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把鼻子塞进桑博常睡的干草堆中，努力辨认它的气味。
　　杰帕德并不擅长靠气味追踪敌人。它甚至还有点迷茫，假如狐狸不想让自己找到的话，为什么要许下交易的承诺呢？
　　但幸好它运气还算不错，很快在气味驳杂的森林里找到了狐狸走过的路。它跟着这缕几近消散的味道随桑博东绕西绕，看桑博很贼地几条岔路走一半折回来换从草丛里淌过去。
　　直到来到另一个隐蔽的洞口。
　　狐狸并不在里面，只有一团潦草的半干草堆，狼从里面问到了强烈的桑博的气味，和即将腐烂的潮湿腥气。
　　看得出来狐狸这个临时居住地准备得十分仓促。
　　杰帕德蜷在草堆上呜咽了一阵，赶在桑博回来之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它想不通为什么桑博要离开，但明白狐狸肯定不想这时候见到自己。
　　狼迷茫地围着森林绕了两圈，在鹿群里幸运地偷到了一只鹿崽子，咬着鹿崽脖子拖到桑博洞前。
　　狐狸没有出现，但鹿崽被慢慢拖了进去。
　　杰帕德松了口气。
　　它一根筋的脑子得出了给桑博送食物能讨好对方的结论。虽然在狼的心里，这只狐狸并不是孱弱的动物，在无害的外表下并不是幼崽和孕期雌性一样容易欺负。
　　一连几天，杰帕德都锲而不舍地抓来各种猎物怼在狐狸门前，直到对方主动在洞口冒出一个小小的头。
　　“我说你……不会是在追求我吧！”桑博发出了忍无可忍的狐狸尖叫。
　　杰帕德终于被不是很客气地请进了狐狸的新洞穴。它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尾巴委屈地拖在地上扫来扫去：“抱歉，我只是……我怕我让你生气了……”
　　“森林的大守护神，您完全没感情生活是吗？”桑博前爪指指角落的鹿腿，“这个，是食肉动物的玫瑰花，你懂吗？就是求偶时的硬通货。”
　　“你的能力对我们追猎熊很有帮助，所以我真的很希望和你一起战斗……”杰帕德老老实实说完才反应过来，“……什么？求偶？”狼保持着痴呆的表情，毛蓬蓬松松地炸开了，整个身体熟透了一样散发着惊人的热量。“抱歉，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我……”
　　“您不记得了吗，我已经说的很明确了。我不会和你们一起战斗。”桑博呲出尖尖的虎牙，“求偶我也不会同意，请您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
　　
　　杰帕德垂着耳朵还没想好说什么，整个洞穴突然摇动了起来，好像整个大地都在恐惧颤抖，穴顶的泥土一块块砸落，激起满地灰尘。
　　洞口的草叶被粗鲁地扯开，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抵在洞口，几乎遮住了所有光源，熊尖齿间流淌着混血的涎水，锁定狐狸的身影后瞳孔猛缩了一下。
　　桑博给还在做出扑击姿势的狼狠狠一口，熟练地扒拉开另一个出口：“走！”
　　熊向洞内伸出了肉垫满是褶皱的巨大熊掌，伴着暴怒的吼声利爪抠挖洞壁泥土，留下可怕的深痕。它迫不及待地塞了半个身子进洞，可碍于体型太大，反而一时卡在洞口进退两难。
　　但这并没有拖住多少时间。
　　熊愤怒地皱起鼻后的皮肤，身体疯狂地撞击不是很结实的洞穴。土壁并不结实的洞穴发疯一样抖起来，狐狸刚钻出小洞，狼便被熊撞倒的泥壁埋住了。
