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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小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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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女)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 脱离原型
原型 第五人格 调香师 , 薇拉·奈尔 , 克洛伊·奈尔
标签 香骨 , 双香 , 第五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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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9-19 22:05
- 导读
- 第一人称视角,存在角色死亡、背德行为,存在原创角色仅为剧情提供服务。共1.2w字。歌单https://music.163.com/playlist?id=12351773969&uct2=U2FsdGVkX1+hxnZZ+G/kb8KdPqf9ThejvEKboV0BmNM=
这座城市同样沿海。
我的心脏似乎驮着一个死人,呼吸因此变得绵延而缓慢,像零点五倍速下被播放的音乐那样轻盈且悠长。
圆圈泡沫堆积在一起,像密密麻麻的鱼卵一样,我居然可以透过泡泡看到很多个扭曲的自己。
四年前我们搬到这里。算不上正确的决定,英国的天气总是像青春期的少女一样让人捉摸不透;飞机落地的那天,天空蒙起脸悠悠地哭泣起来,雾里好像有幽灵在身边徘徊。这里像宇宙的边缘一样。我对姐姐说。这里根本不欢迎我们。我讨厌下雨,也讨厌大海。这件事她知道吗?
现在我正在英国某处的海边,看着发霉的棉花把清晨的太阳埋住,眼泪掉下来。我差点以为这是我自己的眼泪。
风吹在脸上,雾蒙蒙的天是阴灰色的,雨水变成虹膜里翻涌的海浪。就好像精神失常的画家笔下所绘制的世界一样荒芜,天空变得如此单纯,却让人透不过气。
我突然觉得冷,这很正常,现在入了秋,又下着雨,衣服早就湿透了,还有风吹过来。也不知道回去会不会感冒,如果真的感冒了,姐姐大概会教训我。
白色的裙摆被风吹起来,像在夜深人静时被鬼怪撩开的窗帘一样闯到我的视线里。这件衣服总会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七岁的时候我和薇拉总喜欢穿着一样的白色连衣裙在沙滩上面捡贝壳。她和我说,贝壳是地上的星星,海螺里藏着思念的声音。
于是小海螺呜呜地吹,把模糊的记忆吹到我身旁。
这是真实的、还是类似走马灯般的幻觉?刺耳的警车鸣笛愈来愈响,在某刻化作耳边悠然的叹息,我以为姐姐终于回来,愿意拥抱我。因此感到前所未有的恍惚。
也许我从来没有长大过。我想。眼泪还是将可怜的女人灌满。
01.
10月12日,天气阴,似乎要起雾。
我觉得我是个做演员的好苗子。
面前的年轻警员一副羞涩腼腆的模样,帽子被他捏在手里,眼睛都不敢正视我。看起来像俗套爱情电影里的男主角,但我觉得有点好笑。他很紧张,说话都结巴,我从那片段的支支吾吾的句子里大概理解出他的意思,他想要送我一段路。
我不喜欢他,从眼神、举止上。他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同情,在我来到这里,掉些眼泪又诉说自己的遭遇后,便像一条殷勤的狗般在我身旁周转。
他叫什么来着?反正是喜欢的吧,对我来说记不记得也不是很重要。
真无趣。我忍不住感慨,永远都像社交蝴蝶一样的女人,追求者向来不在少数。我想到在以前我们还没有搬来英国时,被冠以同样的姓氏的我们,大家还是更喜欢她多一点。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小时候,我也很爱耍这种假扮“薇拉”的把戏去捉弄别人,几乎没有人能拆穿我,除去姐姐本人。我对我的伪装有十足的把握,也承认这胆大包天的恶作剧足够骗过上帝了。从外人角度来看,这确实不该怪他。
但我依旧觉得,连心上人都分不清的家伙,实在没资格对姐姐谈喜欢。所以我只是垂下眼,尽量让他看不出自己的轻蔑,笑着回绝了他。
走出警局时,天上翻涌的海浪如同流星坠落下来,云被海的波涛拍到地面上,像一条搁浅的鲸鱼,城市中的所有人都待在这庞然大物的尸体中。
起雾了。
湿润的、用雨做成的头纱,轻轻盖在我的脸上。眼前模糊一片,像什么远去了许久的古早记忆般,距离就好比梦与现实的界线那样遥远。我往远处眺望,恍惚看到以前还身处法国的姐姐。一万多个日夜从前,童年时期穿着白裙子的女孩,边缘被雨和雾抹开了,仿佛一盘晕开的颜料黏糊糊的沾在视网膜上。
