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6094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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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多元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 脱离原型
原型 APH 黑塔利亚 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 , , 托里斯·罗利纳提斯
标签 东欧百合组 , , , 立波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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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2
2022-4-23 16:25
- 导读
- 不洁不洁不洁,出轨文学(大概),狗血,很下头
多cp,多角色,主东百,含病娇兄妹(第四爱),立白,普洪,微量普立,波水仙
另外,含乱伦设定,含露露女装设定
“幸福是不会有的,也不应当有。”
那一年有一场击碎幻梦的金融危机,花旗几近破产;奥运会在东方国家举行;炸弹从天而降掷向孟买;有一场地震,有一艘渡轮沉入海底。而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就死在这一年。
这个消息是弗朗索瓦斯带给他的,她在路边抽了会儿烟,早就认出他们了,而他身边的基尔伯特也早就看见了这个女人。吞云吐雾,她用烟圈和灯光遮住自己,以免嘲笑由此泄露。她把烟头扔进花坛,皮鞋跟踏上柏油路,走一步就是一次预警,凑个整刚好故事开场。
这是托里斯第一次见她,而基尔伯特已与她熟识多年。在对方没开口的时候,这对好友就开始戏谑地打量对方,然后高卢女人不再看他,侧过脸对上托里斯的眼睛。那一瞬间托里斯几乎有点不敢看她,在她意味不明的笑容里他有种厄运来临的预感。那是张天生就耽于享乐的面孔,尽显疲惫但野心勃勃,嘴唇丰满,敷上口脂,吐出的几个单词,过了眼睛再从耳朵钻进脑子。传达了意思后她就转身走了,步调傲慢庸俗,语调也过于矫揉造作,但她自以为那是高雅的象征。两天之后,托里斯终于知道她在说什么: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死了。死在了他和基尔伯特接吻、做爱的那个晚上。而这时,托里斯已经错过了他的葬礼。
刚好基尔伯特也向他提出分手,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过了几个月基尔伯特邀请他参加自己的婚礼,新娘是海德薇莉·伊丽莎白。他当然没有去,不是因为他对这个德国人有什么藕断丝连的感情——事实上他根本不想去了解对方,而是因为这位海德薇莉·伊丽莎白正是菲利克斯的远房堂姐。他原来以为基尔伯特与伊丽莎白也像当年的他与娜塔莎一样,可是几个月后他在第二大道上遇见他们挽着手臂散步,看见他后还冲他挥手致意,就像任何一对普通的夫妻。这时他明白他们和他是不一样的,至少他们联结在一起是出于爱情。托里斯盯着女人的脸,妄图从这张脸上找出属于菲利克斯的部分,他愈看就觉得愈像。伊丽莎白和菲利克斯。他从每一个路人身上找寻蛛丝马迹,要重新拼出一个菲利克斯。
时隔多年的今天,他已记不清他波兰情人的样貌,也再也找不出一双绿眼睛,能够如地狱之火幽幽地燃烧。过早地结婚,离婚,又有搬家、辞职、应聘,托里斯早已疲倦,看起来与之前没什么两样,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已面目全非。
当他终于稳定下来,终于逃脱过去所有同时把未来全部压到肩膀上时,他收到了娜塔莎的信。从监狱里寄来的。里面是一张判决书的复印件,信应该是随手写的,只有寥寥数行:
安东尼娅·阿尔洛夫斯卡娅现居于圣彼得堡,下周三将转入精神病院,希望您抽空接应。
字体偏瘦,收笔很锋利,出自于谁之手他非常清楚。这个消息把他引爆了,压垮骡子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眼前发黑,冲进卫生间呕吐,实际上他宁愿把这些东西都吐在上帝脸上。
