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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绍】风雨微尘

作者 : 咸鱼味粽子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太白鸭,绍兴醉鸡 白琊,邵兴

标签 白绍

153 3 2021-1-28 20:24
民国背景OOC,BE,文人白,酒馆邵
文/咸鱼粽
————————————
“我怎么着都行?”白琊问。
“怎么着都行。”小邵闷闷地答他。

白琊在北平待过两年,但他本是江浙人士,和文豪周先生算是半个同乡,老爷子为了经商才举家迁到上海。白琊和其他童子一样,在私塾读了几年孔夫子之乎者也,但是连跳几级,考上学府不久又给他老爷子派遣去欧罗巴灌了半脑子自由平等博爱,回来时只有那本太白诗全集还放不下,顺水推舟做了江浙地区的大学讲师。
大学讲师百无一害,何乐不为?江浙地区还正好可以躲躲他家二老的连环催命call,又不至于被埋怨刻意疏离。
底下几个学生和他差不了多少岁数,最爱听他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那几年处处批判旧思想旧道德,年轻人大抵心里都有一团火,甭说是现在的年轻人,都经不起鼓动,一点就炸。尤其是一个偶像式的领袖带头点燃了这团火,尤其是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接受这种鼓吹,火势就更致命。全国各地都有这种势头。白琊激情过后懵懵懂懂意识到些什么,读书郎已经闹到街上去了。
回头校长把读书郎们保出来,特意在巡捕房的差使面前训了白琊一顿。
此后白琊安安分分地教书,躲进小楼成一统,底下搞了十几个笔名和巡捕房斗智斗勇。
大学任职的薪资本就丰厚,写稿又赚了个钵满盆满,落得清闲,时常和几个拿笔杆子的同僚往各个小酒馆里一坐,无拘无束地喝酒撒泼。放留声机带舞池的西洋酒吧他在上海和欧罗巴不知逛过几回,恹恹地自觉无味,懒得一顾。
找到小邵的酒馆后,白琊就挪不动了,临打烊时,总要堂倌来磨炼三寸不烂之舌,过招嘴上功夫。一帮酒鬼里他还算体面,浅斟细酌地一番,好酒才喝个痛快,半清醒半迷镑,逸兴遄飞,倚马万言,倒是不大唱歌跳舞逗其他客人高兴,因而凡是唱过的歌都被损友记得一清二楚,以后添油加醋写到回忆录里去。
若是孤家寡人,随便给他上点什么都行,要是和他的酒友三五成群,须得把茴香豆、油豆腐和牛肉火锅等等一个不漏地祭出来。
至于酒钱,总是付一半欠一半,唯恐还得完。
他是留过洋的,他三五好友估计和他差不多,诗兴大发吟咏起平平仄仄,说着说着又夹杂些洋文,天南地北地侃大山,竟然还有一些不着调的:什么“抗的”、“你踩”,小邵听了直摇头,一分神把酒桌的菜送错了主人。
白琊在小邵面前很少提这些,大多和他聊聊酒的益处,扯点睡前小酌助眠的歪理。这酒鬼赖上来,一赖就是三年五载的,一段时间调职辗转,去了北平,小酒馆清冷不少。
偶而有一桌酒客义愤填膺的模样,痛斥“保存实力”的做派,竟有些白琊的影子。
来的次数多了,小邵越来越看他脸熟,放上一盘油豆腐,问:“你是白琊?是不是?”
白琊当时没细看过小邵,只道也是堂倌,心脏漏了半拍,却是提防着,说:“我要说我是,能不能再给我添一壶酒?”
“你要是白琊就更不成了。”堂倌这么仔细一瞧倒是眉清目秀的,也有几分熟悉。
“什么道理,那我不是。”
“白琊,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的。”
这话白琊听的多了去了,每每喝得还不尽兴总跑出几个伙计劝他不要喝酒。奇怪的是这个小堂倌一口一个“白琊”,怎的叫得这么顺嘴?
小堂倌不给他酒,也不大像来劝他回去的,自个笑盈盈地说:“你盯着我做什么?”
