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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辑】似是故人来

作者 : 河梁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三体 章北海 , 罗辑

标签 北辑 , 章罗

文集 三体 | 北辑

253 5 2022-2-5 12:34
导读
原著向,罗辑登上自然选择号的if线。
感谢蝴小结朋友仔的借梗授权。

小标题出自顾贞观《金缕曲词二首》。




莫放春秋佳日过,
最难风雨故人来。


BGM:梅艳芳《似是故人来》(live)




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从长达十五个小时的睡眠中醒来,章北海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按下前进四,进入深海状态,与东方延绪的对峙……这些事情好像离他很遥远,但事实当然是否定的,他必须对这一切负全责。他已经在这间球形舱室里待了一个多月,现在,是时候出去了。
飘浮着穿过空无一人的廊道,经过一间间大开的舱室,他进入了尽头处战舰上最大的球形大厅。然后,在这里,他见到了由舰队官兵组成的三层悬浮方阵。
舰长们依次向他敬礼,声音一个赛一个的铿锵有力。他们在呼唤一位领袖,他们要把最高的荣誉与最大的权柄献到这位公元前辈的面前。
但章北海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眼里没有任何夙愿得偿的喜悦。当他意识到他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他的心很快变空了。
此刻,他的想法竟然与出舱之时,他准备好承受所有谩骂与鄙夷的时候毫无二致——现在,他是一个人了。
等队列散开,人员回归岗位之后,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闯进了章北海的视线。那人没有穿军装,一身简单的常服皱皱巴巴,显然是从深海状态中苏醒不久,还没来及更换。
他朝章北海扬了扬手,似笑非笑地说:“北海,好久不见。”

罗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不过是偶然看到一条关于增援未来政工特遣队的电视新闻,那人的面容从镜头前一闪而过,他就死缠烂打要史强这个亚洲舰队的公民带他上太空去。几经周折,他终于一个人溜进了自然选择号,然后,就在注满舱室的深海加速液里失去了意识。
冬眠醒来那天,在巨树建筑的餐厅里,被机器人服务员持刀刺杀的十分钟前,罗辑对史强感叹道:“我那时已经是一个严重的妄想症患者了,不堪回首啊。……现在的我与那时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我怎么会傻有那种想法,那种妄想?”
现在,他知道了,那些在他脑海中翻涌的黑色暗潮,从来都不是妄想,而是赤裸裸的现实。他和章北海对视着,他想,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罗辑曾以为,他来找章北海,不过是想和老乡见上一面,何况他们还是故交。按这个时代的说法,老乡的涵义已经由地理变成时间了。他和章北海本就年龄相仿,进入冬眠的时间也相差无几,感到亲近是很自然的。
章北海操纵着超导腰带,向他靠了过来,像在贴近一个相似的灵魂。罗辑突然明白,自己要找的,其实是同类。只有他们,才能惺惺相惜,然后彼此支持着走下去。



记不起,从前杯酒

十二岁那年的暑假,罗辑被父亲拎着去参加了一期军事夏令营。在烈日下的操场上,他认识了章北海,那个汗如雨下,却永远站得笔直的小标兵。
那一年的八月热得吓人,太阳永远明晃晃地高悬天际。罗辑总在晚训结束回寝后,一边用作训帽扇风,一边向章北海抱怨这酷暑,还要祈求老天明天下场雨。只可惜,大概那一个月龙王都不在家,罗辑的愿望从没实现过。
那个夏天,那么热,又那么长,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少年们享受着热烈的友谊,以为可以和这夏日一样,天长地久。

在这段友谊中,罗辑无疑是更热情的那一个。他的情感丰沛得像雨季的洪水,把自己的心田淹了个彻底不算,还总要溢出来殃及池鱼。
有一次熄灯后,一屋子半大的少年都睡熟了,罗辑蹑手蹑脚从上铺溜下来,扑到了下铺章北海的床上。章北海睡得迷迷糊糊的,刚发觉被子里多了个人,一只手就伸到了他肚子上毫无章法地乱摸,把他吓了个清醒。他一把捉住那不老实的手瞪眼看去,只见罪魁祸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眼睛亮亮的。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人就先说上了:“北海北海,你是不是有腹肌啊?让我感受一下呗!”害怕吵醒别人,罗辑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尾音又飘得不行,撩得人心痒痒。
虽然章北海在情感上相对被动,但他的行动力倒是很强,一招擒拿就反客为主,把罗辑反身按在了床上:“刚才你已经摸过了。”他没理会罗辑不满的小声嘀咕,又问道:“你今天被教官罚跑了,回来做肌肉放松没?”
“忘了……”罗辑有点心虚。
章北海叹了口气。父亲曾教育过他,唉声叹气是无益于事的,可自从遇到了罗辑,他一天能叹息十次不止,他是真拿这人没办法。因而叹气过后,他只好手握成拳亲力亲为,帮那人敲打腿肚按摩肌肉。
“嘶……”罗辑痛呼一声,觉得有点丢脸,就顺手抓过章北海的枕头,咬住了枕头的一角。
等到章北海终于送走罗辑躺下睡觉的时候,他才发现,枕头已经被罗辑的口水打湿了好大一片。他安慰自己要忍辱负重,黑着脸把枕头翻了个面。

