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成叠的案牍终于减少到只剩下两三册的时候，狄仁杰才揉着额角长吁了一口气。上元夜将至原本就繁重的公务又增加了许多琐事要处理，饶是他这位“身经百战”的治安官也感到棘手的头疼。等视线触及一旁席地坐在摆放着宗卷的书架边的少女身上时，治安官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他真希望面前的少女是他疲劳过度看见的幻象。
“不是幻象，我是真实存在的神。”少女的声音带着一丝娇俏，她的眼睛未曾离开眼前的宗卷却仍旧看透了他的心。
狄仁杰又叹了口气，他一向不信神佛但是却无法解释面前这凭空而来的少女身份为何：他查遍了近期失踪少女的备案却没有一条符合面前人的描述。他宁愿是有人在这种节骨眼上和他开玩笑，过几天她的父母便会找上门来也不愿相信自己遇见了神降。
“可事实就是你目睹了神降——生我者天地，养我者江海，我可没有父母。”大乔笑着从书卷中抬头看向他，她将手上的卷宗卷了回去放归原处后又随意挑了一卷来读。
狄仁杰对于她会读心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了，也懒得再和她争辩，固执地认为她是魔种混血的后代。可如果她是半魔种她的兽是什么呢？狄仁杰目光不由自主地从案牍移到了她身上：一头黑发剪裁得颇有层次即使是分成两股垂落在身侧也能看得见发丝的参差错落；柳眉杏目，一笑起来便越发显出了少女的娇憨，可是她的嘴唇偏薄脸型娇小，配着看上去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温婉。她本就好看，眼下粼粼的装饰更加为她的眼眸增添了亮人的风采：无论笑时还是闹时都和着她闪耀的眸光推动着微波。是鱼吗？
大乔拢了拢耳畔的发丝，带着些许调笑开口：“狄大人，你在偷看我——我不是半魔种，但我原身的确是尾石鱼。谢谢你的夸奖。”
狄仁杰轻咳了一声，将目光又转回了自己手中的竹简上：他方才的行为的确很失礼，不过……狄仁杰皱着眉又往大乔的方向看去：她的裙子堪堪只到膝盖下方一点，如今双腿交叠而坐将纤细的小腿完全露了出来，连带着一双细足也裸露在外。
“不成体统。”狄仁杰哼着说了一句，起身褪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她的腿上。
大乔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望着他。狄仁杰移开了目光，“大理市可不是你的神仙洞府，要守规矩。万一被人看见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便猛地被撞开——“狄大人我来汇……啊啊啊啊！对不起狄大人！我马上就出去！您请继续！”
狄仁杰看见眼前的门又猛地合上砸出了一声惊慌失措的声响，有些头疼地抚住了额，他甚至还听见门外那个莽撞的冒失鬼在和元芳窃窃私语：“小元芳我看咱们这次的工作汇报可以免了嘿嘿！”
“为什么啊？”
“因为狄大人正在里面忙着呢！我偷偷告诉你，我看见里面……”
“什么什么！”
光听声音狄仁杰也能想象那只小耗子拉长了大耳朵一脸期盼打听的模样。他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推开门，果然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蹲在门口鬼鬼祟祟地交流着，他咳嗽了一声提示这两个不省心的家伙别乱嚼舌根。
“说什么呢？”狄仁杰板着一张看着他们。
面前两个人明显吓了一跳，动作一致地摇头摆手，“我们什么也没说！”
狄仁杰揉了揉眉头转身让开了屋门，“进来，我还等着你们的工作汇报。”
“这……不太好吧……”云缨的眼神左右飘忽了一下，可是视线仍旧忍不住往房间里飘。
“没什么不太好的。”狄仁杰瞪了云缨一眼率先转身进屋。
云缨捂着李元芳的眼睛将他拉进屋，眼睛到处转了一周发现方才自己短暂一瞥的姑娘仍旧在屋中坐着，只是屋内并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如果不算那姑娘搭在腿上的狄大人的外衣的话。云缨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放下心来地吁了一口气松开了捂着元芳眼睛的手。