白琊竭力回想着,总有一股恶寒涌上来,却记不分明是从何来的不适感。总不该是巡捕房的派来的侦探,他从不怕那些猥琐家伙,今天他带来小酒馆写了一下午的稿子也没署他十几个笔名中的任何一个。
“怕了你了,不喝就不喝,我把上次的酒钱结了,先走了。”
这年浙江小年夜下了雪,白琊和他几个损友小聚酒馆,白琊却没戴帽子,走进来时头发衣衫都沾了细雪,进屋一暖和都消融了。白琊那桌静了许多,小邵经过时留心听,也无非是戏谑“保存实力”,往日他们几个生造鼎沸之势小邵听不懂,今日他们喃喃自语似的,他反而听得一清二楚。隔天白琊又来,喝了一晚上要走,小邵忙把他拉回来坐下,嘴里念叨喝醉了不能吹风,容易着凉。
小邵姓邵,名兴,街坊都叫他小邵,白琊和他同辈,也“小邵小邵”地和他套近乎,要多讨碗酒喝。后来白琊才发现没那个必要,酒根本讨不到,小邵也不是什么堂倌,是酒馆的小老板。小邵知他说浑话,一本正经拒绝他,转眼迅捷夺下他手里最后一点酒,逼他付了上次的酒钱。
就这么一来一往,两人熟络了不少。
小邵开着酒馆,却轻易沾不得酒,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亦如此。好事的酒鬼不胜其烦灌了小邵一小坛花雕,立马遭了报应:被小老板利落爽快留下几个乌青印子,哀嚎着结了账。可小老板酒劲还没退呢,一帮伙计和食客围着他看他醉拳舞得虎虎生风,没一个敢上前。
白琊看得目不暇接,小邵稍有消停,忙借了伙计的醒酒汤淋上去。小邵见他自投罗网,叫他尊容生受几拳几脚,酒劲发尽便老实了。闹事的酒鬼看得胆战心惊,收下白琊代小邵赔付了医药损伤费好声好气地走了。
“哎哟——”
守了小邵一宿,白琊看小邵眼睫颤动便呼天抢地,仿佛昨夜的桃花李花全都开在他身上,疼得龇牙咧嘴。小邵听到他的呼声果然醒得快,惺忪着睡眼没来得及问白琊怎么了,发觉自己四肢活动起来又酸又麻,不如以往灵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环顾四周,也陌生得很。
“怎么回事,我们是被人打了吗?这又是哪里?”
白琊见他醒了自然是更起劲,倒吸一口冷气,好像平复了崩溃的心情:“小邵,我真不知当不当说。”
“啊?那是怎么回事?”小邵刚醒,脑子里一团浆糊。
白琊见了心里发笑,面上还是要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瓮声瓮气道:“小邵,昨晚打人的是你啊。” 便把昨晚小邵欺人太甚的事实言过其实述说一番,说小邵“十步杀一人”,吓跑了几个食客,他没来得及跑开,就被打得浑身桃李争艳。
“你说什么啊?我酒都喝不了,怎么可能发酒疯?”小邵带着睡意说话,舌头转不灵活,糯糯软软的像小孩子。
白琊见他这副样子简直憋到内伤:“小邵,你就没想过为何老赵要告诉你你喝不了酒?就是因为你一喝酒就会发酒疯。当时酒馆里喝酒的都看到了,不信你问你几个堂倌去,他们总不会骗你。”
小邵自在床上思忖,惶惑道:“那你是为何带我来你家?”
白琊唉声叹气:“唉,你的堂倌没个顶用的,我昨晚单枪匹马,被你逮着了,啧啧啧,你看这伤……”
小邵默默听他说完,招呼他上前来,凑上他胸膛脖颈一阵,半晌道:“奇怪,你也没有酒味,怎么说的话我一点不信……”
白琊便不服气了,他指给小邵看自己脸上和臂上、腰上的乌青痕迹,又说:“天可怜见,我照顾你一宿,勤勤恳恳带回来清洗了面庞,还得遭这等罪,说什么你都不信……”
言之凿凿,也不知是真是假,小邵就近按捏那几处,疼得白琊要跳起来,至此信了七分,自觉理亏,主动说:“要真如此,是我不对,我怎么补偿你?”
白琊终于等到他这就话,趁火打劫道:“你说你该怎么补偿我?”
