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633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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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异性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明日方舟 初雪,银灰,崖心
标签 银初 明日方舟 骨科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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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4
4
2020-12-26 21:33
- 导读
- 正文2w字已完结,银灰中心向,银初主线(骨科亲情随心证),希瓦艾什家族全员羁绊向。
!晦涩难懂预警,意识流有,失忆梗有,ooc有,文风混乱,狗血烂梗混杂,逻辑无考据无,结局或许是个大坑,请各位看官谨慎食用
(一)
门被打开,病房内消毒药水的辛厉气味扑面而来。银灰缓缓行至居于中央的白色病床旁,像是怕惊扰到病人,轻手轻脚地坐下。
病床上的女子尚在沉睡,面容因长年不曝露于阳光而有些苍白,她的睡相宁静安详,单看神色,不太能叫人联想起仍处于病痛折磨中的伤患。
银灰缓缓地执起她的手,像捧起一件易碎的珍宝,低沉的语调带上浓重的温柔。
“恩希亚,哥哥来看你了。”
没有回答。病房一片寂静。
自从银灰重新夺回政权,成为谢拉格名义上的最高长官以来,各方势力仍蠢蠢欲动。即便谢拉格保持了雪山事变后表面上的平衡安和,但汹涌的波涛仍潜于肮脏阴暗的潭底,那些背叛的刀锋化作一条阴鸷尖利的水蛇,静静地等待着狩猎时刻的来临。
最终的矛盾爆发于五年前的一个冬夜来临。守旧派趁着恩希欧迪斯大人前往圣殿时发动大规模的事变,全国各地都有兵戈战火响起,自然,最核心的反动力量聚集于银灰所在之处——
昔日的圣殿化作一片血海,杀戮与血腥染指这本应万年圣洁的领地。雪山的炮火,遍地的哀嚎,人们撕下虔诚谦和的面具,以最原始丑恶的姿态相搏。喀兰的神祇悲哀地注视着一切。那夜的雪下得格外之大,纷纷扬扬,掩埋了数不尽的尸骸残骨。
即便人们为着追求一个想要的结局发动战争,但厮杀终究是苦痛的。
银灰在事变中成功取得了胜利,彻底地消灭了反动势力。但崖心在前往营救银灰的途中遭遇埋伏,即便有讯使与角峰拼死相护,仍然被刺中要害,深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崖心在罗德岛的医疗监护室躺了整整五年。
从罗德岛回谢拉格的路上,讯使一路护送银灰。天色昏沉,银灰抬头望了望已泛起些许星辰的夜空,状似不经意地问及:
“恩雅那边……有消息了么?”
讯使轻捷的步伐有一瞬的僵硬,随即他转头,面色抱歉地对着银灰弯腰鞠下一躬:
“少爷,很遗憾……”
银灰点点头,气氛重归缄默。今夜的月光与往常并无不同,仍然淡薄地洒向过路的行人,并无真正意义上的圆满。
银灰缓缓将目光从漆黑的穹隆收回。那里没有恩雅。
——他的另一个胞妹恩雅·希瓦艾什,前任喀兰圣女,于五年前的事变之夜起,永远地消失于圣殿的阁楼,便如这天边的洒落的月光,再无人寻得她真切的痕迹。
更戏剧化的是,银灰在战胜归来的第二夜,毫无预兆地、没有任何缘由地,将有关初雪的回忆悉数忘却。在听到关于恩雅·希瓦艾什的失踪报告时,他只是淡淡地抬头一瞥,随即转头问角峰:
“恩雅……是谁?”
尽管失忆这种事听起来很像狗血俗套伦理剧才会有的情节。但它还是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银灰记得他的成长,父母的早亡、和角峰讯使的相遇、恩希亚的矿石病、雪山事变……但独独忘了有关恩雅的一切。
即便通过角峰和讯使的讲述,银灰大致了解了她与这位妹妹之间发生的戏剧化的决裂种种。但他的心中依旧涌不起丝毫波澜。像是心中某处一整块连皮带肉被尽数撕去,银灰连个模糊的影子都抓不住。他只是听得角峰在一旁分外怀念地对他说:“老爷,这是恩雅小姐小时候的照片。”
他接过相框,相片中的女子容颜清淡美丽,她乖顺地倚在少时的自己的怀中,浅浅弯起的嘴角张扬着她此刻的幸福。而还是个娃娃的恩希亚则整个窝在恩希欧迪斯的腿上,她拉着恩雅的小手,亲昵地蹭了上去。
这就是我失去的妹妹……
银灰望着早已淡褪了颜色的照片,浅浅捂上心口。那里没有一丝波澜。
风平浪静。连一滴回响都没能被激起。
他忘了一个人。忘得如此干净利落,彻彻底底。
即便银灰在那一年几乎同时失去了他唯二的两位家人。但生活依旧得过下去。谢拉格大战后百废待兴,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他这位实际执政者亲力亲为。他没有时间悲伤。崖心在度过最危险的时期后被立刻送到了罗德岛进行后续治疗。而蔓珠院随着圣殿一战的结束彻底失去与希瓦艾什家族抗衡的权力。即便谢拉格依然需要新的圣女来联结神明,安抚民众,但背后两大家族再无作祟之法,宗教徒留一具空壳。旧日的圣殿沾染了鲜血被视作不详,于是人们在稍远的地方开垦了新的圣殿,在最短的时间内遴选出了新的圣女。一切的日子似乎都恢复到了常态。银灰照旧地经营着公司,巩固着势力,日复一日地辛劳工作,然后每月定时去探望在罗德岛的崖心。而两个妹妹存在于谢拉格的痕迹被逐渐抹去,只存留些许于希瓦艾什家族残余的成员中。
“叩叩叩——”
“进来。”银灰没有抬头,他知道来人是讯使。这位雪境的使者每日都会从全球各地为他带来最新的重要消息。在汇报完所有的讯息后,他也会例行公事地报告希瓦艾什家族两位大小姐的“最新动态”。
“恩希亚小姐今天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不过生命体征一切稳定。至于恩雅小姐那边,依旧没有消息。”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少爷。”讯使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退出了房间。
即便年月变迁,在家的时候讯使还是一如既往地称银灰为少爷,这也许是一种经年累积而成的习惯,银灰忽略了讯使所谓的“在家叫老板太生疏况且少爷还没有孩子就不应该叫老爷吧这样岂不是很显老”之类的明摆着强词夺理的解释,还是摆了摆手没再反驳什么。说到底还在这个家的成员拢共只剩三人,规矩之流也不必过于一板一眼。他知道讯使不是油腔滑调的人,又或许他不过是在坚守着什么东西不让它被岁月侵蚀——对于出自信念的某些理解。
所以你不得不承认,即使光阴流转了几轮,许多人依旧是无法被改变的。又比如眼前这杯泛着淡淡香气的红茶,澄澈明亮的液体显示出泡茶人的用心。银灰望着沿杯壁升腾起的袅袅白烟,幽幽叹了口气。
“角峰,我是不是跟你说了很多次,我把红茶戒了——”
“啊,老爷,实在抱歉。”角峰推开门缝迈步走来,脸色流露出些许的失望,“我以为,您只是一时不会再喝,总有一天还是会有兴趣的……”
“角峰,”银灰打断他,眼神平静淡漠,“我已经——戒了五年了。”
角峰离开的时候眼里还是盛满了担忧之色。门即将被掩上的时候,银灰听见角峰低低地说了一句:
“偶尔还是照顾一下自己的身体吧,老爷。”
银灰摇了摇头。他找不出喝红茶和照顾身体之间丝毫的关联,正如他认为勤勉的工作是振兴家族与巩固势力的必要手段没有之一。即便有的时候真的出于某种原因加班过了火,他也会为了长远利益考量严格控制自己的身体状况以达到健康标准。所以他根本不明白角峰终日的担忧有何种意义——这样的担忧于五年前伊始,听闻银灰随口提起自己不会再喝红茶了所以把家里的茶叶都扔掉吧之类的言论时,角峰难得地打碎了两个瓷碗。之后他便终日陷于担忧恩希欧迪斯身心健康状况的泥沼。即使表面上不显露出来,诸多的行事细节依然暴露了他焦虑的内心。
银灰同他解释过许多次,自己戒掉红茶并不是出于任何精神状态上的原因,只是单纯地觉得红茶不再合他的口味而已。但角峰依旧执拗地说老爷以前红茶几十年如一日地喝,如果习惯突然戒掉是很可怕的事情,这一定昭示着银灰身心的改变,所以他依旧殷切地盼望银灰某一日还能再拾起那快要蒙了尘的红茶杯。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身体不健康,心态很糟糕?”银灰反问他。
