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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狛日】彷徨的假面具

作者 : Anori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超级弹丸论破2:再见绝望学园 狛枝凪斗,日向创

标签 狛日

状态 已完结

676 18 2021-2-12 00:02
导读
本文属于《阴差阳错》合志。
高中生们的故事。
彷徨的假面具

「第一夜」

这是一间玻璃房,不止是天花板与四壁,连地板也由玻璃和金属框架搭建而成。


透过玻璃所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城市街景。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面上洒下闪亮的光点,白日的街道与匆匆的行人抽象为了一片又一片明丽的色彩。如此景象就像画框中的油画获得了生命一般异常。


狛枝凪斗在这样的一个房间中醒来。


他坐起身挪到床边,穿上拖鞋,然后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


床、桌椅、衣柜、书架、橱柜,一切应有的家具都井然有序地放置着——和狛枝记忆中自己卧室的布置完全一致。


但狛枝可没有将自己的家改造成玻璃房的兴趣。他打开衣柜的柜门,内置的镜子映出他的身影——穿惯了的常服,以及看惯了的、自己的脸。镜中的这个人无疑是“狛枝凪斗”,而非其他的什么人。


而后他走向书架,随意地拿下一本书来翻看。书的封面上歪斜地写着大作家爱伦·坡的名姓,内页几乎全是空白,偶有几页印上了文字,却大多是无法读通的乱码,间杂着几个狛枝还有印象的句子。


他合上书,将其塞回书架。这时他注意到了房门上方的挂钟,时针、分针与秒针混乱地打着转,完全丧失了指示时间的功能。


简单地将房间检查完后,狛枝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


这一切荒谬的现象皆指向一个简单的答案——“梦”。并非什么了不起的推理,仅仅是在最初醒来时就仿佛被设定好的一般知晓了这件事。也就是所谓的“清醒梦”。


但清晰且真实到几乎与现实无异的“清醒梦”狛枝也是第一次体会到。不属于幸运或者不幸中的任何一方,这种徒增困惑的意外体验说到底只是场梦,很快就会迎来结束的时刻,不出一天就会被淹没在他波澜起伏的日常中。


——狛枝原本是这样认为的。


笃、笃、笃。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狛枝抬头看向房门,只看到了一个人形的影子。在这上下左右皆由玻璃构成、几乎没有秘密的房间中,唯独门是不透明的毛玻璃。


原来平静的表象只是梦境之初的误导。小偷、强盗、抑或是入室杀人?在梦境之中任何一个答案都有可能。在狛枝思考时,不知身份的来访者再次敲响了门,这一次的节奏显出了焦急来。


狛枝无所谓门后是什么人,即使意识清醒,梦也终究只是梦而已。于是他爽快地打开了门。


“谁?”


“哇啊?!”


门后的不是小偷、强盗、或者杀人犯,只是一名长相普通的男子高中生,身高与狛枝相仿,穿着没什么特征的白衬衫和黑长裤,规矩地系着领带。他撑住门框,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敲门的不是你吗?为什么会吃惊?”狛枝问道。


门外不是窗户后的城市街景,而是昏暗的走廊,狛枝只能往后看到十米左右的深度。墙壁上挂着蓝色的垂帘,地板上铺着蓝色的绒毯,走廊两边对称放着一米高的小桌,铺了蓝色的桌布,蓝色的花瓶盛着蓝色的蔷薇。目之所及皆为蓝色。


狛枝不讨厌蓝色,但是那大面积的、缺乏变化的蓝色令他感到不适。至于门后为什么是那种走廊倒不重要,在梦中计较物理规律并没有意义。


“抱歉,我敲门前不知道这是哪里。”男子高中生窘迫地说,他稍稍提高了声音,浑身上下写满了不安,“但我有很重要的事想问你。你的房间安全吗?”


“安全?我只在这个房间待了一小会儿,但没发生什么意外。”


“那可以让我进你的房间吗?”


“进我的房间?”


“抱歉!我知道对刚见面的人提这种要求很冒昧,但是情况紧急……拜托了!”男子高中生双手合十,摆出一副恳求的姿态。


“嗯……我倒是无所谓……”


“真的可以吗?”


不知为何男子高中生反倒犹豫了起来,狛枝不想陪他杵在门口,就朝他伸出了手,打算把他拉进房间。可他的动作却被粗暴地打断了——打断狛枝的不是任何人,而是一道坚硬的屏障。他皱起眉,又握拳敲了一下:无形的屏障纹丝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在不破坏玻璃墙壁的前提下这个房间只有一处出口,若连这唯一的出口都被封锁,狛枝在这梦境中的处境就与囚犯无异了。这一推论令他感到不快。


与此同时,走廊深处似乎隐隐传来了诡谲的响动,就像是大量的金属制件互相摩擦、敲击、拖曳一般,交叠出了庞杂的声响。那是锁链的声音。


“糟糕!他来了!”男子高中生突然回了神,焦急地挤进室内,将狛枝往后拉,不由分说地关门上锁——阻挡狛枝的屏障对他没有构成影响。狛枝只瞥到了一眼走廊深处出现的人影:


那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


在门关上的同时,那不详的锁链声就被切断了。男子高中生将耳朵贴近门听了一会儿,大概是没听到可疑的响动,神色放松了下来。他用后背抵着门,慢慢滑坐在地上。


“得、得救了……”他抬起手背擦了擦脸颊的汗,脱力地说,“那个、你是这房间的主人是吧?非常感谢。”


狛枝蹲下身来,正视男子高中生的眼睛:“不用谢,我是狛枝凪斗。”



“我叫日向创,请多指教。”


狛枝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也对他的相貌毫无印象。除了那颇具特色的呆毛,日向创从头到脚都很普通,放进人群中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按照过去做梦的经验,梦中出现的往往会是自己现实中认识的人,但也不是没有例外。在从未经历过的清醒梦中,发生什么或许都不奇怪。


“日向君,为什么要到我的房间来?外面的是谁?”


日向微微地发起抖来,刚才那种强烈的不安再次在他身上扩散开来。


“在迷宫里摸索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扇颜色不一样的门,就觉得或许是出口,没想到是你的房间。至于那个面具人……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对那种打扮的人完全没印象啊。但是,那个果然很不妙吧!脸上的假面也好,身上沾血的绷带和锁链也好,如果是恶作剧不会做到这种程度的!一直在迷宫里徘徊着,离他稍微近一点就会往我这边靠过来。而且……”日向的喉结滑动一下,艰难地把下一句话说出了口,“而且,如果我被他抓住了,一定会发生非常糟糕的事。”


“日向君这样说是有什么依据吗?”


“依据?没有……就是直觉或者本能那一类的东西。”


直觉或本能地知道一些关键情报,从这一点上来说,名为“日向创”的存在也像是在做梦。但他本身也是狛枝梦境的产物,纠结于此并没有意义。即使放着他不管,狛枝也会在某一刻从梦中醒来。


不过狛枝并不想将日向丢在一边,就算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也仍有与他对话的价值。


“呐,日向君。”


“什么?”


“别坐在地上了。椅子或者床,你要坐哪边?”


狛枝友好地向日向伸出手,对方借力从地上站了起来:“谢啦,椅子就好。”


“外面的‘迷宫’是什么样的?”


日向坐下后,狛枝立刻问道。


“啊啊……是城堡一样的迷宫。”日向思考了一小会儿,组织着语句,“大厅、走廊、还有各种各样的房间,结构有时会突然改变,本以为已经跑远了,锁链声也可能突然在耳边响起来,转头就发现‘那家伙’到了身后。真的很辛苦啊……”


“哇,这不是一直在逃跑吗?日向君的体力真的跟得上?”


“马马虎虎吧,也不是特别累。”日向苦笑着说,“只是……仿佛看不到终点一样,哪里都是一样的蓝色,刚走过的路下一秒可能就变得完全不同。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不知道这危险的游戏什么时候结束……真是受够了。”


“唔……在我看来,日向君已经做得很好了哦?精神完全没有失常的迹象,恢复得也很快。无尽的迷宫就是绝望的化身,而日向君有跨越这份绝望的潜力,跟不起眼的外表不同,你内心深处一定有闪耀的希望吧。”


狛枝半真心地说着。如果日向是个能在异常的迷宫保持冷静并成功生还的“人类”,那这样的人身上一定存在着希望。然而他只是这场清醒梦的NPC而已——搞不好是由于狛枝想要看到希望而被他的大脑创造出来的幻象。


“跨越绝望?希望?”日向困惑地咬着字,脸色微妙,“你的说法听起来太夸张了……我才不是你说的那种厉害的人物。比起这个……狛枝!”日向提高了声音。


“怎么了?”