　　不能让熊伤害它！
　　狐狸来不及多想，弹出爪子冲着熊的脸就扑了过去。食肉动物的利爪仅仅在熊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但这已经足够惹怒熊。
　　熊的反应也超乎想象的快，在狐狸抓伤它的瞬间，厚实的熊掌也拍在了它头上。
　　狐狸甚至来不及发出哀叫就已经摔了出去，在地上滚成一团，漂亮的赤色毛皮被磨得一片狼藉。它没闲心心疼，一边对抗脑中天旋地转的嗡鸣，一边一刻不停地往远处狂奔而去。
　　熊瞪着遍布赤红血丝的双眼，紧紧跟在后面。
　　高大的树木被熊撞得东倒西歪。熊喉咙里发出混浊的低吼，平等地踩碎拦路的一切障碍。满地都是受惊逃窜的兔子老鼠，避不及的就在熊的脚下绽开一朵又一朵血红的肉花。
　　桑博只能靠轻巧的体型勉强维持着和它的距离。
　　——而这个距离也在慢慢缩短。
　　熊一掌掀过，桑博本能地后腿猛蹬翻了个身，腰上被撕出一个口子，血珠染红了皮肤附近柔软的绒毛，但好歹保住了命。
　　在剧烈动作激起的雪尘中，狐狸压低了重心前爪伏地，呲牙对熊发出毫无用处的威胁声音。
　　熊慢慢露出两边的尖利犬齿，粗壮四肢猝然发力，两只熊爪毫不留情地抱向狐狸。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气，熊不擅长思考，只打算一次性碾碎狐狸全身的骨头，让它再无还手之力。
　　狐狸哪里看不出它的意图，瞄准熊扑来时张开的双臂，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在即将被抱住的瞬间，狐狸险险矮下身子，从熊肚皮间呲溜窜了过去。
　　它趁机举高了爪子狠命挠了一下，可惜熊肚皮上的毛也硬得要命，这耗尽力气的一爪也只削掉了半层硬毛。
　　这一爪子的结果是桑博没想到的，它愣了一瞬，一骨碌爬起来就想继续跑。
　　熊发出兴奋的吼叫，壮硕身躯以极快的速度扭转，一掌把狐狸整个按在地上，爪尖扎透毛皮，在狐狸身上留下五个恐怖的血洞。
　　它缓缓施力，狐狸浑身骨头开始不堪重负地嘎吱作响。
　　时间的流动仿佛凝滞了。
　　狐狸身上的桎梏突然一松，熊的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中夹杂着愤怒的吼叫，从桑博耳边重重摔了过去。
　　桑博脑袋一片空白，条件反射一样窜出去好几米，才想起来回头看看情况。
　　狼骑在熊脑袋上，死死咬住熊脆弱的耳朵。尖齿穿透软骨，终于让熊感受到今天第一次疼痛。
　　熊愈发暴怒，一爪挥向自己额顶，杰帕德及时从它头顶打个滚跳下，熊白挨一掌，顿时晕头转向。
　　桑博看到狼的眼中燃烧着冰色的火焰，寒冷而炽热，如同一座堡垒一般拱卫着它。它交错的齿间含着恒久不化的冰气，毛皮之中夹杂着暴风与雪。
　　这是它守护的意志。
　　它想守护自己。
　　狼不再执着虚无缥缈的森林，此刻，它只想守护身边之物。
　　狐狸不再愣神，掉头就跑，留下一路小梅花。
　　
　　杰帕德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狼群覆灭的那天，群里年老的狼一定要赶自己出去单独狩猎。
　　它也不太明白守护森林为什么是狼群的意义所在。
　　“守护”更像是一个刻在心中的标志，它不懂，但是一板一眼地遵守着。它跟着族人一起把守护森林挂在嘴上，说多了就好像变成真的了。