再难熬的训练也有结束的一天,漫漫长夏里的蝉鸣,也总会在某一天消失在枝头,再听不见。
秋风起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城市。那些年,通讯还不是那么发达,他们靠书信往来保持着联系。可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往邮局跑的间隔渐渐变长了,从两周一封到半年一封,再到信箱里空空如也,也不过三四年的时间。
时间真是很可怕的东西。他们在暑气蒸腾的操场上一起站过军姿,也坐在林荫下的台阶上一起啃过冰棍,那么明亮的记忆,那么炽热的情感,都在时间里消散如烟,如梦亦如幻。
高考过后的某天,罗辑和朋友们溜达出门,在路边摊上吃夜宵。啤酒开了一瓶又一瓶,杯子里冒着白花花的气泡。他和对面的朋友碰了个杯,飞溅的酒液落在他裤腿上,浸出几个暗色的小点。他忽然想,如果当初多写了几封信,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但此时的他,已经没有再提笔的勇气了。

那年暑假的最后几天,夏令营结营了,章北海父亲难得休假,罗辑的父母又碰巧被别的事情绊住。所以,这位海军军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北京玩了几天。
他们去了八达岭一趟,在长城上,章父问孩子们想不想唱歌。章北海和罗辑不久前才在军营里学过一首《长城谣》,只消对视一眼,便异口同声地放声唱了起来。他们扶着古老巍峨的城墙,身旁是曾经狼烟滚滚的烽火台,眼前是万里河山。
“没齿难忘仇和恨,日夜只想回故乡……”
那时他们唱着“没齿难忘”,却不知什么是国仇家恨。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没有永恒的敌人或同志,只有永恒的责任。”这是章北海在按下前进四后,对东方延绪说的话。
他还说过:“你们按照可能的结果来决定自己的行动;而我们,不管结果如何,必须尽责任,这是唯一的机会,所以我就做了。”
责任,责任,这是他肩上不可推卸的重负。当他穿上军装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他已经没有了自己。这不只意味着放下自己的家庭生活,或者在某一场战争中牺牲自己那么简明,在必要的时刻,他必须舍弃自己的道德观念,承受永无止境的煎熬。
做一件事,不需要它是对的,只需要它是应该做的。

两百年前,深夜的太空军工作会议上,他单刀直入,点名批评了吴岳的失败主义倾向,直接切断了这位上校的军旅生涯。
章北海很清楚,涉及个人的问题应该通过正常渠道向组织反映,而不是在工作会议上公开指出,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在所有同事面前严正表明自己的态度。他需要最严密的伪装。
发言的过程中,他始终没有向吴岳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他害怕自己看过去,望见的不是吴岳冷漠黯淡的眼神,而是当年他们刚搭档的时候,在长安号甲板上并肩晨跑时看到的景象——火红的海上日出,白色的海鸥自朝霞中飞来,从他们头顶滑翔而过。
后来,在建造航母的船坞里,吴岳说要感谢他,说:“北海,你让我解脱了。”但章北海看到了这位前舰长的眼底,他知道,吴岳的心已经死去,和唐号一样,永远不能起航了。

这是对他的同事、他的战友,对前辈,他还做过更加无法被原谅的事。在寒冷的太空中,他用自制的陨石子弹,射杀了三名主张走工质推进飞船路线的老航天。
这些老一辈的科学家,无一都为共和国的航天事业鞠躬尽瘁,奉献了一生,在三体危机出现前的岁里,如履薄冰地开启了太空时代的黎明……到头来,却死于一场源于路线之争的谋杀。他们本该在子女的服侍、领导的慰问中,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阖上双眼,病房床头的鲜花还带着露水,而不是,在黑暗的宇宙中,被一发发子弹击中心脏与头颅。
那时,确认任务完成之后,章北海开动喷射推进器,向一号基地方向加速,心情像周围空寂的太空一般寒冷而平静。

所有的事情都是应该做的,不必为此有任何心理负担,从深海加速液中醒来之前,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父亲从冥冥之中投下的目光令他安心。他牺牲战友、刺杀前辈、绑架自然选择号上的两千多名官兵……他挺直了背,坚定不移地走了下去,义无反顾。
但现在,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父亲的目光消失了——他真的是一个人了。前所未有的愧疚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胸口,要把他的腰背压弯。
还在读军校的时候,一个假期里,章北海陪母亲去了次剧院,听了几出《长生殿》。舞台上,婀娜的女仙水袖轻盈,对着梨花带雨的杨玉环的魂灵,唱着:“一悔能教万孽清。”那时他心里很不屑:玄宗虽是始作俑者,但杨贵妃纵容杨家人争权作恶,滥用玄宗的宠幸,就为了几颗荔枝,从蜀地星夜奔驰而来的驿使就能撞死道旁的老人。这样深重的罪孽,怎么可能仅凭几滴悔恨的泪水洗清?
他从来不相信悔恨能洗刷罪责,何况,他从未后悔过。就算一切重新来过,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尽管他已经做好了一生背负罪责与愧疚的准备,但这时,他难得乐观地认为,他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所有的罪孽都走到了尽头。
但后来,按部就班地计算过燃料和配件的储备之后,他重新感受到了现实的残酷——这是一场生存死局。于是,章北海知道,他又要对不起很多人了,但他已无路可退。
罗辑的眼睛在看自己。章北海想,希望这其中不会有你。



