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课后的黄昏，暑热徘徊不散。操场远处砖红的塑胶跑道上，精力十足跑动的人影被温度扭曲得摇曳变形。
大神晃牙坐在离校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的树荫底下，愈看这般情景愈是感到燥热烦闷。他一低头，就见到自己搂着沉甸甸的吉他包的手臂上汗水滚滚而落，然后沿着自己脑门上淌下的汗顺势啪嗒啪嗒地坠下去合流。另一只手攥住的可乐瓶子里的液体已经沦为微微发热的棕色糖浆，只要想到那滋味，大神晃牙就免不了一阵甜腻的恶心，他从小时候就很讨厌妈妈在他喉咙痛时非要塞进他嘴里的那一勺子止咳糖浆。
他开始想弹吉他了，比起干等在这里，听头顶上吱吱喳喳没个完的蝉叫，还不如来一段音乐。可是他又想到这个温度对吉他不太友好，他不希望这一把有点年头的吉他出半分闪失，只得继续忍耐那嘈杂不堪的蝉，心里恶毒地诅咒，过了这个夏天，它们就再也没力气歌唱了。
“朔间前辈怎么还没到……”
他百无聊赖地数着手表指针转过的秒数，心里却没有半分对未至之人的抱怨。
理由很简单，他们从来没有任何碰面的约定，只是他自顾自地总是在这个时间点等在这里，只是那个人总是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
感觉过了很久，实则不消一会儿，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停在最近的道旁。大神晃牙抱着吉他包匆匆忙忙地小跑过去，先是经了车旁的烘烘热浪，再来进了副驾驶位，终于被车载空调的凉爽给安抚。
生着黑发红眼，有如传说衍生的各种影视作品里妖邪俊朗的吸血鬼似的人物，是一名气度不凡的成年男性。他的手把住方向盘，脸却朝向大神晃牙，轻轻笑了。
“小狗今天还在等我？”
那微笑教大神晃牙一阵恍惚，反应过来时却又羞耻，他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朔间零，何必闹得每次都跟头一遭似的。他勉强自己打起精神，故作气恼地说道
“不是在等你，本大爷当然是每天都在那里练习吉他，不然怎么搞得好摇滚，可不像你这个吸血鬼混蛋，每次见到都像个懒洋洋的老头子。”
“我就是老爷爷嘛。”在启动轿车前，朔间零取出一瓶冰可乐扔给大神晃牙，“待会儿到了地方接着教你吉他……那把吉他，你还喜欢吧？”
“嗯，挺、挺好……”
大神晃牙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身前的吉他。
这把吉他的原主就是朔间零，曾经名噪一时的地下乐队DEADMANS主唱，超级巨星，以过激背德的狂气表演著称。而现在，放下那个名头继承家业的朔间零，不管怎么看都跟“过激背德”和“狂气”两个词扯不上半点关系。尽量早睡早起，饮用水必须温热，放进养生的茶包自然更好，在公司里认真尽责地担任董事长职务，业余最爱是和自己心爱的弟弟玩耍然后遭遇冷眼，简直就像提前过上养老生活了。
只是……
明明手指和吉他之间还隔了一层吉他包的厚度，但大神晃牙还是觉得自己触碰到的吉他仿佛拥有扑通扑通的心跳，从不止息。还是孩童的矮小的自己对他，从遥远的过去相距万众狂热粉丝的远望，已经是高中生必须老实穿上校服的自己和他，到现在平静地坐在一起聊天练琴，有些事物一直存在着，一直是引到自己前进的道标。
无论是舞台上一抬手就会引来热烈欢呼的朔间零，还是这个没精打采而温柔地纠正自己不足指法的朔间零，无论怎样变化，和自己相差的十岁永远不变的朔间零……
他们抵达的地点是这段时间每天傍晚都会来的朔间宅一侧的隔音练琴室，近几天改成以米白色为基调的房间布置让大神晃牙总是无法太适应。
不过能来练吉他，和朔间零在一起，始终还是最让大神晃牙期待的。
在一年前，他哪里能想象得到，自己作为一个业余爱好是摇滚的普通学生，竟然有机会和自己从小崇拜的偶像学习的机会？
真的，他从来没想象过和消失在乐坛的偶像以这种形式相识相处。他还记得两年前，在听说朔间零隐退的那晚咬着枕头哭了一晚上，痛感自己深受背叛。之后却总是嘴上停不下对隐退巨星的厌恶，又偷偷摸摸地搜集和他相关的各种新闻信息。于是他知道了，朔间零隐退也许是因为一些对他不光彩的攻击，之后他继承家业混得风生水起，以商业杰出人物的身份接受采访时游刃有余的悠闲跟从前锐利嚣张判若两人。他还知道朔间零与他的幼驯染兼原DEADMANS成员莲巳敬人缔结婚姻，可是在隐退前夕就与他离婚并解散乐队。如今朔间零有时间教大神晃牙练吉他，是因为不需要照顾家庭关系，也正是拜他的失败婚姻所赐……
想到这点，吉他弦上传来的旋律骤然停止了，大神晃牙僵在原地，心里涌上做贼般的羞耻，以及雀跃。大神晃牙慌慌张张地往四处瞧，朔间零刚才说去主屋拿冷饮来，让他先练一会儿以前的歌曲，朔间零不在这里。但他总觉得自己恶劣的思绪被脱得赤裸，经受周遭的一切，偷笑着窥视。