“啊不……”角峰连忙摇了摇头,内心斟酌了半晌后终于勉为其难地开口,“只是有什么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并不是说现在不好的意思,只是,很多东西都变了……”
那是你自身不能适应我的变化。
银灰摆了摆手,自作主张地一锤定音。
(二)
这样看似平静而忙碌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某个寻常的冬夜。
那夜银灰照正常作息睡下,恍惚间听得风铃声幽幽,冷风呼啸。他怀疑自己在做梦,又靠着仅存的几分清醒意识开了灯。发现卧室的房门不知何时被打开,角落里站着一个人影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你最好解释一下你是谁。”
其实这个时候银灰本来应该痛快下杀手的。但是因为对方很明显的没有进一步的意图,这让他产生了些许好奇。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将枕下的刺刀往身后缩了缩。
“我是初雪。”女子慵懒的声线传来。银灰又走近几步,终于能看清她的容貌——大约二十上下的妙龄女子,样子倒是生得很美。只是她的脸毫无血色,简直跟外面飘着的雪一样苍白。可她似乎毫不在意,覆满斑点软毛的尾巴随意地拂去她头上沾染的新雪。她周身仍残留着雪山之巅冰冷的气息,连带着空气都湿冷起来,还带着些幽微的暗香。人如其名的女子。
她说她是初雪。
“你知不知道,初雪是我妹妹的名字。”银灰看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闯入他房间的女子,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无所谓地说,“但那不过是个代号而已。我不是你妹妹。所以我不必害怕。”
“你不是我妹妹。”银灰好笑又新奇地看着她,“那你为什么闯进我家,闯进我的房间?还用我妹妹的名字?”
“我没有闯进你的房间,也没有随便用你妹妹的名字。”女子理直气壮地说道,唇瓣因不满而微微嘟起的样子终于显得她有了几分正常喜怒哀乐的人气儿,“我就叫初雪。”
“而且,不是我硬闯进你家,而是你要我来的。”
“……请问这位素不相识的小姐,我什么时候要你来过?我怎么不记得?”银灰有些头疼。
“为了拯救恩希欧迪斯大人于五年来的水深火热之中——您是如此拜托我的。”女孩一本正经地说着狗血言情剧都不敢出现的台词,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反倒显得有些滑稽,“银灰先生,请不必惊慌。直到治愈您,让您摆脱这样浑浑噩噩的状态为止。初雪都会陪在您的身旁。”
您是不是有什么疾病,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免费为您挂一单脑神经科医生的号,那里的专家医生我熟,不用客气的……
“好心的建议”在银灰抽搐的嘴角呼之欲出。弯弯绕绕到了嘴边,他最后还是只轻飘飘说了句:
“我并没有浑浑噩噩,也没有过得不好,请您回去吧。”
银灰本以为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谁知女孩突然神情严肃地站直身子,朝着银灰深深地鞠了一躬:“作为一个职业服务者的素养,我们免费为您提供上门服务。”
“请您绝对不用客气。”
啊其实你也不用这么客气……
银灰对着缓缓起身的女孩所造成的尴尬境地甚至起了几分怜悯之心,毕竟这年头乐于助人的制杖还是不多了,在脑中飞快地构思了一番美好的辞藻刚想开口婉拒。女孩起身后却瞬间变脸,像是方才做了一件十分羞耻的事情一样,扶额抽了抽嘴角。
“真是的,为什么要设定这么羞耻的台词啊……果然还是应该先把他的脚趾冻住来得直接容易……”
银灰识相地选择了闭嘴。
当然闭嘴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惧怕。即便妹妹恩雅在成为圣女之后就再也没有留下任何的照片资料——但银灰曾在罗德岛干员的档案材料上看见过能查证到的最近时期的她的模样。眼前这个女子与她的相似度极高。就算她真的声称是自己的妹妹,银灰或许也会有几分信以为真的念头。所以他并没有选择就地把女子赶走。
——当然他也有私心。一个和妹妹如此相近的人就在眼前,即便无甚关系,正常人一定也抵不过好奇心的驱使,想要调查探究一番吧。
“我的身份资料全都保密。连名字模样也全都用的是你妹妹的。而且除了这个房间和特定地点,我哪儿都不会去的。”女孩像是看出了什么,眉头一皱,一脸不悦地开口。
“——你别想查我。”
银灰笑了笑,不置可否。
“总而言之,我就是来帮你的——”女孩摆了摆手,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向门口,她所行至的空间都留下一股清冽的幽香,“只要你不和别人透露我的存在。我将免费为您提供秘密服务,拯救您支离破碎的人生。”
“那么,银灰先生,下次见。”女孩挥了挥手,砰的一声关上门。
啊。这真是一场奇怪的梦。
银灰揉了揉泛着浓重困意的眼睛,倒头睡回了温暖的大床。
其实是一个不算糟糕的梦。银灰醒来的时候这样想道。
——如果他没有在第二天下班回家时一打开房门就看见一个女子坐在她的躺椅上,捧着他的保罗策兰诗文选优哉游哉翻阅的话。
“贵安,希瓦艾什阁下。”女子听见他开门的声音,淡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敷衍地打声招呼后,又把视线移回厚重的书页。
银灰觉得自己可能一整天都没睡清醒。
“……所以说,初雪小姐,请您不要来打扰我的工作。”
银灰望着不知何时又摆在桌对面的那杯红茶,以及探头望向红茶的女子,右眼皮狠狠地跳了跳。
在第二次见到那位自称初雪的女子开始,银灰迅速意识到一切并不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真的有一位和自己妹妹同名同姓甚至连容貌都相同的女子提议要改善他的生活。虽然银灰无数次地表示自己虽然确实看起来身世十分悲惨但其实他的状况并没有那么糟糕,他有房有车身心健康意志顽强,并不需要一位救世主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但初雪还是一味宣称银灰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骗子,并执意地频繁出现在他房间。银灰尝试着挣扎过,但当他发现初雪真的按着她所说的那样——从来只会在他房间出没时,他便默许了这种存在——尽管初雪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又整天一副无所事事没精打采的样子。更多的时候银灰觉得她并不像是来完成任务的,而是借着这个工作的由头出来偷偷懒散散心,一副敷衍了事的态度。但她出现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怪异地存了几分好奇与欢喜。至于具体理由他解释不清,其实也不是很想知道。
实际上初雪每日在他的房里也做不了什么,口头上说着是会帮他,其实就是在他工作的时候捣乱。有的时候翻翻他的文件,有的时候坐在躺椅上朝他问东问西,对于初雪大部分不太过分的要求,银灰都默默地纵容了她——这些看似无趣又麻烦的互动作为小插曲,到底还是能给枯燥的生活添上几分调味剂。但她最近几次越发地大胆,开始专挑他工作的时候为难自己。今天,还把算盘打到了红茶的头上——
“我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喝啊……”初雪皱眉看着那杯还冒着热气的红茶,一副疑惑的表情。
“不想喝还能有什么原因。”银灰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感觉自己像养了一个孩子,“不合胃口,就不喝了。”
“哦,不合你胃口啊……”初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嘴角勾勒出一个喜悦的弧度,“这样的话,我就更要让你喝了啊!”