只绝塞,苦寒难受

罗辑在自然选择号上待了下来,成了全舰最悠闲的一个人。基层的技术工作他这两百年前的古代人没办法干,高层的管理他又没资格介入,于是,就只好整天游手好闲地晃来晃去。不过,罗辑倒是乐得清闲,有事没事就去打扰章北海工作。
本来,罗辑是找了关系偷跑上舰的,按理说该受处罚。可他是个编外人员,又是章北海前辈的故交,舰员们也就只好对这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政委!”罗辑笑嘻嘻地招呼正在舰中巡视的章北海。
章北海默默叹了口气,向声源处转过身去。他已经纠正罗辑几遍了,不要用这个已经被埋进了时间废墟的称呼,但罗辑很得趣似的,就是不愿改口。章北海拿他没办法,也就随他去了。
其实,章北海未尝不喜欢罗辑这样叫他。这称呼总把他带回三体危机来临之前的黄金岁月,好像他还是那个长安号上的政委,做着最脚踏实地的工作,将青春都奉献给祖国的蔚蓝国土。他不该这般留恋过去的,他是星舰地球的公民了,必须摆脱对地球世界的精神依赖。可是,他克制不住地从罗辑对他的称呼中感到温暖与慰藉,他有点舍不得。
自然选择号上,无论军衔高低,舰员们一律称章北海为“前辈”,他们看向他的目光,总是带着无限的崇敬。在星舰地球人类的集体意识中,他被神化了,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北海,我很理解你现在的感受。”是了,还有“北海”,也就只有罗辑能叫得这么亲切了。
“不过嘛,这和我经历的比起来,还真是算不了什么。你一定听说过这个词吧——‘对面壁者的笑’。面壁,面壁,多形象啊,我那时真觉得自己和任何人之间都有一面墙,就像鲁迅说的,那什么,‘可悲的厚障壁’。虽然意思不完全一样吧,但那种隔膜感,再加上那种诡异的微笑……唉,毛骨悚然啊!”
闻言,章北海正想说点什么,罗辑又抢在他前面开口说了下去:“算了,不说那些糟心事,好歹我们也是逃离出来的人了。”他拉着章北海往宽大的舷窗边飘去,“这里路过的人少,过来这边聊。”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上太空。”罗辑将双手轻轻搭在了透明的舷窗上,向着窗外的无垠深空眺望,像个第一次坐飞机的小孩。
“想看外面吗?”章北海随口问了一句,没等罗辑回答,就在面前激活了一个全息显示窗口,把整体显示模式调到外部状态。
舷窗边缘,白色的球形舱壁像蜡一样消融了,这消融蔓延开去,几秒之间,自然选择号本身也消失了。眼前的世界骤然开阔,他们仿佛在一瞬间落入了无边无际的浩瀚宇宙。他们仍悬浮在原地,而银河系的星海如雾一般,环绕在他们周围。
罗辑环视一圈,漆黑的底色之上,除了自己和章北海,再无他人,只有无数散落的天体,和他们一起悬浮在这无边的空寂之中。他恍然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他们本就是星星,闪烁着荧光,往宇宙深处去。
真奇怪,我不是患上了星空恐惧症吗,为什么不害怕呢?罗辑一边想着,一边拉住了章北海的手腕,和那人靠得更近了些。他顶着章北海疑惑的目光,理直气壮道:“我有星空恐惧症,你得陪着我。”

在章北海的休息时间,罗辑经常拉着他闲聊,聊一些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共同的记忆。
“现在回想起来,三体危机之前,那些所谓的举国大事,都是些无足轻重的细枝末节。零一年北京申奥成功,我和一帮男生在宿舍阳台上大声欢呼,对面楼里的人还和我们对喊,一起闹了半个晚上。如今看来,那些事算什么呢?可那时,是真的开心啊……”
“哦还有,说起体育赛事,81年女排夺冠那会儿,我家楼上有人兴奋过头,直接从阳台往下扔热水瓶。我那年才两岁吧,一点印象都没有。可我妈给我说,我当时被那热水瓶砸地的声音吓得哇哇大哭,哈哈哈……”
在他们的对话里,总是罗辑在侃侃而谈,而章北海默默地听着,时不时回应几句。那些年的黄金岁月已然远去,在章北海的记忆中斑驳褪色。他好像失去了重提旧事的能力,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沿着记忆的瀑布逆流而上。罗辑比他要好些。大概热爱生活的人,总能得到更多生活的馈赠。
他们都是跨越时间的远游人,所谓他乡遇故知,不过如此。哪怕失去了语言的媒介,他们的心灵也会产生真正的共鸣。



