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6319133
-
赤日坠地
赤日坠地
1.故去的遗物
“理想死去的时代,已经不需要马恩了,对么。”
1991年,12月25日,莫斯科。
安德烈·伊里奇·斯米尔诺夫打开了许久未开的房门,激起薄尘乱飞。
老朽的合叶发出“吱嘎”怪叫,仿佛要大声告诉所有人,这里的动静。
公寓管理员,六十岁的伊万诺娃太太站在他的身侧,打量起这好看的年轻人。
说他年轻,只是跟伊万诺娃自己比。安德烈身姿挺拔,长相英俊,金头灿烂,仿佛在发光。可他硬朗的眉宇,却盘桓着深沉的忧郁。好像刚刚三十岁出头,就已经尝遍了人生苦痛。
如果不是她事先知道,这位年轻人是地质学的博士,现供职于某研究院,伊万诺娃一定会认为他是位诗人,像莱蒙托夫、或者普希金;也可能是位音乐家,用沉郁的小调,谱写他的婉转悲情。
他理应有许多悲情。毕竟他新婚不久的妻子,那个年轻的物理学博士,死在了切尔诺贝利。
她不怎么在莫斯科常住,其一是工作之故,她被派去了乌克兰;其二是因为她结婚了,对象就是伊万诺娃太太眼前这个漂亮的年轻人。
然而厄运无常。没过多久,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切尔诺贝利事件。
虽然已经过去好些年,但伊万诺娃记得她,奥尔加·乌里扬诺娃。不仅仅因为她的名姓和列宁妹妹一模一样,更是因为她确实很特别。
这栋楼里的居民,基本都是物理研究院的研究员或教师。奥尔加经常和她的同事们、或不相熟的邻居,发生一些口角。内容嘛,说来好笑,都是争辩政治上那些事。
什么权利,主义,左啊右的。
伊万诺娃太太年纪大了,她搞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孩子对国家的牢骚这么多,甚至连喊一句“同志”都会招来他们的白眼。
电视广播放送着“自我反思与批判”的节目,报刊杂志也总是喋喋不休抱怨“体制缺陷”,书店里也摆满了美国人写的书。(注1)
大家都说,只要推行私有制,一切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
伊万诺娃以为她已经见识过这个国家时不时的高层震动。
她年轻的时候,亲历了斯大林被一夜批倒的盛况。之后,便是穷兵黩武的勃列日涅夫,虽然那时候大家都夸他的强势,可最近又披露他向全球援助了将近千亿卢布,却没有获得什么益处,正处在商品短缺中的苏联人,自然被巨额的数字吓坏和激怒。
接着就是安德罗波夫、契尔年科,两个七八十岁的最高领导人,刚一上台便被自然衰老带走。好不容易迎来了一个“年轻人”,大喊“新思维”、“新经济”,当时所有人都怀着对未来的期望,最起码,在一年内,苏联人民不用担心为他送葬。
可一同改革后,经济急转直下,社会思潮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时代真是让人越来越看不懂了。
在这样的氛围下,奥尔加的“敌人”越来越多,常常这样孤军奋战,与他们唇枪舌剑,争个不停。
很多时候,她漂亮的脸涨得通红,像一台高速的机枪,“哒哒”地射出无数词汇。“合法性”、“人民”、“资本”、“思想的武器”……
即使对于“谈笑”,奥尔加从不低头,像个女斗士。
当时伊万诺娃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奥尔加要把政治上的争论看得这么重,这些国家大事关他们什么事。与其操心这些,不如关心下明天的肉价。
不过,在诸事频发的1991年,伊万诺娃也会这样想:要是奥尔加活到了现在,一定万分痛苦吧。
说不定,她还会像那位普通的女教师一样,因为一封维护国家政权的信,让政《治》局连开好几场会,大批特批。(注2)
辱骂苏维埃母亲,他们熟视无睹;而维护她反而成了天大的罪过。
最后,在这个怪诞的年代,苏共甚至失去了她的合法性。
伊万诺娃太太兀自想着自己的事,而安德烈终于挪动了他沉重的步伐,进到了室内。
他环顾四周,狭小的室内,早已没有什么生活的痕迹。一些遗落的餐碟,纸屑,几本被遗忘的小书,以及覆盖其上的灰尘,厚厚地、一层又一层。
把曾经鲜亮的生活,都变成了黑灰。
跟在他身后的伊万诺娃太太说道:“马上就是新年了,本来不该这个时候叨扰您,可是,单位要把这套房子回收重新分配……你知道,房子总不够用。这件事本来早几年就该做了,可是他们的效率那样慢……”
这就是安德烈此行的目的,为五年前就已经过世的奥尔加,收拾身后物。
安德烈点点头,轻声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没关系,这是我早该做的,我一直在莫斯科。”
他一直有这套房子的钥匙,可是长久以来,他从来没有勇气回到这里。
安德烈的呼吸突然有些急促,他企图嗅到一丝过去的幸福,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干燥后的霉味。