“非常感谢!”


日向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狛枝郑重地低下了头。


“之前已经说过一次了哦?没必要这么客气,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但是,狛枝帮了我大忙。”日向抬起头来,坐回了椅子上,“之前我不管往哪里走都是一模一样的蓝色,除了我以外只有一个连是不是人类都搞不明白的面具人。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被遗弃了一样。”


日向以颤抖的声音诉说自己的忐忑,他握紧双拳,手背上可见青筋:“……所以,看到你房间的门时,虽然也很担心门后是不是陷阱,也怕它会把我传送到面具人那里,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丧命……但也只能去开了吧?所以,门后是这样一个普通的房间……还有温柔的你,真的太好了。”


“日向君……”


“能遇到狛枝、真的太好了。”


虽然还紧皱着眉,但日向朝狛枝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揉杂了不安、感激与乐观的笑容。一直游离于社交圈之外的狛枝已经很久没受过这样真诚的感谢了,对他来说,这或许太耀眼了也说不定。他张了张嘴,想对眼前的人说些什么。


“……日向君,其实我的房间一点也不普通哦。”因为是这种玻璃房。


某种极具存在感的音色淹没了他的声音,几乎要把人的魂魄给摄去。清脆,响亮,悠扬,悦耳,但其音质音调又非常古怪,皮肤的每一寸都随着声波颤抖。到底响了几声?它使人失去计数的能力,只知道自己一度被那声音攫住。


狛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钟声。


“呜哇!”


日向从椅子上跳起来,狛枝愣愣地朝他看去,发现自己的椅子变成了盘曲的蟒蛇。


——不对,那不是蛇。椅子的形体完全扭曲了。


但扭曲的并不只有椅子。


“狛枝!所有家具都——”


这个房间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包括狛枝自身。视野逐渐模糊,只能看到混乱的色块,日向的声音也像是从远方传来的那样虚渺。狛枝朝声音的方向伸出手去——


他抓了个空。


狛枝凪斗眨了眨眼。


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中,映出了白色的天花板。


那是他家的天花板。



「第二夜」

“嗯,所以,为什么我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种事问我也没用吧?”


从日向那里得到了没有悬念的回复。


狛枝从抽屉里翻出一卷透明胶,裁了一段贴在毛玻璃的房门上。


“你在做什么?”日向走到狛枝背后,“胶带?”


“简单的光学原理而已。不过,看不到想看的东西就没意义了。”


磨砂玻璃遮挡了向外追究真相的目光,仅有贴了胶带的那一小块玻璃是透明的,但从那一个小小的窗口窥探到的景色也是油画般的城市街景。


“原来如此,就算我站在外面,狛枝你在里面也看不到我。真是古怪的构造。”


狛枝撕下胶带,随便卷了卷丢进了垃圾桶:“岂止是古怪,根本就是间牢房。虽然我是那种没用的社会渣滓……但可从来没有做过违法的事啊?被不明不白地关在这里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牢房?”


“和日向君不同,我出不了这个房间哦。尽管外面也没什么好事。”


“是吗。但是,狛枝在这里……我真的很高兴。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像你这么亲切的人。”日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虽说只是推测而已,但这个安全房间好像只有你清醒的时候才会存在。之前钟声响起以后你就昏过去了。”


“昏过去?房间不也崩坏了吗?”


“的确是那样,你完全不顾周围的环境直接往地板上倒下去了。我还来不及做什么就突然被丢进了一个紫色的迷宫,一边担心着你一边还得继续和那个面具人捉迷藏。”


“抱歉喔,让日向君担心我。”


“也没什么,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不过那种全是台阶的迷宫完全就是为难人吧……”


听着日向的抱怨,狛枝一边点头给予回应,一边分神思考了起来。


他的身体沉睡时,在梦境中便是“清醒”的。而当他在梦中昏睡时,意识就会回到现实,与此同时,这个安全据点一般的房间就会崩溃,日向也不得不在迷宫中再次孤身面对危险的面具人。


狛枝认为自己已大致摸清梦境的设定了,但最关键的问题仍没有解决。


——为什么他会做连贯的清醒梦。


说到底,这真的是偶然的梦境吗?


“喂,狛枝,这个是国际象棋吗?”


“……啊。”


狛枝闻声往日向那里看去,对方指了指竖放在书桌上的木盒。


“为什么是那种反应?你是不记得了吗?”


见狛枝一直不吭声,日向歪了歪头,疑惑道。


“不,我还记得它,只是很久没有打开过了。”狛枝缓缓答道,“毕竟不会有人来我的房间,自己和自己下棋也没什么意思。”


“……不会有人来你的房间?”日向皱起了眉,但还是决定不细究,“那今天不是正好吗?我来和你下吧!也没什么别的事做。”


“日向君不是说今天很累吗?不多休息一会?我的床也可以借你哦,不必客气。”


“倒不是客气的问题啦,我现在一点都不累,是房间的效果吗?”日向按着左肩活动了两下手臂,“而且谁会在梦里睡觉啊。”


“对日向君来说这也是梦吗……”


“啊?狛枝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狛枝指了指象棋盒,“要下吗?象棋。不过,我的象棋水平实在是惨不忍睹,恐怕会让日向君失望呢。”


“喂喂……说什么呢你,只是消磨时间啦,有什么失望不失望的。”日向无奈地说。他打开象棋盒的扣锁,将棋盘展开。


“国王和王后,战车和主教……骑士是在这里……狛枝,是这样摆的对吧?”


数秒后狛枝才抬头看了眼白棋的棋子,确认位置无误后应道:“嗯嗯,是这样。”


“怎么感觉你今天有些心不在焉?没事吧?”日向担心地问。


“唔,没事哦。”狛枝避重就轻地回答,“只是感觉很怀念。”


——从双亲手中接过这份礼物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记忆中的棋子是那么大,孩童的手只能堪堪握住其中的一枚。而他已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孩童,送出这份礼物的两人也已不在世间。


狛枝将柔软的感伤情绪拂去。


“那你真的是很久没玩过了啊,说不定能赢过你?”


“那要赌些什么吗?”


“没什么能拿来赌的东西吧。”


“毕竟日向君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都没带来嘛。但我也不介意赌内裤哦?”


“不能拿来赌的吧!而且要男人的内裤有什么用啊?!”


“哈哈,也是。”


三局后。


“Checkmate,日向君。”


“……全输了。你开玩笑吧狛枝,这算哪门子的‘象棋水平惨不忍睹’?!”


日向绝望地捶上棋盘,残余的黑棋白棋弹跳起来、摔得七零八落。


狛枝弯腰将掉到地上的棋子捡起来,放回棋盘上:


“啊咧?我是真的不擅长这个。我迟钝的神经直到不久前才明白过来自己犯下了多少失误,比如中盘时日向君的主教——”


“——别说了,你的评价标准和我就不在一个层级上。很久没下棋还有这种水准,你这家伙比我厉害多了啊。”日向对连续三局的惨败没有太多介怀,直率地表达了自己的钦佩。


“哎?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哪怕是我这种人,要输给日向君还是太难了吧?”


“别说什么‘我这种人’。而且你这算自负还是自卑啊!”日向难以忍受地吐槽道。在随之而来的静默空气中,他盯着狛枝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


“噗、噗哈哈哈——”他放声笑着,向后躺倒在了床上,“啊哈哈哈哈!狛枝你这家伙很有意思啊!”


虽说不是很明白日向的笑点,但被他所带动,狛枝也觉得心情愉快了起来。


“多谢夸奖,日向君比我更有趣哦。”


正这么说着,他突然感到一阵拉力,日向拉着他的外套,将他也拽倒在了床上。狛枝转头看向躺在旁边的日向,对方朝他点了点头。


“这还是我第一次到同龄男生的卧室来……啊,这次该算是第二次了吧?”


“我也一样,虽说日向君不是我邀请的就是了。”


“别这么无情啊!至少你同意了吧?!”日向说,“唔……和你一起待在房间里下象棋,感觉就像是多年的好朋友一样——明明才碰面两次而已。”


“朋友……吗。真敢说啊日向君。”


狛枝本以为这个词是与自己无缘的,他自认一个朋友都没有。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但也没什么妨碍,因为与某人结下友情意味着两人将互相搅乱对方的人生,对拥有“幸运”才能的狛枝而言,这可不是能简简单单下决定的事。


但梦境中的人物却坦荡荡地说出了“朋友”这个词,这使狛枝罕见地感到了茫然。


他和日向像是多年的好朋友?


