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见门前地毯上那一缕狐狸毛时，五条悟的后背再次绷成一条直线。
他拒绝了和任何人过圣诞的邀请，独自跑到北海道。带着他人的血污与北海道的泥泞，风尘仆仆
站在了房间的门前。
“为什么会在这？”
那独特的狐狸毛，他再熟悉不过的、逃跑的狐狸留下的信物。

亲眼看着少年眼中的傲慢一寸寸凝固，酒店侍者一阵胆寒，误以为五条悟投诉酒店卫生，不停地鞠躬道歉。
分明反复检查过的套房门口，为什么会遗留一撮毛发？
五条悟俯身拾起那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发时，走廊的气压顿时降低，如处冰窖的侍者见五条悟挥手示意他离开时，如获大赦般快步离开。
“祝您平安夜愉快。”
包下总统套房的年轻学生没有说话，只是出神地盯着那缕赭色毛发，像在原地陷入一场深深的梦境。



2.
五条悟第一次看见狐狸，是在一年级的平安夜。
他盯着黄铜门眼，黑黝黝的模糊中心透出些许光亮，像是那个夜晚，头一次被发现真身的狐妖少年望向他的目光。

炉灶尚未熄火，火锅仍唱着咕嘟咕嘟的歌，伴随着难得喝倒的家入硝子的细微鼾声，一切都显得如此岁月静好——前提是夏油杰没有被硝子灌酒，没有本就头重脚轻时被亲得找不到东南西北，没有在五条悟关灯扯他裤子时不慎露出一整条狐狸尾巴。
两个正欲初尝禁果的高中生面面相觑，直到五条悟也怀疑自己看错：“没想到杰还有这种情趣啊，从哪里找到这么仿真的狐尾和耳朵......”
夏油杰连忙想收回这些“仿真玩具”，喉咙却只能发出咕噜噜的原始声响。五条悟直接摁住他，薅了薅那真实到不可思议的大尾巴，又顺着尾尖一路向前摸，确认狐尾的根部就在朝夕相处的男同学的后腰。
一时间，原鸡飞狗跳的男高中生冰冻为两座雕像。室内静到可怕，徒留家入硝子熟睡的呼吸声附和秒针的走动。

室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凭借着六眼，五条悟清晰地看见那双神色未改的紫眼睛。
习惯性的信任与笃定，一针见血地向五条悟宣告：即使原形毕露，眼前的狐妖还是夏油杰。
还是那个，与他横扫千军的最强。
“因为我不是人类，悟就不愿意继续了？”夏油杰装作毫不在意地强笑，嘴角露出两颗尖锐的牙齿。
“谁说的，继续！”
“欸，悟不是讨厌妖怪吗？”
“重要的是杰，不是什么妖怪还是人！”
五条悟不由分说扯下挂在夏油杰腿弯的布料。巨大的狐尾似是无边柔软的云，承托住他们一往直前的无畏。
“既然杰是狐狸——那肚子上有没有纪录片里的那种白毛？”
“悟要做就快点......唔！”被撩起校服上摆的狐狸连续被触摸敏感部位，夏油杰强忍蜷缩身体的本能，收起爪子好揽下五条悟的脖颈。“嗯、哈......再说话会吵醒硝子......”



过去的日子像风一样转瞬即逝，隔着那鸦黑的墨镜，六眼再次明确地告诉五条悟：狐狸毛带有那只狐妖的余香。
带有夏油杰的味道。
仿佛还是昨日的圣诞节，他们陷在沙发里喘息时，午夜的钟声遥遥传来。狐狸闭上那双狭长勾人的眼睛，捧起他的脸亲吻，真诚地说悟，圣诞快乐。尚未收起的尾巴如火焰织成的云，彻底夺走了五条悟的视线。五条悟悄悄将几根狐毛包进手心。
今天明明也该祝我圣诞快乐的。五条悟心想。杰，你明明知道。


