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八 决断

魈浑身疲倦地苏醒过来时，天色将晚。
屋里只燃了桌前的蜡烛，弥漫着一股熟悉的令人安稳的茶香。钟离手里拿着书，却半晌没有翻过一页。少年仙人才一动弹，他就急忙起身，匆匆走到了床前。
“钟离…大人…”魈还没有完全清醒，本能地感觉到贴上他脸颊的宽大手掌，下意识地蹭了蹭。钟离被他蹭得心软，便俯下身轻轻将魈从被窝里抱出来，转身侧坐在床沿，用左手将魈的腰揽住，让魈能整个人都靠在他怀里。
“醒了？”钟离递给他温水，“先喝些水，你嗓子都哑了。”
魈顺从地捧过水杯埋头喝，脑袋一点一点的样子与钟离挂在檐下的画眉十分相似。钟离不自觉地又看着他走了神，等到魈抬起头来与他对视，钟离也没有遮掩自己目光的意思。魈现在不会因为钟离这样的视线而目光躲闪了，但他的脸颊还是会不争气地变红。
“饿了吗？”钟离问道，“快到晚膳时辰了，想用些什么？”
仙人的体质并不像凡人那样容易饥饿，但钟离如今是凡人之躯，也学会了许多凡人的习惯。何况璃月也算提瓦特的美食之都，街头巷尾的菜色时时翻新，总能寻到一两件魈会喜欢的。
“……”魈看向窗户，夕阳的余晖在渐渐消散，他抿起嘴唇，犹豫了片刻，开口道：“杏仁豆腐。”
钟离知道他的喜好，也丝毫不觉得奇怪，点了点头答应了。
“不过万民堂做这道菜，可能不如言笑大厨，不再添些别的？”
魈却道：“不如属下回去用膳。”
钟离嘴角的弧度回落了些，他仍温和地道：“魈，这几天你累坏了，今晚先在我这里休息一夜，明日再回望舒客栈吧。你若想吃言笑大厨的手艺，等半个时辰，我就回来。”
魈没有拒绝，点了点头。钟离犹豫了片刻，又道：“魈，用血乃是一时情急，绝无下次。”
之前魈神志不清，又被龙血所控，几乎是昼夜不歇地缠着他索要，钟离若是离开片刻，还需要哄魈好几句，向他承诺会尽快回来。那样的魈显然并非正常状态，钟离也并不会觉得魈应当一直这样片刻离不了他。但不知为何，钟离觉得此刻清醒的魈却好像离他格外远，若是不把他留下，只怕鸟儿就要振翅飞走了。以魈之前种种情态来看，很难说钟离没有在这几天里趁着魈发情过分地欺负他。
到后来，经常魈已经无法维持正常的言语功能，都开始用“啾离大人”这种方式来叫他了。
所以魈会生气也是人之常情，钟离急着反省自己。
魈抬起头望向他，剔透的金眸里似乎藏了些心事，只对他说：“钟离大人，过去这几天，魈很幸福，请您不必自责，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钟离的忧虑丝毫没有减轻，他越发觉得魈是生气了。这或许就是话本里常说的，患得患失吧？钟离本是对魈心中自己的重要性十分自满的，这时候却频频自信缺失，像是要时刻确认魈会陪伴在身边一般。
“魈，我很快就会回来。”钟离又承诺道，“走之前，可以吻你吗？”
魈露出了一个笑容，他迎向钟离忧心忡忡的眼，点了点头。

旅行者与派蒙刚剿灭了一个丘丘人部落，越过一个小山丘，恰好看见不远处的桥上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咦？那不是钟离先生吗？”派蒙眼尖，高高兴兴地飞了过去，“嗨！！钟离先生，又见面啦，你怎么在这里呀！”
旅行者顺着开阔的地势往前一望，原来这里已经离望舒客栈很近了，在夜色里巨大的树冠上悬挂的客栈灯火通明，十分醒目。
“啊，是旅行者跟派蒙。”钟离一如既往，与他们见礼，“恰好今日兴起，想来尝尝杏仁豆腐，便过来了。”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巧的食盒，里面散发着热气腾腾的甜蜜香味。
派蒙一闻到就觉得自己也好想吃，眼巴巴地瞅着旅行者：“杏仁豆腐，好香好香啊，派蒙也好想吃呀！”
钟离便将手里的食盒递给派蒙，说道：“既然如此，不如就交给你吧，钟某不好甜食，今日也不过一时兴起。”
派蒙刚要接，旅行者就给她一个眼色：“派蒙，钟离先生是买了要送人的，比方说…降魔大圣，不就很喜欢杏仁豆腐吗？”
派蒙顿时恍然大悟，叉着腰翻滚了一圈：“啊，是这样啊，钟离先生不好甜食，还跑来买杏仁豆腐，其实是要找魈呀。”
钟离却不以为意：“无妨，说来也巧，魈恰好不在。带回去也不过是交给胡桃，况且与其送她杏仁豆腐，不如带一份素鲍鱼。”
旅行者回想起前些时日与魈相遇的事情，忍不住说道：“说起降魔大圣，钟离先生之前海灯节似是有话对他说，莫非到了今日也没能遇上吗？”