……和日向是朋友?


“啊?我们这样难道不算朋友吗?”日向将手臂盖在眼睛上,害羞地说,“这个年纪了还要确认是不是朋友什么的……”


狛枝撑坐起来,挪动膝盖靠近日向,朝他伸出了手。


听到响动的日向挪开手臂:“……什么?”


狛枝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手。


“就算是每天都在交替着幸运与不幸的我,在梦里有个朋友还是能被允许的吧?”


如果是在梦中,就不需要有那么多顾虑了。


“……你的说法还真是寂寞啊。”日向握紧了狛枝的手,“……不过我也没资格这么说。就算只在梦里也好,狛枝你是我的朋友。”


狛枝的心中泛过一阵暖意。


这是日向第二次提及“梦”。他了解自己身处的状况,从这一点来说,他并不像是梦境的住人。


然而这一性质也可能是狛枝自己赋予他的。


真相到底如何?是他的臆想反映于梦境,还是除此以外的“偶然”?会不会……是谁的梦境与他相连了?


狛枝决定再问一问日向。


“呐,日向君,你——”


鸣响的钟声淹没了狛枝的问话,宣告现实中早晨的到来。日向没有听清他的话,皱着眉靠近过来,狛枝盯着他的口型,信息却无法在脑中顺利整合。


天旋地转般的眩晕过后,他再一次从梦中醒来。


“……结束了?”


梦境中的时间感是错乱的。有时只是短暂地让意识飘游,时间却在不知不觉中飞速滑过;有时做了仿佛人生一般漫长的梦,醒来却发现只过了五分钟。如果可以的话,狛枝希望这个梦不要那么快结束。


他从床上坐起来,按上自己左侧的胸腔。他的心脏正以比平时更快的速度搏动着。



「第三夜」

玻璃房外的景色改变了。


睁开眼的一瞬间,狛枝就意识到了光线的变化。油画般的风景被重新绘制,晚霞将城市的街道染出强烈的对比色。路上一个个黑色的人影摇晃着,在他们的东边拖下长长的影子。


这里并非永恒的白昼,已从白日转入了昼夜的交点。


黑、红、橙的色调无端地使狛枝心生厌恶。他拉上遮光帘,尽管帘子只挡住了原先是窗户的部分,但整个玻璃房却一起暗了下来。


面对这特异的现象,狛枝轻声感慨道:“这就是……梦……吗。”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白天的遭遇。


……


“——呀,这不是狛枝亲吗!”


发型惹眼的男子趿拉着木屐凑了过来,他端着拉面碗在狛枝的对面坐下。狛枝刚吃完午饭,正想离开食堂,但叶隐的搭话使他收回了拿起餐盘的手。既然超高校级特意找过来,他不管怎么说也会把对方的话恭恭敬敬地听完。


“这不是超高校级的占卜师、叶隐君吗?中午好,居然特意来找我这种不起眼的垃圾虫共同进餐,啊哈……难不成……有什么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吗?”


“啊……嗯……这个么,要说有事也确实是是有事。”叶隐支支吾吾地说,“狛枝亲,最近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前几天不是大凶日吗……啊哈哈……就觉得你是不是会碰到麻烦。你看,我是占卜师嘛,占卜以外的灵异事件也很擅长的。”


叶隐的几句话说得支离破碎,狛枝眯着眼睛打量他,超高校级的占卜师身上散发出明显的可疑气息。


“感谢叶隐君的关心,但我这种人的事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而且,我再怎么说也是‘幸运’,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狛枝注意着叶隐的脸色,他果然着急了起来。


“没、没这回事哒呗,这……这这就当作试炼好了、必要的修行!对对,狛枝亲就当帮我个小忙!”叶隐双手合十,几乎是在恳求了。


“既然超高校级的占卜师这么说了,那我不如实相告就不行了呢。奇怪的事……唔,确实有。”


叶隐闻言满脸绝望:“……不会吧?!真的出问题了!”


“啊咧?难道说和叶隐君有关吗?”


对方立刻就慌张了起来:“没、没有的事,完全没有的事!只、只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现象而已哒呗!梦什么的还没有人能解释明白不是吗哈哈哈哈……”


叶隐在遇到不利于自己的情况时会撒谎,但他并不擅长此道。尬笑着的他暴露出了致命的论破点。因为正是自己在意的事,狛枝没有和他客气:“叶隐君,果然和你有关吧?我还没有说是什么事呢,你为什么会知道是梦的问题?”


叶隐康比吕,击沉。


“不过,这不是说我很介意哦,能成为叶隐君的希望的食粮……这是何等荣幸!但是啊,果然还是想听一下说明,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为了叶隐君的希望奉献,对吧?”


叶隐听得冷汗直流:“不不不,狛枝亲别这么说啊。那、那个,狛枝亲还记不记得前天砸到你的水晶球?”


准确来说并不是直接被砸中——那样的话再幸运也会受重伤——而是水晶球摔在了狛枝的脚边,他被飞起来的碎片划伤了手。随便乱扔危险品的桑田立刻就被班主任揪着耳朵来找狛枝认错了,无论狛枝怎样解释这是自己的才能导致的不幸与幸运,两人都不太信的样子。


“还记得。虽然不幸地站在了球飞行的路线上,但最后只以手被划伤作为了结,真是幸运呢!”


“狛枝亲还是老样子啊。”叶隐难得摆出了一副认真的表情,旋即他从碗里夹起一筷子拉面塞进嘴里,吸溜吸溜的声音把严肃的氛围完全破坏了,“咕唔……我的水晶球……我好不容易找到门道,花了一百万才入手的哒呗!那可不是普通的水晶球,是可以赋予人操控梦境的力量的、寄宿着精灵的秘宝!和狛枝亲的血液接触以后,精灵就跑到你身上去了。怎么样?能够操控梦境了吗?”


“不愧是叶隐君的水晶球,原来还有这样的来头啊。但我怎么可能会取得操控梦境的能力,倒不如说是被梦境玩弄于鼓掌中了呢。”


叶隐露出遗憾的神情:“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是被梦境玩弄?具体是怎样的?”


“这两天做了连续的清醒梦,和一个先前完全不认识的人相遇了。叶隐君,那个人可能会是真实存在的人吗?或者说,两个陌生人的梦有没有可能联系在一起?”


“噢噢,是这样吗,也会有这种事啊……要我来回答的话,那就是——‘完全有可能’哒呗。毕竟这个是专长占卜人际关系的水晶球嘛。”


“这样啊……”


狛枝不太理解叶隐的判断逻辑。但即使叶隐看起来再不靠谱,在他的专业领域中也没理由出错。


“狛枝亲,我有一个提议。”叶隐仿佛忘记了之前被狛枝揭穿的尴尬,兴致勃勃地凑了上来,“你看,我在灵异事件上也算个行家是吧?我可以帮你解决你的烦恼,看在同学的面上打点折……三百万就可以!”


“烦恼倒算不上,我只要知道产生的原因就好了。”


对狛枝来说,清醒梦中并没有危险,还存在着他的朋友、日向,不再做清醒梦才是更麻烦的情况。


“三百万对狛枝亲来说只是点小钱吧?这笔买卖很划算的哒呗!”


“抱歉……我觉得这种小事没必要浪费叶隐君的精力,而且我也很期待后续的发展呢。对了,这个现象会持续多久?”


叶隐不太确定地说:“这个么,反正不会是永久的吧?”


“唔,原来如此。”狛枝收拾了餐盘和餐具,往回收处走去,“非常感谢!叶隐君,这下我的疑问就得到解答了。”


“啊、等——”挽留不了他的叶隐失望地瘫倒在桌上嘀咕,“唉唉……狛枝亲还真是铜墙铁壁。可恶,明明看上去就很有钱的样子……能不能给点咨询费啊?”


……



回忆便到此为止。


狛枝白天和叶隐康比吕的谈话带来了两个重要情报:其一,清醒梦发生的源头是叶隐的灵异水晶球;其二,梦中的日向确有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另一个在做梦的人。


虽然可能只是阴差阳错地一起做着梦,但却产生了“不想让这样的时间结束”的丢人念头。如果可以的话,狛枝想与日向在现实中相逢。日向尽管看起来普普通通,但狛枝却总觉得他身上有什么吸引自己的事物,或许那就是希望的碎片。


笃、笃、笃。


他的房门再一次被叩响了,在狛枝应答“门没锁”后,日向推开门进了房间。


合上门,日向靠在墙上用力地深呼吸,断断续续地挤出打招呼的话语:“哟……狛枝,今、今天房间里怎么……这么暗?”