狄仁杰坐到了主位上瞥见云缨的神情还没消散的无力感瞬间又涌了上来，“眼睛不要乱看——说吧。”
“狄大人，她……”云缨犹豫了一下，难得有些考量地望向了他。
“你们先聊，我去外面等。”还没等狄仁杰开口大乔便随意抽了一本卷轴往门外走去。
其实狄仁杰本想说的是“无妨”，毕竟对于她来说出去与不出去毫无区别——尽管狄仁杰并不想承认，可没想到一直毫无忌讳的她会自己提出避嫌。狄仁杰一边听着云缨和元芳的汇报一边不自主地向着门外频频望去。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和隐藏在黑发间若隐若现的下颌。
“狄大人，关于前几日鸿胪寺的机关突然暴走的情况这几日并没有再发生，但至今未能从事发地点探查到蛛丝马迹。我问过师傅那日也没有可疑的人在堆放机关人的周围晃荡，无法划定嫌疑人范围。”
“我这边也从街坊小道入手，那日大家的目光都被热闹的庆典给吸引走了根本没人留意周围是否有什么异常。距离案发地点最近的几户人家也说没有什么异常的现象。”
狄仁杰收回目光手指敲着桌面沉吟了一会儿，说：“此事先不急，目前最紧要的是上元夜每处重要街市的安全问题，一定要确保百姓的安危。被你拆了的那架机关人和周围的机关人我都送去民间的能工巧匠那儿进行检查了，近两日就会出结果，先看看那边会不会有什么结果——今天就先这样吧，辛苦你们了早些回去休息，明天的巡街任务还要拜托你们。”
元芳高兴得头上的大耳朵止不住地乱晃，就差没有跳起来了，倒是云缨看着他一脸兴味盎然的模样，颇有点……她看到了狂徒想要上前捉拿归案的兴奋。
“狄大人，现在太阳都还未落山，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准备先去长乐坊周围看看，长乐坊和郢酒坊相距不远，来往人群甚多且都有机关人偶……万事还是小心为好。”
“哦~”云缨拉长了语调，凑近了一点带着几分促狭地问，“那之后是不是还要去西市逛逛呢？”
“顺道会去趟西市，那里各国商人和往来百姓也多，也得谨慎一些以免混入了包藏祸心的人。”
“……嘁……”云缨的脸瞬间耷拉了下来，但很快她又贼心不死地再靠近了一点，“狄大人你要是再不主动一点人家姑娘可就跑了！到时候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狄仁杰闻言立马皱紧了眉瞥了她一眼，云缨咳嗽了一声立即站正改变了自己的语气和态度，变得恭敬起来，“就是……你看，你都把自己的衣服给人家姑娘了怎么说也得照顾一下人家姑娘的清誉吧？反正你也要去西市就顺道带着这位姑娘去逛逛，当做补偿？”
闻言狄仁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那是看她光着腿有伤风化……”
“老古板……”云缨鼓起了半张脸眉头半挑半皱地嘀咕，“要是真不喜欢的姑娘，按照你的个性肯定连避嫌都来不及，恨不得与她距离三尺开外，哪儿还能把自己的衣服给她呢……更别提还是在屋里。你就倔吧。”
狄仁杰明显听见了她的唠叨表情变幻莫测，就当他想说出一番话来教训教训面前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时，面前的少女已经灵敏地嗅到了苗头扯过一旁的李元芳便一溜烟地跑了。
他们逃离的风卷起了大乔的发丝，她眨了眨眼看着那一大一小消失的背影后才扭头看向站在门边的身影，“你们谈完了？”
“嗯，”狄仁杰走到了她身旁，看了看她手中的宗卷，“就这么喜欢看案件记录？”
大乔歪了歪脑袋笑着说：“挺有意思的，它记载了你们的贪念与罪恶，却也记录了你们的智慧与正义，是我以前不曾感受到的另一个维度。”
狄仁杰想了想忍不住问：“你们……难道不知道这些事吗？”
“我其实不能算完整意义上的伸，况且……”她顿了顿，嘴角弯了起来，漂亮的蓝色眼睛变得像是月光被云朵遮盖住的海面般深邃，她竖起食指挡在了唇间，“神明不语人间事。”
此时正值黄昏，天空被夕阳熏得暖黄。她整个人与阳光背对，美丽的容颜在昏黄的阴影下展现出神秘，可她周身被金黄色的光勾勒出的轮廓又让她带上了无法言语的神性。
狄仁杰愣了愣，突然从心底冒上来一个想法：或许……这世上真的有神的存在。
“当然有神的存在。”她带笑的声音惊醒了他。
狄仁杰沉默了一会儿随着她一起笑，“那么神明又为何来此？”
“这个啊……”大乔托着下颌故作神秘地拖长了尾调，冲着他眨了眨眼，“我想来看看你——我在岸边经常听人说遥远的长安城里有一位断案如神的狄大人，经他手的案件没有一件有冤假错案的，即使是犯人装神弄鬼也能揪出个究竟来，我很好奇所以便来了。”