“您慢慢收拾,我就在楼下。”
伊万诺娃识趣地告辞。
她才回到房间不久,敲门声便尾随而至。
是安德烈。
憔悴的年轻人依然用轻柔的声音,对她说:“其他东西我都不要了,如果可以,我想劳烦您处理一下。”
伊万诺娃太太看见他的怀里抱着几本书,突然想起什么。
她进屋搜寻了一番,拿着书赶了出来。
“喏,您瞧我这记性,这是奥列奇卡的东西,我老忘。”为了掩盖她的不安,伊万诺娃故意亲昵地称呼奥尔加,以暗示她们的关系匪浅。“以前我儿子借的,一直没机会还。”
那是一本薄薄的《马恩文选》。其实,这是奥尔加死活塞给她,要她读一读的。这本书现在是个麻烦,被别人看见,轻重免不了几句闲话。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伊万诺娃不安地发现,眼泪从安德烈的眼中,簌簌滚落,不加掩饰。
2.红旗自克宫降下
“一场征途的终结。”
冬天的夜来得很早,到了七点,天早已黑透。成列的路灯晕染出橘黄的光圈,把飘飞的雪粒也照得清晰可见。
安德烈站在莫斯科的街头,一时迷失了方向。
也许该去医院,他的妈妈从年初起就大小病不断,前段时间因为出血性中风而直接进了医院。他特别嘱咐护士不能让妈妈看电视新闻,他甚至害怕妈妈会被每天发生的新闻气死,就像卡冈诺维奇那样。(注3)
但是妹妹薇拉(注4)还一个人在家。薇拉最近心情很糟糕,她说自从东欧那些国家一个个倒戈变节,她实在没心情唱那些热血沸腾的歌谣,剧团其他人也心不在焉。
“情况很坏,安德烈·伊里奇!就连那些大人物也不耐烦听我们唱歌了。”她很多次朝他嚷,“我们国家已经完了。安德烈,未来会怎么样?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安德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从8月19日以后,所有人都知道,国家完了。
马列主义的旗帜倒了,苏共丧失了领导权。到处都是分裂和私有化的叫嚣。
但是,他仍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想到这些,他叹了口气。
无论去哪里,都注定寻不到一处宁静。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12月的冬天,莫斯科是这样冷。也许是彻骨的严寒先一步冻结了他的心,他并没有感到低温的困扰。
直到他感觉脚趾在发麻发痛,他才慌忙钻进了一家酒吧,索取些许温暖。
安德烈避开啤酒杯的缺口,小心翼翼喝了一口。和大多数俄罗斯人不一样,他不太喜欢喝酒。喝酒会让思维紊乱,干扰工作,而抽烟却不会。
暖气片松活了他冻僵的手脚,安德烈从大衣内兜掏出了烟和火柴。装在铁质烟盒里的卷烟还好,可为数不多的火柴受了潮,他划了好几下都没有点上。
他起身,穿过拥挤的人群,去吧台借火。吧台上的电视屏不时闪动雪花,声音调得极小,在喧嚣的酒吧里,却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是戈尔巴乔夫。
亲爱的同胞们:
鉴于独立国家联合体成立后的情况,我终止自己以苏联总统身份进行的活动。我作出这个决定,是出于原则性的考虑的。
我坚决主张各族人民的独立自主,主张各共和国拥有主权。但同时又主张维护联盟国家和国家的完整性。
事情已沿着另外一条道路发展下去。主张国家肢解、国家分离的路线占了上风,这是我无法同意的。
“啪——”
他手里的铁烟盒锵然落地。
卷烟滚落一地。
一股热漉漉的液体冲出了他的鼻腔,殷红的落满了他的衣襟,以及仓皇抬起的手。
吧台的服务员尖叫着冲出来,把卫生纸往他手里塞,却不小心踩扁了安德烈滚落满地的卷烟。于是手足无措的服务员更加慌乱,环境变得更不可控。
安德烈一边擦拭自己的血,一边试图安抚服务员。
“这是谁的书?”
突然,身后传来了醉醺醺的叫骂。
安德烈转过头去,几个目测不超过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围在他的座位前。他们穿着牛仔裤,胸口挂着金属狗链。
其中,有个在头顶烫出尖刺、而两侧头皮剃青、还写着脏话的年轻人,两指拈起《马恩文选》。
“马克思?什么东西?”刺头喷出带酒气的牢骚,“该死的德国人,极权者的工具!”
同伴们哈哈大笑,受到鼓舞的他作势要撕书。
安德烈血气上涌,他大步跨到小刺头的面前,沉声道:
“把书还给我。”
“你的?”青年团伙正愁没有乐子,拿着书的小伙子退后一步,干脆利索扯掉了书皮。
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头像,一分为二。
安德烈头脑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时,他的拳头已经落在小伙子的脸上,他骨节感受到奇怪的打击感,很快他便知道了原因。小伙子微微张开的嘴,喷出了带血的牙齿。
“草泥马的傻逼!”