“外面的光线不太好,索性就拉上窗帘了。我马上就开灯,拜托日向君等一下。”


狛枝站在墙边摸索开关,打开了顶灯。在明亮的光线下他才发现日向的右脸上有道明显的划伤,血沿着脸和脖颈向下流进了衣领里。


“日、日向君?!你受伤了!”


“只是点小伤啦。”


狛枝记得自己房间的医疗用品放在第一个抽屉中,拉开抽屉后果然如此。他拉着日向让他在椅子上坐下,用棉签沾了碘酒。


“先消毒。”


“不、所以说了……这点伤没事的。棉签给我吧。”


日向朝棉签伸出手去,但狛枝却把手挪开了。他单手按着日向的肩膀,小心地给伤口消毒。


“不行哦,受了伤得好好处理。就算是小伤也不能轻视,这是我的亲身体会。”


“但这是在梦中,放着不管也不会感染——狛枝?”


见狛枝停下了手,日向困惑地问道。


狛枝紧紧盯着日向脸上的伤口——或者说,曾经横亘着一道伤口的皮肤。就在刚才,流着血的伤口在他眼前消失了。血液回流至血管中,被割开的皮肤长回到一起,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与其说是愈合,不如说是时间的回溯,将受过伤的事实完完全全地抹消。这是只有在梦中才有可能出现的奇迹般的现象,追究此事毫无意义。


“喂,怎么了?”


“抱歉,失礼了。日向君说得对,放着不管也没事的。”狛枝松手丢掉了棉签,后退一步在床上坐了下来,“所以,今天的迷宫变麻烦了吗?之前都不是带着伤来的。”


日向还有些困惑,但跟上了他的话题:“啊……没错。今天是绿色的迷宫,到处都是植物,地板缝隙里也长着草。那个面具人的行动模式更难预测了,刚才差点被他抓住——还好有你和你的房间在。谢谢了,狛枝。”


“不用谢,我们是朋友嘛。那个伤是?”


“只是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而已,狛枝你反应太大了。”日向摸了下脸,“而且已经不痛了……哎?去哪了?”


“别忘了这是在梦境里呀,日向君。”狛枝微笑道,刻意改变了话题的走向,“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行,突破现状的办法——我们一起来想吧。”


“突破现状的办法?只要醒来就可以了吧。”


“日向君也能醒来吗?”


日向不明其意:“你在说什么呢?既然会做梦,那当然也会醒吧?”


——已经快要抓住关键了。


“难道说日向君是拥有自我意识的、真实存在的人,就和我一样?”


日向仿佛听不懂这句话一样茫然地看着狛枝:“咦?什么?狛枝你是什么意思?”


“唔……我说得不够明白吗?我的意思是:日向君和我是一样的哦。”


“你和我是……一样的?!”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意义,日向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激动地握住狛枝的双手,“狛枝不是我梦到的人吗?!你是真正的那个‘超高校级的幸运’?!”


从日向的口中出现了自己的称号,这下连狛枝也惊讶了起来。


“啊咧?日向君知道我吗?”


“那是当然的吧,全日本都在关注希望之峰学园啊!”


“啊哈哈……明明我只是个抽选抽中的、衬托其他超高校级学生的小角色,日向君居然也记得我啊。”


“但你也是名人啊!不像我……只是个普通人——”


日向的话被狛枝打断了。


“——日向君不只是我梦中的人物,在现实中也好好存在着。在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感觉幸福到下一刻死去也没有遗憾了!”狛枝翻起手掌,与日向紧握在一起,“呐,日向君,你是谁?住在哪儿?在哪里读书?充满希望的日向君在现实中一定也是个了不起的人吧!一定不会被我的不幸压倒,一定可以接纳我这种人,不只是在梦中,在现实中也能成为朋友!”


“太、太夸张了……”面对狛枝的热情,日向却露出了苦恼的神情,“我并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


“哎?才不会。如果日向君是个不值一提的人,那怎么可能会和我的梦联结在一起啊?”


“是这样的吗?”


“一定是这样的哦。”


日向的眼神中却流露出惊惧来。狛枝看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太过激烈了,他在反省的同时松开日向的手,留给了他一点距离。


日向沉默了一会儿,犹疑地开口道:“其实,我的记忆不是很清晰。做梦之前我在做什么——像这样的事已经不记得了。”



——想要与他在现实中结识。


“但是,还记得名字吧?别的能确定身份的事也应该记得才对。”狛枝真诚地说,“拜托了,再多告诉我一些你的事。”


——想要珍惜自己仅有的朋友。


日向的耳朵开始泛红,他小声说道:“知道啦……至少我在哪里上学我还是记得的,那边离你很近。”


——就算彼此的人生都因这次冲动被搅乱,他也一定会原谅自己。


日向抬起头,看着狛枝的眼睛:“我现在……”


“嗯!”


从他的双唇中吐出了清晰的语句。


“……在希望之峰学园高中部的预备学科就读。狛枝你——咦?等等、你怎么了?”


——啊啊,迅速地幻灭了。


头脑一片混乱,狛枝不敢置信地往后退,直到膝盖被床沿绊住而摔在了床上。


“……为什么偏偏是预备学科呢……”


无一例外皆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那群愚蠢的学生,日向是其中的一员吗?


“是、是预备学科有什么问题吗!”


狛枝突然改变的态度吓到了日向,他反射性地作出自我保护的姿态。


“不幸。这也是不幸吧!好不容易以为有了个朋友,却是预备学科?就算只是普通人也好,就算一辈子只能像工蚁一样庸庸碌碌,伏在尘土上仰视才能者,至少也不是世界的有害物吧?总不至于一无是处。但为什么偏偏是预备学科?觊觎着才能者的光辉、自己却只有一副丑恶的嫉妒姿态,肖想着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份子,却连与之对等的努力都不愿付出!仅仅只有绝望而已!”


“你、你怎么了啊……”


曾经见过的那些预备学科的脸,曾经听过的那些预备学科的话,曾经窥视过的那些预备学科的心,全部的全部都化作了污泥,裹挟着恶意冲出了喉口。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刺耳地笑着,狛枝倾倒着自身的负面情绪:“我这双没用的眼睛居然连希望和绝望都分不清楚,居然还说朋友?第一个朋友,唯一的朋友?我到底要惹人发笑到什么程度啊!”


日向脸上的血色消褪得一干二净。


“喂!你这样说也太过分了吧!”


“不要和我说话,预备学科。”


狛枝冷淡地看向日向。


那张平凡的脸上显露出的、无疑是恐惧与失望。日向的眼眶泛起泪来,他在原地站了数秒,忍受不住似的颤抖着身体,终于在崩溃前冲出了房间。



「第四夜」

速溶咖啡、三明治、推理小说。


狛枝瞥到书架上的一本书,愣了一下,将其取了下来。


他清点着桌上的物品,做好了熬夜的准备。明天也要上学,但对狛枝而言课业并不形成负担:本科的老师从不在意学生的学业表现,那些研究者关注的仅有“才能”而已。在今夜避开与日向的相见有着更高的优先级。


见了面气氛只会更糟糕,狛枝并不想应付那个预备学科。


——但是,为什么不惜放弃睡眠时间也要避开见面?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内心还隐隐地有着疑问。


狛枝不想考虑这些事,他将灯调成温和的黄光,稍稍撩起了遮光帘。


由近及远,无数灯火构成了东京的夜景。林立的高楼顶上闪着红色的光点,东京塔在夜幕中溢着流光。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连串欢快的笑声,但他人的热闹与狛枝是无关的。


他突然感觉到强烈的孤独。



「第五夜」

狛枝睁开眼的同时,在心里大呼不妙。


就算是被叶隐的水晶球连通了自己与他人的梦境,它仍有个确凿的先置条件、即狛枝要处于睡眠中。狛枝不知道水晶球的效力会持续多久,但对他来说几天不睡觉不是很大的问题。


可他持有的“幸运”才能果然仍在发挥效用。傍晚开窗通风时吹进来一张彩票——确认是头奖——一会儿在进卧室时就被突然掉落的挂钟打中了脑袋。


尽管昏迷和睡眠有区别,但就结果来说是一样的:狛枝再次进入了清醒梦。


他从床上下来,弯腰捡起地板上的挂钟,随手搁在桌上。


玻璃房外的光线更昏暗了。大半的天空已被夜晚吞没,余下西方最后一片霞光。路上的行人已经减少了,余下的一些在暗色的画布上摇摇晃晃,如同鬼影一般。


狛枝果断地拉上遮光帘,打开了顶灯。他刚做完这两件事,房门就“轰”地被撞开了,日向几乎是跌进了室内,又立刻抬起脚踢了门让它关上。狛枝可以肯定自己听到的锁链声比前一次要近很多,几乎就在门口。


他的第一反应是开口嘲笑预备学科:只不过一天不见就如此狼狈。但当他看清日向的模样时,刺人的语句却梗在了喉咙中,几乎要将他自己割伤。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浑身是伤的日向。额头撞破了,血糊了满脸。原本清爽的短发也同样沾了血,黏黏腻腻地黏合成凌乱的模样。白色的衬衫染成了红色,有好几道利器割开的破口,不知道其下到底有多少伤。预备学科的男子高中生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鲜血的红色是生命的颜色,可一旦它离开血管肆意流淌,意义就瞬间反转为死亡。


“……日向、预备学科?”他只能迟疑地出声呼唤瘫倒在地上没有爬起来的人,甚至以为躺在眼前的是一具尸体。


——尸体?