“啪嗒。”
银灰签字的手抖了一下,恩希欧迪斯的大名显得有些扭曲。
“初雪小姐,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您一点。”银灰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太人道,但话总是说在前头的要好……”
“既然您是来帮我的,那么我建议您最好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以及如果您的工作效率不能让我满意的话,我是否有可能向您的上级领导申请把您主动解雇?”
意料之中的,初雪的脸色开始一点一点地难看起来。
“什、什么啊。在闲杂事务上浪费时间才叫偷懒……”初雪咬着嘴唇,原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容愈发地惨白,“我……我这是在跟你相处的过程中增进对你的了解,以便于日后任务更好地执行,你、你明不明白?!”
“我这是,养精蓄锐。”
初雪说着说着,突然开始理直气壮起来。
银灰恨铁不成钢地扶了扶额头,最后还是决定避免把话题带歪:
“总之,你最好想想清楚怎么帮我,如何能让我的生活品质变得更高,然后写一份简要的策划案给我。作为你的雇主,我有必要根据你的提案考虑是否予以执行。”
“什么?”初雪看着银灰一本正经的说辞,满脸都写着震惊和不可思议,“不、不行!”
“为什么?”
“计划要是被知道了,就会失去它最好的效果了!”
银灰眯起眼,狐疑地望向明显紧张得不行的初雪。空气间一时泛起焦灼感。
“可是……”银灰终于率先放弃,试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服初雪,“初雪小姐,如果您继续按照这样的方式与我相处的话,我的生活并不会过得更好。”
他说他的生活并不会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更好。
初雪怔怔地望着银灰,整个人像是死机了一样。
“原来……是这样的吗……”
银灰开口后才发觉自己的话头确实有些重了,他为难地看着初雪,试图解释什么:
“初雪小姐……”
“你不用说了。”初雪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时间也差不多快到了……”
“我告诉你吧。我之所以是这个样子来到你身旁的原因……”
“……虽然我不是恩雅·希瓦艾什,但我知道她的所有事。我之所以取这个代号,也是因为那样会更贴近您的妹妹恩雅小姐。”初雪难得变得严肃认真,眼里没有丝毫戏谑的神色,“她就像我一样,你也可以把我当成她。”
狭窄的室内,幽香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一瞬间银灰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会为你找到你的妹妹恩雅。”她望着他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会帮你唤醒恩希亚。”
一时空气中发出没有任何的声音。唯有窗外的风雪济济不休。
“你……说真的……”
银灰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起来。
初雪点点头。
“那么……”银灰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恩雅现在在哪里?她为什么不回家?”
初雪指了指桌上那杯还没凉掉的红茶。
哈?
银灰顶着一肚子的疑惑无从下手,刚想说你不要说恩雅是因为我不喝红茶了所以不回家的小心我一个真银斩送你下去环绕地球三十圈的时候,初雪小姐默默地开了口:
“——只要你喝了这杯红茶,我就回答你。”
银灰的觉得自己的右眼皮跳得更狠了。
在初雪的坚持下,放弃了说服她尝试别的条件的银灰还是为了得知妹妹的去向视死如归的饮下了一整杯茶水。
大量的液体涌入咽喉,许久未尝过的甜腻气息在血液中悸动地乱窜,他只觉得一阵肌肤颤栗,头脑发麻。泪水因强烈的刺激剧烈涌上眼眶,又沿着脸颊酸楚地滚落。
他颤抖地放下空掉的茶杯。
“太甜了。”
这茶,太甜了。
“所以说,真的不要让我喝红茶啊……”看见银灰抽抽搭搭地哭泣的样子初雪明显慌了神,仿佛下一秒就要报警叫120。银灰艰难地从纸巾堆里探出头,难得弱声弱气地抗议着命运的不公。
“我、我也不知道你会哭得这么厉害啊……”初雪有些为难地解释道。
“我、我也不知道(吸)……为什么(吸)……突然就(吸)……喝不了红茶了(吸)……一喝(吸)……就(吸)……哭……”
“要不然,您还是歇会儿吧……”初雪难得地显露出一副愧疚的神色。
银灰无言地点点头。从小到大他就没出过这样的糗,这次居然在一位女士面前哭得梨花带雨。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人设全崩塌了。
但初雪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她望向茶水杯,杯里只剩了些叶渣碎屑。她低着头,目光有些黯淡:
“真可惜啊……这样好的茶……”
一瞬间银灰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那是他一直以来都在找寻的事物。可那道光影太过模糊,银灰没能咀嚼明了,它便从指缝间轻而易举地溜走,再无痕迹。
银灰望了望初雪的背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么,初雪小姐,您现在能告诉我了吗?”银灰恢复镇定后,快速地切入了主题,“恩雅·希瓦艾什她……到底在哪儿?”
“银灰先生。”初雪没有急着回答,“我说过了,问问题的时候,您可以把我当做您的妹妹。”
诶,真是个别扭的丫头。
银灰抿了抿嘴角,他并不喜欢这样的过家家游戏。把一个人当成另一个人这种似乎是常见替身梗的恶劣行径他做不出来。
初雪像是看出了什么,连忙开口解释:“……那只不过是一种治疗手段,情景对话也有助于你记忆的恢复。”
“况且,只是在问起你妹妹的事的时候……其他时间,我们可以正常地相处。”
初雪缓缓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这只是一个……有利于双方代入的情景训练而已。”
银灰叹了口气,还是选择了服从——同时刻意忽略了这一举动背后显而易见的暗示。
“那么,恩雅。”银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肯跟哥哥回家?”
初雪的脸刷的一下冷下来,她望向银灰的眼神都在那一刻变得冰凉,同时带着几分隐隐的落寞。
“……是你不让我回家的。”
女主角似乎入戏得异常之快。快到银灰可以当场拆穿她的伪装和异常。但银灰没有精力做这些,他更多的注意力显然在这个回答上。他迅速反驳道:“我没有不让你回来。”
“你有。”初雪坚定地说。
银灰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说,我哪里有?”