半年前,托里斯和娜塔莉亚离婚。娜塔莉亚主动提出来的,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要是我不提你也没胆子说出来,话是不中听,但绝对是实话。其实托里斯有些怕她,就像人本能地对一条蛇心生警惕。两个人可以一起生活几年也说不上几句话,就算是他们这种做做样子的形婚,这种开放式关系,也会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他常常觉得所有事不能够掌控,让别人把自己摆弄来去,一旦这种感觉超载,他就想到雪和鞭子,或者菲利克斯的手心。在菲利克斯的小公寓,那个带着地狱穹顶的天堂,他们会开伏特加暖身子,火焰烧起来,起伏又熄灭。路过的车灯打上他们拉上的窗帘,被框出一个矩形,一边前缩一边后伸,扭成一柄利剑,从他们脸上、被子上划过去。最后消失了,汽车引擎把它带走。托里斯睡不着也不会动身,他不能因为自己也让菲利克斯也失去睡眠。转瞬即逝的光影,爱情在他们之间诞生,在此之前无一物存在。
他们喜欢靠在一起,托里斯凑近去看他嘴唇上的纹路,他留长的金发也黏上来。托里斯贴过去,闻见树莓和纸莎草。无人区玫瑰。他睡进去他的眼睛,安定和香氛一起发挥作用,托里斯终于学着让自己睡着。梦里他沉进绿色眼睛,窒息的塘水,很脏,捞不干净的浮游植物。变成诡谲的紫色,把他冻住,于是醒来。等他回过神,面前坐着把离婚申请扔给他的娜塔莉亚。
“你没有发现吗,托里斯?我们走到一起不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什么爱,而是因为我们从未爱过彼此。至少我们不能像恋人一样相爱。难道你没发觉我们都在犯傻吗?从一开始这段婚姻就是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是为了遮掩我们更早犯下的错。行了,过往早就烟消云散。可那些感情还在呢!我忘不了伊万!你呢?你也忘不了‘他’吧。我承认,我和伊万之间的事不该扯你进来。你也恨我吧。我们就这样彼此记恨,谁也别放过谁,永远成为对方的心病。要这样才好。”
办完手续他就开始收拾东西,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娜塔莎,本来他们当初也不必结婚,可他还是半推半就接受了。他想着结婚后说不定就能建立稳固的关系,但最后发现这是不能的,他爱不了娜塔莎,同理,娜塔莎也不可能来爱他。他们只能像少年时代一样,必要时交流,力求高效,维持一段不尴不尬的家庭关系。
当初,娜塔莎在后院直接伸手扯住他的衣领,问他需不需要结婚。托里斯被吓到了。娜塔莎根本就不在乎他是个什么状况,直截了当地告知他,甚至都没有商量:和我结婚,随便你和谁一起搞,只要别拉扯上我,我可不管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听到这里,托里斯猛地抬起头,为自己的秘密被窥探到而慌乱。但他还是努力保持镇定,说,不,娜塔莎,我觉得你想得有点多……
给你半个小时,她说,你考虑好了,要是你不打算结婚,一时好说,可不能一直瞒着。被他们发现你是那种人,你觉得会怎么样?你可是被一个宗教家庭收养的。
半小时后,他答应了娜塔莎。于是娜塔莎把托里斯带到尼古拉面前,告诉他,他的这个得意学生现在是她的男友。
随后托里斯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干了一件怎样的荒唐事,可是现在面对着尼古拉,他已骑虎难下。
而他当时名义上的未婚妻,和他不一样,是个相当敢为的姑娘,做事莽撞且不计后果,简直让人避之不及。她看出他在怕些什么,不由得冷笑,这时她双眉略上挑,身上显现出她姐姐安东尼娅那样的,或者说他们家族祖传的癫狂,同他说,别担心,你不也有我的把柄吗,我们都是一样龌龊,以后是要一起下地狱的。托里斯打了个寒颤,他早就不信神了,但他依旧不觉得自己能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或者别的什么先锋人物,他仿佛听见哀嚎,走进化学阉割的手术室,关节生锈,喉咙里挤出不存在的尖叫。闭眼,再睁眼,他站在卫生间,面对镜子,胃是空的,挣扎着收缩,吐不出一点东西。
命运惶惶不可终日。娜塔莎和伊万的脸,安东尼娅温顺的脸,都叠在一起,天旋地转。他下意识往后退一步,退回两天前,他临时回当年的老师尼古拉·阿尔洛夫斯基家中取自己的稿件,正巧撞见这个家中的一桩丑事。
当时娜塔莎从沙发上起身,毫不在乎地瞥了他一眼,伊万立刻用那件长大衣盖住自己。他们的嘴唇还留着亲吻的痕迹。地板上散着各式各样的鲜妍裙装,伊万眼皮上还搽着晶亮的粉末。托里斯浑身发抖,握不住的稿纸像那些裙子一样,在地板上翻滚,欢快起舞。纸上的油印字朝创造自己年轻人挤眉弄眼,它们比他早了几十分钟围观这场丑闻,现下它们已和他一同见证。他根本不敢想那些裙子原先是套在谁身上的。托里斯蹲下身,拾起那些自己引以为豪的文章,甚至庆幸是自己回来办这桩事,如果是被尼古拉看见……
这对表兄妹并不着急,娜塔莎还弯下腰帮他收拾——在慌乱之中他把页码和正反搞错了。临他出门时,娜塔莎拽住他,问他是否会把这桩事给捅出去,问的声音很小,几乎是贴着耳朵的私语。那双瞳色罕见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找不出什么情绪,简直是在发号施令,托里斯又窘迫又羞惭,像小时候被她问到话一样,立刻点了点头。怎么,犯错的是他们,又不是自己,他为什么要为他们赎罪?