“现在看到了是不是很失望？”狄仁杰难得说了句玩笑话，“百姓谬赞而已。”
“没有，反倒比我想象中的更好。”
“那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嗯……本来以为会是个威严滔天的老爷爷，”大乔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外走去，“我们现在回家吗？”
回家。听见这个词狄仁杰的心微微一动，面前的少女半月前凭空出现在他家中，当时他还以为是哪儿来的歹人故弄玄虚，只不过没从面前人身上察觉到敌意与杀气才没有出手。后来大乔说的话让狄仁杰第一时间以为是哪家脑子不好使的大小姐跑出来了，结果没料到他的心里话竟然像是从口中说出一般全被她听了去，一两次还能说是意外但是一直都能准确接上他心里的想法便已经不能用巧合二字来形容。
狄仁杰将她留在了家中做客，一来瞧瞧她到底想干什么，二来身份不明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总比在外更容易看管。可是久而久之，狄仁杰发现面前的少女只对自己有兴趣，像是他又多了一条尾巴无论他如何防范她总是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这种出现难以用常理来解释。饶是断案无数的狄大人也无法看透其中的关窍。
神？最初狄仁杰对她的说辞是嗤之以鼻的，可是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都让他不得不缄默，他心有疑虑却百思不得其解，再到后来见着她随意出入自己锁好并确定再无旁人的房间时，原本的所有傲慢偏见全都化作了深深的无力感。
他默许了她跟着自己随意进出大理寺与自己家中，连过往的宗卷都许她随意观看——狄仁杰也明白答应与不答应之间的主动权根本不再他手上，就算他不允，她也有办法跟在自己身后。不过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少女虽然神出鬼没却不会做越界的事，她的分寸拿捏得很好：跟在他身后却不会干扰他的工作。她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真有好奇的问题她会等着他闲下来的时候再进行询问。她不会干预案件，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就像她看着那些过往的宗卷一样。
狄仁杰蓦地想起云缨离去前的低声嘀咕，不知怎么的就眉头一动脱口而出，“你想在长安城内逛逛吗？”话音才落狄仁杰便暗暗懊恼自己的失态，于是又找补了一两句，“我今夜会在长安城最热闹的两处地方巡查一下，如果你感兴趣可以跟在我身后。”
“好啊！我还没怎么逛过长安城的街道，”大乔想了想，又问，“需要我隐去身形吗？”
“不必。并非正式执行任务，随意就好。”狄仁杰移开了目光隐隐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烫。

即使并非节日庆典，长安城的夜晚也繁华如昼。长乐房和郢酒坊所在的大街上花灯高悬，往来人潮络绎不绝。歌舞乐器之音盘旋在夜晚上空柔肠百转，本该是一副温柔乡的柔情蜜意却深深被飘在空中的酒香给撕裂，莫名地冲撞出了义薄云天的豪气。大乔不懂酒，但是从嗅着酒香她都有些微醺的状态来看这酒一定很烈，有点像风沙组成的软刀子刮在身上的感觉——她并不讨厌。
狄仁杰虽然大部分目光都落在了来往的人群上，却仍旧分出了一分心思关注着大乔的动静，当瞥见她的脸上不自然浮现的红晕时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她，可手抬到一半却又顿住了，有些不自然地转了个弯伸向了自己的怀中——他取出了一个香囊递给她，“这个香囊有醒脑提神的效果，你暂且拿着或许会好受一些。”
也不知是不是她醉了的缘故，大乔听到他这话之后突然变得很开心，就像是突然得到了糖的孩子。她冲着他展露的笑颜让狄仁杰都忍不住愣了愣。周围人的视线也越来越往他们身上聚集，他瞧见好几个锦衣公子都想上前，只不过碍于有他在又打消了念头——狄仁杰有些略微的不悦。他抿了抿唇压下了过于奇怪的情感，对着大乔说：“我们加快脚步，把这里巡查完我就带你去西市，那边有一些奇妙的小玩意儿也有做成点心的醒酒药。”