我想把眼睛擦干净,但是什么也摸不到,无论是眼泪还是污垢,都没有出现。我的悲伤可能也被雾蒙住,淡淡的,让我看不清自己的心。
雾多,因为入秋了?也或许这本来就是座多雾的城市。空气那样沉闷,本就遭遇变故的我更加提不起精神来。某刻我甚至真的快要以为,有什么透明的鱼类尸体压在自己身上。
我听到街边卖报纸的声音,人与人之间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好像蚂蚁在我的身上爬。恶性的失踪杀人案件,原来已经持续有两年之久了吗?我不清楚,我很少关心这种事情,除非报应真的砸到自己头上。
在起雾时,漂亮的女孩被雾里的幽灵选中吞掉痕迹。迷信的人又开始传唱百年前流下的传说,他们认为是大海向岸上的人收取报酬,于是使者从水中走上岸,带来雾和阴雨,带走人类的新娘。
我不理解那种事情,什么神话什么传说,茶余饭后逗弄小孩子的言论而已,怎么真的有人拿去当真了呢。
但是才刚刚报案,“克洛伊”的名字大概不会那么早就被廉价墨水印在粗糙的纸张上。
是的,克洛伊,克洛伊死掉就好了。奈尔家的怪人、薇拉小姐的累赘,如果没有她…如果没有她的话。我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我总是爱做些无谓的假设。
现在她终于死去。说是被海里走上来的精怪吞食也没什么两样。从任何方面来看,克洛伊都是一个彻底的死人,一场不再会莅临我生命的阴雨,一只仅仅会呼吸的幽灵。
我任由思绪像宇宙中的尘埃一般发散。甚至是听到打闹声。
女孩子的笑声,奔跑起来的,辫子在空气里摆动的声音,以及翻书时纸哗哗响的声音。微弱得像宇宙中白矮星的光亮,是死去恒星的尸体,伴随着抽噎而闪烁,来自两个幼小的即将散去的灵魂。
生活总有插曲,把主旋律的节奏搅得乱七八糟。我不喜欢这种突兀的艺术,相反我更愿意为一些典雅舒缓的乐曲停留脚步。
有人突然拦住我。
我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听着他的声音,却感到割裂。我似乎不认识眼前的人,但我却清楚知道他是薇拉奈尔的未婚夫,巴比伦家的次子弗兰特。
姐姐在什么时候定的婚?我不记得,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绝对不赞同这段感情。我看着面前越走越近的男人的脸,视线像突然扭曲一般看着他成了一团糊状的颜料。
总而言之,我讨厌他。这有点没道理。
他喊着我姐姐的名字。这几乎让我忍不住笑出来。即将与她厮守终生的爱人也不会认出我们之间的差别。他含情脉脉的眼神在我眼里就像水沟里泡发的棉花糖,吸满污浊后甜腻、不经敲打的外层就这样被腐蚀掉。
我的心跳仿佛无规则的鼓点般。
我替代了薇拉·奈尔,这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只有我和她知道。从小时候、沿海的故乡到现在身处的异地,我们依旧是恶作剧的共犯。
弗兰特压着帽檐的大拇指侧面长了茧,还有类似石头被打磨后落下的白色粉末,看起来像浪花的碎屑或是眼泪,惶恐且苦涩。金枝玉叶的少爷也要做些苦活计么?我想,也许是别的原因。
他说自己准备去海边一趟,因为有东西落在了灯塔附近。
因天气原因使这座城市变得冷清,少之又少的行人从我身旁走过,四年过去,我与这片土地的关系依旧冷漠。云霭像蛋糕一样被切开塞到英国海岸边的盘子里,我的声音撞在柔软的奶油上,这是姐姐较为亲密的口吻。我向弗兰特提问,是什么东西落在海边?
他摇头却说那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不重要为什么还要去寻找呢。可我只是张张嘴,仿佛石头卡在喉咙里,什么都说不出口。
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已经离我远去,地久天长、海枯石烂般的遥远。小时候的过去的记忆,就像装在书包里的铅笔盒和作业本,都变成很模糊的画面。我甚至忘记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其实我并不关心弗兰特为何要去海边,也不在乎遗失的物品是否能找回,这都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但我在意那座灯塔,只是提到就很在意。
海和灯塔这两个单词太容易被人串在一起,好比秋天与雾雨、墨渍与白纸之间的关系。但是说起姐姐,她想到薇拉,说起妹妹,他们却什么也答不上来。
我恍惚间听到有海浪的声音传来,雨落在水面上,像两个女孩的窃窃私语一样,耳畔来自男人的呼喊也不再清晰,我的意识似乎飘到天空里。视线变得如身处夜晚般昏暗,我站在某间阁楼里吐出沉重的呼吸,我现在是对着谁在说话?