他离开后又想起伊万轻蔑的、意味深长的笑,要把他看穿似的。可他们的秘密在他手上,他已接手了他们的罪孽,或许这辈子都要为此辗转反侧、坐立难安。托里斯喘不过气来,这太不公正,就算在上帝那里也没有,连公社里也没有。他的身世是一团粘连的浆糊,所以他活该被命运驱使?就像那些不反抗的驯良的马一样,等着鞭子落到眼睛上?他只依稀记得自己确实过过那种让人作呕的日子,他的亲生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后会抄起木条,而他当时年纪尚小,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只觉这是自己应受的,每一板子都不躲。他酒醒后不会动手,但等到发现暖瓶里是空的,或者垃圾桶里还堆着东西,他会开始叫骂,怎么没有热水、没有麦片,周围一堆狗杂碎,都欠了他的。然后躲在一边的托里斯被揪出来,他想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才让这个人那么生气,于是就问了出来,得到含糊不明的语言垃圾:居然养了你这么个畜生。后来托里斯习惯了周末的暴力,也明白了他无论做什么,哪怕是什么也没做,都会成为发泄火气的理由。
那个时候他刚刚开始记事,不会反抗,胆小沉默,恰好是受践踏的完美对象。在此后的人生里他始终保持着莫名的警惕,整日里担惊受怕,与此同时,他对周遭世界的变化更为敏感细腻,不善辞令,长于文字。
托里斯六岁的时候被送往布拉金斯基家中。直到他十八岁才想起要去寻访老罗利纳提斯的墓地,维克多·布拉金斯基也不隐瞒他父亲的死因:那个酒鬼倒在路边后再也没醒过来。他同时也好奇为什么这个年轻人在过去十二年里对这个死人不闻不问,如今又突发奇想找上来了。而在托里斯心里,那个倒在雪地里的酒鬼压根儿不值得同情,甚至连立碑也用不着,那些殴打和辱骂已经够自己鄙夷他的了。估计老布拉金斯基也这么想,不然不可能在得知死讯后立马把他接来。
老布拉金斯基以雷厉风行地给这个孤儿办好手续,让自己成为他的监护人。虽然这位老人脾气古怪,而且暴躁易怒、专横独裁,但相当有责任心,给了他这位养子如亲子一般的待遇。他甚至也没有去查这个苦命孩子的酒鬼父亲是否留有遗产,认定了这种人铁定身无分文似的(然而事实也证明他是对的)。但托里斯似乎是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过活,对自己的处境可以用厌恶来形容。大概是早年的经历影响了他的性格,他比一般孩子都要沉默寡言,并且更加阴郁。孩子们是很恐怖很恶毒的群体,杀人是他们最热衷的事,在学校,托里斯这类人往往容易被欺压,但因为他富于欺骗性的柔顺面孔,以及他的善于伪装,同学们只是经常忽略他,并不去刻意刁难。
在少年时期,托里斯就表现出不同于常人的天赋。在学校他老老实实写老师们要看的功课,但笔记本上写满了他自己的东西。直到有一天,老维克多看到他的奇思记录,决定把这些投给报社,虽未被采用,但退回的信中编辑还是表达了赞赏。他鼓励托里斯自己写些东西投出去,但对一个少年来说,正经发表作品是一件难事。随后托里斯开始写一些简短的目击报道,文字简练,描述引人入胜,还会引入一两句独特的评论,很适合插进报纸的边边角角。从字里行间,我们能看出这位撰稿人敏捷的思维与对文字的把控力,尤其是主编得知他才十五岁时,简直大为惊讶。
对于托里斯,维克多·布拉金斯基可以说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位贵人,不仅给予他充足的物质条件,而且鼓励他发掘自己的才能,尽管这项才能并没有如他所愿使自己成为职业作家,但是为自己今后人生路的发展提供了不少帮助。因为这位少年的天才,他很快被引荐去见当地的教育家尼古拉·阿尔洛夫斯基,这位中年教育家面相显得更为冷峻,同他交谈一番后决定把他带到自己身边。而维克多正是尼古拉的表兄,也放心地将养子交托给他。
一个星期后,尼古拉在省城上学的小女儿娜塔莉亚·阿尔洛夫斯卡娅回来同这位新成员见面,礼节性地带了当下流行乐队的CD做见面礼。也正是她,在毕业不久后就和托里斯结了婚,所有人都觉得是他们少年时代相伴日久生情,然而事实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娜塔莉亚可以说是相当漂亮,身材高挑瘦削,面容同父亲一样冷峻。长得和表哥伊万·布拉金斯基出奇地像,白金头发和紫色瞳孔,简直是双胞兄妹。而她的亲姐姐安东尼娅·阿尔洛夫斯卡娅则像个对立面,从外貌到性情,没有比她们更不像的人:妹妹瘦削、冷漠,姐姐丰腴、温和,双颊带着婴儿肥,蓝眼睛闪烁着顺从的柔光,整日里担惊受怕,不如妹妹和弟弟强硬有力。在这个时候,安东尼娅已经显露出癫狂的前兆,其实这个家庭里的精神病们谁也不比谁好,只是因为娜塔莉亚和伊万过于寡言,无法像她一样被察觉而已。