“你把我留在了圣殿,是你不要我回去。”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银灰有些为难地开口,在谈论到兄妹过往的纷争时,因为记忆的缺失,他总会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现在的圣殿也有新的圣女了,你可以回来了。”
初雪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答复:“仅仅一句以前的事,就可以抹消掉过去的一切吗?”
“我知道你还在怨我。以前的事,我都听角峰说了……我们没有必要做到连面都不见的地步。”银灰叹了口气,目光直直地盯着初雪,“况且……”
“……你真的觉得,我做的事是全然错误的吗?”
初雪不说话了,她只是懊丧地垂着头,微微咬着嘴角,眼眶泛红。
“恩雅,回家吧……”
“虽然我已经记不起你,但作为哥哥,我还是希望你回家。恩希亚在等你……”
银灰有些难过地垂下头。
“可是……”初雪咬着嘴唇,她没能抑制自己的情感,她红着眼,用颤抖的声音极小声地说了一句,
“我也……在等你啊。”
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初雪揉着眼睛问他:“你真的那么想找到你妹妹?”
银灰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初雪歪了歪头:“那么,明天陪我去一趟圣殿吧。”
“恩雅不可能在那里。”银灰想都没想便反驳道,“圣殿的里里外外我都已经搜过了。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是吗?”初雪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深冬的雪又开始下起来,洋洋洒洒地落至雪境的每一个角落,室内的幽香开始逐渐变得稀薄,像是即将要散去了,
“那也许,只是你自己不想找到她罢了……”
(三)
喀兰的山路向来难行。幸而启程之日是晴天。银灰一个人微微喘气着行至废弃的圣殿时,初雪已经端坐于大殿等着他了。今天她身上的香气格外浓重,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已经能闻到一股浮动着的淡淡幽香。
“为什么不一起出发呢?”银灰看向初雪,果断提出一个更安全高效的建议。
“不行。”初雪很爽快地摇头,“你走的太慢了。我会在那里等你的。”
她果然是一个神奇的女孩。银灰想着,看见初雪一袭白衣近乎欲融于风雪,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什么东西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将欲从水底阴翳浮起。
五年人迹罕至,圣殿衰败的速度比预想得更快。风雪近乎完全侵蚀了整个圣殿的外观,教人看不出它昔日宏伟壮丽的模样。厚重的雪块几乎淹没了整个大门。圣殿内部有些地方已经脱漆,鼓起黄色的泡状,又被浑浊的冰柱冻结。脚下结起厚实的冰墙,在圣殿内,每走一步都需小心谨慎。
走近的时候银灰才发现,初雪什么保暖措施也没做。她依旧穿着常日的白裙,大喇喇坐在寒意浓重的冰面上。她面色苍白,整个人毫无血色,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
“地上凉。”银灰皱眉,伸手就要拉她起来。
谁知初雪非但不领情,反而伸出手拽住银灰的袖口,硬生生将银灰也拉到地面。他反应不及,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冰面上。迎来初雪一阵幸灾乐祸的轻笑。
“初雪小姐。”银灰有些无奈地说,“这不是玩闹。您会着凉的。”
初雪摇摇头:“我没事的。”
不过她还是站起了身,脚步轻快地在冰面迈着步伐,像是华尔兹的旋律舞蹈。
银灰有些慌张地想要去扶她,却被初雪反手抓住了袖子。她难得地对他绽出一个温柔的笑颜:
“银灰先生,想跳支舞吗?”
银灰伸手将初雪拉近几步,她整个人都冰冰凉的,他幽幽叹了口气:“会摔倒的。”
“我不会的。”初雪笃定地摇了摇头,“你忘了,我最熟悉这里了。”
初雪就这样拉着银灰的衣袖,往大殿的后方走去。银灰没有阻止她,只是任由她拽着他的衣袖。
“这里是她休息的房间。”
他们来到了一处较小的隔间,即便肃杀的冰雪冻结了房内的大部分器具,但仍能依稀辨认出这曾经是一间精致的寝房。银灰很快就认出来这是圣女的卧房——为了找寻妹妹的踪迹,他曾经在战后带着讯使和角峰回到这里,他们为他描述过恩雅成为圣女的那些日子——即便他仍然没有丝毫熟悉的印象。
“可是,我的妹妹似乎不在这里。”
银灰望向初雪。
“虽然她不在这里,但是她的记忆在这里。”初雪没有抗拒银灰投来的目光,她沉着地望着他。
银灰笑笑:“可我已经没有和她的记忆了。”
“那么……”初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开了银灰的手,她若无其事地坐在冰凉的床面上,似乎一切都还是未曾衰败的模样。
“你想不想知道,从前的每一天每一天,恩雅坐在这里,都是怎么想着她的哥哥的呢?”
“那个时候恩雅眼中的恩希欧迪斯……”
“是风一样的存在。”
她轻轻侧头,将身子倚在已经冻结的床头,像是陷入绵长的回忆。
“小时候的事,讯使和角峰一定都对你讲了……”
“那个时候恩希欧迪斯是我最敬仰、最敬爱的人。是最完美最可靠的存在。”
“从小到大,我都把恩希欧迪斯当做我追逐的目标。”
“我希望成为他那样的人。”
初雪看了银灰一眼,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
“可我忘了……我只是一只鸟。”
“鸟怎么能追上风的步伐呢?我拼命地追啊追啊,想抓住我这辈子最珍视的人……”
“可是风刮向了对岸,吹到了另一个令我厌惧的国度。我只能难过地停在另一侧大陆岸边,看着风头也不回地往前奔跑……”
“其实我也不知道恩雅对恩希欧迪斯的情感。”初雪有些迷茫地望向远处,“我只知道,他曾经是我的信仰。”
“……后来,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信仰坍塌陨落,变成我最深恶痛绝的人。”
“成为圣女的恩雅变成了初雪。可她依然存留着对恩希欧迪斯的全部回忆。每日祷告结束后,她就坐在自己床头,想着恩希欧迪斯到底是个怎样狠心无情的人。她每天每天拼命地想,却怎么也想不透彻,分不真切。”
“我不明白。”她说,有些无措地对着沉默的银灰,“银灰先生,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还是因为,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我一直都没有看清?”
银灰回望她。眼中深不见底。他没有回答。
她微微叹了口气,眼底泛出几分苦楚与无奈:“其实我后来也察觉到了几分,我和他的分道扬镳……大概是必然。”
“我是鸟,即便我喜欢翱翔,我的力气终究是会用尽的,我不可能终日不停地四处漂泊。我也会想有自己固定的居所,有安逸的生活……”初雪自说自话地摇摇头,那双澄澈分明的眼睛凝视看着他。空气里涌动的暗香愈发浓烈。
“可恩希欧迪斯是风,他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凛风。飞翔是他的全部,也是他的归处。他只有不断地流动,不断地进取,才有存活下来的可能。这是他的宿命。”
“我怎么能乞求风停留,不让他跋涉远方呢?”