没关系,总会找到的。我说。
02.
风很大,咸腥混在空气里,像锋利的小刀割开泪腺,腐烂掉的鱼鳞将过去的记忆带上岸。
小的时候,我喜欢和姐姐玩捉迷藏之类的游戏。石头剪刀布,我们用猜拳来决定谁是捉人的鬼。
但石头似乎把车砸坏了。
我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任何细节,只记得自己不想再被她找到,于是躲进了海边的灯塔阁楼里,直到太阳落进海里,黑色像漆一样泼下来。守塔人没有来上班,斑驳墙壁呼出潮湿的吐息,像活着的、人脑的内壁一样翕动着。我眼前一切化成铺满波浪的海,鼻尖环绕腐朽,我已经闻不到姐姐身上的味道。
在以往的游戏里,薇拉总能找到我,我没有获得过一次胜利。我当然是不服气,感叹于姐姐的好运气。为什么自己总是赢不过姐姐?我不敢问,但曾经的我实在太想知道答案了。
显而易见的是,夜里漆黑一片的灯塔阁楼比起我那点小心思要更加可怕。我环抱着双腿缩在角落里,发丝把脸颊压出印迹,沉闷的心跳盖过微乎其微的呼吸声。
在快要被传说里的鬼怪吞没之时,我终于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
……
……
陈年旧事像水缸里腐烂的葡萄般被我梦到。在半梦半醒时我听到有人问自己:真的该梦到这些东西吗?
声音太模糊了——最后在阁楼门口的时候,呼唤我的声音。我当然知道是薇拉在喊自己的名字,令我不安的却是,自己根本想象不出姐姐的声音。尖啸还是哭泣,我一点都分不清。
梦的延伸被无法具像化的回忆掐断,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出现故障的唱片机,戛然而止。
刚睡醒时的混乱让我恍惚幻视了房内的设施,我以为自己回到了曾经藏身的那座阁楼,压抑的窒息,恐惧像涨潮般再次涌上岸。我的指头在微微打颤,直到摸索着将床头的台灯摁开,沉沉死气中终于燃起火光。
我不断强迫自己回想起梦里发生过的事情。思绪却像被浸过水的毛巾捂住了一般,肺脏也被湿润堵满。缺氧的感觉让胸口剧烈起伏着,我感到无比的烦躁。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我不太清楚,这顿觉睡了和没睡一样,我依旧很疲惫。
视线飘到台灯压着的一张报纸上,黑墨印刷着近期警方对失踪案的处理进度。
啊,对。失踪案。我这才想起。有人失踪了,犯人专挑漂亮的女人下手;有传闻说他是英格兰的另一位开膛手,也有人说这是海洋的旨意。
姐姐从上周起就没有回家。
肺里堵着的湿毛巾终于愿意将水流向眼球。我几乎下意识把指甲放在嘴里咬,这次再没有人会轻轻拍掉我的手提醒我淑女是不会咬指甲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如此戏剧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曾经在十四岁时,父亲死去,留下破产的企业和碎裂的家庭。现在,雾中幽灵带走了我至亲的姐姐,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命运坎坷的女人头上。
我的记性似乎变差,尤其在近些年。没有搬到英国前那段日子的记忆变得模糊、混乱,我甚至忘记父亲长什么样,怎么死的,又是何时下的葬。就像我不记得原来薇拉奈尔马上要结婚了。
只有看到那位叫做弗兰特的未婚夫站在我面前时,现实才被强硬地塞到我脑袋里。好比把手伸到脑袋深处搅动的那种感觉,真让人难受。
03.
我拖着沉重的身躯从床上坐起来、走向房间的浴室。昏黄的灯光把这间潮湿的屋子照得通亮,我看到墙壁上沾着密密麻麻的细小水珠,像这座屋子的眼泪一样,闪亮的黏在瓷砖上。
视线的余光瞥见浴室镜子里的女人。那刻我认为自己一定是被蛊惑了,过去的美丽影子吸引我走向她,使我陷入思绪的囹圄。
我贴近那面镜子,轻轻抚摸着脸颊,手指却触及一片冰凉。这幅容貌太冷淡,太寡味,像回南天的湿润阴冷,又带着倒春寒的漠然。
尽管我的脸画着薇拉平时最爱的妆容,尽管我学着薇拉没有染上太过重的胭脂味,我一直模仿着姐姐那般轻盈又淡雅的美丽。但是,现在还是有什么不太一样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我在光亮里看到台子上躺着的还剩下大半的口红。这是她在我的十八岁生日时送我的礼物。
同样十八岁的她双手环住我的脖颈,把脑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听到她用很轻的声音向我许愿,像星星闪烁的频率一样轻盈。我在她身上闻到栀子花的味道,也许还有玫瑰,我分不清。她是在哭吗?