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章政委,你注意到没,你的舰员们好像不大对劲。”罗辑飘到了章北海身边,经过多日苦练,他已经能熟练使用超导腰带了。“一个个沉默寡言的,原先那最喜欢和我唠嗑的几个现在都不理我了。按理说,你本来就是个政工干部,轮不到我提醒你才对。怎么,你也不想说话了?”
“我注意到了。这不是坏事,这说明他们在思考,在成长了。”
“成长?他们简直是被扔出摇篮的婴儿。”
罗辑见过不少傲慢的现代人,对这个幼稚的群体没有太多好感。他们像孩子?是的,可他们本就是孩子啊。转头一想,自己的态度也有点自负,如果不是和大史保持着联络(尽管有九个小时的时滞),时常被那个老警察踏踏实实的生活态度感染,他也未必能维持住这副得过且过的乐天心态。
“我上中学的时候,有段时间特别中二,去染了个半黄不黄的头发。我班主任就说我,你看看周围人,哪个和你一样顶个这颜色的头发。我就顶嘴说,西半球的居民好多和我一个色儿呢。给我班主任都气笑了,她问我,你是哪儿人。我也是振振有词,我是地球人!”
“说到底,无论被归为中国人、地球人,还是宇宙人,你不还是你自己吗?既然不用受国籍的限制,星球的限制也可以抛开了。再说了,成为宇宙中的新人类又有什么不好的?”
“我和你的一些下属交流过,他们虽然不愿开口,却用眼神在喊着:我们变成魔鬼了!大低谷后的回光返照,让他们忘记了生存本就是一件艰难的事。他们不愿变成魔鬼,可有的人生来就是魔鬼,那些人才更容易活下去!”
罗辑越说越激动。在他忘了自己身处失重状态,一挥手就要飞起来的时候,章北海有力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肩头。
“罗辑……”章北海轻声喊那人的名字,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章北海想,罗辑不该是这样的,不该这么冷血、这么残忍,他应该是那个在单双杠上挥汗如雨的少年,在白得刺眼的阳光里,一搭手,一转腰,灵活地翻身而下,叼着一支冰棍,蹦蹦跶跶,向着自己跑过来。
理智,我总要求自己理智,也爱他的理智,我们分明一个样子。为什么……又怕他太理智?不,罗辑,你不该和我一个模样。我早已孑然一身,但你不是,哪怕远航到光年之外,也有一条情感的细线,将你和地球系连。
“罗辑,你的父母晚年过得如何?你查过他们的消息吗?”
对面的人登时怔住了。
父母……入住北欧庄园以后,他再没过问过两位老人家的消息。他们……应该都经历了大低谷。巨大的悲哀在一瞬间吞没了他。
以前过年回家的时候,父母总怨他没带女朋友回来。那时,他不以为意极了,向老两口大谈特谈自己的不婚主义,惹得爸妈直摇头。有一年母亲为了气气他,还故意给串门的小侄女多发了几百块的红包,并且一整天都没搭理自己。后来,他有了女儿,却从没想过给老人家瞧瞧,连张照片都没寄回去过。父母直到去世,都没能抱一抱自家小孙女。
在当年飞往联合国的飞机上,他想,自己这辈子只在乎过父母和那个梦中情人。可后来呢?他沉浸在梦想成真的虚假幸福中,将自己的双亲抛诸脑后,这实在是……他不敢想,他当选为面壁者之后,父母遭受了多大的舆论和心理压力;也不敢想,他在纽约被当街刺杀,全世界的媒体都在同步报道,看到新闻的父母,心里是什么感受……他不是个合格的儿子。
甚至,他也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为了保护庄颜,让她和面壁者这危险的身份保持距离,他们其实并没有结婚,他无法给心爱的女人一份法律上的承诺与保护……
活了半辈子,他到底对得起谁啊?
他的心脏被沉重的自责攥住了,痛苦山一般压在了他身上。他克制不住地弯下腰去,他要被压垮了。
然后,他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的胸膛是宽厚的,那人的手在他颤抖的背脊上轻拍。罗辑靠在章北海胸前,半天说不出话来。








在年月深渊 望明月远远
想象你忧怨


BGM:童声合唱《长城谣》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

“北海,我要回地球去。”罗辑的声音沉闷而低哑。
“不行,水滴仍在向太阳系航行,地球上太危险了。”
罗辑下意识飞速反驳:“不,不会的。”
于是章北海用眼神无声地询问他:为什么?
冥冥之中,罗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脸上拂过,很轻、很薄,像是罩在真相上的面纱的一角。可是,他探出手去,掌中只有一团虚无。他还抓不住那条飘忽的线索。
不过,罗辑知道,他现在有事可做了。

一连数天,自然选择号的廊道上不见了闲逛的罗辑,而舰员们偶尔会在某个角落的舷窗边看见他的背影。他总是长时间面向窗外的茫茫星海,一动不动,像一尊悬浮的雕塑。
有人说,这位前面壁者真的成了一位思想者了。但更多的人只是摇头离开。毕竟,静谧的沉思已经降临在银河系这端的五艘星舰上,无人能够置身事外。

