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渐浓，浓得显出了些初冬的轮廓。冷空气自北向南铺过来，悄无声息地侵入这座边远小城。
         随着群雁飞往南境，太宰治越来越多地介入了中原中也的生活中。两个人从单纯地住在一起，到在学校也开始习惯形影不离，再到周末都待在一块看书、闲逛或去饭店帮忙。若按常人的标准来看，这个初次接触就差点跟他大打出手的家伙，竟成了中原中也如今最好的朋友。
         虽然两人都绝不会承认这样的事实。
         其实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中原中也亦每时每刻都出现在太宰治的生活中，但中原中也不会这么说。许多个无眠的夜晚，或是周末懒洋洋的午后，在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他几乎把一整个自己都讲给了太宰治听。他在福利院时、他开始打工后、他接触到摄影，日复一日辗转于工作与学业间，总括起来的经历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乏善可陈。于是他又说起那些细小的瞬间，檐角与树影将天空围成心形、在路口拐过弯一大片晚霞扑过来、他买了便当回家时总被一只肥猫拦住打劫。中原中也把这些当成很有意思的事，却隐隐觉得“其他人”会认为无趣至极，所以总是用不经意的语气说起这些。太宰治则从未不耐烦过，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对此我还算感兴趣”，眼神却从来没有焦点。若说这是出于礼貌的应付，中原中也又怀疑这家伙是否真有那个心思去做无谓的敷衍。他从来也不明白。
         太宰治亦曾吐露许多，十二岁之前他在那个常人称之为“家”却只待着他一个人的房子里，看父母醉酒后为生意失败的事争吵、生意稳定后为父亲出轨的事争吵、分居后为怎么照顾孩子争吵——像处理一个累赘；十二岁之后他被寄养在舅母家，因为两位法定监护人忙着打离婚官司——关于如何分配家产，以及太宰治的抚养责任该谁来承担——于是十二岁的太宰治在另一间房子里，看另一对夫妇大同小异的争吵。后来他被判给父亲，主动提出出来租房住，那个男人不缺钱，对太宰治的“懂事”自然求之不得。该上高中时，太宰治干脆跑到另一个城市，不劳烦那个男人出于某种道义一个月还要来看他一次。
         从太宰治口中听到了那么多，但中原中也始终不认为自己有多么接近他。太宰治说起这些时脸上总挂着一贯的微笑，半张脸藏在绷带、头发与阴影里，眼睛透澈得几乎能倒映出光柱中的浮尘却又黯淡。那微笑像是不在意的，甚至说轻松也可以，又仿佛悲伤着，某种绝望的悲伤。中原中也看他挂着那样的微笑说“嘛，不过那老头标榜的‘恋爱自由’当然只是个借口，听说他二婚后又婚内出轨了”，看他挂着同样的微笑说“还好遇到了中也，起码可以让我蹭口饭吃，不然哪天懒得叫外卖，就这么饿死了也说不定”，他没有一次明白过，太宰治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些。太宰治好像永远没心没肺，但怎么可能呢？中原中也竭力想弄清楚什么，却更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弄清楚什么，最后只能缄默不言，到点再问一句“午饭吃外卖吗”。他似乎还是对太宰治一无所知。
         等他们把过往说完，小雪已经落了下来。周末，中原中也打算做点关东煮带给福利院的孩子们。中原中也厨艺一般，毕竟太宰治住进来之前他一日三餐都靠食堂或便当解决，后来为了不让这个对所有外来食物挑剔至极、肠胃好像比朱丽叶玫瑰还娇贵的家伙饿死在自己家里，他才开始学着做饭。而太宰治除了旁观和嘲讽什么事都不干，自然光荣地领了中原中也一顿暴打。虽然厨艺还未磨练多久，对中原中也来说做个关东煮还是可以的，最大的障碍大概就是总在旁边晃悠、以监督之名行偷吃之实的某位绷带混蛋。
         将热气腾腾的关东煮装进两个大保温桶，中原中也毫不客气地叫太宰治帮忙拎一份。太宰治欲言又止，似乎想拒绝，但最终没说出口。中原中也不知道他是不愿意帮忙还是不愿意一起去福利院，一句“想了一下，还是我自己去吧”抵在下颚打了几个转也没出口。
        这是太宰治第一次跟着中原中也去福利院。中原中也去看望孩子们的日子是不固定的，太宰治曾问他为什么，那时中原中也思考了一会儿才答：“大概是因为，没有期望就不会有失望吧。大大小小的变故那么多，我没法确保每一个约定的日期都到场，何必让他们白白等待。再说，突然的到访更有惊喜感吧？”
         太宰治却摇摇头，一脸高深莫测：“有时候，就算从未得到承诺，一些人也是会抱有期望的。正因为他们相信你，相信你不会让他们失望，所以他们反而每一天都在等待，今天没有等到明天仍然期待，就这么陷入更加虚无缥缈的希望里。人类呢，是一种愚蠢的生物。”
         “而且啊，”太宰治冲愣住的中原中也眨眨眼，“惊喜这种东西，只有第一次效果最好吧。不期而至的惊喜，有时候未必比得上如约而至的欣喜哦。”