“希望你永远也长不大”
她这样说着,在我的记忆中。我似乎不明白,这是一种类似诅咒般的祝福,她为什么这么说?所以——对姐姐来说,我还是小时候那个连捉迷藏都没办法赢过她的孩子最好么?
于是我也许愿,我悄悄说:希望我不再会是薇拉奈尔的累赘。
后来口红我没怎么用过了,送自己礼物的人也很少有机会见到。因为工作,因为忙碌,一直是这样的理由。这一天开始离我远去,像隔着雾去看一片根本看不清的海,站在草地上遥望一条荒废的铁轨。
也许我想明白:我和她不一样,是因为心性与气质。优雅的、性感的家族女主人,而不是被人轻佻地称呼为小姑娘。我想到成人礼那天薇拉把礼物推到我手上,她所说的话。
像女巫为心爱的人所下的魔咒一样,只是因为她死去了?那些话的最终含义我永远都找不到答案,如此而成为我心中的一桩悬案。
金属包装着内里的火热,口脂的颜色大胆而张扬。深色的红,像流动的血液。传说里靠吸食血液获得力量的魔鬼最钟爱这种颜色。薇拉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跟我讲过相关的,吸血鬼与女孩相爱的故事。
人类和魔鬼怎么可能会产生感情。尽管我直到现在都怀抱着这样的疑问,但其实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正确的爱情。爸爸妈妈不会,姐姐也不会。自从搬到英国后,她变得很忙,甚至再没有时间聚会。
膏体散发着奇特的香气,从唇珠往两边抹,再抿一下,像有玫瑰瓣落在我嘴上,凋谢后又变成团涂了颜料的死肉;魔鬼喜欢这样过于浓烈的颜色,我不知道姐姐喜不喜欢。
是不是太浓了?我伸出手在唇瓣上来回摩擦。直到嫣红像云朵一样晕开,红色的海潮褪去,显露出海滩上一只死去的鸟被泡得肿胀的尸体,也许它的胸膛仍在翕动,我的指关节染着血。
唇妆淡淡的,眼眸同样淡淡的。
某一刻里我真的以为自己看到薇拉,伸手触碰,却摸到镜子的冷硬。我的呼吸急促闪烁,仿佛是急救电报发出的频率,我忍不住轻笑起来,仿佛浴室里模糊的水雾,欲盖弥彰地掩着肺脏里的苦涩。
在以往的生活里,她被我放在怎样的位置上看待?依赖、仰仗、嫉妒,以及许多难以启齿的想法,仿佛加了奇怪调料而变得乱七八糟的汤品。我并不算挑食的,家庭变故让我无心去挑三拣四,但这实在是难吃到让人想要掉下眼泪来。
我们的姐妹关系大概像春天连绵的阴雨一样,潮湿的、黏腻的贴在粉白脸颊上,雨是凉的,脸却像发烧一样热;柏油路积起了水洼,我向下看,在很多圈很多圈的涟漪里看到却是薇拉被雨打散的脸。
现在也是这样吗?现在的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镜子里的“薇拉·奈尔”。那张脸不再会被雨水模糊了,清晰可见的思念附着在皮肤下层跳动的血管里。
关于姐姐生日许下的愿望,我可能并没有想明白。
04.