夏油杰的性格也像狐狸，他很早以前就认识到这一点。
夏油杰会在两人打架后主动道歉，再将五条悟不情不愿的和好讯息晾上大半天“未读”；会在发现五条悟盯着他发呆时，慢条斯理地重新梳理丸子头；会在走向五条悟时，快速又准确地在他的眼睛中寻找自己的倒影。
“今天是不太开心吗？”
初春的东京乍暖还寒，五条悟捧着热可可，未散的积云是杯中的热气，氤氲了对面夏油杰的表情。
“？”
“悟今天好像都不肯跟硝子说话。”
不肯跟硝子说话......吗？五条悟愣了愣，意识到确实如此。因为她随意顺走他的墨镜？因为她喝光了五条悟藏在窗帘后的甜酒？五条悟一不留神喝了一大口热可可，被烫得直伸舌头。
还是说，因为硝子高价向学姐出售夏油杰的照片？
“嗯......因为硝子这家伙，跟某个人走得太近了。”
“噢......”夏油杰摸了摸下巴，像是在斟酌用词。“所以，悟最近有喜欢的人吧？”
“可是，硝子除了天天和我们一起，还和谁走得近啊？”
剩下小半杯热可可全部滑进五条悟的食道，烫到他眼泛泪光，咳嗽不止。像是全身的血液沸腾，五条悟酷似刚出锅的红焖海鲜，不敢置信地盯着夏油杰。
“真是的，悟终于反应过来了。”
大概是六眼的第一次失误，他似乎看见两只三角形的毛绒耳朵耸立于夏油杰的头顶，内侧白色的绒毛雀跃地颤动。
那是......狐狸的耳朵？
五条悟伸出手，却只触到干爽的黑发。


3.
六眼侦破一切，从来不会失误。
叛逃数月都杳无音信，夏油杰仿佛将他忘得干干净净。五条悟心想，他的态度得冷漠一些，要像夏油杰晾着他的短信已读不回一样冷漠。
于是他打开房间的衣柜门，看见同一双狐耳从黑发间跃出，随着自己并不平稳的呼吸翕动。叛逃数月的挚友将真实的自己暴露在他的眼前，一切都逼真到不可思议。
“嗨，悟。”夏油杰的笑容未改，刻意重复着他们在街头的见面。“好久不见。”
“悟刚祓除咒灵吗？”见五条悟不说话，他伸手想要拨下五条悟鼻尖的雪粒。尖锐的长指甲反被冰冷的掌心攥住，一寸寸握紧，像是要一寸寸碾碎不该出现在夏油杰身上的事物。
“杰真敢来啊。”
“为什么不敢呢，悟不还是系着我织的围巾吗？”
哈，五条悟面无表情地想，他忘记先扯掉围巾了。
“都戴旧了。我给悟织一条新的......”
话音未落，冰雪混杂着诅咒的残秽，带着令人腿软的威压向夏油杰压来。没有笑容，五条悟像是不会微笑的石像，在端详素不相识的陌生诅咒师。
“不信我会在这杀了杰？”
“当然不信。”狐狸的尖吻轻轻降落在五条悟的嘴角。“圣诞快乐。”
趁着五条悟的身体陡然僵硬，狐妖轻巧地从他的臂弯下钻出，跃出藏身的衣柜。
夏油杰心想，悟的眼睛里，明明还有他的影子。



4.
五条悟面对空落落的衣柜许久，才慢慢跺出卧室。
他百感交集地想，他至少见到杰了。
杰比夏天时更瘦，他为什么穿着袈裟？他有钱吃饭吗？有地方住吗？杰是不是因为躲避搜捕太辛苦，才瘦成现在这样？方才捏住夏油杰的手指时，一缕空气溜进手指圈出的圆圈——那是他过往牵住夏油杰时惯用的力道。他意识到，夏油杰的手比过去更加精瘦，磨出了更厚的茧。掌心的凹陷处，带着菜刀或是其他锐物割伤的疤痕。
对啊，杰会自己做饭吗？
五条悟心乱如麻，未意识到自己正替被通缉的诅咒师操劳生计。
他发现自己难以对夏油杰冷漠，永远对夏油杰束手无策。