         可是总有一天，我是要离开这里的，到了该长久地说再见的时候，那些未完的约定，又该怎么办呢？中原中也没有说出这些话。他回过神来，身旁同样沉默了一路的太宰治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条街的尽头就是福利院了。中原中也加快了脚步。希望保温桶不会败给细雪的冷。
         有点出乎意料的是，孩子们对太宰治的到来，比对两人手上的保温桶要更感兴趣一些。然而孩子们被吸引了注意力，却都缩在中原中也身后探头打量这位初见的少年。而太宰治也低头无声地注视着这群小不点儿，神情在略微昏暗的天色下晦暗不清。雪粒还在飘落，中原中也刚想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就见一个平时比较外向的女孩走到太宰治面前，小大人般伸出右手：“你好，我是桃园朝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太宰治盯了那只小手两秒，才慢慢从提着保温桶的双手中抽出右手和她握了握，含糊不清道：“嗯，我叫……太宰治。”
         “我闻到香味了，保温桶里是什么？”“……关东煮。”“哇，关东煮吗？”
         有了桃园朝子的主动，其他孩子也纷纷围了上来，拥着太宰治往屋内走。“关东煮诶！太好了！”“可以拿走吗？”“快进去啦！香味好浓！”“……”中原中也在后面大叫：“喂，我这里也有啊，为什么专盯他一个人！喂！”看着太宰治万分嫌弃又无计可施、想躲开孩子们的碰触又无处可逃的狼狈模样，中原中也大笑起来。
         和院长简单交谈后，中原中也接过桃园朝子特意为他留的一碗关东煮，没说一句客气话，和他们一道大快朵颐起来。太宰治站在角落，不断拒绝举着自己的碗试图投喂他的熊孩子们。桃园朝子问：“中也哥哥，那个哥哥不吃吗？”
         中原中也翻了个白眼：“他早在厨房就吃撑了。”
         “你们一起做的啊？”
         中原中也翻了个更大的白眼：“我负责做，他负责吃。”
         “哈哈哈哈哈！”桃园朝子眼睛眯成月牙，“对了，那位哥哥叫太宰什么？他说话声音太小了，我没听清。”
         “太宰治。太宰——治。”中原中也不太习惯“Osamu”的发音，又重复一遍。
         “哦——太宰、治。”桃园朝子吃掉最后一个鱼丸，双手捧着碗，“这可是中也哥哥你第一次带人来这里啊。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个不好相处的人，现在看来好像也挺容易亲近的。”
         中原中也一挑眉：“哈？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吧？”桃园朝子也不确定，“刚见到他时我都不太敢上去搭话，但打完招呼后他就一下子没那么吓人了。”
         “那容易亲近是怎么回事？”
         “……倒也没有觉得很容易亲近，只是能够相处而已啦。”
         熊孩子们愈挫愈勇，锲而不舍，汤都该凉了还留了最后一块煮食追着太宰治要投喂他。太宰治不堪其扰，只好躲到中原中也身后。
         “你这家伙也会有无计可施的时候啊哈哈哈！”中原中也毫不留情地嘲笑，转头又问孩子们，“你们总追着他干什么，再不吃可就凉了啊。”
         一个小胖子举着碗，豪迈地宣告：“我们在打赌，看谁能喂他吃下第一口！”
         沦为赌约对象的太宰治：“……”
         中原中也对熊孩子间奇怪的赌约已经见怪不怪，回头望太宰治：“你吃一个不就行了吗？”
         太宰治面无表情地盯着熊孩子们的碗和勺，用沉默表示拒绝。
         两方态度都很坚决。鬼使神差地，中原中也从自己碗里舀起最后一块蟹柳棒，递到太宰治面前。
         太宰治明显愣了一下，仿佛下意识般，微微低头一口吃掉了那块蟹柳棒。
         还是温热的。
         熊孩子们没料到事情走向，反应过来后“哗”地炸开了锅：“中也哥哥没参与打赌！不要插手！”“居然被中也哥哥赢了！”“不行！还有第二个！”“……”
         中原中也回过神来，起身去洗碗：“别闹，吵死了，快点吃掉去洗碗！”
         太宰治原本呆站在原地嚼着那只蟹柳棒，这会儿又黏上来紧跟中原中也，生怕那帮熊孩子还要就“第二口投喂”的赌约对他进行新一轮围追堵截。
         或许两个人都有点疲累，回家之后，中原中也开始奋笔疾书，从没交过作业的太宰治则窝在沙发上自顾自地看书。玻璃窗隔绝了小雪扑簌簌的声响，隔绝了一片模糊的远方。
         入睡前，两人也久违地没有多少交谈。中原中也意识将失，朦胧间却仿佛听到身旁的太宰治安静地问：
         “中也，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中原中也用力撑开眼皮，转过头去，却只见太宰治闭着眼睛侧躺，气息轻微，没有丝毫异状。黑暗中没有再多一丝声响。
         雪也许是停了。



*
太宰治：蟹柳棒里没有蟹肉诶。
中原中也：凑合着吃吧，你还想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