谈话间天色逐渐阴暗下来,白日即将过去。夜空中不见明月,些许暗淡的星辰投下杯水车薪的光芒,在暗色的世界,穹隆无言笼罩一片荒芜。
“那我呢?”银灰试探着,他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
“我在恩雅的眼里,又是怎么样的?”
“你?”初雪有几分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释然地笑笑,“银灰先生,您很聪明,知道我说的是他而不是您。”
银灰没有看初雪,他只是望着可能掩埋着尸骨的破败的地面,沉声问她:
“那我呢?”
“你……真的要我说吗?”初雪有些迟疑。
银灰没有回答,也没有转头看她。
半晌,初雪忽然低低地笑出声,那笑声透着些许凄凉。
“恩希欧迪斯大人,您早就知道了,又何必来问我。”初雪的眼神在一刻间便变得凌厉起来,她扫来的目光如铮铮的刀,像是要把银灰刺穿。
银灰没有后退,他仍用冷静的目光毫无破绽地看着她。
她忽然收回了那道目光,复换上淡漠无波的模样,语调隐约泛起几分哀色:“或者说……您要通过我的嘴,说出那些您一直以来都不敢面对的现实,是不是?”
“……那好吧,我就说给您听。”
初雪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转过头认真地注视着银灰,眼中不知何时浮露出壮士断腕的决然。
于昏暗的光线下,银灰心惊胆战地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地翳动。
“你什么也不是。”
“现在的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什么也不是。”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闷。冰山一角被掀开,那些勉强维系平衡的细线被拉伸又弹回,终于摇摇晃晃地抖动起来。
“沉睡的恩希亚是一座雪山。失踪的恩雅也是一座雪山。”
“风遇到雪山,被阻隔,被冰冻。您不再是风了,您飞不起来。”
维系着精神的线被拉扯,翻转,拗过来又折过去。十指连心。银灰觉得他的手都在颤抖,那双书写过各色文件、杀过人也救过命的手,在轻飘飘的几句话语下,无可避免地战栗起来。
“不论是银灰还是恩希欧迪斯,早就只剩一副空壳了。”
“你的心在五年前就丢了。因为一个人丢了,对不对?”
初雪忽然站起身凑近他,纤长的睫毛扑棱棱地眨,看得银灰有些心悸。两个人的距离过于近了,他的脸就快要触到她的鼻尖。可她的面色仍旧空寂难测,安静得甚至听不见呼吸。那穿连着秘密的红线又倏忽绷紧,她平静残忍的声音幽幽地在狭窄的房间里回荡:
“银灰,你恨她,恨这个把你的心偷走的人。可你又忘了她,所以你找不到她。”
他听得她字字句句地,说出那些埋葬在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话语。
“银灰,你只能恨你自己。”
“因为你无人可恨。”
“啪!”什么东西终于被扯断了,碎裂了。那系在线上的珠子咕噜噜地滚落,洒落了一地的狼藉。
(四)
好吵。
金属碰撞发出的刺耳声响剧烈于耳畔爆裂开来,四周是战士的厮杀怒吼。他站在圣殿上,只是直愣愣地站着。那些兵器利刃割破他的皮肤,没有鲜血流下来。
他只是觉得吵。
他低头,看见手上系着一条红色的长线。从他的手腕出发,一直延伸到大殿的另一端。
他沿着红线晃晃悠悠地走去,眼前无数尸体倒下来,阻挡了他前进的道路。他就踩着那些尸骨过去。死人的面孔狰狞而扭曲,他皱着眉头,毫不留情地踏过。
快要到头了。他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静默地站着。也与他一样,手里没拿任何武器,只是站着。背对着他的身影长发悠悠地垂落,是个女人吗,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又走近了些。眼前刀光剑影和着血浆猛烈地冲击他的视线,他目不斜视。
就快到了。
那人终于缓缓地转身。她的手腕上也系着红线的绳结,他们连着同一条线。
他凑近,想要看清来人的容貌——
可是,她没有脸。
手腕上的红线突然剧烈地晃动,他低头,发现那条线不知何时化成了一条由尖利矿石碎片聚成的毒蛇。毒蛇叫嚣着,长大了嘴,将毒牙朝他刺来。
“停下!”
银灰从黑夜中惊醒,他冷静地算算时间,也才不过入睡两个小时而已。
又做那个噩梦了吗?
他有些难受地捂着头——看来今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既然睡不着了,他索性起身起身工作。卧室的灯被打开,他从抽屉里抽出厚厚一刀文件——
“我可从没见过有人大半夜睡不着起身批文件的。”
初雪坐在他的躺椅上,惊诧的眼神中似乎还带着一丝鄙夷。
空气中那股淡淡的幽香又浮起来。
银灰没看她,兀自坐下翻阅起文件:“只是睡不着而已。”
“做噩梦了?”
银灰没回答。
“我果然猜的没错。”初雪有些得意地站起身,走到床边,一手夺过了那些文件。
眼前密密麻麻的纸张突然被抽离视线,银灰有些无奈地抬头,看着初雪强势的神情:
“快点去睡觉。”
银灰一伸手,轻而易举地够到了那些文件:“好了,不要闹了……”
“不要闹的人是你!”
初雪一使劲,银灰就朝后倾倒在绵软的大床上。可他手里还握着那些文件,导致初雪也被整个人带下来,差一点就结结实实地摔在他的胸膛上。
“哎呦!”
这是第二次近距离接触了。初雪的手勉强撑在他的耳旁,他的脸就快要触到她的睫羽。她的周身依旧是湿冷的,带着极寒之地传来的香气。
他没有在她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行了。”初雪率先反应过来,她一把夺过那些文件扔到桌上,同时把厚实的棉被当重型武器似的扔在他的头上,“赶紧睡吧。”
银灰看着她,欲言又止。
“如果害怕做噩梦的话,我陪着你就好了。”初雪大言不惭地说着,脱了鞋便单手撑上床,在银灰的另一侧朝着他躺下。
“喂……”银灰来不及阻止,无奈地看着她一系列近乎荒唐的举动,“初雪,不要闹了,下去吧。”
“不要。”初雪摇摇头,嘴角噙着几分恶作剧似的笑意,“你不愿意吗?有位漂亮女士愿意枕在你的身旁哄你入睡?”
银灰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很凉,带着雪山的潮湿,甚至感受不到血液流动的痕迹,过分纤细的手腕,让他觉得像是握着虚空。银灰一瞬不瞬地地看着她。
“恩雅。”
他说,看着她意欲挣脱的手腕在刹那间僵住。她的笑容像面具那样缓缓脱落下来。
“我们不再是小孩子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最开始的时候。”
“初雪,我虽然失忆了,但不是什么都察觉不了的。”
银灰难得看到初雪懊丧地用手抓着她蓬松的头发:“虽然后来确实很明显,但面对着一个已经失忆的人还能一开始就被识破,确实证明我的业务能力不过关……”
银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不是你伪装得不好。”
初雪难得地白了他一眼:“啊啊,我知道,是希瓦艾什家的家主太聪明。”
“为什么不一早就拆穿我?”初雪问他。
“你这么做,一定有你自己的原因……”银灰说着,把被子分了一些到初雪身上,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又或许,其实我自己也觉得……不拆穿是更好的选择。”
那些掩盖在玩闹背后的,不敢触碰的真相与暗语。回归身份后一触即碎的脆弱关系。所有朦朦胧胧的一切,都随着灯光的敞亮开始融化、支离。
一切事物在分明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证明他们正在走向结局。
初雪没有制止银灰的举动,她安静得像个真正乖巧的妹妹一样,头枕着双手,看着银灰渐深的眼眸,轻轻地开口:
“你很幸运,那些事情你全都忘记了……”
“可我只能清清楚楚地记得。”
她说,眼里蕴着复杂的情绪:
“……恩雅说,只要她还活着,恩希欧迪斯和恩雅就无法和解。”
初雪微微抬头看向银灰:“所以我不是恩雅。我不能是你妹妹。”
“希瓦艾什阁下,请原谅我。”
“我不能叫你哥哥。”
没有关系的,恩雅。银灰说。因为这具身体并不是你的身体,对不对?
