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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4
一
夜雨春来开花早,早花开来春雨夜。
“大半夜的,怎么还有人。报官也不该是这时候……”
屋里两人停下谈论。叶修执着烟杆往案角一磕,音不大,刚好止了抽起门闩的小童的抱怨。门开,一队村民模样的人急匆匆被迎去厅室。许是知道夜半惊眠添人烦恼,一个个有意压低了惊惶的嗓门。奈何屋里二位并非常人,加之这般情形,近日实在出现了太多。
重又叼上烟嘴倚上雕花椅背的家伙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喟叹,递了对面一个眼神。
那边黄少天头皮一紧,十足的不情不愿:“又是我?没完了?你们这山怎么回事儿,说是初立门户遭人窥伺,这窥伺得也太尽职,十二时辰不嫌疲累,这都多少天了?当初说喊我帮个忙应急,可没说白工打这么久啊,我走的时间一长我们那儿的事情怎么办?”
“得了,这一趟走完估计也差不多,你回去顾那头便是。”叶修懒懒散散,开口却很笃定。
仅是顺口抱怨没想他真的轻松放人的黄少天下文生生卡住,转身取墙上斗笠去了。背着身的时候想想就这般任劳任怨半夜出工,心有不甘一般又续了一句:“说得这么好,也没见你自己动过几下,尽使唤我去这去那。若说百姓来你这是‘报官’,你这‘父母官’倒尽是欺压劳工。”
“我这不是还得坐镇中央调度四方呢么……”叶修笑了一声,寻又露出正经诚恳模样,也不管正往门口去的黄少天哪里看得到。“这几日承你情,多谢。”
好在即使看不到面上颜色,这句话放叶修身上分量也够重。推门的剑灵顿了一霎,浑身都感到一种很是不习惯的别扭感。“行了,说什么谢。”
“老实说,能给你这家伙帮这么个重出江湖的忙,还是挺合心意的。”
檐下灯笼的光随着门开在叶修身上映出一片晕黄的颜色,须臾又暗了下去。
屋里姿势没变的家伙侧过头。隔着雕花的窗户,一树枝桠斜插在雨中。枝头小小一团浅色,一点一点的样子颇为可怜。
“一杆精纯的长枪,用多了其它利器的把式便会锈蚀。然而黯淡之后,谁知道不是新的、更锋锐完备的兵刃呢?”他这般自语。
不出意料,这大概是那点“过去”来寻麻烦的最后一晚了。
反正那都是过去的故事了。
二
“所以你们所说的‘邪祟异象’究竟是什么?”
黄少天一手扶着斗笠穿行在风雨里,身边一队人惊惶失序的发言让他有点焦躁。
一旁打着灯笼引路的百姓互相看看,推出了一个似是村里最最德高望重有话语权的老人。
“仙人莫怪……此事甚异,且时日不短,细说起来不免复杂琐碎,您原谅则个。”站到黄少天身旁的老翁有些战战兢兢的拘谨,见“仙人”胡乱点了两下头才敢继续,“发生异象的是村里的水井,这井是村中大半饮水来源,一直清澈甘甜。可约莫半月前,村民打水待用的时候,发现那水泛出了蓝色……”
“蓝色?不是平常河湖的碧蓝,或者映出的天色?”
“不是啊。木桶打上来的水,蓝得都看不见桶底!”
黄少天顿了顿,突然抓住了一缕飞闪过去的不详预念。
“你们村的井水,知道来源吗?”
“就是山脚再走一条街远的镇里,流经的盘绕着大湖的那条河呀。”
黄少天心里一跳,震惊得头脑有点空白。
村人所说的大湖,正是他和喻文州他们几个的……“老巢”。
而那条溪流………………
这么看来这个任务合该给他,哪怕叶修要他歇着自己处理他都不会让的。
这最后一份工,也真是天大的巧合。
“直接带我去溪水那儿。”他当机立断,“其它的细节,边走边说。”
“好嘞。”
村民提着灯笼在大雨里勉强认了认方向,偏了一个极小的角度,急匆匆地在山间石坡里上下穿梭着。
“开始我们以为是有人浆染衣裳,没有注意。”老翁在快速的行走中一喘一顿地叙述着后文,“可这水蓝得过了,毕竟不敢喝。但人不喝水怎么行?村里的后生气不过,仗着头天刚去城里过了花灯节,喝多了酒有胆气,沿着溪按那水的颜色去一个个镇子找染坊诘问。”
“这一查就发现了古怪。这河的水啊,到了源头都还是蓝的!”
