知后觉地理解那“活大圣”三字,幼时从书中读到的齐天大圣与眼前的人交织起来,在眼眶里氤氲成泪——不只是自己,还有台上的他。
 
掌声和叫好声将李先生拉回现实,台上的伶人翻了个跟斗下台,从人群边缘一路穿梭,走到后排杨老师处,问了一句:怎么样?
 
热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隐痛全落在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水一样流淌向低处杨先生的指尖,后者很自然地牵住他的手,字字诚恳:很好看。
 
他总算表现出了与年龄相符的神色,有些自满,有些局促,有些羞涩——这些复杂的心情全盖在更复杂的油彩之下,却一点没剩地让杨老师捕捉了去。
 
因为杨老师补充说,很像你。
 
那天之后李先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讲过《西游记》,好像彻底将讲故事的权利让渡出去,好不容易又想起来一回,又碰上他砸场。
 
小圣啊,小圣不错。他文不对题地回答,低头专注茶水。
 
李先生稀奇了,问,您不说?
 
他无奈地耸耸肩,这事半点不假,我没什么可说的,孙悟空嘛,就是那样输在杨戬手上。
 
李先生乘胜追击地说,我以为您要说太上老君与小圣联合下阴招。
 
他脸色登时有些古怪,不满地望过去,说,杨小圣不是那种人。
 
茶馆老板听到这发出一声闷笑,说是吧,学艺不精输给人而已。说完又闷头拨算盘。
 
他不置可否,低头发呆了片刻,起身离席了。
 
李先生后来终于知晓这“活大圣”的名头为何一直打不响,他懒于表演是一回事,更多的是他那候鸟迁徙似的习性,在一地盘踞半年便要改换住地,势头最盛即将引来媒体的时候,撂挑子就走。
 
临行前的最后一场,有许多人目睹杨老师破格进入后台,半个戏班都看见后者给他卸油彩,手法娴熟,显然不是头回干了。两人一边卸妆一边闲谈,主要是他在说,杨老师只听,偶尔答两句,像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
 
而后两人并肩走出门去,手背隔着毫厘,在脚步声中频频碰在一起,他们背后是刚刚散场的人群,头一回看戏的茶馆老板停在剧场门口,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看着月亮一点点沉下去。老板知道这不过是无数场告别里不起眼的一次,对他来说却已是第二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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