在之后的事我从来没有想过,无论是被杀还是报复对方。不,我一定会报复他。
10月14日,没有起雾。
那位喜欢我姐姐的警员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了我,他说有尸体被发现。
接到消息时,我并没有那么激动,只是感到忐忑。在发现薇拉奈尔失踪的第一天,我就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然而没有。我当然害怕失去她,但更强烈的却是挣脱开什么的恍惚。
为什么要这样想?这样的疑问与我思考十八岁姐姐许下的心愿时一样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地点在市中心最大的一所教堂,我草草套上薇拉的披肩便出发。等我赶到时,却被拦在门口,几位警员打扮的男人阻止了任何想要冲进教堂的人。这里围了太多看热闹的市民。我只能站在入口处远远望上几眼。
太亮了。这是我的第一想法。白墙耸立使内部像疯人院的禁闭室一样,太阳透过落地窗公正廉明地将光铺在教堂的每一处角落里。我看到背光而立的女性雕塑,身体用大理石砌成,脸的中心却被敲碎,红色仿佛干枯的河流般从碎块中淌出。
她的沉默是一种无力的哀涩,她被砌进石头里。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的心情好像一团打结的毛线。我从没有见过凶案的现场,以前也只是听人说的,直到现在它开膛破肚如此真实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有人在吐。
呕吐物的味道如同慢性毒药般轻轻触碰我的嗅觉。这种感觉并不好,尤其是对一个对气味高度敏感的人来说。就像密密麻麻的马蜂聚在屋檐底下,我觉得这很恶心。
我伸手捂住嘴时发现自己有些手抖,感官强硬地打开咽喉但却是什么也吐不出来。我庆幸这不是姐姐的尸体,同时也因此感到惶惶不安。我想到她会遭遇同等的事。视线里美丽诡谲的女性雕像忽然就此把脸抹平、融化,再重构成她的模样,沉重的紫色像我梦中所遇见的幽灵般,被镶嵌在大理石中。
大理石…啊,大理石。
我的心仿佛被子弹击中,寒意或许将我肢解。那一刻里,我似乎想明白什么。
打磨后残留的粉末,白色的,仿佛给猎物打上的标记,又或许是冬天的雪提早赶来也说不定。我想到那只长茧的拇指,如同蛆虫一般趴在男人的手掌边。
一个刻意的,只会暴露给我的破绽。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和这样的人接触。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想,以至于忽略很多东西。姐姐做过的错误决定实在太多,无论是毅然决然地带上我离开故乡搬到英国,还是与巴比伦家次子定下荒唐的婚约。
我听到自己莫名发出的笑声,与玻璃被摔在地上发出的清脆一般,尖锐且寒冷。我感到自己被她背叛,为什么要这样想?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答案太复杂了,就像我对姐姐的心一样,直到现在,我还无法做到直截了当地把爱和讨厌说出口。
在我的潜意识中,我依旧对“克洛伊”的死亡感到解脱,“薇拉”的离去却像石头压在我的身上。这是同一件事,我却擅自将它们一分为二。
你的愿望实现了。我低着眼睛无力地回复着脑海里那只长着薇拉的脸的幽灵。
是的,克洛伊不再会长大。因为“克洛伊”已经死掉了。
05.
10月15日,天气晴。
我以未婚妻的身份约见了弗兰特,在下午一点。他知道我的意思。
当听到这个人堂而皇之地说出“共犯”两个字时,我立刻起身将手边冒着热气的茶水泼在了他的脸上。我的愤怒看起来那么无力,即便我现在气得浑身发抖,也依旧需要保持着良好的淑女人设。而没有将杯子摔碎用碎片尖锐的一段直接刺破弗兰特的眼睛。
不可置信。这是我的第一想法。他怎么敢大言不惭地说出这两个字,他怎么敢用这样暧昧的词语来形容我和他?
只有薇拉奈尔才会是我的共犯,从过去到现在,从小时候的恶作剧到今天的偷天换日。但弗兰特凭什么?他凭什么夺走我姐姐与我独特的关系来按到我和他身上?这太恶心了。
不要用那个词称呼我。我警告他,我知道自己的脸色绝对很差。巴比伦,你现在在我的地盘上,你应该小心为上。
他顶着满脸的水渍愣了一下,又像是想到什么一样轻笑起来。你不会对我下手。弗兰特理直气壮地说,这只会害了你自己。
看起来像狐狸,或者是老鼠,我用更加嫌恶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怎么如此不知好歹?如果我手中有什么尖锐的物品,我想他或许已经血流如注地倒下。我甚至看到男人拇指侧边的茧,仿佛艺术家为自己作品写下的署名一样张狂又讽刺。被害的女人有多少?我不清楚;他的动机是什么?我也不想关心,我唯一在乎的只有姐姐而已。