小邵没看他这么恼火的模样,连连逼近,白琊他到底还是信得过,何况方才他也没闻到他的酒味。
“你说吧,我有什么能补偿的,都尽量补偿。”
“那我要说你得翻个身我再告诉你呢?”
白琊说翻个身,小邵就耐着酸痛翻了身。
白琊真是要憋到内伤,偏偏小邵还乖巧得很,说什么做什么,说出口带了笑意:
“我怎么着都行?”
“怎么着都行。”分明压着一股子不甘不愿。
“这可是你说的啊。”白琊没多言,压上他两条腿,三下五除二扒下他裤子便没了动作。
小邵下身一凉,但他之前约略听说过,文人,尤其是诗人,大抵是有些疯劲的,此时也盲目信着白琊自有分寸。自己要真有酒疯,让他打一顿消消气,也是应该的。
“哎,你说真的?我怎么着都行?”
小邵半天没等到动静,说:“你要打便打吧,别太过分就成。”
白琊再也忍不住了,嗤笑一声从他腿上下来:“谁要打你!自己穿好裤子吧。”话已出口,顺手仍在臀肉上留下红印子。
说不打,还是打了。
小邵听到那两声脆响,耳根子刷的红了,脑里钱塘大潮响了半天,明白过来白琊在耍他,忘了自己身上酸痛,羞愤起身:“我真是失心疯才会陪你闹!”
白琊笑得前仰后合,半点表演做不出来了:“哎哎哎,别生气啊,要不你打回来,也让你消消气。”
“你自己说的。”
“好好好。”
白琊依言上榻趴好,方才为刀俎,现在屈尊俯就做一回鱼肉。
“自己脱了。”小邵命令他。
“啧,我这么趴着,恐怕不太方便。”他穿西裤,腰上原是缠着皮带的,不知有意无意,趴下之前也没解开,“要不你……”
小邵好气又好笑:“你真以为我是你啊?刚刚没睡醒才由着你闹。我就问你,我真的发酒疯?”
事发时白琊无人劝酒,正喝在兴头上,看酒馆里一个人飞出去,登时打个寒颤,酒醒了一半,往事就是这时抽丝剥茧般翻出来的。
小邵以前被老赵收作义子,看起来乖乖顺顺的,乡下孩子放养的居多,老赵怕他受欺负,传授他一身功夫。他也和气,从不仗势欺人。只有一次白琊摔碎了老赵的酒,小邵给酒气熏到,歪歪扭扭耍了两招黑虎掏心白鹤亮翅,追着鼻青脸肿的小白琊打到了河边,身子一歪就要被湍急的水流冲走。白琊眼疾手快抓了一把,两个小毛孩倒在青草滩上,双双安然无恙。见了这一出,往后村里边几个嚣张的毛头小子是再不敢在小邵面前逞能了。
好家伙,他一醉就没了那副恭顺模样,活脱脱是水浒里走出来的,误把白琊当做了镇关西,一时间桃李纷呈!
“嗯。你不从小就这副德行?”
“……”
“不打骑上来干什么?”白琊无心说说罢了,回头瞟一眼,小邵的脸却不知怎的红得要滴血,从白琊身上下来,说要先走了。
白琊自去勾他手心,柔柔软软捏在手里,问:“小邵,我就要走了,不和我去西湖逛逛?”
“走?去哪?”
“北平。”
小邵半天没有动静,白琊又晃晃他腕子:“小老板,赏个脸?”
“你们一帮文人墨客游山玩水就好了,这年头酒鬼那么多,我酒馆的事情一时半会还闲不下来……你家里有膏药没有?”
小邵终是没有答应他。
暑期大学放假,又不用批学生作业,白琊天天往小邵酒馆里坐着写稿消夏。小邵见他日日来买醉,吩咐堂倌把佳酿收好,除了杨梅酒什么都别给他,他要是砸钱就收了,也是他早该还的。暑气炎炎,酒馆外绿荫摇动,白琊便在树荫下独饮杨梅泡酒,时不时觑一眼小邵。小邵看在眼里,本想装作一概不知,新开了坛酒闻香,一道视线过来,原来是树荫下那只馋猫直愣愣盯着。
“白琊。”他做口型。
白琊远远瞅见了,从树荫里大步流星走过来,手里的稿纸哗啦啦地响,走近了正要倚着柜台和他攀谈,小邵笑眯眯封上了那坛酒,白琊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不是吧,小老板,我酒钱都快还清了,还是沾不得半点?”