伊万,可以说是最为了解托里斯和娜塔莉亚这桩婚姻骗局的人,同时也见证了他们的成长与变化。表面上,伊万很关照托里斯,但两人之间总是怪怪的,不太能够相处得好。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其实很厌恶这个来到他家的不速之客,也厌恶着与自己发生不伦之情的表妹。
撞破这对兄妹的隐秘关系之后,托里斯常找各种借口逃掉每周末的聚会。直到尼古拉的生日,他没法推拒,客厅里,他们坐在伊万和娜塔莎躺过的沙发上,伊万的手搭上他的肩,说我们可好久没见了,上次我碰到你还是半个月之前,你没看到我,我也没去打招呼。托里斯背上发凉,脖子僵住,点头的时候颈骨小心磋磨,膝盖也锈住,他解释说是在图书馆待太久。老维克多说你们年轻人的身体不该比我们差,这也太不像话了,作家得有一个强健的身体,不然作品的力量无处可寻。
待到话题又走开,没有人注意到他时,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伊万:你在哪里看到我的?他这位名义上的兄长也显得相当亲昵地告诉他,你每周都去的地方,我也会去。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伊万,这句话无异于当头喝棒——究竟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一个星期后,他在酒吧里看到伊万,像那天他在纷飞的稿纸里看到的那样,抹着晶亮的红紫色眼影。白丝绸的衬衫,荷叶边的袖口,打了领巾,身边站着一个东方男人,灯下朝他举杯,杯口边缘很薄,像下一秒要脱手的冰锥。这时他才明白自己活在满是疯子的世界。
按照娜塔莉亚的意思,她打算毕业后就举行婚礼。尼古拉一向尊重女儿的意愿,哪怕是精神状况不太稳定的安东尼娅,他也尽自己所能满足她,尽管他不认为这是结婚的最佳时机,但也就放手让娜塔莉亚自己决定了。
当天伊万送来香槟酒,银白色的包封,整整齐齐地列成一排。天很阴,新鲜的花束插在水瓶里,贴着惨白的一面墙,很滋润的样子。老维克多随即赶来,托里斯递过去带绒的棉拖鞋,把靴子理齐放到门边。黑色羊羔皮鞋,娜塔莎的棕色长筒靴,沾着泥水,对他爱答不理。托里斯嗅到苔藓的水腥味,一时间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人生很荒诞地陷进一个沙坑,生活一步步变得面目全非,永远控制不来,永远无法掌握。
在教堂里,他们点亮耶稣之光的蜡烛,神父唱起赞美诗。在烛火和赞诗里他抬头,宾客都笑着小声谈论,第一眼,他看到菲利克斯。像一道闪电,他的生活被彻底分成两个部分,他自己也被割裂了。他站在圣台上,就像两个人站在那里。
神父为他们加冕,捉住他们的手,用圣带缠住,要为他们祝福,可托里斯知道,自己是永远没办法幸福了。那双难以驯服的绿眼睛凝视着他,他手握蜡烛感受到一瞬间的爱情的煎熬。他想象着教堂里没有别人,只留自己和绿眼睛,在这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国度,死亡失去权势,死亡践灭了死亡,他的绿眼睛让他从埋着那个酒鬼的坟墓里站起来,生命由此降临。
托里斯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上帝,他不虔诚,哪怕他从小在东正教家庭长大。他不承认超自然的存在。从今天起,他的上帝、他的欢乐不由天国的父决定,而是另有其人。仪式结束,娜塔莎已经不耐烦,她厌恶头纱、礼裙、珍珠和蕾丝,丝带是柔软的绳,蒙住她双目,勒住她喉咙,捆住她脚踝。她大口喘息,差点要伸出手去掐神父的脖子,托里斯碰碰她的手肘,问她是否是身体不适。娜塔莎遏制住自己莫名暴怒的冲动,随即借口要休息回到车上,带上车门后立刻甩掉白手套。
托里斯安顿好新娘,发现他正朝他们这里张望。他走近他,看清了那张脸,不像第一眼匆匆扫过的那样尽善尽美,现在看来,甚至带着叫人讨厌的特质。天生的不平衡。他正装没有穿对,领结系得有些歪,皮鞋也没有擦干净。这是怎么混进来的?这不符合托里斯自小受到的教育,但他的心因此受到安慰:他一见倾心的情人也不是一个保守规矩的教徒。
后来他只能向菲利克斯倾吐那些压在他心上的重担,同时去试探菲利克斯的心灵。然后他发现,菲利克斯未必不比自己艰难,只是他们沉默的方式不一样。托里斯会恐惧、憎恶、忍受,而他只是去拥抱,甚至感受不到自己已身处死海,他能够给予别人,而世界从不以同等之事物回报他,他从来不能够让自己生活得好一点。毕竟世界是没有错的,它在几亿年的发展中渐渐定型,它客观存在,否定它他们就不存在了。