飞船外,黑暗的宇宙像无穷无尽的深渊,又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罗辑抑制住内心隐隐的不安,想象自己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天体,一块平平无奇的宇宙物质。
现在,你已经远离了地球人类。不要再延续他们的思维了,你应该用宇宙的逻辑去思考。
此时,自然选择号正从一颗小行星旁掠过。星球表面的光线落进舷窗,在罗辑沉静的面庞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他开始了自己的推导。
如果我还在地球上,那我一定会认为水滴是来杀我的,这将会导致一个自大又可笑的战略误判。但我在自然选择号上,在水滴的攻击范围之外,水滴仍然向地球高速飞去。所以,它的目标不是我,而是地球。
可是,地球是三体人梦寐以求的新家园,他们绝不可能派遣水滴,千里迢迢来摧毁这流淌着奶与蜜的迦南地……
那么,在太阳系之中,还能有哪个行星,足以成为水滴的目标?水星、金星、火星……
不!不是行星!是太阳!
我以为水滴要杀我,原因在于我发现了黑暗森林理论。然而,这不过是个纸面上的理论罢了,要付诸实践作为武器,就必须拥有向宇宙广播坐标的能力。而以我目前所知,只有借助太阳放大电磁波这一个法子……
水滴是来封死太阳的!
这足以证明,黑暗森林理论是正确的!

罗辑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眼前的宇宙在旋转,像一个巨大的恐怖漩涡,要把自己吸进去搅碎。这头巨兽苏醒了,向自己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一掌按在舱壁上,将自己从窗边推远,心中震颤不已。
深呼吸好几次过后,罗辑才略微平复了心情。他用力握紧了超导腰带的控制器。他要马上找到章北海,把这个惊人的理论告诉他。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在他内心深处大喊:你是面壁者!
不!我不是!面壁计划已经中止了!
真的吗?确实,人类不再拿你当面壁者了……你自己呢?
罗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两百年前,那个雨声淅沥的傍晚,庄颜和女儿从别墅中消失了,他冲出门,看到了萨伊。在那一场夜雨中,他第一次听到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声音,那是在周围飞行的智子的嗡嗡声,他甚至隐约看到了几个萤火虫般迷离的光点。在那场对话里,他也第一次做出了一个面壁者应有的举动,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现在,罗辑想,这是同样的时刻了。



冰与雪,周旋久

自然选择号上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了。这是对的,罗辑想,按照黑暗森林理论,这五艘星舰就是五个彼此独立的文明,一场血腥的黑暗战役无可避免、一触即发。
“章北海同志,”罗辑难得使用如此正式的称呼,“先下手为强。”他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与冷冽。
他也想到了,章北海在心里说。
于是,章北海平静地说:“星舰地球的公民应该依靠自己的判断做出选择。一个大家长的存在有害无益,只会导致孩子永远无法长大。”
“是,你说的没错。无论哪个孩子成长了,做父亲的都会感到欣慰。可是!我们在自然选择号上!”罗辑的语气急促起来,“这也关系到我们的生命!”
“把冬眠的时间都抹去,一辈子至多也就一百来年。而仅仅我们正前往的第一个恒星系,航程就长达两千年。放在宇宙的尺度之中,人的一生是微不足道的。”
罗辑冷哼一声,质问道:“章北海,你是不是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见那人不作回答,罗辑怒火攻心,一把揪住了章北海的衣领,双目通红地瞪了过去。他的眼神露出了几分凶狠,可章北海只是深沉地看着他,不动声色。
你不做,那就让我来,我还不想死!
但他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忽然就泄了气,松开了章北海的衣领。在那一秒,罗辑意识到,他根本做不到。此时的他,还没有那样强大的精神力量,去决定上千人的命运。

一条来自地球的奇怪通讯传到了自然选择号上,那离奇的诉求让通讯员很快忽略了它,但没过多久,相同的讯息如电子雪崩般涌了过来,形成一场铺天盖地的信息洪流。这一讯息的内容当即被上报高层,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一向被排斥在星舰管理之外的罗辑被请到了会议室。他环顾四周,发现这群漂亮的星舰人类都面露不解,只有章北海神色凝重。
“罗辑博士,”东方延绪很客气地说,“地球人类告诉我们,您的咒语起效了。他们称您为救世主,呼唤您回到地球拯救他们。”
罗辑的心猛地一沉。