经旅行者一提，钟离想起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便回答道：“未能遇上，不过…”
钟离还未说完，派蒙就续上了：“‘不过来日方长’是不是？钟离先生有什么话老不直说，光打哑谜了，魈知道错过跟您见面，老失落了！早早见面说明白不好吗？磨磨蹭蹭多折磨人呀。”
派蒙这番话可以说是不客气的，但她是想帮魈的，旅行者心里也有这个想法，所以并没有阻止。
钟离没有生气，只是笑了一下，随后回头望向夜色之中的望舒客栈。
“其实是一个礼物。时机到了魈自然就能看见，提前同他说，或许少了几分欢喜，不如不说。”
“哎？是这样吗？”派蒙顿时高兴起来，“是什么呢？钟离先生送的礼物，魈一定会很开心的！派蒙好好奇，会是什么呢？”
钟离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再过一个月左右，便妥当了。届时旅行者到这附近便会知道。不过在此之前，可否替钟某保密？”
旅行者跟派蒙都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他们与钟离又闲聊了几句，彼此道别。
“那旅行者，我们再过一个月过来看看吧！派蒙真的好想知道是什么呀！”
不过还没等一个月，旅行者就意外在璃月港的冒险家协会得到了一个委托。
“剿灭区区魔物而已，不在话下！…嗯？等等，这次地图上怎么标了这么多？啊，也不是报酬的事情啦…”派蒙看着地图有些为难，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怎么都在荻花洲附近？那里可是魈的地盘，根本不可能让这么多魔物出没的呀。糟糕了，该不会是魈出什么事情了吧？”
旅行者与派蒙急匆匆地赶到望舒客栈，却发现这个客栈今天在特别的意义上十分热闹。老板柜台前站着的甘雨正面色严峻与她对谈，而站在甘雨身后的留云借风真君正与理水叠山真君说些什么话，两位仙人的脚边则摆着一大堆行李，看起来简直像是在搬家。
看到这个场面，饶是面对雷神无想一刀也没有慌张的旅行者却有些慌张了，毕竟魈浑身插满了死亡flag，不管怎么说这场景绝对是出大事了！
“呜、呜呜呜…不、不会吧…呜呜呜呜…”派蒙已经完全不敢过去，自己先哭起来了，“钟离先生，还没有把礼物送出去…魈…难道就已经…”
“这不是旅行者跟派蒙吗？”
派蒙话里的本尊恰好从楼梯上下来，钟离的声音打断了派蒙的哭泣声，“钟某恰好也要去寻你们，能在此处相遇再好不过。”
旅行者赶紧观察了一下钟离的表情，一片平静，毫无忧伤，从容不迫，看来魈并没有出事，万幸。
“哇啊，是钟离先生！钟离先生，是不是，是不是魈他出事了？”派蒙慌忙问道，“我们在冒险家协会收到了好多附近的委托！”
钟离的表情有些犹豫，但他知道旅行者与魈关系密切，这件事多半瞒不住，他只能叹了口气道：“魈怀孕了。”
“啊，只是怀孕了啊，没出事就好！”派蒙松了口气，抹了抹自己的眼泪，但随即，她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喊。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总而言之，便是近几日望舒客栈的厨子发现“那位长得很俊的小个子”已经两日没有下楼用膳了，便将这个消息报给了老板。老板紧急将消息递到了甘雨的桌上，于是她便过来一探究竟，结果发现魈晕倒在屋里，甚至业障也无法控制。她担心是出了大事，赶紧将仙人们请来一探究竟，却发现魈竟然是怀孕了。而他只怕自己并未觉察，仍然按照往常的习惯降魔除妖，因他身体有异，这次所遭受的反噬尤为严重。
“事情便是这样，”甘雨大体解释了一遍，“降魔大圣还未苏醒，方才按照师傅所言，只怕他还需要卧床三四日方可自由行动，所以附近的魔物，只能暂时麻烦旅行者代为处理了。当然，报酬的话是按照七星雇佣的标准，不会短少的。”
派蒙还没能从这个惊人的消息里缓过神来，第一次没能代替旅行者说话。旅行者只好自己开口道：“但…魈他…不是…”
甘雨的表情十分凝重，她点了点头道：“是的，降魔大圣确实无疑是男性。但仙人血脉多有奇异之处，降魔大圣如今又是世上仅存的金翼鹏王与夜叉，师傅说此事虽离奇却不荒诞，想必是冥冥之中，要将这血脉传承下去所发生的奇迹。”
旅行者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吐槽，哪怕是要传承血脉，理论上来说也不会是魈怀孕吧？但旅行者也知道仙人们都在此处，“其实是错诊”的可能性基本上不存在了。那么最后只可能是一种，那就是甘雨被很会聊天真君糊弄了。