连河源都出问题了吗?
黄少天抑制不住心底担忧,连忙问:“那然后呢?”
“然后我们这就觉得是有精怪作祟了,必不是官府所能为之。然而那会儿还只是颜色不对,就没有急着到……呃……山上仙人的洞府里求救。”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正是。不过一言难尽,我们都是凡俗农家,形容不出里面的道法。不如待我们领仙人沿着溪去那奇异地方看?”
“也好。”
黄少天只能这么答。他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愈演愈烈,仿佛有什么本不该忽略的要事,而他早已遗忘多时了。
但遗忘多时的东西,一时半会哪想得起来?
这让他的急躁趋于明显:“水色不至于断定‘邪祟’。你们是确定了什么结下过冤仇的大概的目标吗?”
此时他们已赶到溪水边。黄少天的靴子蹭过水畔半浸在溪里的石块,面前弯曲盘绕甚是好看的溪流被一丛丛的芦苇在转角处遮蔽成一段一段。夜色下的水流看不出颜色,起起伏伏的波上泛着一点星子的流光。
雨还在下,帘幕一样从斗笠边缘流落。黄少天没注意到老者面上那一会儿的犹豫。
“约莫……是原本和周边村镇订了契的水精罢。”
黄少天一阵眩晕。
哪有什么水精,那是河神!
苍天啊,这些村民连夜赶上山找叶修求助,就是为了让这些个因为要维持地盘里的安定而被村民误认为是神仙的精精怪怪,去镇压收服了……
镇压收服了……喻文州?
三
不,不对,最初的怪象是溪水变色。先不说堂堂河神会不会在自己邻近的势力范围内作乱生事,喻文州本人正是异象的第一个受害者。
中间一定有什么不对……在他去了兴欣帮忙的时候,蓝雨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少天依然百思不得其解。好像每次喻文州的有意隐藏都能如愿换来他的莫名。他能凭借多年相处的默契和了解迅速反映出问题,但很难说清楚他的上级,搭档兼眷侣究竟在想些什么。平时他会用最直接的方式询问当事人,然而现在不在喻文州身边的黄少天只能感到震惊和焦虑。
在他目瞪口呆的时刻,急切的村民早早拥着他顺溪下行,转过了那一丛芦苇。
“仙人请看,这正是物反其常的铁证之一!”
黄少天勉强凝神,定心看去。
河水在此处已经算得上是下游,明显宽阔了好长一段的河面上凭空裸露出一块巨石。那边一条小小的渡船无辜在雨中摇晃,似乎控诉这个不请自来的拦路者。
村民所指的却是石上伏着的东西。
那是一只巨龟,宽厚的龟壳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出多年造就的层层细纹。似乎被来人的呼喊惊动,一颗脑袋慢悠悠从壳里伸出了水面。岸上众人又一阵惊乱的喧哗,却完全忽略了河中央那一双眼睛流露出的是完完全全的困倦迷茫。
“就是这个……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把水道堵了个正好!”
“若是按着体型推算寿命,这……一定是个上了年岁的妖怪,只是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窥伺了村镇多久,细想实在可怕!”
村民七嘴八舌,越说越惊,却又不敢直喊出对象,生怕惹了它注意,引祸上身。最后一个稍聪明些的突然想起了正事,连忙冲着黄少天就是一个长揖。
“请仙人替我除此妖物!”
众人回神,紧跟着弯下一片。
“请仙人替我除此妖物!”
可惜黄少天自与它四目相对的第一眼就懵了。此刻面对齐刷刷一片弯折下去的脊背,他难得反常地支吾着避开了话头:“也不见得是多恶的妖怪,按你们所说,它只是突然趴在这里,并没有袭击过河的人……呃……”
他该怎么说?
这些百姓不认识,他可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但他要怎么告诉这些人,这不是恶妖,正是他们隔壁湖边地域的“神仙”之一啊?
黄少天感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案子莫名其妙给了他越来越大的压力。他一面努力以不会引起怀疑的说辞胡乱推拒着村人,一面以精怪特有的小窍诀往湖里递着消息——
“郑轩!郑轩!别睡了先干正事——你在这里干嘛?”