身体仿佛掉入了冰潭,狛枝无法克制地打了个哆嗦。他蹲下身朝日向伸出手,在指尖碰到日向的脸前,尸体一般躺着的男子高中生突然呻吟了一声。


胸口还在起伏,嘴唇还在翕动。日向只是处于濒死状态,这个房间会复原他的伤,让他好得像个没事人。


日向睁开眼的同时,狛枝收回了手:“啊呀,只是一天没见,预备学科怎么就把自己折腾得这么凄惨了?是不是我低估了预备学科的没用程度?”


“住……嘴。”大概是说话时强烈地感受到了口腔中的血腥味,再加上狛枝恶意的言语,本就惨白的日向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你这个……好好待在安全区的家伙怎么可能知道我遭遇了什么,迷宫里的陷阱可是越来越多了啊!”


房间的效果开始显现了,日向身上的血迹消褪了一部分,他说话也流利了起来。


“嗯,也是能预料的吧?对了,今天的迷宫是白色的,我想昨天的应该是橘色?”


“你怎么知道——不对!又没在说这个!”


狛枝敷衍地应了几声。


“那种事无所谓,在血迹消掉之前不要在我的房间里乱走哦,门口已经全是血了。”


“又不会影响你现实里的房间。”日向没好气地反呛回去,但还是躺在原地没有动。


“看起来主要是箭伤,真是古典的陷阱。”狛枝说,“喂预备学科,在梦中受伤会痛吗?”


日向白了他一眼。


狛枝执着地问了第二遍:“会痛吗?”


“……会痛的啊,只不过不像现实中那么清晰。”


狛枝立刻伸手按上日向背上还未复原的伤口。


“好痛!”


日向从地上弹了起来,蹬着地板往后逃去,背靠着墙警惕地盯着狛枝:“你终于疯了吗?到底想做什么啊!”


狛枝看着手上沾上的血液,陷入了沉思。


日向不是会说谎的性格,他刚才的反应证明了在迷宫中所受的伤害能够确实地反映给痛觉神经。狛枝以为在梦中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但水晶球带来的奇特清醒梦似乎能推翻过往的经验。


“……只是想确认一下。”


“我没有说谎的理由吧!”日向看起来真的生气了,额头上跳着青筋,“两个迷宫之间完全没有休息的时间,又累又痛得要死了。你莫名其妙地讨厌我就算了,可以别来找我茬吗!”


“你这不是在‘我’的房间里吗?”


在“我”上加了重音,宣誓自己对于房间的主权,狛枝满意地看到日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啊啊……好不容易觉得能交到朋友了,结果遇到的却是连做希望的垫脚石都不够格的绝望等级的预备学科,我的沮丧感也请你理解一下。”


“我也一样啊!高中以来你还是第一个——”日向自己断掉了后半句话,转头死死地盯着房门看,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有趣的图案。


“呐,预备学科。”


在生狛枝气的日向抿紧了自己的唇,以沉默表示自己的拒绝。


“昨天我的房间没有出现吗?”


日向给了他一个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白痴”。


这个房间是面具人绝不会侵入的安全领域,连接着前后两个迷宫,给予迷宫的挑战者日向创休息与治疗伤口的宝贵机会。


而这个房间是随狛枝一起出现的,换言之,狛枝没有做梦的前一日,日向在接受了橘色迷宫的考验后,立刻就被抛入了白色的迷宫。在狛枝决定以不睡觉回避梦境时,他也是无视了日向的危险处境,缩回了援手。


——不是的。没有证据表明即使他不被水晶球影响而介入日向的梦境,这里也会出现安全小屋。从道义上来看,救援者一方也没有非得花上100%气力的理由,他没必要对日向创负起责任。何况那种预备学科死在梦里也没事,反正就只是个梦而已。


尽管心中有个否定的声音,但狛枝注视着日向在地板上留下的血迹,内心并没有喜悦或是满足,反而是被困惑填满了。


他对日向并不是看待其他预备学科的蔑视。



「???」

狛枝凪斗在白天时去了一次预备学科的教学楼。


踏入这片区域使他感到相当不悦,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混杂着嫉妒、怨恨与颓废的视线带来一种类似绝望的气味。


他们不惜付出巨额的学费进入预备学科,只是为了在身上镀一层金而已。是狛枝除了“绝望”以外最讨厌的一类人。或者说,他们的存在与绝望非常相似。


——说起来,他们刚入学时也是这样的吗?


“喂,那边的你。”狛枝朝临近的一名男生打了招呼。那学生摆着一副阴沉的表情,不情愿地接了话:


“本科生大人有什么事吗?”


“你认识日向创吗?”


应是幸运使然,那学生对这名字起了反应:“日向创?那个日向?”


这个名字似乎刺激到了他神经质的一面,男学生咧开嘴,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几乎要克制不住地笑出声了:“没想到本科生大人会对那种人感兴趣?那只是个死板又不合群的书呆子,明明一点才能都没有却肖想着进入本科。奉劝本科生大人一句,把时间浪费在那种人身上可太浪费了哦。”


“说到没有才能却肖想进入本科,你不也是一样吗。”狛枝轻蔑地回应道。那男学生的脸霎时变得铁青。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声,狛枝无视了其他的学生,直接进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教导主任是普通的高中教师,但所谓普通只是相对于才能者而已,他是希望之峰专为预备学科从其他学校挖角来的。付出巨额学费,理所当然地能换取相应的优质资源,这是希望之峰明面上的公平。


那中年人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露出惊讶的神色。


“哎呀,这不是本科的学生吗,你来预备学科是有什么事?”


“老师,我之前在喷泉那里捡到了一本笔记本,失主的名字是‘日向创’,我想应该是预备学科学生的所有物。”狛枝递上一本朴素的棕皮笔记本。


尽管预备学科的老师对本科的学生总是和颜悦色,但就职责上他们与本科并无交叉。狛枝若想直接索取学生信息绝不可能成功,因此需要用些小技巧——也就是归还失物这一借口。


那不可能是日向本人的笔记本,只是狛枝仿制的东西罢了。于封面写下名字,再记一些数学公式进去,教导主任不会怀疑本科生的说辞——何况他也很幸运。


“哎呀呀……这可难办了……”一听到那个名字,中年人的脸上就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狛枝问:“有什么困难吗?”


而后从教导主任口中说出的话,挑明了狛枝未曾设想过的一种情况。


“日向创……他啊,几个月前就休学了,在学校里是找不到他的。”


尽管今日所见所闻皆证明了日向创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但梦中的日向却从未提及过他处于休学状态。他确实也说过自己不太记得睡着前的事……这说明了什么?


狛枝没有满足于现有的这些信息。


“那老师能告诉我他的住址吗?我可以给他送过去。”


教导主任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相信本科生。他起身去翻找名册,一边翻一边说:“其实你也没必要自己去,让他的朋友带过去不就好了吗?”他照着档案在便签条上写下地址,撕下来给了狛枝。


狛枝保持着微笑道了谢,刚走出办公室就冷下脸来。


他还记得昨夜的清醒梦中日向没说完的那半句话。


对狛枝来说,他曾将日向当作人生的第一个朋友;而对日向来说,狛枝则是高中以来第一个朋友。他在预备学科多半是被孤立了,从刚才那男学生的态度中也可见一斑。


同样是预备学科,他们之间还会划分等级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


“我为什么要为区区日向君费那么多心。”他揉了揉眉心,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一样把话说了出来,抬腿往教学楼门口走去。


他瞥见楼梯口一闪而过的雀斑女生。


“那个是……78期的战刃同学?”