那些隐约的揣测被提出的时候初雪的面容异常平静,像是置身事外的看客。银灰却隐隐紧张起来。
“就算你有着恩雅的意识,有着她的容貌,有着她所拥有的一切……”
“可你没有人的气息。”
银灰的声线有些喑哑:“恩雅,你是不是……被困在了哪里?”
初雪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笑笑:“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你把你的秘密都告诉我,那么我就把我的秘密也告诉你。”
银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隐约揣度得到接下来的事态——一定是他不愿意面对的情形。可初雪以一副默认了的姿态,已经自顾自地问起来。
“从五年前大战结束后开始,你是不是一次都没有因为悲伤流过泪?”
这是第一颗珠子,初雪拿着断掉的红线,要他重新排列组合。拼凑出一个不一样的结果和真相。
按键已经被触及摁下,在规则苛刻的单行线上,没有回头这一说法。想要窥得未知的隐秘,就必须先将自己曝露在烈日之下,见证自己的澄澈分明。
银灰犹疑着,有些低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是。”
“这五年来,你是不是再也没有碰过红茶?”
第二颗。
“……是。”
“这五年来,你是不是整夜整夜地做着同一个噩梦?”
第三颗。
“……是。”
那些掩埋在表面平和之下的腐虫终于蠢蠢欲动。暗夜遮盖一切罪恶丛生,但幕布一旦掀起,一切都没有停止的选择。
初雪望向她,浓重的哀切快要将她的瞳孔淹没,可她的声音依旧泠然无波:
“……其实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不能喝红茶的原因?”
“早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直做噩梦?”
第四颗。珠子快要穿完了。早在五年他就已经在阴影间模演过一遍的织线,今天,却要当着阳光的面再次呈现那条腐烂的珠链。
“……是。”
“那么……”
银灰望向初雪眼底,她的瞳孔是一滩死水,她的面容也是,她浮起的声音宛若夜间的幽灵,诡魅而压抑。
“这五年来,你是不是一直憎恨着……”
“憎恨着这样一个看得清楚透彻……却又无能为力的自己?”
布满虫垢的珠链干净利落地打上了正确顺序的铆钉,死死地粘连于心间。已经挖出心查看的腐朽,无法在心安回去之后视而不见。
这是他的怯懦。五年来日夜折磨他的源头。
银灰的唇色惨白,他僵直了身体,扯出一个无力的笑容,说。
是。
“恩希欧迪斯大人。”在良久可怖的沉默过后她流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安抚着银灰紧绷的神经,原本死水般沉寂的眼底终于开始浮动出生气,甜沁的幽香慢慢地在她周身扩开。
“你很勇敢。”
“其实有的时候……可以不这么执着的……”初雪仍旧微笑着注视他,眼底却泛起一层浅浅的悲戚。
“偶尔,也可以试着对自己宽容……学着原谅这样一个残缺的故事……”
银灰听她淡淡的讲述,喉咙像是被什么酸楚的物块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现在已经有答案了……”
她说,伸过脸离得他更近了些。他看到她苍白皮肤下隐约泛起的青筋。
“恩雅……”
银灰颤抖着,
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已经……
答案无力地摇曳在嘴边。
嘘。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他的唇。指尖是新雪的冰凉味道。
不要说。不要说出来。
她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在这个房间帮我找到我的东西好吗。
找到它,把它带给恩希亚。
替我向她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然后,你会得到想要的答案的……
“睡吧。”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扶着他的发丝。冰凉的触感从脸侧传来,银灰觉得有些冷,但没有推开。他们依偎在他的双人床上,好像又回到小时候的亲密无间。
“这一觉过去,你就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初雪柔和的声线幽幽地浮进他的耳畔。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安心的香甜幽香。银灰本就疲倦,他迷迷糊糊地感受着安抚,很快便沉沉睡去。
影影绰绰之间额前似乎有什么冰凉的触感柔软地贴上来。那一抹轻柔微凉只一下便离开。意识陷入虚无的一瞬间,他依稀地听见有人柔声呢喃:
“晚安。”
他依旧做了梦,但不是噩梦。梦里似乎是儿时的情景,他打开门,家里壁炉的火烧得很旺,两个小小的身影依偎在一起。一个是年幼的恩希亚,另一个身影很模糊,看不清容貌,但隐约能猜测出是幼时的恩雅。老旧的门推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两个女孩有些兴奋地站起来。恩希亚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抱住他,一声一声地唤着哥哥。恩雅则文静地站在一旁,用体贴的、亲昵的、略微带点羞涩的语调,以一种早已被他抛却在记忆深处的稚嫩声线,柔着嗓子对他说:
“哥哥。”
“欢迎回家。”
(五)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也没再见过初雪。
他把整个卧室翻了底朝天。大量的书籍堆叠在地。许久未碰的角落扬起尘埃,沾着湿冷的空气,于光线下肆意飞扬。尘土携着旧时的年月纷至沓来。他苦苦追寻,努力思索,但始终找不到恩雅的影子。
卧室敞亮,一眼望得见全貌。这里只有冰冷的恩希欧迪斯的气息,没有半分恩雅的味道。
他试图再次向初雪寻求线索,但那日之后幽然暗香再未于房内扬起。他隐约觉得,在找到那件属于她的东西之前,她不会再出现了。
在哪里。
你的东西,在哪里。
“老爷?”
银灰回过神,角峰担忧地看向,他身上的围裙还未来得及解下,衬着他高大的身躯有些滑稽的温柔。
“我叫了您好几声。”见银灰反应过来,他又恢复常日的谦恭模样,“可以下去用餐了。饭菜我又重新热了一遍,这次再不吃,下一轮味道可能就不剩几分了。”
银灰点点头,起身走向门外。
“老爷。”角峰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叫住了银灰,“这本不是角峰的分内之事,但请容我冒昧……”
“您是不是……记起了什么?”角峰的眉目染上几抹担忧之色。
“老爷睹物思人是人之常情,但是我希望老爷不要沉溺于此。切莫过于伤心操劳……”
睹物……思人……
银灰停下脚步,眉峰微蹙。
“你是怎么……?”
角峰微微屈身低头:“这几个月路过老爷房间的时候,经常能听到房里有铃铛响起的声音……”
“如果我没记错……”角峰的话让银灰感到头皮一阵发麻,“那是恩雅小姐留给您的信物吧……”
铃铛?