　　就连和狐狸许诺会在它离开之前守护它，也只是这种虚无缥缈的意味，随随便便说出了口。至于找死一样去追熊，更多的也只是给族人报仇的冲动行为。
　　杰帕德一直迷茫地追随着守护的意志。
　　但在它扒开身上厚厚的土层，追着破坏痕迹找到被踩住的狐狸时，狼感到自己强烈的愿望穿梭了漫天的风雪，与族人不谋而合。
　　它不想失去存在于自己身边的同伴。软软热热毛绒绒的娇小身体紧靠在一起，明明自己面前有食物还要贼兮兮伸头过来抢同一只兔子吃。
　　要救桑博，哪怕赔上自己的生命。
　　杰帕德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
　　
　　熊爪撕开了杰帕德眼下的那块皮肤，血珠迸进它的眼睛，但它燃烧的双眼依旧死死盯着熊，目眦欲裂。
　　这已经是它身上最轻的一处伤口。
　　熊拍裂了它左前腿的骨头，在臀部上留了三道深深的血痕。
　　狼依仗的厚实毛皮对熊起不到任何防御作用，一旦被蹭到就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
　　周围的雪地被踩实成了类似冰面的形态，狼和熊的动作都变得笨重起来。
　　血液从眼角滑落时，杰帕德不禁有点走神，期盼桑博已经逃到了安全的地方。
　　或许之后真的求个偶也挺好。
　　熊一声嚎叫拉回了它的注意。杰帕德惊讶地抬头，看见自己刚刚还在念叨的狐狸骑在熊头上，虎牙狠狠贯穿了熊还没愈合的耳朵。
　　“好哥哥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自己逃跑的！”桑博叼着那块软骨边撕扯边含糊不清地叫道，“兄弟们我拖住熊了！快上！”
　　狼目瞪口呆。
　　啊……能杀死熊的话……干脆就求偶吧……它扑向一边，肚皮接住了被熊摔下来的狐狸。
　　
　　布洛妮娅高声发出熊吼，一群鬣狗从四面八方的雪堆钻出来，看似松散地把熊围了起来。“照计划办！”它呼喊道。
　　熊对着鬣狗头领呲起了牙。
　　它身后的鬣狗突然动了，扑到熊屁股上就是狠狠一口。熊扭头去咬，又被转到身后的鬣狗猛撕了一爪。几次交锋下来也有鬣狗受了伤，但在同伴的掩护下迅速撤出了交战圈。
　　鬣狗中最矫健的那只毛尖上滚动着金紫的光泽，在雪地里速度不输平时。其他鬣狗默契地停下动作，等它直冲熊面门扑去，在晕头转向的熊脸上准确抓破了鼻头上一道血痕。
　　鬣狗们围着熊慢慢向远处移动。
　　每次熊快咬住领头鬣狗的尾巴，就有其他鬣狗扑上来骚扰它，让它不得不回身反击，再由新的鬣狗引它向目标走。
　　“来不及多说了，我们计划把它沉进冰湖。”布洛妮娅从坡上一溜小跑下来，“去帮忙！”
　　
　　狐狸把一瘸一拐准备跟上的狼按下来，不容拒绝地瞪了它一眼，舔舔它身上的伤口，尝了满口血腥味儿。
　　“都这样了还想逞英雄呢？伤员好好待着，兄弟去把欠你那半条命还上。”桑博蹭蹭它的脖颈，加速赶上布洛妮娅步伐。
　　
　　狐狸赶到时计划已将近尾声。
　　紫毛鬣狗身上也挂了彩，背上裂开一道不深不浅的长口子。但周围鬣狗群已经撤下近半数伤员，它只能咬牙硬撑。
　　但打到眼红的熊也半只脚踏上了冰面，双方紧绷的平衡摇摇欲坠，就看哪边推动局势的事故率先发生。
　　狐狸掺和进包围圈中，紫毛鬣狗终于得空从战线上撤了下来。
　　在布洛妮娅的眼神指示中，鬣狗群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已经开始出现清脆咔嚓声的冰面。
　　桑博引着熊继续往湖中心走。