白琊正要和他理论发起酒疯来小邵更胜一筹,小邵问:
“白琊,你什么时候要去北平?”
“下个礼拜的车票,”白琊说着便赖上来,“怎么,小老板终于想起来要给白某饯别了?”
“那你还回来么?”
“回来,有小老板的酒馆在,纵是我不回来,肚子里的酒虫怎么也闹着要回来。”
小邵看他三句话不离喝酒,淡淡一笑:“那我给你取酒,这坛你不许乱动。”
白琊于是摆出一幅姿态来:“我好喝酒,可不是什么酒都喝得。”
“我知道,你在外边等等我。”说完小邵就转进了后厨。
蝉噪,白琊收敛了嬉皮笑脸,在店里看着绿影也烦躁难耐。店里一点肉菜的香气闻起来和烈日下灼烧过一般,并不如同往常勾起食欲。
小邵只是进去开个暗柜,白琊料想自己这会儿功夫不知能写多少诗了,但想想那坛美酒,要真如小邵所说香醇绝伦,是不要也难舍,要了也后悔,难以取舍。又想小邵何必吊着他,不给他酒喝,曲曲折折等他自己寻过来,才给他这坛酒。
“等了很久吧?”小邵从后厨转出,手上多了一小坛酒,坛身双手便可包住,灰扑扑的,有些年头了。
“这是……”白琊接过那小坛酒。
“老赵酿的桑落酒。你以前偷过老赵的酒,被打了一顿,你还记不记得。”
事实是小邵被酒气熏到,替老赵教训了白琊一顿,但至今小邵仍不承认,白琊晓得这酒是小邵的克星,小邵发起酒疯是自己的克星,按捺住性子没有开封。
小邵说:“老赵教我酿酒,这店里的酒都是我酿的,我却唯独不会酿桑落酒。
“白琊,你省着点喝。老赵给我的东西除了这间店,就是这坛酒了。我喝不了酒,又没空给你饯别,不如给你这坛酒……”
又说:“这可是世上独一无二顶好的酒,喝了就没了,你可得省着点喝。”
“晓得了。”白琊两手握着那小坛子。
若是这坛酒,也是该犹豫一番。
不几日,白琊同几个写书的朋友游了西湖。虽说花木扶疏,湖波如鉴,终是荡不起柔情来,一路上插科打诨,还算欢乐。走过断桥,一干人等便被风雨扫进了望湖楼观雨,忽地感到梅雨时节或许忒长了点。再看夕照山,一人说起早在民国十三年,上头的雷峰塔便倒塌了,今日不得瞻望旧日风景,也是有点可惜。
白琊走开这两三年,小邵没多想,很多事情妥妥帖帖地安顿好,小酒馆大致也处理好了,按部就班,并不十分难熬。没有奔头的日子才叫难熬的,那些来买醉的酒鬼们大抵如是,又兼有寻不着奔头的无力感,但凡能从酒里得到半点安慰,便又有力量去寻奔头了。
他么,他不能喝醉的,他该一直清醒着,清醒着才能照顾酒鬼。
也就这么照顾着,时间就过去了,到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冬夜,他看着小酒馆打了烊,白琊也回来了。
“和醉鬼有什么话好说的,小老板,你怎么还是老样子。”白琊说,看着那个黑衣人跑远。他刚把跟在小邵身后的歹人扳倒,省了小邵和那个醉鬼缠斗的力气。
小邵心有余悸,捡起白琊掉在地上的帽子,掸掸灰尘递给他,说:“去年闹旱灾,大家都不好受。”
两人寒暄几句,在月亮下走了一路。今晚的月团低低矮矮,小家碧玉地幽幽自照,像佐酒的白萝卜片,酸也不特别酸,甜也不特别甜,都是为了和酒相衬。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咱俩正巧遇上了。”
“是挺巧……这次在浙江待多久?”