他想起初见初雪时,房内扬起的清越悠扬的铃声。
原来……如此……
银灰缓缓抬手,灵力汇聚于法杖顶端,只一瞬,室内便扬起冰凉刺骨的风,风声环绕书页翻飞起舞,铃声悠然响起。风低低地吻着他的耳侧,如情人调笑的低语。一步一步,指引着他走向正确的方位。
他在深色古旧的墙面前停下。
他轻轻抬手,看似完美无缺的砖块被他一拨弄,自然顺滑地脱落。风声渐止。狭小的方形暗格内,此刻静静地摆着一个铃铛。
一个细巧的、做工精致的,却有些锈蚀了的,银色铃铛。
他轻轻拿起铃铛,指尖触感微凉,但没有熟悉的香味。
“角峰。”他转身,眉目平淡无波,“能再帮我泡一杯红茶吗?”
红茶的味道与上次别无二致,依旧甜腻得发涨,刺起舌尖咽喉一阵痉挛。待他尽数吞咽下茶水,视线重回一片清明时,数不尽的泪痕已经在两颊蒸发凝结,徒留一道道残忍的痕迹。
“老、老爷……”
银灰摆了摆手,示意角峰不必上前。
他的眼前逐渐浮现出一个绰约的人影。她穿着厚实的长裙,坐在风雪飘摇的窗前,缓缓举杯抿下一口冒着热气的红茶,另一只空闲的手随着目光流转,轻轻拨动有些泛黄的书页。
一切的迷雾都将得到解脱。前方是噬人的地狱,翻涌着无尽的业火。
他勾起一个干冷的微笑:“麻烦了。”
银灰轻轻地把小小的银色铃铛摆在崖心床边的柜子上。
“这是你姐姐的东西,大概是信物之类的。”银灰静静地看着沉睡中的崖心,眉目间溢出慈爱温柔的神色,
“你姐姐的东西五年前没了好多,我翻了好久,才在墙边的暗格里找到它。”
“恩雅让我把它带给你。她说,她祝福你。”
房内一如既往地寂静。风铃没能引得沉睡中的恩希亚半分的青睐。银灰缓缓踱至崖心身侧,怜惜地看着自己受尽苦难的幺妹。
“我听角峰说,小的时候你对我说,对姐姐比对哥哥还要喜欢……”银灰牵起恩希亚泛着病态白的手,用温热的额头贴着它,眼底泛起微微的苦涩,
“那么见到了姐姐的信物,就快点醒过来吧……”
“恩希亚……”
少女一如既往地熟睡着,像是做了美梦。整整五年她的容颜分毫未改,即便病痛缠身,岁月依旧未能剥离她身上散发出的朝气与希望。像受到诅咒的睡美人,她只是一味地沉睡。
只是沉沉睡去。
“叮铃,叮铃……”银色的铃铛忽然开始轻轻地响起来,明明室内无风,幽远的铃声却清晰地落入耳畔,伴着熟悉的沁人心脾的幽香,逐渐弥漫至整个病房。
果然是你。
初雪……
银灰眉间落下一片阴翳,他脑子涨热得厉害,却浑身发冷,胃里绞痛地泛起一阵汹涌。惊雷劈开一道裂痕,他终于抓住了一缕四散的流云。
“我知道你还怨我。”罗德岛基建的走廊过道狭窄,银灰拦住初雪,高大的身躯在她的身前投落下一片阴影,“我不会强求你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你的信物。”
“你的这个铃铛,就用我的源石冰晶来换。”
“恩雅,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找到它,把它带给恩希亚。”
“替我向她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然后,你会得到想要的答案的……”
回去……
回去找她……
风铃声像冰凉的唇幽幽地擦着他的耳畔,落下一地的絮语。
他恍惚地站起身,唇色有些发白。
“少爷。”讯使看见银灰有些踉跄地开门,急急奔上前去。
“回谢拉格。”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银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没有看见在他离去时,病房内沉睡少女纤细的手指倏忽一丝颤动,复而重归良久平静。
(六)
今日的喀兰下着不大的雪,并未将雪山食人埋骨的凶恶面目示出,只是哀恸缠绵地纷飞,像是静默地为谁作别。
银灰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路的新雪已经落了一身。他无意拂去,因为他也要道别。
与过去的、现在的自己,通通道别。
“那么,明天陪我去一趟圣殿吧。”
恩雅。
银灰拖动着沉重的身体,迈过险峻的天路,一步一步走到残破的圣殿门前。这里终年积雪,看不见足下的土地。
“而且,不是我硬闯进你家,而是你要我来的。”
他终于有了恐惧的真实感。那股强烈的不安如浪潮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血液逆流,他通身冰凉。他突然明白,自己此刻离那副惨厉的真相,仅有一步之遥。
“……是你不让我回家的。”
不能停了,不能停下。放映键已经被按下。他只是个亲手执行自我人生戏剧的放映员。一切都来不及回头。
银灰弯下身,有些颤栗着掏出随身的佩刀,一下一下地凿着冰层。雪一点一点地落在他的肩上、背上。
“你把我留在了圣殿,是你不要我回去。”
冰层逐渐瓦解破裂,露出褶皱又湿冷的土壤。渗进冰水的泥地湿软粘腻,他索性扔了刀改用手刨。雪是冷的,他的身体却开始发热。
“我也……在等你啊。”
雪粒混着泥土在摩擦肌肤时融化,蜿蜒沿着指尖滑落,留下一道道发肿的红痕。粗粝的沙粒锋利的石块划过他的手,渗出点点猩红。雪上沾了血腥味。可银灰只觉得麻木。什么东西已经牢牢盘踞了他的脑海,那触手可及的真相,那不愿面对的现实,这五年来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梦魇。
恩雅。
“那也许,只是你自己不想找到她罢了……”
坑越来越深了,他的动作继续加快,血水大滴大滴地坠入泥土,周身的白雪泛上淡淡的腥红。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是缺氧,又像是抽泣。雪山之巅是极寒之地,他却热得全身出汗。那些泥血溅落在他的衣襟,他全然不顾。答案在嘴边呼之欲出。
恩雅。恩雅。
“银灰,你只能恨你自己。”
什么硬物硌住他的手指,覆上指尖的是不同于泥土的冰凉质感。
“因为你无人可恨。”
他终于顿住。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一颗质地上好的源石冰晶。即便被岁月掩埋,被雪土倾轧,它的光华依旧无法被丝毫磨减。
在日落的阳光下,冰晶隔着斑驳浑浊的泥水泛出动人闪耀的光芒,像远空永不磨灭的星辰。
而那绚丽生辉的冰晶之下,是黄沙参差掩埋着的,散发着浓烈腐朽气息的——
白森森的枯骨。