难说面对着他,托里斯会是种什么心情。失眠的夜晚,他们都不愿意吃药,裹上衣服走到大街上,其实很危险,周围也伏着很多死亡。走在南极洲,找漆黑的的石头。靠紧,交颈。他们游荡到河,河面是一块黑镜子,探头看他们面目可憎。冷霜落到围巾上,他们握住手,祈求着对方不要跳下去,祈求对方拉住不要让自己跳下去。
菲利克斯郑重其事地转过身问他,是否愿意同他一起走回去,走回那条没有路灯的路。托里斯说好,迟早是要走这条路的。那段时间他又开始写些东西,不再只是那些逻辑严密的论述,还有他少年时代写过的诗歌、小说、杂文,像当年一样压在纸簿里。
他一边写一边想着菲利克斯,欲望充斥,直白赤裸。他知道他的衣柜深处挂着百褶裙,抽屉里整整齐齐排着丝带和蝴蝶结,喜欢珍珠贝的纽扣,磨得略微粗糙的手感,喜欢正装,系领结总是系歪,但对领巾情有独钟,喜欢用金属环或者夹子卡住领巾的结……自己会把手伸过去扯开这些饰品,解开衬衣纽扣,贴过去吻他的金发。菲利克斯会推开他的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把这些隐秘的东西写到纸上,仿佛那里才是可供安放的安全的地方。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这些作品他只拿给安东尼娅看过,一来他们并不多么相熟,二来这位姐姐的表述和感知能力都相当混乱。她说:“托里斯,你的写作太自私了,但要是不自私,就不会让人喜欢了……你要发表吗?求你别了,这不应该被登到什么杂志或者报纸上。”这是她的常态,以懦弱和神经质发现了真相。一个星期后,她突发癫痫,这是继十一岁病情稳定下来后她第一次发病。娜塔莉亚心急如焚,立刻掀开手足无措的托里斯和伊万,直截取了车,载着姐姐无视一路红灯闯进医院,她知道在别人眼里她们是对毫无情谊的姐妹,但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不能没有对方。
托里斯一再翻阅这些东西,有工整的字迹,也有凌乱的。愈往前翻,就多出陌生的符号,他再回想,却无法复刻。菲利克斯会按住他的肩头,告诉他别再想了,过去都是假的,它被牢牢捏在手心,是绝妙的、可重塑的东西,但永远不会是真的,而是囊括一切虚伪。唯有现在。而未来变幻莫测。难道你握住的我的手不是真的?难道我的嘴唇没有落到你的额头上?
托里斯在毕业后应聘到一家报社,娜塔莎则成了一名会计。他们时常为对方着想,但总不愿待在一起,要是不结婚,他们或许能够成为不错的朋友。
因为托里斯的好脾气,他常常要加班,娜塔莎曾表示过他应该拒绝这种无理的要求,但是没办法,他会回答,有些工作总要有人做。他在周六的早晨出门,一个湿漉漉的太阳盛在云里,广场上灰蓝色的鸽子起起落落,留下一堆石灰白的鸽子粪。当它们又为了一把面包屑扑棱棱起飞的时候,它们短小、锋利的翅膀层层叠叠遮在一起、破开,被牵住似的绕广场盘旋,马戏团的一块布一样,揭开后他看见他的绿眼睛。
对视的时候,菲利克斯不惊慌、不意外,他已做过无数次这样的事,要是托里斯对他失去兴趣、就此走开,他也要坐在长椅上对任何一个人投去他的目光,因此他慷慨、热衷报复。托里斯在几个月之后熟悉了他的穿衣,要穿带纽扣的上装,袖口的花纹一棱一棱的,钟爱不对称的装饰。就像现在一样,系一件短风衣,戴细格纹八角帽,帽檐压低,露出下半张脸模糊在雾里的线条,托里斯走近他,和他并排坐在一起,制止了他撒面包屑的动作,让菲利克斯把精力转向自己,他说,“我要同您说一会儿话……”
“您是卢卡谢维奇先生吗?您大概认识我,您还记得吗?我要同您说一会儿话,不知道您是否愿意……我要说的是,那天在教堂里看到您,一看到您,我就折服了。在之后的好几天,我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找到您一吐为快:我希望重新拥有一个绝对好的、不容置喙的生活,幸福似乎是可以触碰到的,为此,哪怕是流放呢;我决心去牺牲、去获得力量,之前我常常妥协,并不觉生活有任何的价值,也不觉死亡值得去劳心费神,但一瞬间它就有了支点。意思就是,我爱上您了。我的相貌难说潇洒,对您估计没有多少吸引力。可我把我的心里话都拿了出来。”说到这里,托里斯舒了口气,但口吻逐渐弱下去,“或许您现在还不能够爱我,但是,我愿意把我自己放到您这儿。”
听完托里斯这番表白,菲利克斯展露出他那种标志性的、严肃但显稚气的微笑,对这悖德的求爱他似乎想要好好剖开研究,当然,是用他自己的手法:
“那你希望我作何表示呢?亲爱的。我应该大为感动然后爱上你吗?别说什么幸福了,我们也不是儿童,还能够做白日梦把那东西捞到怀里。在你的婚礼,你拉着娜塔莎的手,心里倒是在想别的人。我看出来啦,娜塔莎不爱你,至少不是那种爱。既然你们不爱对方,为什么又要一起站在神父面前宣誓?难道就是为了这种可笑的说辞……那我呢?我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你除了爱我就没有别的职责?”