大神晃牙无力地搁下吉他，将脸埋进手掌间，深呼吸。
“都怪吸血鬼混蛋，本大爷……”
窗外的花海在夕阳之下泛着温柔的金色光芒，被风拂动的花瓣仿佛也在安抚他。
以前大神晃牙可以逃避不切实际的念想，但今天却不可以，不能再躲了。他想一直在朔间前辈的身边练吉他，他想成为比当年的朔间前辈更厉害的音乐人，他想知道朔间前辈更多的事，他想和朔间前辈度过更多的时间、共同经历更多的事。
看到他叹气会担心，看到他笑却会焦躁不宁，想看更多。
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呢？
他以自己的无知为由，对答案视而不见许久许久，可是已经有些情绪在心中沸腾了。
可是哪里有希望呢？
可是朔间前辈当时遇见的是自己，让自己走近了他的生活，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对吧？
他从宁静的暮色中汲取到些许镇定，他想自己一定要说完那句话，真糟糕，今天什么都忘了带，就这样说出口是不是会很尴尬？
但今日最不凑巧的事发生了，门被推开。
“久等了，小狗，来不及准备更大的生日蛋糕，总之，生日快乐。”
有开关被摁下的细小杂音，变暗的房间里被夕阳的灿烂光华灌满了，但仍然有跳跃的火苗微光，源于小蛋糕上的蜡烛。
大神晃牙本以为自己的心在这一刹那会提到嗓子眼，但实际上，它却前所未有地安稳地呆在胸腔里，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看，朔间前辈还记得我的生日，这不就已经足够了吗？
“朔间前辈，我——”
尽管提醒自己无需期许更多，但是。
大神晃牙的行动不听使唤，他眼睁睁地发现自己几乎是冲了上去，像笨蛋一样抓住朔间零的肩膀，抬起头，用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
大神晃牙根本不懂怎么接吻，只能简简单单地嘴唇相触，朔间零应该懂如何接吻吧，但是他没有选择缠绵悱恻。
这是瞬间即逝的一个吻，比濒临夜晚的阳光消散得还快。
“我把事情彻底搞砸了。”大神晃牙这个年纪还不能喝酒，但他就是坚持停留在他唇上残余的温热比烈酒还醉人，以至于心中丛生的懊恼都抵不过方才一吻过于优美的余韵。
“小狗，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漫长的沉默之后，朔间零没有依照大神晃牙的想象勃然作色，而是秉持他安定稳重的姿态，轻轻拍着垂头丧气的他的肩膀，贯彻成年人对孩子的温柔与他对话。
大神晃牙本以为朔间零对自己发怒，赶自己出去就已经是最差的结果了，他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但这般回应却令他措手不及，内心酸楚不堪，这种情绪是单纯耿直的大神晃牙头一次领教的，竟然比最差的结果还要差。
因为失败是理所当然的，然而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周遭渐渐暗下，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看见自己和朔间零之间隔了十年，隔了粉丝与偶像，隔了两心相许的感情。
“下个星期，我就会结婚。”朔间零说。
“对象是谁啊？”大神晃牙下意识问，问完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毫无兴趣。
“大概是，一个相当温柔的孩子。”
是谁呢？或许朔间零的嘴唇开合间已经使用足量的温情描摹了一个名字，只是大神晃牙走神了一刹那，却再也想不起来。他拼命回想，能够拼凑出一个名字的数个跳动的音节却是脚步轻盈如风，飘散不可捕捉地散溢在记忆尽头了。
大神晃牙依旧不好奇那是谁，是谁都没区别。终日吵闹的媒体会在一片喧哗中重复那个人的名字，兴许朔间前辈宽容他，允许他在收到的请柬上见到那个人的名字。只是此刻极其难堪的酸涩，大神晃牙因心脏的稚嫩而难以应付。
他璀璨耀眼的朔间零，周围一切为之狂欢的粉丝抑或信徒，在他记忆里个个面目模糊，只是体现朔间零之非凡魅力的注脚。
大神晃牙刚想承认自己记不起来，此时他脑海中忽然嵌入一幕突兀的场景，就像子弹穿过器官留下的尖锐弹片。
“还是祝你生日快乐，小狗。”
朔间零的声音让大神晃牙回到现实。其实他对蛋糕这类更像是小姑娘喜欢的食物，有一种幼稚的逆反，但在livehouse为了简易地填饱肚子，还是吃过不少这样的甜点，油然而生的亲切感像药物似的疗愈他不可道出的痛觉。燃烧的生日蜡烛更是让一切都变得格外迷人。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直到自己不能再胡思乱想，然后吹熄蜡烛，没来得及许下任何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