“不多久,讨口酒喝罢了。”
“就知道喝酒。”
“好容易回来了,有你看着,也不能喝么?”
小邵瞅着哪里不对,说:“白琊,我以前听过你们说话,有些东西我总听不大明白。”
白琊要听他说下去,顺着他问:“什么东西?”
那几年倒腾来去说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只不过他们那桌总比其他人大胆。
“你们说的‘扛的’、‘你踩’,指的是什么?”
白琊听出来是“康德”、“尼采”,编点胡话来说笑:“以前路边有个威风凛凛的地痞流氓,其他小跟班喜欢用抗的来搬他,后来这个流氓被抓了,小跟班就吐口唾沫说,‘你踩’‘你踩’。”
小邵也听出来他故意不戳破,笑道:“你在别处喝了酒么?”
白琊咂咂嘴:“我哪里敢乱喝,我喝劣酒是要闹肚子的,你忘了?”
“忘了,你当时脸色变成什么青红蓝紫模样也忘了。”
两人说说笑笑,手动辄要够到一块去,多次未遂终于给白琊勾连到一起去。
“小邵,你和我去北平吧。”
小邵不答,默了一会儿问:“白琊,我听说过,你在上海还有个未婚妻不是?”
白琊说:“那你就没听人说,我前几年来浙江时,就和家里断得干干净净了?你呢?也还打光棍罢?”
小邵由着他牵着:“我倒是怀念那时候的浙江。两三个月前我听酒客说,村里又遭了土匪,比那几年都更要糟。”
白琊说:“那你便同我走吧。”
小邵问:“我还有酒馆的事,凭什么同你走?”
白琊柔声道:“我还是光棍一条,你也赤条条的,无牵无挂,刚好凑成一双,有什么不好?”
也是月色醉人,小邵不大清醒,怀着希冀,又想当做玩笑话,顺口问:“我没读过几年书,又不是女人,不能帮衬家务,我去干什么?”
白琊说:“我哪里把你当女人?你又怎么不能帮衬家务?”
小邵笑笑说:“谁要去替你磨家务活。”
两人都不说话了,静静走了一会儿,快要到小邵家了,白琊又开口:“我说真的,邵兴,你同我一块走吧。”
小邵温温笑一下,说好,白琊便仗着月色朦胧和他亲一会儿,终于放他回了屋里。
白琊那晚见到的小邵是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最后一次见到小邵。隔天他还去邵记找小邵,才知道小邵的酒馆已经易主了,去了小邵的住处,才知道小邵先走一步了。
得亏他那壶桑落酒还没怎么喝,这么几年,徒徒一两次咂摸咂摸味道,算是有个念想。
两年后便是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历史上反复提起的这一年,白琊还在北平做大学讲师,听到东洋鬼子共荣那一套,和同僚们讨论最终决定南迁保存教育资源,先至湘地,再转入了西南地区。
物资是从此一天天地匮乏,他的行囊路上颠簸,叫后头水土不服的同僚闻着难受,连连抗议。他以前便以嗜美酒在清华园里闻名,醒来才知原来不是自己睡梦里念着“天上白玉京”产生的幻觉。开了皮箱,拨拉开衣物,见那情景一时只剩下腹内挤出一声半叹半笑的气。
风雨动摇,真应了白居易那句“彩云易散琉璃脆”,万般不由人。这颠簸乱世,连一壶酒也一滴不剩,都教做庇护的棉麻绸缎瓜分了。
可衣物还是该洗洗,冲掉酒味,明天才能穿在身上。
小邵自离了白琊便去参军了。以前,白琊有时候喝醉了会谈起他少年梦。那时候两人都是乡下的毛头小子,捡起根木棍可以等同于“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驰骋疆场,平定乱世。但是,邵记里的白琊醉了又说,这些年他也看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事了,一把刀该怎么用,他心里有分校,然后说“磨损胸中万骨刀”,倒下去了。
独独那一次小邵随他喝得烂醉,堂倌们因此以为老板和这个狂人交好。
小邵没有白琊的笔,他只有真真实实的血肉之躯,便去找了一副真真正正的刀枪负着。
他在军队中认识不少和他年纪相仿的,有的说话带着别地的口音,有好相处的,也有不好相处的。遇到不好相处的,想起来白琊那晚说:“别总当老好人。”他作风便硬气许多。
有一段时间节节败退,他们从前线一路撤下来,几乎走了白琊走过的路。这段时间,小邵时常听人问:“会好吗?”