虽说对战刃骸出现在预备学科这件事感到困惑,但狛枝自己就是个为了私事跑来调查的本科生。比起没有礼貌地追究低年级女生的事,他更想快点离开充斥着绝望气息的预备学科教学楼。


他直接翘了下午的课,照着便签上的地址找到了日向的家。尽管按响了门铃,却没有人回应。或许是因为这家的大人还在上班,门内静悄悄的,似乎什么人都不在。


狛枝的余光注意到了门边的陶瓷雕像,绿色的青蛙顶着一片荷叶。他弯下腰拨了拨叶茎,在确认它能被移动后揭开了荷叶。


一把黄铜色的钥匙静静地躺在青蛙雕像的头顶。


“也太缺乏戒心了吧。”


狛枝皱着眉说,用钥匙开了门。


这间公寓已经有些年头了,墙纸泛黄,边缘卷起,露出背后灰白的石灰墙来。狛枝在逼仄的客厅走了两步,一眼就看到了唯一关上了门的房间。


在摸上门把手的瞬间,他就感觉到了异常。狛枝叹了口气,打开了门。


门把手上积了薄灰,留下了狛枝的手印。他拍去手上的灰,扯着衣袖将把手擦干净。如果日向的父母足够细心,一定会发现家里进过人,但狛枝相信他会幸运地避开他们的注意。


他向前一步踏入卧室,环视了房间一圈。


枕头和被子在床上叠得齐整,书桌和书架上垒满课本和教辅书。听说男学生的卧室总是很凌乱,但这个房间中的所有物品都被收纳在了应在的地方,不知是父母整理过的结果,还是其主人认真的个性使然。


狛枝轻轻拂了一下一本书的封面,指尖粘上了一层灰。


这个房间已经几个月没住过人了。


他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躺着一本带搭扣的笔记本,看它的材质与出现的位置,无疑是日向创的日记。


狛枝没有分毫偷窥同龄人隐私的罪恶感,伸手翻开了日记。


“欸……”


半本日记的书页都被撕去了,只能在残留的边缘处看到一个半个假名。在留下了文字的最后一页上,某人用记号笔写下了一行醒目的字。


“绝对要得到才能。”


狛枝铁青着脸放回了日记本。


日向创的房间为何积了那么多灰,像是几个月都没回过家?


既然不在家中,那他是在医院吗,是因为身患重病而休学的吗?


所谓的才能是在出生时就已经被赐予的东西,他说“绝对要获得才能”,到底是想怎么做?或者说,他已经做了什么吗?


狛枝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安。


他将日记本放回原处,打开了第二个抽屉。


而在这个抽屉里,他找到了一个黑色的文件夹。



「第六夜」

为了除去心中翻涌的异常情绪的波浪,狛枝认为有必要再见一次本人。这一晚他准时躺上了床铺,待到意识恢复时又一次身处于奇诡的清醒梦之中。窗户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了。没有房屋,没有街道,没有行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那是比黑夜更彻底的纯黑。只有顶灯照亮了整间玻璃房。


狛枝跷着腿坐在床边,等待日向进入房间。混乱的时钟无法指明时间,但按照前几次的经验,在他进入清醒梦后不久,日向就会找到他房间的门。因此他随性地等待着。


但是日向没有来。


他站起身来,将抽屉和衣柜里的东西清点了一遍。


日向没有来。


他强行提起自己的耐心,无所事事地打开国际象棋的棋盒,在棋盘上摆上所有的棋子,而后将它们拂倒,重新收纳至盒中。


日向依然没有来。


他逐渐焦躁起来,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然后在书架前停下,从中抽出一本书来,无意义地重复着翻动书页的动作,字符随着他的动作跳动。


狛枝发觉自己从未考虑过日向梦境中的“面具人”究竟代表着什么。为什么在所有迷宫中都有一个彷徨着的面具人?为什么日向觉得被他抓住就会发生非常糟糕的事?假如被他抓住了……那日向会变成什么样?


“啊啊!麻烦的预备学科!”


正当狛枝抱着头大声抱怨时,门吱呀地打开了,日向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咔哒”一声关上了门。他的身上虽没有明显的伤口,脸色却是一片惨白。他瞥了一眼狛枝,对他刚才的发言没有任何表示。


狛枝绝不会承认他在这一刻感到了安心。他合上书,不客气地说:“看来预备学科的行动力也就这样而已。让我等这么久要怎么赔偿?”


日向靠在门上,扶着额头疲惫地说:“……别找这种幼稚的茬。你真的是在等我吗?你明明最讨厌我了,只想取笑我吧。”


“哈?我又不是自己喜欢才这么做的,只不过是想让预备学科好好认识到自己的无用而已。再怎么说,要是连自己的位置都看不清,那就太可悲了吧?”


“说得好像在替我着想似的,结果不是完全没顾我的心情吗!”日向的神色中显出些愤怒来,“学校也是你问了我我才说的,擅自决定了什么事,连态度都像变了个人一样。既然这样那不要理我不就好了吗!”


“可别误会了,我也不是自己愿意才和预备学科的梦境相连的啊。”狛枝进一步讥笑道,“甚至还是休学中的预备学科,真是出色的笑话啊?”


“你怎么知道我休学了?!不对……我休学了?我怎么会忘掉这件事——”


日向突然顿住了,就像停机的机器人一般一动不动地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狛枝饶有兴趣地在一边看着:


“终于发现自己的记忆力有多可悲了吗?”


“……才不是这种问题。”


日向从他靠着的房门上直起背来,盯着狛枝看。那种目光似乎能看透人的内心,狛枝被他盯得不太舒服:“怎么了吗,预备学科。”


“不……没什么,错觉吧。”


这一含糊的回答没能让狛枝满意,他眯起眼,逼问道:“总觉得有些不爽,还请老实回答,不然就把你赶出去。”


日向愤恨地瞪向他:“你这家伙——啊啊知道了!我刚才只是觉得你的扭曲超出了我的想象。满意了吧?”


“因为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所以就来攻击我的人格吗?彼此彼此哟,日向君。”


“唔……”


狛枝设想了几种日向反驳他的话语,日向却只是蹙眉看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不对,也不是这样……总感觉我之前忽略了一些事,能听到奇怪的声音也是因为在梦境里吗——不,算了,刚才那个当我没说。总之,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


日向的态度改变得很突兀,直到不久前他还是充满警戒心的、看上去就像是打定了主意不会与狛枝有必要以上的交流,可现在却迟疑着想要展开对话。他知道了什么?他想做什么?狛枝没有读心术,只能挑眉回应:“哈啊?我和预备学科有什么好说的——”


“——你,刚才说了在等我的吧。”日向说。


“预备学科的自我意识也太过剩了,刚才那句只是随便说说的,你真就信了?”


日向摇了摇头:“那是不对的,如果你的行为和言语真的一致,那为什么要调查我的个人信息?你这种人不像会花时间在讨厌又没用的预备学科身上。”


“啧。”


“……你咋舌了吧。你刚才咋舌了吧!”


仿佛顿悟了一般突然开始冷静分析,日向也不像狛枝以为的那样无知无觉。只是狛枝隐约有着内心被窥视的感觉,对他改变态度的理由很介怀——但就目前而言,或许不是能轻易理解的理由。


他今天前来不是为了与日向吵架的,刚才的一言一行只是在延续前一日的印象。但既然被看穿了,那也没有必要继续掩藏,因此狛枝坦率地承认了:“没错,因为你身上还有些我感兴趣的事,所以我特地去调查了哦。日向君的观察力看来还没到无药可救的程度,各方面勉勉强强都是平均水准。既然如此,那么有件事就很奇怪了吧?”


“什、什么?”


“你,为什么在预备学科没有朋友?”


人会寻求来自同类的温情,各方面都像是普通人的日向也该像普通人一样建立自己的社交网:有那么几个彼此熟悉的好友,有更多一些的普通朋友,还有为数不少的点头之交。无论如何,他在学校的人际关系都不该糟糕到那种程度。


“……没朋友又怎样,彼此彼此。”日向还在嘴硬,拿狛枝刚才的话回敬了过来。


“哈,看你前几天的样子,还以为是个攻略王呢,结果居然连个朋友都没交到?为什么会变成那种情况?”


“什么攻略王啊?!而且我有没有朋友关狛枝你什么事,问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啊?”