章北海将舱室中的人员都请了出去,只留自己和罗辑留在会议室中。
他看向罗辑,问:“你怎么想?”
“这里有录音设备吗?”
“没有,你可以放心。”
罗辑松了口气,露出个笑来:“章政委,你相信我有什么咒语吗?”
章北海摇了摇头。
“对嘛,你果然还是比地球上那些人聪明。”罗辑笑着点点头,又很快收敛了笑意。
他继续说道:“所谓的咒语,不过是向宇宙广播的星球坐标,这会引来其他文明对这一星球的毁灭性打击。至于两者间的逻辑链条嘛,结合我们身处的这场生死局,你应该可以想明白。”
“现在,我想说的是,我没办法再发射咒语了。水滴向太阳不间断地发出了强烈电磁波,波的强度超过了太阳的放大阈值,频率则覆盖了能够被太阳放大的所有波段,简言之,水滴水滴封死了太阳。这你可以从地球方面的报道证实。”
“所以,我无能为力了。”
章北海沉吟片刻,抬头问他:“那你要怎么做?”
罗辑没有回答,而是转头飘向了舱壁。面对身前洁白的墙壁,他沉思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我回去。”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你回去能改变什么?”章北海的声音依旧沉静。
“谁知道呢。”罗辑苦笑一声,又继续道,“但我回去,就又成了面壁者,可以调动地球上的绝大部分资源。那时,也许我能想出点别的法子。”
这话说得诚恳,但真正的原因被他藏在了心底:他确定这不仅是人类最后的机会,更是拯救妻女——也就是拯救曾经逃避所有责任和不敢面对内心的自私和绝望的自己——的唯一机会。
“好,我会为你准备小型飞船的。”
“哦?你不阻拦我了?”
“很简单的道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章北海想,如果回地球去,罗辑起码不会有性命之虞。三体舰队尚未到达,地球至少还可以享有几代人的和平。

罗辑要返回地球的消息在自然选择号上传开,引起一片哗然。
一名高层军官当面质疑罗辑:“哼,是真的返回地球,还是借机逃跑到冥王星之类行星基地上去?舰上已经出现少量逃亡现象了,并不是没有先例。”
罗辑抱臂站在章北海身侧,不以为意道:“你要是担心这个,大可以把我飞船的航向锁死。如果我手动调整航线,飞船就自爆,怎么样?”
那人被驳得无话可说。罗辑转过头,冲章北海扬起一个得意的笑,换得这位坚毅的执行舰长也弯了眉眼。



但愿得,河清人寿

刚上初中那会儿,课业还不怎么繁忙,和新朋友们的关系也还没那么熟稔。那段日子里,罗辑还是很乐意给章北海写信的。
一个小长假,罗辑去了趟西安。在长安区的旅馆里,他趴在桌子上给远方的朋友写信。西安,十三朝古都,全国修地铁最慢的城市,总是一开挖就挖到古墓。旅途刚过半,罗辑就已经从导游嘴里听了一堆掌故,忍不住要向章北海显摆一二。
上午,漂亮的导游姐姐介绍了元稹诗句“开远门前万里堠”的由来。夜晚的台灯下,罗辑把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地记在了信纸上:“平时开远门外立堠,云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以示戍人不为万里之行。”
现在想来,颇有点冥冥之感。“戍人不为万里之行”,这话也只能说给从长安城前往安西北庭都护府的大唐军人了。这五艘星舰上的数千名军人,要去的地方之遥远,远不是万里可计的。
而他不在军人之列,他要返航了。

章北海在私下里为罗辑践行。当然,公开场合的送别也会有,只不过,有些话永远无法在大庭广众下宣之于口。
罗辑向章北海讨要纪念品,虽然他更乐于称之为信物。
“我这一走,我俩可就再也见不了面了。章北海,你得给我留个念想吧?”
章北海直觉罗辑这话说得怪怪的,但他毕竟早已习惯了这人的不着调,也就没放在心上。他想要,那就给他吧,可是,自己孑然一身、身无长物,又有什么是可以赠予的呢?
思索片刻,章北海从他随身的笔记本里撕下一页来,叠了几折,放进了罗辑的上衣口袋。这礼物很轻,但会很长久,就像他曾对东方延续说的,“纸会比电脑保存得更久”。
罗辑笑问:“你不会随手撕了一页工作日志下来吧?”
“当然不是,我可舍不得我辛辛苦苦记录的工作日志。”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不过罗辑也明白,章北海对这艘飞船确实有很深的感情,它承载了章北海毕生的理想。但他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呢?远航?守护?为了实现它,竟然可以不择手段。
但罗辑知道,章北海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于是他说:“我们不会下地狱的。”
“但如果一个人下地狱,换得其余人上天堂,这交易也不是不能做。”
“嘁,你以为你是地藏菩萨?”
章北海笑说:“你不还是救世主吗?”
罗辑也跟着笑起来,但他的眼神很悲哀:就算我能救所有人,我也救不了你了。
舱室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冷白的灯光落在两人之间。
语言不过是沉默的标点符号。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就胜过千言万语。
我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我不奢求自己选择的那条路一定是正确答案,只希望我们的步伐里,至少有一两个脚印能为人类带去希望。英雄从来不止一二,世界之大,一定还有很多人抱着和我们相同的信念,为了同一个目标在毕生奋斗。也许,终其一生,我们都无法知晓彼此的姓名,但是,我们相信彼此的存在。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章北海向罗辑伸出手去。
“修我甲兵。与子偕行。”罗辑握住了章北海的手。

罗辑一个人返航了。
在乘坐的小型飞船上,他向大史发去了预计到达时间和位置,他说,大史,又要麻烦你来接我了。发完之后,他就吞下了短期冬眠药。
昏昏沉沉的感觉很快占据了他的头脑。在朦胧之中,他听见一个稚嫩的童声轻轻吟唱,“没齿难忘仇和恨,日夜只想回故乡……”
他想起了长城,想起了北京,那座地面上的城市。入住新生活五村前,史强开车带着他横穿北京。他只看到一座空城,黄沙弥漫。