薇拉奈尔在哪里。我按着性子问他,迫切期冀于一个杀人犯把真相告诉我,尽管我知道这不太可能。
你不知道?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慢条斯理地抽出帕子擦去脸上的茶水,并没有对上我的视线。但我察觉到他的意外,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毫无疑问的是,这场谈判失败了。我和弗兰特并没有彻底撕破脸,我们依旧保持着表面上和平的关系。此时我仍然还是不太想让两家闹得难看,但也仅仅只是表面上。
英国的天气真的很烂,在半小时前我送走弗兰特时太阳还在屋顶的正上方宣读自己的慷慨,而现在却突然下起雨来。我讨厌雨天,就像我讨厌大海一样,没什么道理但只是厌恶着。
灰色并不惹人喜爱,火的孩子,火焰燃烧离去后剩下的影子,堆在壁炉里,既不纯粹又不可爱。我把脚边的还未在雨天内发潮的木头重新扔进炉子里,温暖才像幻觉般升腾起来。
过了有多久。
雷声劈下来,这使我被吓到。天已经黑了?我分不清自己是否处在梦中,火炉里的火早就熄灭。焦虑也许是一种新型藻类,缠住我的呼吸生长在我的皮肤上。我不该站起身的。
有人扶住我,以防止流血的惨剧出现。我看到熟悉的面庞,她环着我的腰,仿佛成人礼那晚的拥抱一样紧紧抓住我。我终于明白,没有透明的鱼类尸体,也没有什么新型藻类,压在我身上的是姐姐,是死去已久的“克洛伊”、一位没有呼吸的幽灵。
我应当身处梦中。
她的血流到我的脖子上,却闻不到铁锈的味道,只余下潮湿。我想到十八岁时流到我脖子上的眼泪。像上吊的井绳,冷硬且粗糙。
我的嗓子发不出声音,我想呼唤你的名字。我或许想念你,我却更真实地恐惧你,海浪的起伏成为你的呼吸,栀子花和玫瑰的味道却消失了。我因此流下眼泪。
薇拉,请不要在我梦中腐烂。
你身上有潮水的味道,像海草和藻类生物被堆积在锅里熬出的汤,这让我记起几年前的灯塔。我记起法国海边雨夜的捉迷藏。那是一次争吵,而并非一场孩子间的玩闹。
数十天前我在夜晚朦胧做起的梦被续上了一个惨痛的结局。天空依旧下雨并伴随着可怖的雷声。
太黑了,有人把灯打开,我以为自己要被发现,然而没有。我终于透过布满痕渍的玻璃看清汹涌的波浪,海上飘着闪光的星。轿车撞在坚硬的礁石上,跌进海里,那瞬间我看到火光,灯却灭下去,我发现自己的一部分消失在海里。
爆炸、或者是恐慌,我的心跳被点燃。
这种时候为什么就找不到我了?她为什么不能找到我?灯塔的阁楼太冷了,空气是潮的。一呼一吸之间已经黏满了鱼鳞,腥味扑鼻。此时此刻,我已经不在乎输赢了,我只希望姐姐能够打开阁楼的门,然后冲进来拥抱自己。
然而她没有。
薇拉生气了吗?
06.
又有失踪者被找到。
警员说他的上司在码头发现她,尸体丢失了下半身,与一条体型相同的鱼尾缝在了一起,对方还以为自己碰到了珍稀的童话中才会出现的生物——像一件沾血的艺术品,这是他的原话。
我坐在警局接待客人的沙发上咬指甲,我太惶恐了,我太愤怒了,甚至忘记在外人面前维持淑女的形象,我的呼吸仿佛崩坏的唱片机一般急促又尖锐。
我记忆起的东西和弗兰特这次摆放尸体的位置使我受到了些许刺激。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有人向警局寄恐吓信,寄件人一切信息未知。年轻警员告诉我。听起来像是什么隐秘的提醒。他又开始向我做些无用的保证,要我不必再担心。他不想让心上人陷入风波,我知道。
我匆忙打断了他的话,我很突兀地、十分突兀地,问他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即将要出嫁的女人。他被我的提问噎住,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为什么会知道呢?他像犯错的孩子一样问我,又支支吾吾说我们现在不应该谈论这些。他在心中会恳求上帝原谅自己吗?
我为什么会知道呢?那薇拉知道吗?她不知道,她不会知道的。因为在二十年里她连自己妹妹的感情都未察觉。我把眼睛抬起来,我终于愿意正视面前这位年轻的、暗恋我姐姐的警员。某刻竟升腾起一丝同病相怜的想法。
我告诉他,我不想嫁人。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薇拉,我不想她嫁人。
主啊,请赦免我。
他彻底愣住,他似乎没有想到“薇拉·奈尔”口中会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我引诱他,像人们口中传唱的海妖一般,我暗示他会是很好的人选。我凑到他身边时,闻到烟味、布料味,还有男人的臭味。这很恶心。
是的,这是必要的复仇步骤,我已经等不起了。迷香是很好的选择,但对那只狡猾的狐狸不起作用,我需要一些特别的、强力的手段。于是我趁警员昏睡时拿走了他的配枪。
他会因此受到责罚的。
固执也是人类的美好品德,不是吗?