大乔乖巧地点了点头。就当狄仁杰迈开步子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了，他回头往下看只见一只纤长的手轻拽着他的衣袖。
“街道拥挤，我人生地不熟的，这样……不会走丢。”大乔抿着嘴角的笑意看着他。
狄仁杰当然知道走丢对于她而言简直是无稽之谈，可也奇迹般地没有反驳默许了她的举动。
顶上华灯璀璨，周围人影绰绰，明明是一幅热闹的场面可狄仁杰却觉得安静极了，安静得像是只有他们俩走着的寂静河岸，周围倥偬而过的人影都像是倒映在河流中、从过往记忆里提取出来的过路人，像是只有他们俩人的存在是真实的——治安官还是头一次感受到这么飘忽的情绪。狄仁杰摇了摇头，将不合时宜的念头全都抛诸脑后——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想牵起她的手。
“这样？”身后的人突然间问，随后他便感受到一抹温热蹿入了自己的掌心中——她牵住了他的手。
“你……”狄仁杰本想说男女授受不亲的，可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大乔拉着他的手摇了摇，笑着问：“不也挺好的？”
狄仁杰抿住唇没有说话，手指有些僵硬地罩住了她的手，他的目光严肃地盯着前方的道路，可是只有狄仁杰自己知道他的耳垂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见着长乐坊这一条街没有什么异常现象，狄仁杰便带着大乔去了西市。虽说是神明，可大乔的表现却仍旧像个小姑娘一样，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写满了惊奇四处张望着。
狄仁杰本想先领着她去卖解酒药丸的地方，可也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竟然神神秘秘地让他先去，说是之后自己去寻他。狄仁杰思量了一下她的安危，发现自己的担忧根本就是多虑之后便由得她去了。
“哟！狄大人，稀客啊！您……喝酒了？”原本在捯饬着机关人的掌柜见到狄仁杰进来后立马出来迎接，他上下打量了一阵他，似乎是在疑惑他是否喝酒了。
狄仁杰向着掌柜还礼，“麻烦您给我几粒女孩子喜欢的醒酒药丸。”
掌柜的明显愣了愣，随即面上就漫上了喜色。他急忙跑到柜台后取药丸，“狄大人，您这是有了心仪的姑娘了？哎呀，这可就好了！咱们长安城的百姓都十分钦佩狄大人，多少案件都是靠您才能沉冤昭雪。您的事咱们小老百姓也插不上手，只能盼着您能找到位好夫人好歹能为生活解决诸多繁杂，也便不会如此辛苦。”
“掌柜的多虑了，狄某蔽屋漏舍并没有什么难以打理的地方。若想娶一位姑娘，自然是真心想对她好、想让她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而非将她囿于枯燥而琐碎的小事之中。”狄仁杰表情认真地说着，他原本没想着说给谁听，可是没想到话音刚落便听见有人在唤他“怀英”。他转头一看便看见大乔手上拿着两个糖人站在门边。
不知为何狄大人突然生出了一股心虚感。狄仁杰正了正神色，接过大乔递来的一个糖人问：“机关糖画，你喜欢这个？”狄仁杰低头看了看手中画面才发现画的是一个缩小版的自己，心不由得一跳——她手中的画像也是他。
大乔冲着他眨了眨眼，“给我们劳苦功高的狄大人——只是看着那机关人画着挺有意思的，我便想去试一试。”
“你画的？”
“像不像？”大乔转着手中的糖人，垂眸低笑的神色有几分他猜不透的情感，“吃吧，一会儿化掉了就可惜了。”
狄仁杰觉得她似乎有别的话想要说，可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抿了一口糖人。
“打扰二位了，这是您要的醒酒药丸。而这一份是小店卖得最好的几味点心，全当送给姑娘品尝。”掌柜乐呵呵地上前，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他们。
“多谢。”狄仁杰伸手接过，倒出了一粒药丸给大乔。
大乔皱了皱眉，满脸不喜却什么也没说乖乖地接过咽下。
狄仁杰不禁失笑，将药瓶递到了她的眼前，“拿着，日后别再被酒香给熏醉了。”
“只是意外——我也没想到自己的酒量这么糟糕。”大乔也笑着打趣。
“你刚才叫我什么？”等走出了店铺、慢行到街市边时狄仁杰才开口问。
“怀英——不能这样叫你吗？”她坦然得毫无芥蒂。
“……你知道这样的称呼只能由亲近之人呼唤吗？”