飞船落地,罗辑走出舱门。警戒线外,拥挤的人群潮水般涌动,欢呼、哭喊、嘶吼……混乱的人声像一锅沸水。密密麻麻的闪光灯与收声筒挡在他面前,闪烁的白、凝滞的黑,一面光怪陆离的墙。
站在人群中心,他感到无边孤独。他想,我又成为面壁者了。
所有的障碍忽然全都散开,虔敬的人群跪在了他面前。放眼望去,视野所及,只有一片黑压压的发顶。
于是,他的目光飘向了头顶的星空,试图寻找自然选择号的影子。明月皎洁,繁星错落,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呢喃道:“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这声音太轻,没有一个话筒收到音。在之后的几周里,无数人反复观看这一新闻片段,试图从面壁者的口型中解读出他着陆之后的第一句密语。但在这个文学已死的年代,无人破译成功。

三天后,黑暗战役爆发,章北海牺牲。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这是一个失望和希望来得一样快的时代。自接手雪地工程以后,罗辑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迅速跌落,从救世主沦为大骗子,只不过用了一年半的时间。
在全身心投入雪地工程后迎来的那个冬天,罗辑和往常一样,整日待在新生活五村的小屋里,研究核弹的部署与位置微调。
一天深夜,结束了当天繁杂的工作,他拎了一瓶酒坐到窗边,准备喝完这瓶就倒头睡觉。意外地,他看见窗外飘起了雪花。下雪而已,没什么好稀奇的。更何况,这一年的前几场雪他全错过了,又何必对这一场普普通通的雪上心。但是,他还是决定出门走走。
户外的温度比他预料的要低一些。罗辑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还是觉得冷。这让他回想起北欧庄园里的冬夜散步,那时他绕着冰湖一圈一圈地走,思绪在寒冷中逐渐清晰。

现在,他沿着小区外围的防护林带慢慢走着。地上的雪积了一尺厚,白茫茫的一片。密密的树木在黑夜中只剩下剪影,仿佛西伯利亚雪原上的白桦林。他想起生活在那片白色土地上的民族,他的父母那一代人总对他们抱着一种特殊而复杂的感情。
斯拉夫人似乎有一种强硬的民族气质,他们的某位铁腕领袖曾放言过:“如果俄罗斯不存在了,我们还要世界干什么呢?”就算死,也要拉整个世界垫背。这样的威胁几人能扛得住,这样的豪言又有几人能说出。这样强大的精神力量,他会在某天拥有吗?
很多人说,不同于那些出卖国家利益的高层,普京对他的祖国怀着深沉的爱意。爱一个国家,爱他的国,爱他的家。罗辑很难说自己有多爱国,但对于自己的小家庭,他还是很深情的。多奇怪啊,年轻的时候,他那么喜欢做一个世界公民,又秉持不婚主义,总是大谈个人权利与自由,不想为任何共同体负一点责任。如今,兜兜转转,他的心居然又回到了最朴素的家国情怀。
当初和章北海讨论新人类的场面分明还历历在目,罗辑感到一丝羞愧。他想,他不能再把自己当作一块平平无奇的宇宙物质了,他是人类文明的一份子,他必须为人类做打算。

雪下得更紧了。罗辑回头看去,发现来时留下的脚印痕迹变浅了,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落雪完全抹平,就好像《红楼梦曲》唱的那样:“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也真是到了“食尽鸟投林”的地步了,群氓待他,已经避之如蝎、疾之如仇。
罗辑默默地看着夜色下的雪地,他的心似乎也埋进了雪堆,被冰冷的雪水浸透了。87版电视剧续写的《红楼梦》结局,最要强的凤姐,为贾府,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落得个草席裹尸、雪上拖行的收场。当时有红学家批评过这一情节,认为太过惨淡残酷,破坏了文学的美感。
呵,文学的美感。
罗辑笑了一声,哈出一口气,看着它化成白雾,飘散在寒风里。
文学需要美感,但生活不需要。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本身。谁也逃不过命运的苦难。小到个体,大到文明,撕破安稳生活的表象,背后全是弱肉强食的逻辑。
宇宙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一个文明都是一个带枪的猎人……真的吗?
如果每一个文明都是猎人,那么每一个文明也都是猎物了。
这是猎物的生死局,这是一座斗兽场。
罗辑抬起头环顾四合,漆黑的穹顶上似乎竖起了一根根巨大的白色花岗岩立柱,将整个世界纳入它圆形的怀抱当中。他觉得自己站在罗马斗兽场的正中央。
文明是平等的,在这宏伟剧场的中央平等地厮杀。那么,观众席上,坐着的是谁呢?如果文明皆是被观看的玩物,那到底谁才是那个高傲的看客?是最终极的规律?是宇宙它本身?
既然给予生命,却为何毫无慈悲?文明的尊严,究竟该往何处去寻?
宇宙,宇宙……你的目的是什么?