10月26日,天气阴。
我从来没有想明白过。
海边没有起雾,也算不上多好的天气,阴霾的天和压抑的海让人根本分不清它们的交界线,仿佛整座城市都被包裹在浓烈的灰色孤独里。我感受着沉闷中的潮湿,像鱼鳞、像海草,我想起小时候在故乡和姐姐奔跑过的海滩。
我实在不想来到这里,海边的气息使我窒息。
有人牵起我的手,把我拽着往前奔跑;她的手很暖和,也没有茧,我的掌心贴着她的掌心,好像我们的血液就这样顺着紧贴的肌肤流在一起了。她看起来很开心,放声大笑着,可能是风太大了,我有点听不清她的声音,甚至睁不开眼睛。
我以为我抓紧了她的手。
从那一晚起,大海的味道开始让我感到恐慌。薇拉并不知道,我没有和她说过这件事。父亲死后两年,我们从法国搬走,上飞机的前一晚姐姐抱着我说我们会去新的城市重新开始,一切都会好的,可是并没有。
再走几步,我在空气里嗅到异样的、还未能完全被海浪洗去的腥臭。
码头岸边曾经躺过一条苍白的鱼,死去的女孩像天上掉下的星星一样,被凄惨地掐灭在冰冷的海水中。啊,浪沫是大海的呕吐物吗?
我听到叹气声。
云太厚了,把太阳吞到肚子里,我看不到一点属于白日的明媚,但天却是亮的。弗兰特摘下帽子朝我行礼,看起来真是一位教养良好的绅士。他说我没必要再伪装成薇拉奈尔,我和他需要坐下来好好谈谈。
弗兰特应该在第一天就杀死我灭口,他太傲慢了,他不该小瞧一个失去至亲的女人的疯狂。我在心底默默嘲笑着他的愚蠢。
我装模作样质问他姐姐到底去了哪里,事实上我已经做好与他同归于尽的准备。对方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东西一样笑起来,模棱两可地回答我说他也在寻找薇拉奈尔。
这回答实在太可笑了。以至于让我愣在原地。
薇拉的失踪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直白地告诉我。但我根本难以信任一个杀人犯的话;我就像教堂里的大理石雕塑般沉默着。
弗兰特看到了我的警惕,他摇摇头,我甚至从中察觉到他的无奈。他说,总要允许人有点艺术追求对不对?但我真的没有见过你姐姐,薇拉现在在哪里,这句话不是应该问你自己吗?
我其实想嘲讽他爱好的艺术太恶心,但弗兰特最后的问题实在让我太在意了。仿佛扎在指甲缝里的一根刺,我完全无法忽略它。
没关系,很快他们就会找到这里。我安慰自己,并紧紧握着藏在裙摆下的手枪。到此为止无论是同归于尽,还是扮演成一名受害者被警方势力解救都是很好的结局。我不断地这样告诉自己,以缓解心中如洪水台风般的恐慌。
弗兰特依旧想让我和他好好谈谈,他觉得自己可以牵制住我,因为他手底的筹码是薇拉奈尔。
——我父亲在去年看中你的制香能力,想让我娶你入门,但被薇拉拒绝,她声称你有精神病史,并提出让自己来做中间人。
——我在今年上半年陆陆续续收到过多封没有署名的诅咒信。信里的内容不仅有对我的攻击,甚至还有对你姐姐的攻击。
——上个月我受邀拜访奈尔家的宅邸,我了解到你和薇拉年幼时便失去双亲,她拜托我在今后的日子里好好照顾你。
——10月5号……
十月五号。
开枪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我不太清楚了,因为有很多东西从我眼前浮现。当时只有一个念头非常强烈,我想要弗兰特闭嘴。
我的自欺欺人和自以为是已经胜过很多东西。我骗了自己有一个月之久。
我只感觉那瞬间有人握住我背在身后的、拿着枪的手。她站在我后面,像圣经里记录的蛊惑人心的恶魔一样,温柔地把身子靠在我的背上。她没有说话,而托着我的手举起来瞄准弗兰特,我清楚她的意思。
对吧?这不是什么幻觉,你在我身边。在十四岁那天下雨的晚上,你没有因为父亲的事抛下我,你最后还是找到了躲在灯塔阁楼里的克洛伊。
你一直都知道。这二十年里,我的嫉妒,我的仰慕,我的憎恨,我所有的感激和爱。在我下手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07.
为了摆脱警方的追捕,她拽着我躲进荒废的灯塔里。我感受着掌心的余温,以此来确定幻觉的真实性;我以为我抓紧了她的手。薇拉却甩开我,她去哪里了?