“我想,您大概很难能够理解我的情况……”托里斯叹了口气,他要说些什么呢?我的小舅子兼法律上的兄长是个异装癖,我的妻子和他有过一腿,现在还藕断丝连,而且小舅子才是被上的那个,我为了不被古板的养父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决定结婚,这场婚姻相当自由开放,各方面的。这也太离谱了。他也想知道自己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既要撒谎,又要对自己的谎言顶礼膜拜。
但是菲利克斯当即贴过来,告诉他我知道啦,我常常看见伊万,他可真有意思。他身上显露出灵猫的试探和警惕,在草丛和树梢间闪现,往棕褐色树干留下爪印,托里斯小心翼翼循着踪迹找过去的时候,只落得一身树叶。你都知道吗?这一桩桩事。菲利克斯捉住他的发尾,说,但我觉得你真好,你这样的人我第一次见,第一次有人正经向我表白。
托里斯呆愣楞坐在长椅上,鸽子们起飞又降落,它们拖着肥胖且臃肿的身子寻找面包、草籽和玉米。等到这个年轻人回过神来,他才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迟到了。
要知道,托里斯不是菲利克斯唯一的恋人。和菲利在一起的人有很多,在很多家的栅栏边上都有人同他打招呼,这种恋爱是相当廉价的,很轻浮。同他接吻的人也有很多,他们把他当成一块可分食的蜂巢,富裕丰美的琼浆、性和浓烈的蛰咬。总而言之,他是被动的,却被当作主动索取,托里斯在很多年后发现了,只是届时,他已无法用什么东西去弥补当年年轻的心的无知。因为无知是罪恶,是自以为是的庸俗的罪恶。
可菲利克斯心里清楚自己爱的是谁。他不知道要怎样同托里斯表达他的爱,此前他从未学习过,此前他心里多的是怜悯。他尽力去消耗自己,挖空心绪去填补他人的空白,但他喜欢用一种蛮不讲理的方式,不要和他们待在同一个频道上。托里斯是第一个回应他的人,他分出去的空缺被对方的东西修补好了,他感受到奇妙的轻盈。
等到夏天,天气热了了起来,托里斯又一次否决了菲利克斯穿裙子出门的提议,为此菲利一路都没和他说话。托里斯在街边的冰淇淋棚车前头驻足片刻,拿过来一只朗姆酒香草薄饼和一只巧克力甜筒,全部递给菲利克斯。黏糊糊的树影和冰淇淋一起化开,黏住手指,滴落到凉鞋上。他说,托里斯,你是个天使,但你做了太多不好的事。
托里斯在很久之前就落下失眠和胃痛的毛病,成年之后自己找医生,开了一堆药,但总不能根除。菲利克斯不比他好多少,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后来被托里斯硬拉着去开了阿普唑仑,有时候吃有时候忘掉,从不遵医嘱。在不见五指的浓稠的夜里,池塘聒噪的蛙和鸣蝉缠住他的耳膜,他睡不着,小时候雅金卡会坐在他旁边哄着他,分给他自己藏好的糖果,他钟爱她甜蜜的香气,但她的手已经永远也不可能落到他胸口。他往衣柜里填充雅金卡的粉色发带,百褶裙,长筒袜,乐福鞋,他们长得好像,所有人都这么说。十五岁他就开始把头发留长,穿上雅金卡的校服,学她以前涂亮晶晶的果冻唇蜜,他对着镜子看自己,十五岁可以装成女孩子,但再过几年呢?再过几年他会变得更高,像个青年一样有宽阔的肩膀,到时候他就当不成雅金卡了。
菲利克斯问他有没有兄弟姐妹,他说有的,但他们是一家人,我只是个外宾,血缘的事我没办法插手。他曾尝试着给伊万诉说自己的困扰,但伊万是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他们之间隔着堵冰墙,连友爱的心都少有。
但是我有,菲利用手捂住他棕发情人的眼睛,我很爱她,她也会爱我的,她从没和我说过,但我知道她把自己留给我了。他把另一只手覆到自己眼睛上,托里斯不拦他,然后听到一阵抽噎,像是无休无止,要直直刺穿明早的太阳。
她变成天使了,十五岁的时候。他说。
女人在他们身上留下烙印,各样的形式,用绝对的力量磋磨、损耗他们的灵魂。他们知道的,托里斯无数次在自己的手稿里去勾勒自己的母亲,在他五岁的时候从家里出逃,逃走的头天晚上把她的贴身项链塞给托里斯,泪水涟涟地吻他,手臂上是遮不住的伤痕,茄紫、虾红,一块一块的。此后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他这种缅怀方式和菲利克斯没什么不同,一个由表及里,一个由里及表。
在伊万、菲利克斯和伊丽莎白相继睡到泥土里之后,托里斯又尝试着翻动他冗长的手稿,他发现这些手稿的边边角角里,多了绿色墨水的字迹,甚至是简笔勾画的图案。不难看出,这些都是他狡猾的、不朽的情人的手笔。看完后他就都烧掉了,绿墨水淹死在火的翔舞里。