那边郑轩保持着原型扬了扬脑袋,惊得这边河畔众百姓又是一阵喧哗后退。
“我也不知道啊……河神让我来这里趴着。”懒得挪窝的乌龟精稳稳趴在石头上,探着脑袋做口型。看在村人眼里,却只以为它要择人而噬。
这年头当妖怪真不容易啊。郑轩自我感慨。
“文州让你过来?蓝雨出什么事儿了?”
“没出什么事吧,最近挺安稳的啊……”郑轩回想了一会儿,补充,“……他和我说,偶尔换个地方偷懒,啊不是,休息,有益身心。”
四
河畔的气氛因黄少天的推拒而渐趋沉寂。请求无果的村民陆续起身,在孤零零伫立着的剑灵面前沉默着左右看看,仿佛突然想起护佑一方的神仙本也是山精野怪的事实来。
黄少天也不介意他们逐渐犹豫而戒备的眼神。原本他也并不是什么神仙,一柄凶器的器灵罢了,被划开界限才是正常。总归他一个人形的凶兵,哪怕真的由友转敌,也没得什么好畏惧。
夜雨愈下愈大,发出一阵又一阵沉闷的敲击声。
河中央的冲突根源看动作像是打了个呵欠,好在颇有自觉地没有缩回壳里完成夜半时分被惊扰的清梦,只是耷拉着脑袋看着这边。反正黄少又不需要他帮忙,索性秉承了上面那位交待的任务,合法躲懒。
远处一路摇曳将坠的灯火向这边移动。黄少天刚抬起头,身侧又传来这些村人的惊呼。
“水里!”
毕竟还要解决问题的器灵连忙扭回头看。像是与陆上那队挑灯夜行者遥相呼应一般,河里突然漂来了一张张纸折的灯。单论颜色和手艺都是一等一的漂亮,可惜单凭从下游逆流而上这点,就足以使这漂亮转化成惊悚。
眼见此景,先前的老翁也顾不上犹豫了:“仙人请看,这便是最后一件异事。”
“这河灯……除了逆流以外,还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了。”老者坦言。
然而他身后人群里却传出微颤的补充。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也有……我,我就是先前参加了花灯节,后来又去调查河水泛蓝的那个人。”他咽了一口唾沫,“我去过,记得,这些河灯的样式,和节日里评比得了头筹的那盏,一模一样……”
喻文州,河灯,花灯节。蓝雨风平浪静,河里暗潮汹涌。
仿佛这条莫名其妙的线索突然串了起来,黄少天背上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远处的那队人终于循着光亮赶到了这边。雨帘下一队狭长的光色和一小团灯光融成一团,在夜里格外显眼。
“疑是作祟的那个水精出来了!”来人气喘吁吁地喊。
顿时一阵混乱。等黄少天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被簇拥着移动出好一段距离。他回头望了一眼趴在原地向他象征性抬起前爪似是挥手的郑轩,视线就被芦苇挡了个密实。
好吧,他心想,反正也是要回去的。
也不全是坏消息嘛,至少这下可以确认蓝雨没有出事,喻文州依然安然无恙。
约莫是过于害怕,村民这会儿什么戒备啊嫌猜啊也都忘记了,前一拽后一推的只顾催着救命之人奔跑。黄少天一边踉踉跄跄地被带着走一边拼命做着心理建设,等到停下来的时候一个抬头,所有的自我安慰都意料之中地崩塌了。
湖畔的苇丛不比溪中,纷纷扬扬大得堪称一片芦苇荡。仿佛嫌先前的河水一夜变蓝、巨龟横空拦路、河灯逆流漂行还不够惹人注目似的,此刻目力所及的湖畔都泛着莹莹的光点,犹如腾空的萤火。
——然而现下是花开尚且嫌早的春季,哪有什么萤火?
始作俑者毫不介意地倚坐在芦苇的茎丛上,半个身体还浸在湖水里。苇草细软却又韧性的杆尽数成了自然的椅背支撑,随着靠坐者的转头动作微微起伏,末端的穗子还在尽职尽责地遮蔽落雨——虽然对于河神而言雨水恐怕仅是补给。流水的神灵对着黄少天勾起雨幕外模模糊糊的笑意,扬起的自然曲起的手中还有一团暖融的光晕。场景几乎诡异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