大乔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间转移话题，“两日后我便要回去了。”
狄仁杰自然知道她指的回去是什么意思，他沉默了半晌才若无其事地说道：“那……便祝你一路顺风。”
“你只有这话要和我说吗？”大乔的声音似乎有些失落，她低低地问，“我听见你说……你有心仪的姑娘了？”
“我……”狄仁杰张了张口，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解释，只能沉默下去。
大乔静静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便笑了笑，很轻像是微风拂过风铃带来的声响，“这半个月以来多谢你的照顾。”话一说完她便隐去了身形。
狄仁杰能感知到她心情的低落，他不明白……不，他或许明白，可是他并不确定，甚至他害怕是因为自己内心的纷扰不平而干扰了自己的判断。
此后，直到大乔离去她都未曾再露面，甚至她离去的时候也只是在某个他没注意到的时间将他给她的香囊放在了案上而已。
狄仁杰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节奏，再也没有那道安静坐在他不远处翻看书卷的风景。狄仁杰表现如常，倒是云缨时常问起那位匆匆一见的姑娘。
“狄大人，那我们就先回去啦……”李元芳一双大耳朵耷拉着，满脸写满疲惫。连一向精神的云缨和程咬金此刻也写满了困意。上元夜万事顺利，丑时一过路上行人便寥寥无几，摊贩们也都零零散散地收拾起东西准备打烊。想来后半夜也不会再起什么波澜。
“辛苦了，明日休沐你们好好休息一下。”狄仁杰淡淡地应道。
待周围人散后，狄仁杰才沿着西市的主街前行。上一次像这样毫无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还是大乔在的时候，本想带着她看看长安的风物却没想到最后不欢而散……
狄仁杰叹了口气想要平复自己烦乱的心绪，可他却忍不住地去想大乔现在是怎么样的一个状况：她应该……早就回到自己的洞府了吧？若她真是神明，路上就算遇见宵小之辈也能应付得过去。不对……若是神明的话按书上记载日行九万里应当没问题，她回去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一阵笑声打断了他散漫的思绪，“能日行九万里的那不叫神仙，那叫鲲。”
熟悉的声音让狄仁杰的心忍不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抬头往前看去，熟悉的人坐在距他不远处的树上，一双玉腿自然地垂在半空中，从他的角度看去能看见她不着片履的脚心。
狄仁杰本有许多想说的话，可不知怎么的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不成体统”。
“那这次能有狄大人的外衣借我披一下吗？”大乔飘落在了他身边，一双眼睛笑意盈盈像是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之前的龃龉。
狄仁杰解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她的肩上，皱着眉替她紧好了衣领，像是嫌弃她大晚上的还穿这么少也不怕冷似的。
“……怎么回来了？”狄仁杰压低了声音问。
“想你了就回来了。”她依旧说得坦然。
狄仁杰抿住了唇，“你是位姑娘，不该说这样惹人误解的话。”
“狄怀英！”她有些生气，“分别了这么久你就只有这些话和我说？”
狄仁杰沉默了，他确实有很多话想问她，可又不知道以何种立场来问她。
大乔叹了口气，抬头看向他说：“狄大人，你断案如神是真的一点也没察觉到我的心意吗？你以为我会出现在随便任何一个人面前？我会随便对任何一个人都说我想见他？我会对任何一个人都如此亲近？狄怀英，我虽然不是一个完整的神但也不是牙牙学语的婴孩，我能分得清敬仰与爱慕的区别。”
狄仁杰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听着她一字一顿地倾述自己的心意，他知道自己应该好好回应她的情感，可心底却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好想抱抱她。
大乔的耳朵动了动，小声嘀咕了一句“你的心倒是比你的嘴诚实得多”后便踮起脚拥住了他。