要怎样才可以接受这样的生活,幸福是不应当有的,他们已不是儿童。菲利克斯早就警示过他,现在印证了,这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人是多奇怪、多难以琢磨的造物,他想,菲利克斯有那样的勇气去直面死亡,却在生前缺乏推开松瓤蛋卷的力量。悖论。托里斯知道,要赋他的死有意义,不然自己无法释怀。但连生活也并无意义。赋予什么事物意义是轻浮的、欺骗的。只能归咎于他们本身的劣性,他们心灵邪恶,易动感情。
他的眼睛被火的烟气熏得发疼,泪眼中他抱住把全部家当留给他的女人,抱住菲利,可他们像一蓬雪从指缝间洒落,渗入大地,被抹去了。在他所有手稿灰飞烟灭,所有情感跟着火堆冷下来的一瞬间,他想起菲利克斯把手覆到他眼睛上,说他的雅金卡。那个天使十五岁的时候在逼仄的小巷被扒到赤身裸体,上帝的镰刀割开她的脖子,背包里搜出一袋带给菲利克斯的哄睡糖果。
他梦见他们分离的前一天,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将是最后一面。第二天他在酒馆结识了基尔伯特·贝什米特,短暂的纠缠后分开,也从弗朗索瓦斯口中得知菲利克斯服用过量药物自杀的消息。他刚死那会托里斯显示出异常的平静,或许这正是他放逐的前兆。所有事情在他正式和娜塔莎离婚、和菲利克斯分离的那一天改写,菲利的离开预示着平衡点被打破,一连串的、离奇的事砸向人们的生活。只是那时候托里斯想,他们终于有爱,有可供舞蹈、粉碎的空间,尽管是混乱的,不洁的。那天他听菲利克斯的脚步声一点点挨近他,闲散的、时轻时重的走法,在他心上来回踱着步,走了一遍又一遍。
分别的时候,菲利克斯回应了他的告白:
“托里斯,你说的牺牲和获取力量又是什么呢?或者你觉得维持这种畸形的关系、惶惶不可终日就是牺牲?那只是你的情绪,要我说,你在享受,你是个天生的教徒。你从受苦受难里汲取你的力量。”
他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菲利克斯。可是菲利又放下所有东西凑过来吻他,说可是我喜欢你呢,你没有一点意识吗,我大概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了,我也渴望一个不容置喙的生活,但是你已经属于别人了,我很讨厌这样,人人都说他们是让着我,其实每次都是我让着他们。他们的嘴唇贴到一起,是没有味道的,只触到嘴唇上的细细纹路。菲利又说,我在为你赐福呢,然后他们感受到时间的空旷,幽灵在他们之间徘徊。闭上眼睛,他看到娜塔莎对他露出中世纪的微笑,手提一把尖刀,于是他猛地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出租屋的单人床上。
床头柜叠着这一个星期的报纸,头条是各种举国轰动的政变,娜塔莎弑兄的案件退居其他版面,归还其次要地位。这位了不起的姑娘可能已陷入癫狂,但是她始终记得不要再拖累他人,于是去向已决后直接逼迫着托里斯离婚,就像当年威胁着他结婚一样。她在酒馆找到伊万,把他带到自己的临时住所,翻出许久不穿的各色裙装,打开眼影盘,替他刷好睫毛膏,挑出石榴色的口红。伊万看她那么认真、那么认真地来打扮自己,他乐意把自己变成任由摆布的洋娃娃,他说,我过去从没好好对过你娜塔莎,现在我随你喜欢。
她一瞬间明了,她,伊万,安东尼娅,三个人是一体的,骨骼是上古印记,在他们体内蠢蠢欲动。现在她明白了,他也明白了,而安东尼娅是更早明白的那个,所以她最先癫狂。娜塔莉亚的脸居然有了一丝松动。那是不常见的,她上次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看到伊万和那个东方男人。她知道自己恨他们,这种恨并非来得无缘无故,只是因为自己内心卑劣狭隘的一面,这头野兽时不时地在她心上磨爪子。但是现在,娜塔莉亚感受到她的胸口回荡着一丝柔情,她甚至希望伊万是她的孩子,她就可以像母亲一样哺育他。
他们倚坐在沙发边,毛毯刺戳着他们的脚心,很温暖地想要拥住他们。他们回到羊水里,分属不同的母亲,靠着微薄的血脉感知到彼此。伊万说,你听啊,她问你听到什么了。二十多年前你出生时的哭声,不知怎么的,那个时候我才六岁,但是我记住了。娜塔莉亚举起刀,问他可以了吗,他点点头,说其实你才最了解我,我就想这样躺到棺材里去。
第二天早晨,娜塔莉亚·阿尔洛夫斯卡娅主动报了警,没有挪动尸体,也没有处理作案工具和案发现场。