“我不愿意原谅你,我们不可能在活着的时候和解……”他抱着她,眼前的法杖狠戾地刺穿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体,初雪难得看到这般残忍的场景也没有皱眉,只是温顺地倚在哥哥怀里,汩汩的鲜血止也止不住地从她的胸口涌出,像是要染红整片大殿,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可我也不愿意让你问心有愧地活下去……”
“所以……请你忘了我。”
“忘记我的名字,声音,容貌……把我的尸体烧成灰,不要留下一点痕迹。”
“喀兰的神明,初雪在此祈愿……”
“这个世上没有恩雅,也再无初雪。”
一瞬间电光火石,银灰的头像是炸裂一样的疼,圣殿的喧嚣,遍地的尸骸,不绝于耳的哀鸣,所有的记忆有如走马灯一般朝他涌来。他疼得跪倒在地,死死地捂着脑袋,胸口抽离般的疼。那颗苟延残喘的心脏抑制不住地在胸腔里尖叫。因生理刺激而产生的盐水无可抑制地洒落在眼前的土地,湿透了他的衣襟。
在撕心裂肺的疼痛折磨中他终于忆起,在五年前的冬夜,是他亲手埋葬了他的胞妹。
——恩雅·希瓦艾什早在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就永远地于此长眠。
初雪死了。死在五年前的事变之夜。
她是为银灰而死的。当日的混战,讯使和角峰都被银灰派去保护崖心,圣殿上唯有银灰带队厮杀。但敌人数量庞大,终究还是钻了空子,那骇人的砍刀即将落下时,他看见眼前初雪如幻蝶般朝他飞来。
裙摆微摇,她一袭素衣通身雪白,像是喀兰真正的圣灵。她张开双手像是要拥抱他。空气中全都是黏腻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可唯有她的周身泛着清冷的香气,像是雪山之巅最后的一丝灵犀。
她轻飘飘地落在他怀里。
鲜血溅落的时候,银灰突然很想开口问她,明明是守旧派的精神领袖,到底有如何缘由要拼死救下他这个令人失望透顶的暴徒。她是如此地憎恶他,厌恨到情愿与希瓦艾什断绝关系。可他没能来得及问出口——那些杀手一个接一个地扑上来。他只好皱着眉抱着他的恩雅,杀掉一个又一个所谓的民众。他知道恩雅不喜欢他残忍的见血手腕,可他仍旧这样做了,甚至比平日暴戾更甚。他不明白他今日近乎失控的变本加厉,他不明白那只执着法杖的手明明机械战栗却又无法停下杀戮。但他似乎又隐约察觉到他知道原因,他只是不敢细细思量。
等到大殿上敌军最后一丝气息殆尽,他终于转头,看着他的恩雅终于安静倚在他的怀里,平静又温顺。她眼睑微阖,像是困得睡着了,倚在兄长的肩头,还未来得及听完今晚的睡前童谣。
“恩雅。”他抚上她的额头,最后一次这样亲昵地唤着他的妹妹。
“晚安。”
圣殿长年不熄的烛火,在那一晚之后,再未燃起。
他亲手把她葬在圣殿前的土地。对外宣布谢拉格最高领导人的胞妹恩雅·希瓦艾什在事变的混战中失踪,如有幸有人找到她,便给予重金赏赐。这件事的知情人极少,也只有在圣殿之战活下来的那几个幸存的士兵。银灰知道他们的嘴很严,永远都不会把这个秘密公诸于世。直到一口气做完所有的事,银灰才敢浑浑噩噩地睡去——他知道等他再次转醒,初雪的祈祷就会成真,她掌握着神明的力量,圣女最后的愿望会被得到满足。
他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当明了。他不愿意这么不明不白地忘记她,他要为自己留下一个念想——一个一辈子都牵挂一个人的念想。即便他忘记她的长相,忘记她的声音,那些浓烈得快要冲出胸膛的情感永远无法被抹去。他要用一辈子来挂念一个永远不会再见面的人,这是他对自己的惩罚。用一生的时间为一个人赎罪。他早就为自己铺好这自欺欺人的整盘局。
一直到今天。
“你果然不喜欢吧,我做这样的事。”
银灰牵起嘴角笑笑,握着源石冰晶的手紧了紧,最后还是无力垂下。
他抬起头,不经意间看到天空墨色浓重,大片深灰色的云杂乱无章地来回穿梭。
“不过,一切都没关系了。”他缓缓弯下身,轻轻拥住那具冰冷的白骨。
“恩雅。”
“我们回家。”
他在希瓦艾什家的古屋前焚烧了她的尸骨。不留一丝痕迹地离去,这是她的愿望。
火舌剧烈地跳动,炽热的温度烫得周围的空气有些扭曲。焦烟的味道有些呛人。
银灰透过涌动的火流,又看到了前日高大的圣殿,如今破落的建筑正逐渐地被冰雪覆盖。过不了多少时日,它就会完全湮没于这终日堆砌的积雪中。
那到时,初雪所存在于谢拉格的最后一丝证明,也会被彻底抹去。除了希瓦艾什一家,没有人会再记得恩雅的名字。
什么冰凉湿润的液体沿着脸颊滑落至嘴角,舌尖尝到一丝腥咸黏腻的气息。他一抬手,那块绚烂的石头就随着无力的动作从指缝中滑落,扑棱着朝烈火奔去。像终于获得自由的新风,跨过山巅,抛却沧海,奋不顾身地投向它的归处。
鸟也许不能追上风,但风可以奔向鸟。
他忽然想起初雪最后的呢喃,在厮杀时众人的呐喊与哀嚎甚嚣尘上,可他依旧清晰地听见了那句话语。即便受伤后无力嘶哑,她的声音依然悦耳如金丝雀的婉歌,像穿过严寒冬日的暖阳,照亮了他的来路和归途。
“哥哥。”
银灰回头,看见不知何时赶到他身后的讯使拿着一个板砖似的通讯器,雪境的通讯条件太差,只有这样的器械能勉强对外联系。机子的屏幕泛着幽蓝的微光,显示着“正在通话”的界面。而还未平息喘息的讯使眼眶积聚着泪水,他压抑着却又止不住颤抖的声音饱含着喜悦与安宁:
“少爷,恩希亚小姐她——”
“醒过来了。”
谢拉格的空气依旧很冷,雪却短暂地不再下了。天空终日密布的云还是散去了,阳光透过浅薄的空气照落,像金色的精灵在空中飞舞。
春天就要来了。
风中的铃铛声,初雪虔诚的祝祷,小小的恩雅坐在壁炉旁等着他回家的模样,那一切一切有如春日的抽芽,都渐渐地在他脑中生长蔓延,显出一副前所未有的清晰模样。而那个借着风铃重生的初雪,反倒成了一场幻梦,梦里张牙舞爪的少女,倒像是他用所有的执念构建而成的一个美妙幻想。在一切都行至尽头的时刻,她的面容反而随着时光的剥离开始逐渐模糊。
“其实有的时候……可以不这么执着的……”
“偶尔,也可以试着对自己宽容……学着原谅这样一个残缺的故事……”
但不论是活着的初雪还是幻象,她们都希望他好好地活下去。不必抱着终生的歉疚,完满地活下去。
是啊,春天要来了。银灰想着,眼角有泪滑落,下一秒又复被炙火的微风蒸干,留下一道浅淡的印痕。
接过通讯器的手仍有些发麻颤抖,但他的声音却格外安详平和,像是漂泊良久的浪子,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归宿。
在满目耀眼的熊熊火光前,恩希欧迪斯低沉哽咽的声线透过笨重的机器,畅通无阻地传到千里之外的罗德岛。
“恩希亚。”
“欢迎回家。”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