寒冷使他的思想锐利起来,但这锐利刺穿了他,他的心鲜血淋漓。
太累了,无所谓了……罗辑疲惫地闭上了眼。
章北海,你说,父亲告诉你,要多想。可我真的不愿再想下去了。我不过继承你的遗志,我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罗辑望向他来时的方向,远远地望见了夜色与雪色之间,他所住的那栋居民楼的灯光。他已经走出很长一段距离了,要回返,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要前进,他也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且更坎坷、更曲折。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在被赶往澳大利亚以前,程心和智子有过一段短暂的谈话。那个身穿沙漠迷彩的机器人在岩浆热浪中收刀入鞘。
“请代我向罗辑博士表达三体世界的敬意,他是一个强大的威慑者,伟大的战士……在我们的人格分析系统中,罗辑的威慑度曲线像一条凶猛的眼镜蛇,在百分之九十高度波动……”
依照两个世界建立的数学模型,罗辑的威慑度在91.9%至98.4%之间浮动。无人知晓这6.5%的极差由何而定。

身处简洁如坟墓的白色大厅,面对弧形墙壁背后四光年之外的对手,罗辑的目光如一潭深水。他日复一日,专注于这场漫长而艰巨的对峙,但偶尔,也会有走神的时候。
有时,庄颜和孩子的音容笑貌会浮现在他眼前,他看着小妞妞酒窝圆圆,总忍不住去细数年月:如今,孩子多大了呢?她是不是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找到那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了吗?这时,他的心就变得柔软了,目光荡起涟漪。
有时,他会想起章北海,那双沉静深邃的眼睛,总让他联想到太空军的军徽——星星和剑都在其中。这时,他的心湖就结冰了,目光凝成长长的冰凌。那是他的剑锋,有刺穿两个世界的魄力与锐利。
他总是很快回过神来,因为他知道,这些人都与他永别了。
妻女离去,知己已矣。但在冥王星的雪花里,罗辑对程心说,我什么都没有失去。是的,他什么都没有失去,因为他本就一无所有。他只是被命运推动的车轮,他成为了命运想让他成为的人,像个古希腊悲剧中的英雄。

有的人虽然已经走远,但又好像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罗辑从黑色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来。历经几十年岁月,纸页早已泛黄,折痕处磨损得厉害。慢慢展开,纸上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写着——“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章北海,章北海,你在自然选择号上送别我时,真的“送君不觉有离伤”吗?
罗辑用指腹轻轻摩挲那日渐黯淡的笔迹,难得地露出个笑来。
他想,虽然章北海苦心孤诣只为远航,并最终葬身星海,但是,他的心灵归宿也许不是遥远的银河,而是祖国蔚蓝的海洋。如果世界还是曾经的模样,章北海的遗嘱里一定会有这样一句:请把我的骨灰洒进祖国的大海。
乡土与家园,这是他们这个古老民族流淌在血脉里的记忆。那年他观看过一场电视直播,抗美援朝志愿军遗骸回到祖国。他不知道,为什么玩世不恭的自己,会在看见烈士们的骨灰盒被仪仗兵庄重接过之后,在他们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中落下泪来。
他想,自己会永远留在这里,开拓与探索属于新人类。
罗辑不知道的是,章北海曾注视着东方延绪清澈的眼睛。他看着新生的人类,像看见了金色的希望。他说:“我们属于大地和海洋,你们属于星空。”
他在这里为他们守望。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这是《新约·提摩太后书》里的句子。
使徒保罗在监狱中写下了这段话。往后的千百年里,他的名字与每一座圣保罗大教堂一起,挺立在时代的风风雨雨中,铭刻在天国子民的心间。
但公义的冠冕似乎从来没有落在罗辑的头上。
执剑五十四年,所得不过是在卸任后的第一分钟里,遭到世界灭绝罪的指控。人类不感谢他。
但他径直向门走去,视若无睹。
人类的表彰或谩骂都太渺小,而宇宙会记住他的伟大。



尾声·长城

大移民时期的一个冬夜,在华北平原上,一支主要由公元时期的中国人组成的抵抗运动队伍,正隐蔽在雪原的壕沟中。
今夜滴水成冰,但他们不能燃起篝火,火光会引来治安军的轰炸机。他们只能不断地冲冻僵的手指呵气,否则就没办法握住手中的武器,尽管那只是一些粗糙的步枪。
不知道是谁起了头,雪窝中响起了歌声: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
渐渐地,战士们纷纷加入进来,一同唱一首《长城谣》:
“没齿难忘仇和恨,日夜只想回故乡。大家拼命打回去,哪怕倭奴逞豪强……”
“四万万同胞心一样,新的长城万里长!”
歌声结束于低哑的嘶吼,每一个人的喉头都滚动着血泪。
古老的长城早已在大移民初期被治安军炸毁。罗辑朝西北方望去,只看见黑夜茫茫。他摸了摸左边的上衣口袋,那一页纸仍好好地装在里面,紧贴着他跳动的心脏。
经过五十四年的面壁生涯,罗辑早已须发尽白。抵抗战士们将他奉为精神领袖,却总又感到他茕茕孑立。但罗辑不觉得孤独。此时,他感觉章北海正扛着枪站在他身边。
他们一直在并肩作战。
他们,就是新的长城。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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