会不会好他不知道,但是活在这样的世界里,若是什么都不做,一定不会好。
他见过也照顾过太多太多的醉汉了。醉汉们,大抵是,要安抚一番来恢复气力的,醉梦过后死去的,见不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色。
“会好的,都会好的。”
聊胜于无。
后来真的一切好转,硝烟散尽了,小邵和白琊一段时间都联络不上对方,白琊不知道小邵在北京被分配四合院,小邵也不知道白琊辗转到了香港去。见不到也好,有那么十年这都是一种安慰,或许他死了,谪仙不必受人间苦乱,就和李白骑鲸捉月一般,编个故事来安慰自己,未尝不是幸事。
七八十年代,他从家中的蝴蝶牌收音机里隐约听到一个声音,但家中小孩哇地一声哭了,他只好去搭把手,把那个声音抛在脑后。
公元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我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还没出生,或者刚刚出生,在十年里的某一年,老白去北京找老邵。他们俩同年出生的,这年都已经八十几岁了。
早几天听说老白要来,老邵就把四合院落收拾得齐齐整整窗明几净的,几天都没个消息,老邵就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院里新栽的牡丹芍药都连带着遭了殃,还没来得及争妍斗艳就失了陪衬的绿叶。
囡囡看了不免要埋汰一句老邵和小孩子似的,人越老越是活回去了。
老邵性子温吞,由他的囡囡说去,自己薅下来的浓翠自己整理了,没想到老白自己找上门来了。老白腿脚不灵便了,拄着拐杖七弯八绕地走胡同,迷路两次还是问了老北京带路。老邵和老白向那带路的年轻人道谢,忙叫来囡囡和几个小孩帮忙搬行李。
“你怎么不打个电话给我?我好和囡囡去接你。”老邵问老白。
“难得来一次北京,想到处转转。”
“都老了还那么不惜命。”
老白就笑,把带来的糖给小孩。
小孩子给母亲按着挨个道了谢。
“等会儿别去吵你外公。”囡囡转身吩咐她几个孩子说,这句话主要是对大儿子说的,抓住了大儿子就好像抓住了蛇的七寸一样,另外两个小的也跑不了。
“为什么?”老大问。
“你作业还没做完吧。”
老大气鼓鼓地看了母亲一眼。
“那你也不许去吵外公。”
“知道了。”已经做了大学教授的老邵的囡囡答应四年级的大儿子。
“是不是我作业做完了就可以去找外公玩?”
囡囡想想,说:“你要先把作业给我看,我再告诉你。”
几个孩子帮忙把行李搬进客房,老邵则拉老白在四合院里石凳坐下说话。
“你这几年有没有回过浙江?”老白问老邵。
“回过,每年都回去。”老邵说。
囡囡去给两位长辈沏了壶茉莉花茶倒上:“白老师好不好听评书?还是明天去剧院看戏?”
老白说:“我和你爸爸决定明天去看《白蛇传》,老邵说你还要整论文,就不用陪我们了。”
“行,那我留在家里,你们有事一定打我电话啊。爸爸,你还记得我电话号码吧?”囡囡打小在北京长大,说话时都带着地道的京味,虽是这么说,她还是放心不下两个八旬老人,打算明天死缠烂打一路护送他们。
老邵背给囡囡听,还有点老白没见识过的得意:“我每早都去公园打太极,还没老糊涂。”
老邵不是北京人,直到现在说话时都混着南方的口音。
老邵是浙江人,山河破碎前在做酿酒营生。那年岁太平日子不长久,酒馆受一群失魂落魄的酒鬼青睐,红火过一阵子,不久连酒馆也开不下去了,老邵当年还是小邵,索性卖了酒馆去参军了。
“你怎么独独挑了《白蛇传》?”
“我这几年都没回过杭州。”老白顿一下,又说,“你要是不看就另挑一出。”
老邵说:“你是客人,难得到北京来,想看我就陪你去。”

谁都知道是回不去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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