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巴基·巴恩斯最讨厌史蒂夫·罗杰斯。

02

他们很早就认识。

早到什么时候呢？——巴基还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抱起过那个只会咿咿呀呀的小肉团。他学着妈妈的动作抱得像模像样，温柔地、小心翼翼地、又是那样担惊受怕地将这个轻飘飘的小家伙抱起，轻轻地靠在自己胸前。

巴基对史蒂夫的第一印象可能还不错。他喜欢小动物和小孩子，尽管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六岁大的小男孩。史蒂夫明明前一秒还在他的怀抱中安稳地睡着，下一秒当巴基凑近些、想更认真更仔细地看清楚这个小孩子时，这小混蛋忽然就哇哇大哭起来。任巴基再怎么逗他、怎么扮鬼脸、唱歌也好，绞尽脑汁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这爱哭鬼停止哭喊。

原本还有点良心不安，但当罗杰斯太太将小小的史蒂夫从他的怀里抱走，这个狡猾的小混蛋就忽然止住了哭声。就像忽然被按下了停止键，这小家伙就这样变得安生，眨巴着那双海蓝色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巴基松了口气，对着这个一脸好奇的小娃娃笑了笑。

然而就这么一个小动作，巴基甚至都没有碰到他，史蒂夫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爱哭鬼什么的真是太讨厌了。

巴基想。

03

那之后？

那之后每次见面史蒂夫都在哭。

巴基没有再抱过这个讨人厌的小孩，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但每当看到巴基的身影，无论他们有没有对上眼、不管史蒂夫或是巴基究竟有没有碰到对方、有没有说什么话，史蒂夫都会毫无预兆地“哇”的一声哭出来。

——这男孩一定也很讨厌他，巴基这么认定。

嗐，管他咧。虽然他们是邻居，虽然他们的妈妈关系很好，虽然妹妹丽贝卡和史蒂夫同一所学校……虽然有那么多“虽然”，但是他和史蒂夫又没有什么交集。他比史蒂夫大了那么多，史蒂夫上小学时他正好从那所小学毕业，史蒂夫上他读过的中学时，他就该离开这座城市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打工或是上大学。

反正！

反正嘛，他是不可能会和这个爱哭鬼有什么关系的。

毕竟他们相互讨厌啊。

04

好像只有他这么想。

一直说着“我当然知道你在想什么鬼点子”的妈妈原来自始至终都没搞清楚他在想什么。为什么他表现得这么清清楚楚、将抗拒和讨厌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她还视而不见，反而笑眯眯地对他说：

“我知道你很喜欢小史蒂夫，一直都想着怎么哄他开心。”

“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巴基明明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他讨厌爱哭的小孩子，讨厌爱哭的男孩子，讨厌一看到他就哭个不停的男孩子。巴基想破脑袋也没搞清楚妈妈究竟是从哪里得出“喜欢”这个结论的。

但是妈妈根本没听他的回答，又或者听了但根本不在意。嘿！那为什么还装出一副“我会认真考虑你的意见”的样子呢？

总而言之他们又见面了。

这个“他们”当然是指巴基·巴恩斯和史蒂夫·罗杰斯。

巴基都快要忘记自己上一次和史蒂夫见面是什么时候了，明明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赖在妈妈怀里怯生生地看他一眼之后又嚎啕大哭的男孩，怎么再次见面时史蒂夫不止会说话，还会跳会跑了。

——想来也是，比史蒂夫晚出生半年的丽贝卡早都上幼儿园了。

不过，就算上了幼儿园，小鬼头就是小鬼头，爱哭鬼永远还会是爱哭鬼。巴基才不相信就过这么几年，史蒂夫就能从爱哭鬼变成一个超级英雄。

05

变成超级英雄是不可能的。巴基不由得感慨了一下，自己的预感永远都是这么准，当年抱起的那颗小豆子顶多就只能长成这样一棵小豆芽了。

而此时此刻这棵小豆芽就长在他家门口。那头金色的短毛配着瘦瘦小小的身板，乍看之下就是一个

小金毛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扯了扯肩带，又不知所措地将手塞到口袋里。他抬起头看着巴基。那双眼睛还是巴基印象中的海蓝色——这可能是巴基唯一喜欢史蒂夫的地方了。