　　眼看随着距离湖心越来越近，熊脚下冰纹裂得愈多，却似乎触发了熊本能的危险雷达，站在一步之遥任狐狸挑衅不愿意动了。
　　熊露出了嘲笑般的咧嘴。
　　鬣狗再次一拥而上，围着熊犬吠咒骂佯攻，却再也无法引动熊挪一步。
　　傍晚的气温逐渐开始下降，寒风裹挟着雪花扑了满脸。冰面慢慢吸走了踏在上面所有肉垫的温度，除了干脆缩成团休息的熊靠厚实的脂肪能撑住，其他动物都踩着几乎没了知觉的肉垫浑身打起哆嗦。
　　桑博感觉自己的体温在逐渐离开身体。
　　布洛妮娅当然不愿意放弃这个几乎成功了的机会，对着意欲逃走的鬣狗发出威胁的咆哮。鬣狗夹着尾巴不情不愿窜回包围圈，态度肉眼可见地更加敷衍。
　　眼看熊还没急，鬣狗的包围圈就要逐渐散了。
　　
　　湖边传来嘹亮的狼嚎。
　　松松散散的动物们均是精神一振。
　　熊只是抬抬眼皮并没有起身，打定了这群临时聚集的草台班子奈何不了自己，准备耗到它们离去再一一清算。
　　矫健的身影一跃而起，冲破鬣狗松垮的包围，在熊背上重重撂下身子。
　　被熊暖得本就濒临极限的冰面顿时咔嚓一声脆响。
　　那头狼轻巧从熊背上跃向一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一片雪白的森林中。熊暴怒咆哮，伸长利爪去搂却什么也没抓到，反而直接掉进了身下的冰窟窿里。
　　鬣狗们四散而逃。
　　狐狸跑出几步扭头来看，熊笨拙地扒拉冰面想爬上陆地，但即使是伸出了尖爪也在不停打滑。破了窟窿后冰面的整个表面张力被破坏，周围稍厚一点的冰面更承受不住它的体重，被压得纷纷发出断裂脆响塌进水里。
　　狐狸又看到熊含着满眼仇恨看向了它，炽热恨意几乎穿透了风雪刺得浑身一抖。
　　可惜已经没人愿意听它说这一切是什么原因了。毫无理智的破坏、覆灭狼群的目的……以及对狐狸恨意的来源。
　　天逐渐暗了下来，雪温柔而残酷地覆盖了一切痕迹。
　　
　　也就在这个晚上，桑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杰帕德循着它的味道一路摸到了森林边界。它头一次知道原来存在“森林外的世界”，雪的痕迹很突兀地消失在“边界线”后，画出一道清晰的交界。
　　踏过这条线便离开了永冬森林。
　　狼站在那里，飘洒的雪花轻柔抚摸它的后背，森林在风中低吟，依依不舍地挽留它。
　　下一只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
　　杰帕德钻回了覆满雪的灌木丛，头也不回地走向森林深处。
　　
　　大雪整整下了两周，直到植物争先冒出头宣告秋天到来才不情不愿停下。
　　狼从狐狸曾住的洞穴钻了出来，抖抖浑身银亮的毛皮。曾经的窝已经被熊毁得不成样子，狼干脆直接搬进了狐狸的洞里。
　　那天熊沉入冰湖后，它被阔别多年却适时神兵天降的姐姐叫住，绕着圈心疼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问它要不要一起组建新的狼群。
　　杰帕德拒绝了。
　　姐姐不是喜欢聚集在狼群里的性子，没必要让它放弃自由迁就自己。
　　
　　天空一碧如洗，树上的雪冻成冰坨半化不化地挂在枝梢，远处的灌木丛中有一串小梅花一直延伸到面前。
　　“哎？你怎么还住在我的洞里？”狼低下头，惊讶地看到踩着一路小梅花轻盈地朝它跑来的狐狸，“喜欢我这豪华一居室？看在我们过命的交情上给您优惠价怎么样？”
　　说着，它炫耀般抬起下巴，给狼看嘴里叼着的花枝。
　　“呐，看看我的春天。”狐狸口齿不清地说。