他走进套房客厅，看见夏油杰蜷缩在沙发里，望着北海道纷扬的大雪织围巾。蓬松的尾巴绕在身后，让他显得像是只盘成一团、即将冬眠的狐狸。杰的影子映在玻璃窗上，在鹅毛大雪与稀疏灯火的衬托下，带有几分飘渺的不真实感。
仿佛他出现在这里，也是五条悟一个人的梦境。
“悟？悟？”夏油杰连声喊他几次，“窗外有什么东西？”
五条悟一坐下就开始信口胡诌：“只来逮捕你的咒术师团队罢了。”
夏油杰当然不信他，打理着白色毛线堆的手轻微一顿。
“悟这么恨我吗？”
他怎么可能恨夏油杰？五条悟的假话滑到嘴巴，悻悻转头面对玻璃窗，僵硬别扭地答道：
“......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这只是杰自己的选择。”
他等待着被夏油杰揶揄，却只看到一个落寞的影子。
“也只有悟会这么说。”
“......硝子也会。”
“哈，她只会骂我笨蛋吧。”夏油杰迟疑几秒，“硝子最近......又在酗烟酗酒吗？”
何止酗烟酗酒？五条悟想起频频被投诉的、烟雾缭绕的医务室，家入硝子只差没泡在酒缸里睡觉。
夏油杰听到五条悟无声的回答，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这时五条悟发现，夏油杰手中钢针上下穿梭的速度快得惊人，针脚也远比他颈上这条围巾细致。
叛逃数月，反倒是家务活干得更精细了？
“我领养了两个被通缉的女孩子。”夏油杰很快察觉五条悟的疑问，“商场的卡通围巾很贵，所以我给她们织。”
“杰很缺钱啊。”
“是啊，很缺很缺。我住在悟难以想象的地下室里，时不时停水停电。半夜还会有猴子在隔壁大发酒疯，早上醒来，总会看见他们妻女布满淤青的膝腿在眼前移动。”夏油杰依旧面带无谓的笑容，“悟看过《寄生虫》吗？就是那样的场景，真令人反胃吧。”
“杰需要帮忙的话，明明随时都能找我。”夏油杰挑着毛线的手一颤，被五条悟抓住，毛线球连同钢针在地毯上无声滚动，“为什么呢？杰宁愿住在那种地方，也不想向我求助。”
可是，我寻找杰已经快找得发疯了。
滑到嘴边的话别扭地哽在五条悟的喉头，如果告诉杰，最初的那些天，他用刚学会的瞬移冒险翻遍整个东京，杰会像担心硝子那样难过吧。
“我......很想念杰。无论是狐妖夏油杰、特级术师夏油杰、还是诅咒师夏油杰。”
“真像是......被杰诅咒了一样啊。”
五条悟小心翼翼地低头，从背后亲了亲夏油杰的耳尖。如他所料，狐狸耳朵散发的热度急速攀升。
“杰也很想我。”是肯定句。


5.
每天醒来，看见那些或乌青、或肮脏的膝盖从额头上方飘过时，夏油杰冰冷地感觉到混浊的空气、泥水、噪音、光和黑暗都慢慢地消融，像在将他往下拽，冰冷地感觉自己的生命被活过了。
然后他会想起另一些遥远的梦。高专、夜蛾、硝子、灰原，没有气息的父母......无论回忆何事何物，最终夏油杰都会看见那个隔万千人流、一动不动的身影。
作为离别时绝不回头的惩罚，夏油杰在叛逃后的每一天，都会看见那一日人海中的五条悟。
可这不是梦魇，他心想，每一天都能看见悟——这是世界给予他最大的一份馈赠。接着，夏油杰盘成一团，用尾巴盖住潮湿的双眼，咬着自己的狐毛，听着地下室外的人车嘈嘈，像是海潮声轰然。
东京像是一个巨大的心脏，他的心意经土地上的震动向四方流淌，终会向五条悟的方向奔流而去。

“杰也很想我。”
夏油杰的心绪，成功传达到了五条悟的身边。

北海道的雪越下越大，似乎要在今夜吞没世界。玻璃窗上的倒映愈发模糊，远方的某一扇窗旋开了灯，模糊了夏油杰的眼睛。
五条悟的手被夏油杰牵过。
“不要看。”
掌心一阵湿热，五条悟没有抽开手，聆听着那不再压抑的眼泪安静流淌。他听见了夏油杰痛苦煎熬的理想、义无反顾的爱意，以眩晕的速度穿越夏油杰数月的辛苦路，从狐耳滚烫的温度，感受到他发狂的心跳。
对于只会在五条悟面前脆弱的夏油杰而言，那份沉重的思念也像诅咒一样。
他们都被彼此心甘情愿地诅咒了。

五条悟又在沙发上压倒夏油杰，蓬松的狐尾将他们包围，过滤所有的嘈杂纷扰。这场大雪中再也没有他人。
“今天是圣诞节。”五条悟先将那针脚粗糙的围巾如视珍宝地解下，“杰该不会觉得......今晚有时间睡觉吧？”
狐妖的眼中潮水未褪，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当然不。”夏油杰趁机咬住围巾的流苏，含糊不清道：

“圣诞快乐。”



-今夜无人入眠/i don't wanna be alone tonight-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