托里斯在圣彼得堡本就没有多少熟人,更遑论他现在只想逃离社交。他怀疑维克多早就发现了伊万的特别癖好,只是装聋作哑多年,不让他毁坏自己用父亲的权威做出的假象。处理伊万的丧事花了很多时日,没有教士愿意接纳违背教义而死的异教徒,更何况死者身上多的是下流的印子。而尼古拉在接到官方的电话后直接倒在了后院,对面当即联系了救护车,等他们到达,尼古拉早就咽了气。不过,他们在进入屋子想找到亲属联系方式的时候,阴差阳错救下了因癫痫发作摔下楼梯的安东尼娅。此后,这两家人几乎是和他断了来往。
托里斯没有联系尼古拉在世时的友人,而是订了周二最晚的一班飞机。几个小时后他见到安东尼娅,后者刚用完药,暂时平静下来,他接过委托人整理好的证件手续,带着安东尼娅去了精神病院。至此,他已有二十六个小时没合眼。
回程的飞机上他又要了咖啡,一口没喝,摆在那里等它冷掉。走出机场重新打开手机,里面还躺着几个月前不相熟的一群人祝他脱离婚姻苦海的短信,他站在地铁车厢里把它们一条一条删掉。他盯住不断减少的红标,想起菲利克斯喜欢在关上灯后亮起激光手电筒,红点在天花板闪来闪去,他看不清菲利的脸,只能听见他奇怪的自言自语。那时他们似乎分属两个世界,可他不在乎,因为那是地狱底色的天堂,他听菲利轻轻的莫名的话,从不去想逻辑。要是菲利吵闹,他会安静的,菲利来打破,他会来平衡。等到他们都累了,菲利把嘴唇贴到他耳朵边,让他听自己的呼吸,问他要是哪一天自己决心放弃呼吸,永远潜到水底做一条又黏又冷的鱼,托里斯你要怎么想呢。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他看见自己的脸,你要怎么想呢托里斯,他问自己。那我可以冻住,碎成冰块,沉到水底,然后沉进泥里融化。他面对着手机屏作出一个个口型,来回答这个他已迟到的问题,地铁即将到站的播报声没能惊动他,一个恍神额头撞在扶杆上。
他把自己从地铁站拖回出租屋,屋里的空气凝固在一起,呼吸好困难,他预感自己会变成一条腻滑湿冷的鱼。是这样吧菲利,他对着墙壁问话,白色油漆墙被甩上红点。托里斯拉出床头抽屉,里面码着几盒阿普唑仑,有他的,有菲利的。权衡再三,他还是拿起只开了半瓶的伏特加,灌了几口,脸颊浮出一点红,然后他狠心朝枕头倒下去。
等他醒来已经过了晚餐时间,手机有基尔伯特的未接来电,还有几条简讯,都在半小时之前。大意是请他出来喝上一杯,就在他们常去的酒吧。四十分钟后,托里斯裹着大衣围巾坐在吧台前看这个德国佬发神经。
托里斯不知如何去安慰他,他想说,他自己的生活还过得一团糟。可是,伊莎死了,漂亮的、不惧怒气的伊莎一夜之间夭折,连同着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死在手术台上。那么干脆,不留一丁点儿念想。快捷酒店的床上,基尔伯特几乎要崩溃,他说,伊莎是个好姑娘,但这里是留不住好人的,别想留住。基尔伯特身上残余着死亡的尾调,是海德薇莉·伊丽莎白的肉桂、蜜饯果脯的气味,他嗅到了,格外敏感,想从这幻觉里找到菲利克斯,但是徒劳。没有树莓和纸莎草,于是他也为此恍惚,反应过来时他们的脸上已涂满泪水,最后像劣质胶水一样干掉,一道道疤一样封住脸。
熔银的月亮升起来,纱一样轻的云缠在边上,要给永夜失眠的未见光的人一点拙劣的、虚伪的安慰,基尔伯特心里抖出一点恐惧,转头看到托里斯木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见他起身,刷的一下拉上帘子。一只蛾蛹的尸体粘在窗户框上,他们不忍看。我把伊莎安排到菲尔旁边了,他说,不顾托里斯的错愕,明天我们去看看他们。都是些苦命孩子。
第二天,托里斯还穿着那件棕褐色大衣,皮鞋也许久未刷,基尔伯特换了新衬衣和正装。弗朗索瓦斯开车来接他们,今天她穿得很清淡,其实和她并不相称,她不适合丧服。墓园里她把最近的位置留给他们,还带上了他们忘记的花。她没有再装那种不得体的“教养”,毕竟她也曾学习过整套的礼仪,在她的少女时代,舞会上多的是要邀请她的男士。不过在私自离家后她就决心把这些都忘了。为什么如今又都想起来?
托里斯放任大理石上的霜随太阳升起而消散,让仁慈的光线抹掉墓碑湿透的罪证,他身上发冷,血液里盛着冰块、蚂蚁和蛾蛹尸体,他想,我要去写一点新的东西、腐朽的东西,人生其实无所谓好坏,以前那么认为是我的幼稚肤浅。基尔伯特和他并排站在一起,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把他们的故事放在这里,明天会有人捡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