“今天我去了一次预备学科的教学楼。稍微问了一下你的事,你猜你的同学是怎样说的?”狛枝无视了日向拒绝的眼神,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死板,不合群,书呆子,对本科有不切实际的妄想。最后一点且不论,其余的和我知道的你可完全不符啊?可是他对第一次碰面的我这么说了哦?哈哈……这就是你的人缘吗?”


日向沉默着。


“我讨厌预备学科。”


“那种事你从没掩饰过。”


“我讨厌他们可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他们比普通人还要不思进取,明明什么才能都没有,只能依靠家里的资产来谋一个与自己的德才不相配的高位。即使如此还妄想成为本科的一份子。不止这样,还在腐烂的泥沼里越陷越深,简直可以说是绝望了!”


不去想着自己能为希望做些什么,却想将希望的象征者踩在脚下,甚至肆意欺压更为弱势的人。在狛枝看来是以“腐烂的蜜柑”之比喻都不足以形容的堕落者,每一个日夜都使他们更加沉沦。


被欺凌的人淡淡说道:“你的偏见也太严重了。”


“但是,日向君,你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吧?所以才会被他们讨厌。”


至少狛枝认识的日向并没有散发出与他们相似的腐臭,在前往预备学科确认过他们的气味以后,这件事就变得清晰了。早先的结论下得过于草率,对于这件事狛枝自己也在反省。


而且在借助作弊手段后,现在的狛枝跃进式地逼近了日向创的本质。也因此,终于能作出一个新的结论了。


“你在说什么啊——”


“——明明你只是个不足挂齿的人,我却无法不在乎身为预备学科的你。或许是因为……你和他们不是同类,和我却是同类。”


狛枝走到日向的面前,向他伸出手,右手食指抵住日向心脏的位置。虽是在梦境之中,却能感受到指尖之下的体温与心脏的搏动。


“我深爱着希望,而你则憧憬着希望。我们相似而不同。虽然都是成为不了希望的劣等品,但我挣扎着仰望它,你挣扎着靠近它。我会成为渺小的垫脚石,而你会成为可悲的扑火飞蛾。啊哈哈,这不是同病相怜吗。”


“你——”日向惊愕地睁圆了眼睛。


“不该因为你是预备学科就提早下论断的。我们明明最合衬了啊!来,和我继续做朋友吧,作为友情的证明,我来告诉你这个迷宫的真相——”


跟不上狛枝的节奏,日向拍开他的手,打断了他:“——你自顾自地都在说什么鬼话啊?!”


“唔,我觉得我讲得很明白了啊?”


“明明之前还——现在突然说要做回朋友什么的……一点也不明白!”日向深吸一口气,绷着脸说,“虽然只听懂了一半,但你是想把之前的事揭过吧。那就道歉。”


“日向君在说什么啊,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向预备学科道歉的理由吧?”


“向、我、道、歉。”


日向的眼神是认真的,从他身上散发着庞大的怨气,似乎在向狛枝宣告不经过这一步事情就没得了结一般。


“……抱歉。”


狛枝不情愿地挤出了几个音节。


“好敷衍,不过算了。”日向问,“你刚才说的迷宫的真相是怎么回事?”


他也厌烦了在梦中的迷宫里不断奔走,这会以带着些希冀的眼神看向狛枝。


“啊咧?日向君这会就相信我了吗?也太缺乏警戒心了吧!”


“你到底想怎样啊!”


狛枝轻快地把话题转回了正事上:“迷宫已经快要到达尽头了。尽情高兴吧愚笨的日向君,再坚持一回就行了哦?”


“……我的确也觉得要快要结束了,但为什么?”


面对困惑的日向,狛枝叹了口气,他打开左手的书,随手翻到了某一页上,展开给日向看。仅在这一页上,有并非乱序的假名与汉字排列着:


[note=曹明伦译本]最东边的那个房间悬挂的饰物均为蓝色,那它的窗户则晶蓝如碧。


第二个房间的饰物壁毯皆为紫色,其窗格玻璃就紫如青莲。


第三个房间整个一片绿色,它有的便是两扇绿窗。


第四个房间的家具装饰和映入的光线都是橘色。


第五个是白色。


第六个是紫罗兰色。


第七个房间四壁从天花板到墙根都被黑丝绒帷幔遮得严严实实,帷幔的褶边沉甸甸地垂在同样是黑丝绒的地毯上。但只有这个房间窗户的颜色与饰物的色调不配。它窗玻璃的颜色是殷殷猩红,红得好像浓浓的鲜血。[/note]


“……这、这是——”


“——和日向君走过的迷宫一致,是吧?尽管不只是房间。”狛枝说,“日向君有读过这篇小说的印象吗?”


日向竭力回忆着:“感觉有些印象……《红死病的假面具》?是这个名字吗?”


“果然读过啊。日向君的潜意识还记得它,所以才会构造出有一定对应性的迷宫。”


梦境中出现的所有元素都有其记忆基础,所以天生的盲人不会梦见色彩,天生的聋子在梦中也听不见声音。例外是狛枝与日向的相遇、由叶隐的水晶球引发的这一特异事件。但为什么是日向而非其他人?这不单纯是偶然,他们的知识与经验中有共通的部分:


——他们都曾读过爱伦·坡所著小说《红死病的假面具》。


这一要素成为了日向梦境中迷宫的基础,并且将他们的梦境连接了起来。


理解了这点后,日向又问:“那么、那个面具人又是怎么回事啊?”


“所谓的‘红死病魔’吧,但日向君的梦境并不与小说严格对应,具体是什么东西我可猜不到哦?预备学科自己动脑想想如何?”狛枝单手合上书,随意地把它丢在了床上。


日向捡过书,烦恼地翻着书页:“但我记得那个故事的结局很不妙……”


“没错,所以对日向君来说,最后一个迷宫肯定也是最凶险的。”


听闻这话,日向额头上淌下冷汗来:“但、但我又不像亲王那样罪不可赦,只要能通过最后一个迷宫,我就可以醒来——”


狛枝沉下声来打断了他的话:“——才不是这样,你该想起来了,日向君。你不可能对重要的事一点都不记得吧?”


“我是有些记忆混乱,但就算你说要我记起来也……”


日向困扰地抓着头发,狛枝嘲笑似的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真的不记得吗?日向君的脑子坏掉了吗?啊啊,现在的话脑子说不定已经被翻弄过了,就算出点问题也不奇怪。”


“……你怎么又说奇怪的话啊?!”


尽管说着带刺的话,但狛枝并没有在话语中浸入恶意。因为察觉了这件事,日向只是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居然还要提示吗?没办法,既然是朋友也只能继续宠溺日向君了呢……”无视了日向“你用词正常一点”的抗议,狛枝往下说,“你回想一下,日向君,在这六天中,我一次又一次进入梦境,然后离开它,但是日向君却从来没有去过迷宫和我的房间以外的地方,是这样吧?”


日向点了点头:“……是这样。”


“尽管梦境中时间流动的速度和现实不同,但再怎么说也不可能颠倒过去与未来——就算是水晶球里超自然的精灵也做不到。我这里已经过去了六天,那么日向君又怎样呢?”


提示已给得再明显不过,跟随着狛枝的导引,日向不得不说出那个答案:“六天……吗?”


“只可能是这样吧。”


“但是,我……我并没有时间感。尽管确实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


日向渐渐陷入了混乱,狛枝上前抓住他的双肩,发射了论破现状的关键的言弹:“如果我没有弄错,那么日向君在这六天里完全没有醒来吧?哈,好奇怪啊,一般人会睡那么久吗?”


“欸——”


日向的表情变得一片空白。狛枝放开他,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拉开了最底下一格的抽屉。


“事实上,还有一件事要向日向君坦白。我啊,偷偷进了日向君的家,从你的房间拿了东西出来哦。”


日向震惊了。


“那不是非法入侵和偷窃吗?你之前不还说自己没做过违法的事吗?!”


“全是日向君的错,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破例。”


“别把过错推到我身上!你到底拿了什么?”日向紧张地问道。


“从日向君的床底下找到了小薄本。哎呀真是想不到,原来日向君喜欢的是那种类型呢——呜哇别激动!”


日向涨红了脸,大声反驳道:“那种类型是哪种类型啊!而且我绝——对——没在床底下藏小薄本,不要说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


“是是是,日向君是内心和外表一样纯洁的高中生——”


“——喂!”