潮湿的黑色,仿佛海洋的眼睛一般凝望着我,我又回到十四岁那年的雨夜,不同的是,寻找的人变成我。我如愿以偿得到主动权,如愿以偿和薇拉互换了身份,可是愿望实现的喜悦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一层层爬上去,现在的我站在最后一层的楼梯口,我已经极力去忽视墙角的血迹;海浪声、与幻想中的鬼怪的呼唤,打着无节奏的拍子而一度使我恍惚,我甚至听到楼顶传来女孩的啜泣。
我想到当年的自己蹲在阁楼里精神崩溃的样子。
急促的呼吸盖过了大海的歌谣,我几乎控制不好自己的手指,把裙摆染血的一角撕去,又用手指草草打理了头发,像一个去见心上人的青春期女孩一样在意自己的外貌;我在楼道里细声询问她是在生我弄脏衣服的气吗。
她是否还能回答我的问题?
直到塔顶、光线从布满痕渍的玻璃照进来。我看清视线里的东西,这里没有哭泣的人,没有礁石与轿车,一切都如同宇宙中恒星的死亡一般悄无声息。薇拉奈尔站在远处,她就像镜头里泛光的天使。
水滴蜿蜒着从我眼前落下去,我才发现海边又下起雨。传说里大雾中的幽灵终于愿意现身,我尝试呼唤姐姐,我终于将梦中未完结的名字说出口。
很多时候,我只是不愿意接受而已。
如果没有克洛伊的存在的话,薇拉奈尔就不会从故乡搬来英国。她可以重振奈尔家的荣光,也不用去嫁给一个表里不一的男人。
她跃过我,白裙像出嫁的头纱一样飘起来。如果没有出任何变故的话,她在婚礼上也会像现在这般美丽吗?我望着她的背影,天鹅、或者蝴蝶,她太轻了,轻盈到我开始质疑自己根本无法留住她。
我看到薇拉向我伸出手,雨从她深紫色的瞳孔流向我,她的羽睫像乌鸦的羽毛,我读到她的催促,也许薇拉不再会责怪我了?因此我终于愿意向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踏出敞开心扉的第一步。
我们已经有太久没有像现在这般。小时候的事情太遥远了,从前是一整个雷雨的距离,再到雾霭朦胧中的海洋。现在我离她又有多远?直到我的心跳整整响了二十下,才能够拥抱住一个白色的幻影。
我紧紧抓住她。我终于紧紧抓住薇拉奈尔。
我在她的怀里哭泣,肩头的重量让我感到安心,像抱着一团温暖的火。不用再添柴、也不会再有燃烧后的灰烬。火舌舔舐着裸露在外的颈肩,如同亲密的吻,要烧干我的眼泪。
我终于想明白。
我从来没有长大过,所以这是悲剧的伊始。
truth.
一份泛黄老旧的死亡报告,挨着柜子里同样开始发旧的病历单。
死者奥德里奇·奈尔,于1976年8月25日凌晨驾驶车辆跳海,期间轿车撞到礁石而发生爆炸身亡。
患者克洛伊·奈尔,出身于富裕家庭,其母在九岁患病离世,因目睹父亲自杀而使脑部神经遭受严重打击,具体表现症状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失忆和偏执性妄想,性格敏感,需家属耐心对待。
犯罪人因病缘故在1978年5月19日与被害人移民到英国,期间少有与外人交往,据亲属笔迹记录犯人病情有所好转,愿意与人交流。
于今年10月5日杀害唯一亲属,10月26日杀害亲属未婚夫,随后从废弃灯塔失足高空坠亡。作案动机不明,初步判断为精神失常后的误杀。
一篇记录时间不详的日记:
她还是答应了、她还是要离开。
女人总要结婚生子,所以她总要离开我去和另一个人携手终生。为什么世俗都这样认为?明明我们才是流着相同的血,明明我们连意识都出自同一个子宫,现在却要来一位陌生人硬生生插足进这段关系中。我当然不允许。
她甚至把巴比伦家的小子邀请进家门。她结婚后还会离开这座屋子搬到巴比伦的宅邸去,像几年前那样留下我一个人在灯塔阁楼里。
我和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她喑哑着嗓子问我到底闹够了没有,她甚至提到十四岁爸爸死时的事。她在责怪我吗?
爸爸不是我害死的,我甚至根本没有想到过爸爸那一晚会去寻死。她一直都让自己站在大人的位置上,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家里的情况。薇拉似乎从来都觉得,她是家族继承人、她是姐姐,我做个小孩就可以了。
而那天同样是她和我的生日。我以为她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