但是这小家伙的眼眶又红了。

明明他们才刚刚对上眼，巴基还一句话都没说。

“巴……巴基。”可怜的男孩连声音都在抖，不知道是他的身体带着他的声音打颤，还是他的声音带引得他跟着一起发抖。

巴基皱了皱眉。他想起妈妈的话——哦，好吧。“好好相处”。虽然他不想和爱哭鬼相处，但是他也不想当什么大坏蛋。

他让出一条道，让小金毛走进自己家：“进来吧，史……罗杰斯。”

巴基记得自己第一次叫出史蒂夫的名字时，这个小家伙的哭声快把楼都哭塌了。打那以后他就只管史蒂夫叫“罗杰斯”了。

“这不公平。”史蒂夫低着头走进屋，声音也低低的。

“什么？”

巴基看到史蒂夫擦了擦眼睛。

“我叫了你的名字，”男孩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眼眶红红的，湿漉漉的，“但是你都没有叫我的名字。”

“我叫了。”

“那不算。”史蒂夫眨眨眼，不依不饶，“你应该叫我的名字。”

“罗杰斯。”

“不是这个。”男孩摇摇头，又吸吸鼻子，“我不是说这个。”

“那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在和你打招呼，那就够了。”实话实说，巴基只是怕这个奇怪的男孩又忽然大哭起来。

“不够。”

“但是无所谓……”

“有所谓！你应该叫我的名字，像妈妈那样叫我‘史蒂夫’……或者别的什么——”男孩咬咬唇，眼泪开始在眼里打转转，“你不能只叫我‘罗杰斯’。这不公平。”

“你也可以叫我‘巴恩斯’。这就公平了。”

史蒂夫不满地看着他。

“你怎么每次看到我都会哭？”巴基叹气，“如果讨厌的话可以回去的。”

明明他们应该相互讨厌。你看，这孩子从隔壁走过来“找他玩”，结果还是一脸不情不愿，憋了一筐眼泪，打个招呼连声音都会发抖。

他们又不是朋友，也不是同龄人，哪里有什么共同话题，一起玩又有什么好玩。

“你为什么要赶我走呢？”史蒂夫低头擦擦眼睛，声音闷闷的。

“别……别哭啊。”搞得好像他在欺负小孩似的。他明明什么都没干。

“只要我不哭你就会喜欢我吗，巴基？”史蒂夫努力地忍住，但还是打了个哭嗝。他擦擦眼睛，将自己的脸也擦得红彤彤，“那我就不会哭，我答应你。”

06

好像从那天开始真的没见过那个小哭包掉眼泪了。

某天夜里巴基做完作业后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呆，之后稀里糊涂地想起许久没见过的史蒂夫。他翻了个身，不知怎的有点烦躁。

他都很久很久没见过史蒂夫了。明明很讨厌爱哭鬼，明明晚饭时还听丽贝卡说起史蒂夫现在和她同班，明明他时不时能从爸妈或者妹妹的口中听到关于史蒂夫·罗杰斯的事，明明自己一点都不想他。

可是为什么会突然在大半夜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小小的鼻涕虫来。

巴基完全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好像几年前他还是个小学低年级生、史蒂夫还在幼儿园玩泥沙时巴基一遍又一遍地跟爸妈说自己最讨厌爱哭鬼了，可这些话到最后总会被妈妈有意曲解，让他变成一个喜欢史蒂夫但不敢跟史蒂夫说话的胆小鬼。

但是他真的很讨厌史蒂夫。讨厌他短短的浅金色头发，讨厌他海蓝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什么的表情，讨厌他红着眼眶抽鼻子，讨厌他用颤抖的声音叫他“巴基”。