在严肃气氛荡然无存的这一刻,狛枝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黑色的文件夹。他不紧不慢地将它打开,将其中唯一的一张纸取出。


“如果真是无害的小薄本就好了,但很可惜,不是什么看了有益身心健康的东西呢。顺带一提,现在日向君的房间里灰尘多到难以忍受,你到底有多久没回去过了?”


日向没有理会狛枝的话,只是紧紧盯着他手上的文件。


“这是……”


那张纸上印着如成群结队的蚂蚁一般密集的英文,唯有末尾处醒目地签上了日向的名字,一笔一画,写得极认真,用上了几乎要穿透纸背的力度。除此以外,还有希望之峰的印章:权杖,盾牌,王冠。仿佛宣告其威严一般,拥有整份文件上最鲜艳的颜色——红得如刚流出动脉的血液。


“是手术同意书哦。想起来了吗,日向君?”


日向死死地盯着自己签下的名字,双手握成拳,指甲都要嵌进掌肉中。


“手术……啊啊,想起来了,在睡着之前,我上了手术台啊。”他喃喃道,“我没有醒来,是手术失败了吗?我没有获得才能吗?”


“呜哇,比起自己的生死,居然更关注自己有没有获得才能?你还真是无可救药呢。”狛枝夸张地感叹道,“无法改变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出生的事实,所以就把自己的大脑卖给希望之峰的研究员?真是了不起的执著,就算拼上性命也要追求希望,完全就是疯子嘛!”


“那、那又怎么样,也不用这样拐弯抹角骂我吧!我可是认真的——”


“——不是的,我对你肃然起敬了哦。”


“……而且你说错了,才不是为了追求希望那种虚渺的东西,我只是想抬头挺胸做人而已。”日向垂下头,声音变得虚弱。


狛枝一直都明白,自己以外的人往往不能清晰地认知到那绝对希望的存在。但是,却有无数的词句描述那希望的光辉以及通往它的道路:永不止息的上进心,何种风浪都无法挫败的毅力,以一己之力恩惠全人类的才气……比起对希望的认知,更重要的是行动与意志,如此而已。


“不管你自身有没有认识到,你的行为本身是凡人不可能作出的选择。”狛枝说。


日向试探地问:“这样说,你觉得我是作出了正确的选择咯?那你有在为我高兴吧?”


狛枝顿住了。


“……正确的选择?为你高兴?”


不经意的言语命中了理论之城的罅隙。


不,狛枝可以断言他并没有感到高兴,反而却有种滞涩感,有什么正沉沉地压在胸口,让他在梦中都感到呼吸困难。自己在考虑些什么,已经连自己都不是很明白了。


“狛枝?”


他苦闷地道出了心声:“啊咧?好奇怪啊……明明‘他们’都是充满希望的、具有才能的优秀人才,但为什么在知道那个手术的存在后,我觉得内心非常烦躁呢?”


“啊?你在说什么?”日向更困惑了,“虽然是有风险,但如果成功了,我就会成为超高校级的一份子。这样不好吗,狛枝?你不是最喜欢有才能的人了吗?”


“我喜欢有才能的人……哈?不是的,我喜欢的、是希望啊?”


似乎有哪里产生了矛盾。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想认同、不能认同,人工的才能要用死了也不奇怪的手术来交换什么的……对预备学科的日向君来说是邪道啊?那种了不起的事你根本承担不了啊!”


狛枝凪斗深爱着希望,这是他这个人的本质。


才能是希望的必要条件,无论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才能都是才能。若人工产生才能的手术能够成功,那必然能青史留名吧?


日向选择了无力的自己唯一能选择的成为希望垫脚石的道路,但为什么他完全高兴不起来?


他犯下了一个错误?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不对,完全错了!才能是要和强大的意志并存的啊!像日向君这样弱小的人类只会被才能吞噬而已!追逐希望是好事,但是没有与之相配的素质,其结果就只会是绝望而已!”狛枝哑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啊哈哈哈哈……是先前的错误印象还留存着吗,误以为你是有素质的人了啊。到现在才作出正确的判断,我也只有这种水平了!”


日向惊惧地打量他:“狛、狛枝?!”


遇到未知的情况会不安,遭受友人的背叛会愤怒,失去他人的认同会以为自己不为人群所容。


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脆弱的普通人,而非能触碰太阳的天才。即使给他装上蜡与羽毛制成的翅膀,也会在半途凄惨地落入海中死亡。所谓获得才能的实验,对无能的普通人而言是绝望的不归路。


成为实验品的是谁都好,狛枝唯独不希望那人是没有分毫成功可能性的、自己唯一的朋友、七十亿同类中最在意的一人。


“日向君,立刻退出手术。”他以命令的语气说道。


“你在说什么啊?我之所以会在这里,不是因为我已经做了手术吗?这不是你提醒我的吗?”


“那就待在这里不要走,你走了以后说不定就是永别了。”


“怎么突然像小孩一样……不走是不行的吧?”日向拍着自己的胸口,勉强地挤出几分乐观来,“我能待在这里,那应该是没死,既然如此,不去赌一把自己获得才能醒来的可能性什么的——”


被狛枝搁在桌上的挂钟啪嗒一声掉到地上,玻璃一般摔得粉碎。像是故意要打断两人的对话一般,已听过四次的钟声又响了起来,在耳道中震荡。清脆,响亮,悠扬,悦耳,但其音质音调又非常古怪,仿佛死亡的宣告者。


那是最末房间的座钟发出的鸣响。


“你看,我不走是不行的吧。”日向叹了口气,为了盖过钟声而几乎是喊了出来,“就算狛枝你说什么希望和绝望……我也听不懂啊!永别这种话不要随便说出来,手术一定会成功的!你不是幸运吗?分我点幸运啊!”


“日向君……”狛枝深吸一口气,同样喊了出来,“你是个笨蛋!你根本不明白!”


“哈啊?!你到底想让我明白什么啊?”


钟声愈发洪亮,狛枝快要听不清日向的声音了。他咬咬牙,刚想拉住对方,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击中,无法保持身体平衡而摔在地上。


日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他摇摇头,抓上门把手,扭过头朝跌倒在地的狛枝喊道:“就让事实来证明吧,反正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吧?你等着,一定还能再见面的!到时候你就为你的错误判断忏悔吧!”


“日向君!”


狛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日向打开门,踏入了那片漆黑的走廊。


“喂!日向君!回来!”


门合上了。


在门关闭的同时,钟声与眩晕感全都消失不见了。狛枝仰躺在地板上,摊开了手脚,以干涩的笑声嘲笑难看的自己。


他当然也明白一切已成定局。自己最后对日向说的话只不过是在任性地宣泄情绪。或许是在怜悯这玻璃房中的失败者,无名的梦之精灵宽限了返回现实的时间,梦境没有像以往那样崩溃。于是狛枝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房门前,将门粗暴地拉开。


门后不再是迷宫,而是连接着一个黑色的房间,一侧摆放着同色的大钟。墙上是黑丝绒的帷幔,脚下是黑丝绒的地毯。唯有窗户是猩红色,红得像是刚流出动脉的鲜血。


戴着假面的人正站在他面前。狛枝依然没能走出自己的房间,只是与他隔着无形的屏障相望。他看到日向倒在面具人的身后,一动不动,就像一具尸体。


一阵难以忍耐的涩意从他的喉咙中漫起。


最后的迷宫没有任何生机,因为它没有可供人躲逃的空间。


狛枝定定地看着那张空洞的面具,回想起手术同意书上以英文写就的模糊语句,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将答案说出口依然使他感到痛苦:


“——其实你也是日向君吧。”


话音刚落,面具人的假面便崩开一条裂缝,而后坠落于地。假面之后是红得像血的双眼和暗色的长发、几乎要与这猩红窗户的漆黑房间融为一体。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连人类的雕塑都要比他生动。


然而那张脸却和日向创一模一样。


“我和日向君相遇的时候就注定是这种结果了。说到底只是错误的相会,极小概率的偶然事件,阴差阳错的不幸意外。”狛枝自嘲道,“会变成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只是我自己没用罢了。”


从最开始就无可挽回。


但就算时间回溯到那一晚,狛枝也依然会打开房间的门。他不愿失去“曾与日向相识”这一事实,因为那是自己在这世界上最在意的一人,与无用的自己最相称的无能的友人。


他对沉默着的“日向”说:


“也许日向君自己没有意识到,那场手术的本质是抹除掉没有才能的那个‘他’、也就是和我相遇的那个‘他’。自今以后就是永别,不会再有于现实中相遇的机会。


“但我却想相信他的话,相信我们还能再见面。”


狛枝以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对日向的残渣说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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