狄仁杰知道理智的做法是推开她，免得坏了姑娘的名声，可他的手在身侧顿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抬起来回应了她的拥抱。
“给你三个呼吸推开我的机会——之后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狄仁杰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如常。
大乔闻言摇了摇头甚至还更加往他怀里钻了钻，她的话语带着打趣，“或者……怀英你可以命令我永远不许反悔。”
“狄夫人可不是那么好当的——麻烦事会有一大堆，无论是朝廷的纷争或者是人类与半魔种之间一直以来的争端都有可能会牵涉到你，我的身边并不安全甚至是危险重重。”
“唔……那你呢？按照你们的标准我什么也没有，没有可以帮助你的家世、没有可以为你带来丰厚财力的嫁妆，就连如何管理家务我需要学习，这么看来亏的还是你啊。”
狄仁杰低低地笑起来，“这些都不需要——狄某说过，若真想娶一个女子，那是为了让她能够在我身边开开心心一辈子。”
“所以……”大乔从他怀里退出来，眨了眨眼睛看着他，“那次的话其实是说给我听的？”
狄仁杰咳嗽了一声，尽管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但是耳朵已经红透了，“你可以这样认为。”
“那之前我问你喜欢的姑娘，你为什么不直说？”
“……有失唐突，况且我不能完全确定你是否对我一样心悦，若是吓着了你……”
“那是不是今日如果我没有表明心意你也会藏着不说？”大乔看着他沉默不语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气闷，忍不住低骂了一句：“老古板！”可是说到最后她自己却忍不住先笑起来。
“陪我走走吧？上次我还没能好好逛逛长安。”
狄仁杰点了点头，笑着跟在了她身后。即使是只有零星的摊贩店铺没有收摊打烊，大乔也都看得兴味盎然。狄仁杰注意着她的神色，见她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便偷偷地记下来，他在心里盘算着提亲的时候除了常规的什物之外再将她喜欢的东西也放上去。
不过……也不知她的神仙洞府远不远，凡人能不能到达？若是相距太远迎亲途中的护卫也得安排妥当。他情不自禁地便开始规划起成亲的事宜。
本在四处打量的大乔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来到他的身边，一双眼眸灿若星辰，“就这么想娶我啊？”
狄仁杰侧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却又很快地移了回来，他第一次坦诚自己的心意，“是。”
大乔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知道东街那边鲤水巷，院子里有一棵杏树冒出头来的人家姓什么吗？”
狄仁杰快速地在心里过了一遍鲤水巷的住宅名单，他记得……那间宅邸原本是闲置的，三个月前才被人购入，记录在册的户主好像姓……乔？
狄仁杰瞬间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另一个更让他在意的问题浮现出来：“你三个月前来到长安，但是你在我面前现身是两个月以前，那多出的一个月你在干什么？”
像是被人捏住了面颊的小猫，大乔一下子便哽住了，她转过了头像是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狄仁杰心下的猜测便更加落实了几分，他上前一步不依不饶地询问。大乔却突然间跑开，边跑还边回头冲他笑着说：“狄大人想知道那就自己去查啊。”
狄仁杰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快步追上前方的身影。
他无意间瞥见了上方的夜幕，华灯熄灭之后皎洁的月光便成为了夜幕唯一的点缀，那么静谧安宁。他突然间觉得原来上元夜是真的有别于其他被繁杂事务填满的夜晚，以前他的生命似乎只有公事，可是今夜之后除了他乐意奉献自己一生的正义，他的生命又增添了一抹别样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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