脑海里又浮现出几年前和史蒂夫见面时的情景。他想到那个男孩将眼周擦得通红，面对着他强行挤出笑容的表情。

巴基早就知道史蒂夫打小就讨厌他——从史蒂夫第一次见到他、对着他发出第一声尖锐刺耳的啼哭起，巴基就认清了这个事实。所以如果他不讨厌回去的话，总觉得自己好像输给那个爱哭鬼了。

07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巴基都没有见过史蒂夫。

他上了初中，读的是个寄宿学校。巴基没想过这么早就离开的，实际上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被安排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读书。

巴基还记得爸爸将他的行李塞进车尾箱时，丽贝卡扑到他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一大把，蹭得他的衣服湿了一大摊。他最后只能跑回房间再换一件干净的衣服。

史蒂夫没有送他。明明他们是邻居，但史蒂夫就像有意躲着他似的，他们总也碰不着。他他们好久没见面了，离开的时候他在屋外和家里人吵吵嚷嚷了这么久，竟然没有惊扰到那个沉闷的小孩。巴基在门口停留了一分钟，或者更短时间，转过头看他可爱的小邻居。

当然没有看到。搞不好史蒂夫根本不在家，也可能他根本不在意。说不准史蒂夫还偷着乐呢：终于不用再见到巴基了。

想到这个巴基有点生气。

男孩气鼓鼓地跑开，又急匆匆地钻进爸爸的车里，怒气冲冲地关上车门。妹妹的哭声让巴基想起史蒂夫那个大哭包，巴基叹着气趴在后座的椅背上，透过汽车的后挡风玻璃看着妈妈和妹妹站在家门前目送他们离开。

一瞬间好像有点眼花。巴基揉揉眼睛，怎么好像看到了史蒂夫趴在窗台上，一边看着他离开，一边惨兮兮地擦着眼泪。

看吧，果然是爱哭鬼。

08

他是来接丽贝卡放学的，但妹妹所在的班级好像还在进行什么活动，他也不可能闯进去将丽贝卡带走。于是巴基在学校里无所事事地绕圈子，从前门走到礼堂，从篮球场跑到田径场，从小花园钻到植物园。

然后他碰见了史蒂夫。

不知道这个笨蛋遇上了什么倒霉的事。史蒂夫的校服弄得脏兮兮的，几颗纽扣被扯坏了，幸运的还有几根线拉扯着，挂在衣服上摇摇欲坠，跟主人一样倒霉的已经不知道被蹦到哪里去了。裤子也布满泥灰，膝盖的位置更是脏了一大块、还破了个口子。

史蒂夫缩在树底下，还没有发现刚刚钻进植物园来的巴基。他在检查自己的手臂，那瘦的不可思议的手臂也带上淤青，手掌脏得像他小时候和丽贝卡玩完泥沙还没洗手那会儿。他的脸也没好到哪里去，不知道他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在嘴角上、颧骨处都留下那么显眼的青紫。

巴基以为史蒂夫会哭。他小时候明明那么爱哭，光是听见巴基叫他地名字、看到巴基的笑脸都会突然哇哇大哭的史蒂夫，现在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明明遍体鳞伤，但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来，没有抽噎，连呼吸都很努力保持平稳。

这很奇怪，就好像史蒂夫故意在巴基面前装疯卖傻、故意每次看见巴基都使出他的“眼泪攻势”将敌人吓跑一样。史蒂夫明明不爱哭，巴基有点生气地想，他只是讨厌我。

当然史蒂夫不是他要找的人。邻居家的孩子有邻居照顾，他只要接妹妹放学就好了。巴基赌气地想，正想转身离开，可动静太大又惊扰了坐在树下可怜兮兮的金发男孩。

史蒂夫紧张地回头，原本还绷紧的身体在看到巴基的一瞬间就放松下来。

他的眼眶几乎就在他和巴基四目相接时红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果然是爱哭鬼。巴基皱皱眉。

“巴……巴基！？别、别看！”史蒂夫笨手笨脚地用衣袖擦掉眼泪，“我、我没在哭！真的！”

但他的声音还在颤抖。

不仅是个爱哭鬼，还是个撒谎精。巴基撇撇嘴。

讨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