很快,安德烈的腰身和拳头被他的同伙们抱住,他挣脱不得,而从剧痛中恢复过来的刺头,给了安德烈腹部一记重拳。
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捣得稀烂,翻江倒海的肠胃,将唯一的酸液挤了出去,喷了对方一脸。
在同伙的嬉笑,和安德烈强烈的耳鸣中,受到羞辱的刺头更是恼怒,狠狠给了安德烈两个耳光。
“别打了!我报警了!”服务员尖叫着,却不敢冲过来。
“报警?红色的警察管不了我们自由的俄罗斯人!”有人在叫嚣,但他们还是松开了安德烈。
无依无靠的安德烈倒了下去。青年们嬉笑着口吐脏话,并耐心地将那本薄薄的小书,撕成了一片一片。
书的残片飞落在他剧烈起伏的胸口,好像要将他埋葬。
青年们走了,满酒吧都是人,却没有人来扶他。
好像这场可笑的暴力,碍不着酒客们的大事。
鲜血倒流回他的喉咙,那样腥甜。
安德烈的耳朵还在嗡嗡叫,为即将落下帷幕的演讲伴奏。
“我想衷心感谢那些近年来与我一起坚持正义而美好的事业的人们。也许某些错误本来是可以避免的,许多事情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我相信我们的共同努力迟早会结出果实,我国各族人民迟早会生活在一个繁荣而民主的社会里。”
他竭力睁开了眼睛。
闪烁的雪花屏幕里,烈风展开了红旗,镰刀、锤子与那颗金色的星,依然明亮,一如七十年前的新生。
战火的硝烟无法让她蒙尘,英雄的人民用热血温暖着她,她也慰藉着人民的英雄。(注5)
此时,她自克里姆林宫顶,缓缓降落。
3.叛徒,你们都是叛徒
“他的愤怒无人聆听。”
幽灵在欧洲的上空游荡,而他孤独的投影也徜徉在莫斯科的街头。
安德烈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胀痛的肌肤火辣辣的,可冻住的夜风不能镇静疼痛,只割得他心尖发冷。
一个不甚,他滑倒在地,而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碎书片,又飞得到处都是。
他丧失了全部的力气,用极其低下的效率,在被路灯染黄的雪地里摸索。
这本书,是上小学的奥尔加,向他展示过的东西。那时候,恋心萌动的小男孩——也就是他,半是讨好半是真心地夸她,你能读懂这些东西么,真厉害。
他还记得她说,安德烈,你为什么不读一读呢,你也一样能读懂的。
可是他不懂,自从她死后,他已经看不懂历史的书写。
安德烈冷极了。
裹在手套和靴子的手脚,再次失去了知觉。他的视觉也因为挨了好几下,而变得充血模糊。
现在,只有听觉,还算敏锐。
也正因如此,他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欢呼。
“摇滚!自由!”
“俄罗斯万岁!”
“去你吗的无偿援助!”
“市场经济!”
“再也不用排队了!”
“一箱箱卡车会从欧洲运来物资!”
“香肠和熏肉吃到饱!”
安德烈竭力眯起眼,他看见一群年轻人。
他们的穿着和在酒吧殴打安德烈的人差不多,是这个时代所谓摇滚青年们的标配。此时,他们正将绳索套在路边的雕像头上。
一二三的口号之后,弗拉基米尔·列宁的头颅砰然砸落。
“万岁!”
“安德烈。”回忆里的奥尔加,她的笑声仿佛就在耳边,“你知道为什么列宁是继马恩之后,伟大的导师么?”
“为什么?”
“因为他告诉了我们,革命意识从来不是自然而然从斗争中产生。历史也永远不会自发向着美好的结局前进。”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让他起身,他将那些碎纸片抛之脑后,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没有目的地向前走。
渐渐地,他走得越来越快。渐渐地,他开始奔跑。
深冬的莫斯科河畔,只有他,和摇曳不息的路灯。模糊的视线里,克里姆林宫的墙,红得像凉透的鲜血。
他就这样跑啊跑,直到肺部像刀割的疼痛叫停了他。
本该滚烫的热泪,像冰棱挂满了他的睫毛。
“叛徒……”
他哆嗦的薄唇终于吐出了字眼,汹涌的情绪,犹如决堤的堰塞湖,一发不可收拾。
“叛徒!”
“你们全部都是叛徒!”
响声回荡在冰封的河面,回荡在漆黑的虚空。
然而天地之间,没有人回应他的伤痛。城市像一副静态画,连灯火也不曾为他战栗。
毕竟,他是这样渺小。如果被钉死于十字架上圣子真实存在,那安德烈对祂来说,便是一粒吹不进眼底的沙。
更听不见风沙刹那的哀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