旅行者左思右想，虽然知道这涉及隐私，但还是太好奇了，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孩子的…另一位，这个，父亲是谁呢？”
甘雨叹了口气，忧虑地说道：“这一点，还要等降魔大圣醒来再说。但能与身怀累世业障的大圣亲近，想必也是一位仙人吧。”
这个猜测十分合情合理，但与魈摆在一块就十分微妙。毕竟魈看起来是不论什么人都毫不亲近，与其说他与谁两情相悦情不自禁，倒不如说是至冬女皇良心发现要做个好人听起来更靠谱。
旅行者与派蒙面面相觑半天，终于派蒙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那，那些行李，又是怎么回事呢？”
甘雨这一次的表情十分难以描述，她尽可能委婉地说：“师傅说，仙人之中已经上千年没有新生灵诞生了，这个孩子又…血统高贵，十分难得，大圣…性情如此，只怕不会好好养护，所以需要协助。”
而就连钟离，都被留云借风真君给一块拉来了，美名其曰同为男性，有一些事情会更容易处理。目前甘雨已经与老板谈妥，将会在未来一段时间包下整个客栈的最顶层，每天都会有一名仙人在此处轮值，保证这个珍贵的孩子能安稳落地。
这种大动干戈只是为了满足某个人奇怪的养孩子喜好，旅行者与派蒙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只能说连钟离都跟着一块，想必璃月的仙人与龙神现在实在是太闲了。
“不过，以魈的脾气，确实不太可能安安稳稳地，就是那个，养胎吧？”派蒙迟疑地说道，“他肯定还想遵守与岩王帝君的契约，这么一看，确实也只有钟离先生能管住他了。”
甘雨点了点头，说道：“所以我们与帝君大人商量，是否仙人暂时代替大圣的工作是可行的，但帝君大人说，旅行者或许是更好的选择。至于我们…还需要多多关注大圣的状态。”
虽然前因后果说明清楚了，但旅行者总觉得某些地方十分怪异，不过在魈苏醒之前，确实这样安排是十分妥当的，所以旅行者便答应了委托，同时暂时代替魈的职责，在璃月斩妖除魔。
“可是，仙人怀胎，应该也需要很久吧？魈应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履行职责了，但他们好像都说，我们只是‘暂代’？”在离开后，派蒙迷惑不解地说，“总觉得，这里面有点奇怪呢。”
旅行者十分同意：“这件事确实还有蹊跷，不过仙人们与钟离先生的选择肯定是对魈最有利的，我们就暂时把这件事情，交给他们吧。”

“帝君大人，”在甘雨与旅行者走远后，迎上来的留云借风真君声音有些忧虑，“这孩子…”
“嗯，你们判断得没错，”钟离这时并未遮掩脸上的神情，他的声音十分凝重，“业障伴生，程度极重，但凡还在魈体内，便不可能剥离业障的影响。但…这孩子未必能活到诞生那一刻。而且，魈与孩子血脉相连，他与业障相斗多年，其中厉害他十分清楚。”
“帝君大人，我们该怎么办？”削月筑阳真君不安地刨了刨地，“大圣性情您也了解，他只怕不会留下这个孩子。”
钟离则道：“他若不愿，便留不住。”
一众仙人只能尴尬沉默，以他们这些年对魈的了解，也知道魈根本没可能被旁人轻易说服，否则也不会请来岩王帝君镇场了。
“待他醒来，我会问他，”钟离环视一圈，见众仙都面露不忍之色，又道：“我知你们心思，如今璃月不再有仙人诞生，本是天理所向，正如不再有魔神诞生一般。若魈想要留下这个孩子，我不惜一切，也会将这孩子保下。届时还需诸位助力。”
众仙人自当点头应允，说什么需要养护魈，这只是说给甘雨听的话。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最麻烦的是这个小仙人可能连爹自己都不想要。在想到办法解决业障困扰之前，只能暂时靠岩王帝君的神力维持孩子的性命，与业障抗衡。
钟离忧虑的事情却比他们更多，魈与他们不甚亲近，也不如何往来。但是钟离却对魈的行踪一直十分了解，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孩子，魈对孩子的态度，还有业障对孩子的影响，孩子另一位血亲的态度，诸多因素纠缠在一块，使得未来的一切都扑朔迷离。
但不论如何，一切都等魈醒来，听他的意见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